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景殿】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故园烽烟旧时影 作者:摩诘子 作品简介: 她出身书本网,遭丈夫抛弃,以一己之力苦撑家族危局 他生于世家大族,却弃文从武,于狼烟烽火中显男儿本色 她不甘身份低微,遇知心爱人,在家国离乱间终错过姻缘 他从小养尊处优,不坐享其成,视民族兴亡为任终成大器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面对家仇国恨最终拔刀相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们突破藩篱,勇结伉俪,身陷危亡战局却因一念之差,沦为罪人骂名千古。 悠悠岁月,书写爱恨情仇;狼烟烽火,尽显家国天下;曲终人散,空留一轮明月,阴晴圆缺。 作者标签: 豪门世家 民国旧影 谍战 军校 青梅竹马 正文 第一章 纳妾 秋天,上海法租界迈尔西南路上的梧桐叶被太阳照成金色。这路上最大的一处公馆称为“沈园”大约曾经是个秀丽的江南园林。如今西风东渐,取而代之的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红砖灰瓦的三层洋楼。只有东南角还留有一处面阔三间的瓦房,飞起的檐角和粉墙边的紫藤架还保留着园子曾经的风韵。 风吹起窗帘,老式座钟在客厅里喀嚓喀嚓地响。公馆的主人沈秋山坐在卧室落地窗前读报纸,腿上盖着茧绸的夹被。上了岁数的人,一入秋就总觉得哪里都有风,总会吹到骨头里。他身边的管事老孙敲门进来,送了一壶新茶。“老爷,大奶奶来请安。”他喜欢清静,又办着洋务,也不太在乎这些礼数,已经交待过他们小辈不必来晨昏定省了,如今说要来请安,想必是有事情要商量。 大奶奶顾静娴进了门,她穿着天晴色的裤褂,滚着宝蓝的边子,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已经放了脚,蹬着一双宝蓝的绣鞋。房间很大,落地玻璃窗投进来的阳光也无法完全照满。她先适应了一下昏暗的环境,轻手轻脚地走进照着阳光的区域,明暗光线的变化让她眯了眯眼睛。 “爹,静娴给您请安。”她在椅子边屈了屈膝。 “罢了,坐吧。” 静娴斜签着身子坐在椅子上“爹,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事情,已经办好了。那姑娘是我一个远方亲戚,也姓顾,家里算是知道根底的。今天人就到了,您看是不是来给您磕个头。” 沈老爷摆了摆手“不必了,这是你们小两口的事情。原是该太太的管的,如今她没了,你来告诉我一声,是你的孝心。其他的,你看着办吧。” 静娴依旧波澜不惊,语声没有任何变化,“爹,今天天气不错,中午去餐厅用饭吧。下午让照石陪您去院子里走走。照泉也打发人来说下午过来看您。” 老爷子眉头皱了皱,“有什么好看的,看我死没死?” 他声音高起来,做媳妇的就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怎么说都是咱们家的姑娘,回娘家看看也是应该的。况且,她现在跟那陈先生不也是夫妻和美的吗?” 沈秋山不以为然“跟一个抛妻弃子的人能和美几天?拆散人家夫妻,是要遭报应的。我沈秋山老了老了,家里出这样让人家戳脊梁骨的事。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顾静娴不敢再说什么,阳光照偏了,她已经站在阴影里,不安地绞着手里的帕子。 沈秋山叹了口气“你也不必替他们担着这样的过失,午饭让人给我端上来。照泉来了也不必请安,我不想见她。照松回来也不必来,我都不想见。” “是”顾静娴默默地退了出去。 她出了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她还是这个公馆里当家的大少奶奶。 丫头桑枝来说:“大奶奶,人来了,在门房呢。姚妈妈让来问问,带进来吗?” ”带我房里去吧。谁陪着的?“ ”家里门房的黄叔送来的,周妈妈陪着一起来的呢。“ ”周妈妈来了?快带他们进来!“一向庄重的大少奶奶终于面露喜色。周妈妈是她的乳母,从小对她百般疼爱,如今想见一面很是不易。不一会儿,桑枝引着周妈妈和一个模样周正的姑娘进了门。小姑娘细眉细眼,脸上没什么血色,连嘴唇颜色都淡淡的。耳朵上的银耳环一看就是新打的,还是今年的时新样子,身上也穿着簇新的鹅黄袄子,系了裙子,裙子下露出三寸金莲和大红的绣鞋。周妈妈抿嘴笑着,轻轻推了一下小姑娘。动作虽然小,屋里心里明眼亮的人都看到了,桑枝拿了个垫子来放在地上。姑娘跪下磕了三个头,叫了一声“大奶奶”桑枝递了一碗茶来,姑娘接过茶,双手托给静娴“大奶奶请用茶”顾静娴接过茶,抿了一小口,转手递给桑枝。又抬了抬手,虚扶了一下,桑枝就上前去扶了姑娘起来。静娴褪下手腕上的一只金绞丝的镯子,周妈妈接过去,给那小姑娘戴上了。 ”去叫浣竹来吧。”她低头想了一下,”叫二爷也来“ 周妈妈有点疑惑,上前问“大小姐,二爷也见吗?”顾静娴虽然已是沈家的大奶奶,在周妈妈眼里,却永远都是她顾家的大小姐。静娴笑了笑,”妈妈你瞧这公馆的房子,一大家子人都这么楼上楼下的,吃饭也都在餐厅里,避无可避。既然迟早要见,何不现在全了礼数,不然回头忽然碰上,倒不知道谁是谁了。况且,二爷还小,也没什么。“ 沈家二爷沈照石带着静娴的女儿沈浣竹进了门。照石叫了大嫂就开始打量屋里的人,浣竹微微笑了笑就跑去了母亲身边,想要坐在母亲怀里。母亲拉着她笑“有人在呢,不能没礼貌。”浣竹不好意思地笑着吐了吐舌头。母亲指着周妈妈和小姑娘说“周妈妈你们都见过的,这位是新姨娘。”浣竹又笑了笑。小少爷却皱了皱眉头,继续打量新来的姑娘,觉得应该有所表示,但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冲那姑娘点了点头。“ 静娴跟照石说“姨娘也姓顾,是我本家的亲戚。”照石仰着脸问姨娘“那你叫什么?” “晓真”那小姑娘红了脸,轻声回答。 “照石!” 静娴打断了照石的问话。“大家公子问姨娘的名讳,这是什么礼数?”照石脸也红了,低着头。他今年只有十三岁,母亲在他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又忙于生意。大哥终日不在家,大姐也已经出嫁,日常生活都靠长嫂照顾。对于他来说,长嫂如母,平日里必是言听计从的。顾静娴也不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他没脸,只能淡淡地说“带浣竹玩去吧。姨娘舟 车劳顿,想必也累了,桑枝带姨娘去歇息吧。” 照石仍旧低着头答了声“是”带着浣竹出去了,桑枝也带着新姨娘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顾静娴和周妈妈,她站起来拉住了周妈妈的手,周妈妈拍着她的手背“我的大小姐啊,真是受委屈了。”一句话,顾静娴眼圈就红了,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第二章 照泉 沈家的姑奶奶照泉进了门,静娴在厅里向她微微颔首,然而照泉却并不在意这些。一边解下米色的斗篷,递给身边的丫头,一边三步并做两步的过来伸开双手搂住了静娴,“快收起你那套大家闺秀的礼数吧。”静娴从头到脚地打量这个跟她一起长大的小姑子,头发是上海滩上最时兴的样式,身上穿着水绿色的洋装,脚上蹬着墨绿色的小牛皮高跟鞋,踩的木地板嘎达嘎达地响。静娴心里悄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笑着说“你也是当娘的人了,还能穿的这么水嫩,一点不见老。”照泉冲她撇嘴,“你是自己把自己往土里埋,不到三十岁的人,这样老气横秋的,连纳妾这种事都能想出来。你要拿出小时候拿些淘气的精神,还怕拴不住我哥?”静娴红了脸,推她一把“当着人,瞎说什么呢。”照泉点头“是是是,我可不能给当家的大奶奶没脸,回头再不让我进门的。”说着就要上楼,静娴捏了捏她的手,她顿住了,看着静娴“我爹他还不愿意见我。”静娴点了点头。照泉倒不以为意“算了,不见就不见吧,我今天也是为着你才回来的。” 两人拉着手回了房间,周妈妈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个绣了一半的手帕子。看见两人进来赶忙站起身“姑奶奶回来了,给您请安。”照泉摆摆手“罢了罢了,你们家这个规矩,我消受不起。”周妈妈有些尴尬,不知怎么接话了。静娴只好拿起周妈妈手上的帕子“这是前两天教浣竹绣的,这孩子心静,还能看的过眼。”周妈妈识趣地说了句“那我去拿给她。”就退下去了。 照泉有些烦躁,在屋里踱着步子,“真不知道我爹是怎么想的,你看看这个家里,汽车也开上了,洋楼也盖上了,结果呢?里子一点没变!我的事儿不说,就算是我对不起这个家吧,到底是让他老人家丢了脸。那你呢?你哪里对不起我哥了?退一万步说,我沈家也没到了要断香火的地步。照石还小,你也不是不能生养,现放着这么水水灵灵的女儿呢,怎么就到了要给我哥纳妾的地步。”静娴刚刚压下去的那点委屈又涌上来,“你别提浣竹,她这不是不是......”照泉更火了”静娴,你从小就是个明白人啊,怎么嫁给我哥就越来越糊涂了呢?浣竹那毛病又不是天生的,她是怎么哑的?小孩子高烧三天三夜他都不回家,他敢怨你?“静娴叹息”他倒没怨我,反正他之前也不怎么回来,之后就更不愿意回家了。我想着,爹也一天天老了,总愿意看儿孙承欢膝下,家里要是能有个让他上心的人,他能常回来,总算是咱爹咱娘没白疼我一场。“照泉拍着桌子“作孽啊!你们顾家原是对我们沈家有恩,我爹娘为了报恩把你娶进来,结果呢?害了你,害了浣竹,也害了我哥。”静娴摇摇头“照泉,我从小就爱慕照松,这个你知道的。嫁到你们家,公婆待我像亲生女儿,我应该知足。只是,我没想到,照松不是小时候我认识的那个人了,他并不想娶我。你哥没像你一样坚持自己的意见,顺从了爹娘,结果才像现在这样。所以,照泉你坚持嫁给陈先生的时候,我就决定支持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看着你跟我和照松一样。你跟陈先生过的幸福,我心里很高兴。”她说着就有些激动,眼睛里也添了光彩。照泉高傲地仰起头,“我会幸福的,就算以后不幸福,我也不会后悔的。可是,静娴,你应该有自己的幸福。”静娴此时已经把眼睛里的光收回去,刚刚出现的那一点激动的情绪也被她按了下来,她又变成那个沉静的妇人。她打断了照泉的话“我叫照石来吧,他也想你了。浣竹也想姑姑了呢。” 照石和浣竹在小客厅里见到了照泉。照泉揉了揉照石的脑袋,感慨一句“就快跟姐姐一样高了”接着又把浣竹抱在怀里。照石穿着家常样子的靛蓝色棉布夹袄,看成色是新做的。照泉不免唠叨:“他一个正长个儿的小孩子,总做这么合适的衣裳,岂不是三天两头的要请裁缝。”照石不安起来:“姐姐,这也是大嫂怕委屈了我,特意交待给裁缝的,您这样讲,不是弗了他的好意?”静娴在一旁笑“你姐姐讲话一向口没遮拦,我也习惯了。我要是个新媳妇,心里不定怎么抱怨这个小姑子难讲话呢。必定要说,当家媳妇不好做,不给你做衣裳要说我委屈你,给你做衣裳又嫌花了他们家钱了。这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是棉布,我们家就是这东西多,好歹让他每季一换。如今也是中学生了,总要穿的像样些。”虽说是照泉挑起的话头,这会儿她也不耐烦再讨论,“嗐,我不就随口一说,家里的事还不是你说了算。”说罢,她递给照石一支全新的派克钢笔“姐姐送你的,祝贺你以第一名的成绩升入中学。”照石拿着新钢笔,爱不释手,站起身来给姐姐鞠一躬“谢谢姐姐。”照泉大笑“静娴,这哪是我们沈家的孩子,这是你们顾家的孩子才对呢。”照石却有自己的理论“姐姐,咱们沈家跟顾家就是一家人啊。”照泉看着弟弟“对,你说的对,咱们是一家人。姐姐看你这么听话有出息,心里高兴呢。你这孩子也算没白让大嫂操这么多心。咱们家可出了你这么个会读书的秀才。”她一边说一边又从包里掏出个八音盒送给浣竹,照石帮小侄女拧好发条,八音盒叮叮咚咚地唱起来,上面一个穿白色芭蕾舞裙的外国小女孩旋转着跳起舞来。浣竹跳下沙发,跟着小女孩一起旋转,音乐停下,她高兴的拍手鼓掌。接着就爬上沙发,搂着姑姑的脖子亲了一口。照泉捏着浣竹的小辫冲静娴笑着说”谢天谢地,你总算没把浣竹教的跟你一样。” 静娴无奈“浣竹将来能嫁个肯疼她的男人就是了,不像照石,有一份家业要继承,总不能把祖宗辛辛苦苦积攒下的底子都挥霍了。所以平常就难免对他严厉些,好在这孩子懂事。”接着就转过脸来问“照石,今天的功课都做好了?字练过了?”照石放下手里的钢笔,坐正了身子回答“功课做好了,字也练了。浣竹的字也练了。”浣竹听到他们说练字的事,跳下地,跑掉了。照石笑说“浣竹今天写的好,肯定是去拿她写的字来给您看呢。”果然,小姑娘蹦蹦跳跳地举着一页小楷跑回来了。顾静娴看着女儿的字,脸上都是满足的笑。照泉却在一边打趣弟弟“最近有没有挨戒尺?我听说大嫂看你成绩单只看前三行的?”照石脸红了,推着姐姐“浣竹还在呢,别说这个。再说,你都知道我考第一名的。”静娴拍拍浣竹的手,“去把二叔的功课和字也拿来。”浣竹又高高兴兴地跑了,照泉冲弟弟做鬼脸,照石却淡定而自信。 浣竹啪嗒啪嗒地跑回来,照石迎上前去接过侄女手里自己的功课,双手捧给大嫂,自己退到一边。静娴翻着照石的功课,向照泉感慨“再过一年,我也就能看看国文和历史,指导指导练字,其他的是看不懂了。”说着就开始翻练字的本子,在其中一页多停留了一下,接着就撕了下来,“这一页重写。”“是”照石接过本子,回房间去了。照泉眼看着这一幕,瞪着眼睛“静娴,回头我儿子开蒙的时候也送到你这儿来吧,严师出高徒啊。”静娴嗔道“自己家里现放着训练处处长,还怕自己儿子没人教?少来打趣我!” 第三章 喜烛 顾晓真一个人坐在卧室里很久了,面前托盘里的晚饭一口也没有动。她并不是三媒六聘的正室夫人,因此也没有什么揭盖头喝交杯的礼数。该注意的事情,大奶奶都着人交待过。周妈妈来给她梳了头,换了一身洋红的袄裙,之后她就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西洋镜子真清楚,每一根头发都照的到。屋里点着喜烛,这是唯一能看出要结婚的物件,然而这喜烛也快燃尽。当然,这只是个装饰,在有电灯的房间里,蜡烛除了燃烧也并没有其他的作用。晓真觉得自己也许就是那根蜡烛,来了这个有电灯的地方,就只有一个任务——生儿子。这事情她娘和周妈妈也不知道念叨多少遍,今天之前,她也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生儿子。现在她知道一点了,但是她的男人没出现。 照泉没有回去,在静娴的房间里坐立不安。静娴却在一边翻着家里的账本,时不时用手指拨弄两下算盘珠子,仿佛这家里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算盘发出清脆的声音吵的照泉心里更加烦乱,她终于忍不住夺走了大嫂手里的账本。静娴并没有恼,站起来去柜子里拿出一支玉箫,“你最爱听这个的,只是我很久没吹过了。”月光已经照进来,洒在静娴身上,她的影子也发着光。箫声吚吚呜呜地响起,照泉随着箫声叹息。 晓真也隐隐听到了箫声,她以为,是谁在哭。这哭声好像越来越远,让她觉得好没意思的,喜烛燃尽,屋里的光线却没什么变化。晓真抱着膝盖,把自己蜷成一团缩在椅子上,睡着了。 照泉陪着静娴坐了一夜。 天色刚亮,公馆里的下人们陆续行动起来。大丫头桑枝进来伺候姑嫂二人梳洗,照泉简单抹了抹脸,梳拢一下头发,就一叠声地唤“你跟孙管家说,让他把跟大爷的人都叫回来,不说明白大爷上哪去了,就都别干了。”桑枝手上的活计还没忙完,为难地看着大奶奶。静娴点点头“你去吧,另外打发个人给新姨娘梳洗梳洗,想她昨晚也没睡好,上午不必来我这儿立规矩,歇了午觉再来吧。” 等静娴梳洗好,照泉已经坐在客厅里,厅里站着两个长随并一个老妈子,三个人都支支吾吾说不清沈照松去了哪里。其中一个小伙子拧着眉毛回话“姑奶奶,前几天是我传的话,告诉大爷说大奶奶算好了日子并请了老爷示下,请大爷回去。大爷说知道了。这我才敢回来告诉孙管家和大奶奶。我知道家里要安排日子接人过来,不回清楚了,哪敢乱讲。”“他不回家,平时都住哪里?去给我找!”那小伙子看到静娴过来了,更加不敢再说。照泉也不管这些,直逼着他的眼睛“你怕什么?如今也不是前清那会儿了,我跟你大奶奶还敢把你拉下去打死不成?”小伙子咽了咽口水“不不不,我是怕脏了姑奶奶和大奶奶的耳朵。”“他都不怕脏了身子,我怕什么脏了耳朵,你不说也罢,不就是什么长三堂子清倌人么?我让你家姑爷点一个连的兵,挨个给我抄去!”照泉发着火,静娴却一言不发,只是把手帕狠狠地捏在手里。“别别,姑奶奶,我就前两天听给大爷开车的小宁说,大爷最近常去大华饭店的舞厅,说是有个舞女叫什么爱,爱,哦,爱丽丝的。”话没说完,就听见楼梯上有人大吼“老孙,备车,让你姑奶奶回去叫姑爷把那个逆子给我抓回来。他要是不回来,就一枪崩了他!” “爹,您怎么下来了?”静娴和照泉连忙起身上楼去扶沈老爷。 沈秋山的拐杖把地板戳的咚咚直响,冲着照泉嚷:“你不用来扶我,你爹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赶紧回去把你哥给我找回来!“”是,我这就去。“照泉此时也不敢多说什么,急匆匆回去了,坐在车里,她想起她爹终于松口叫了姑爷,倒是满心欢喜。 淞沪护军使的亲兵营把上海滩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沈照松的影子。护军使署的训练处处长陈象藩倒总算进了沈家的大门,当上了堂堂正正的姑爷。军人出身的陈姑爷,腰杆挺直,军装笔挺,乌黑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精明。他这个军官虽是为军阀效力,口头上也是革命的,他也深知沈家不过是口头上的洋务,内里还是君臣父子那一派。因此倒放下自己在外面呼风唤雨的派头,在沈老爷子面前言语乖顺:“爹,上海滩上能找的地方小婿都派人去过了,还是没什么消息,让您老人家担心这么久,真是罪过。当然,租界里面,我也是鞭长莫及。不过,小婿私心想着,咱们已经闹出这么大动静,但凡是个要做生意的地方,也不敢明着跟咱们沈家做对。会不会我大哥已经离开上海了?要是这么着,倒不好弄了。我只能托些朋友各处打探着,左不过北平、南京、武汉、广州这些地方。” 沈老爷子这些天来,急火攻心,已经躺在床上不能下地了。他不耐烦地摆摆手“你这些日子费心费力的,辛苦了。那个逆子名下的产业我都转回来了,他身上没钱,在外面呆不了几天。” 照泉在小客厅里看报纸,听了丈夫转述他爹的话,有些不以为然“我爹也太小看大哥了,他虽然人品不济,好歹也是留过洋的,到哪还挣不上点吃喝。”陈象藩道“那就由他去呗,你们家这些产业也不指望你大哥的吧,下面也有照石接着呢。”照泉把报纸拍在桌上“由他去?静娴怎么办?还带着个讲不出话的闺女。浣竹这样的,将来要找个合适的人家本来就不容易,将来跟人家怎么说,他爹死了?再说,还有那个姨娘,人家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担了个姨娘的名声,到头来还是黄花大闺女。”陈象藩拍拍她的背,像安慰一个丢了糖果的小女孩,笑着说“沈家的大姑奶奶还真是有气性啊。那你说怎么办呢?你爹在气头上,你大哥这会儿回来估计也得被他打断腿,要是我,我也不回来。” 静娴给陈象藩端来一杯咖啡,陈象藩站起身接过“怎么好意思有劳大嫂。”静娴笑笑“姑爷是娇客,该当的。我不太会弄这个,不知道合不合口味。”转头对照泉说:“姑爷说的对,由他去吧。就算派人绑回来,他也不是三岁的孩子,总要再出去的。我再说句不该说的,照泉,姑爷家里原也是有人的,他如今还会回去吗?他要真回去,你怎么办?”照泉脸憋的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陈象藩脸上也挂不住了,嗫喏了一下“大嫂,话不能这么说,我家里那位,我是写了休书的。”静娴不易察觉地冷笑了一下“我如今不就是少一封休书吗?再说,我这样的,还能真拿着休书回娘家去还是能带着哑巴女儿改嫁别人?哼,我就是上吊也得吊死在你们沈家的房梁上。” 照泉跟静娴从小一处长大,了解她的脾性,知道这是逼急了。她也知道静娴这样的人,平日里都是绕指柔,真要磋磨到一定程度却是个宁折不弯的主儿。她不再多说什么,跟静娴道了别,跟丈夫一起回家去。 第四章 上学 沈园里的月亮缺了又圆,一年过去,沈照松还是没有出现。 沈老爷的身子每况愈下,眼见是有今日没明日的人了。这一年里,他熬的油尽灯枯,为的是能把手里的产业妥妥帖帖地留下。他给照泉和照石留了一半家业,另外一半却过到了顾静娴的名下。静娴本要推辞,但又怕公爹以为她有讨了休书回娘家去的心,只能咬咬牙接了下来,但仍然日夜悬心,担心自己毕竟一介女流,若是不能承担,岂不辜负了前辈辛辛苦苦的积攒,也辜负了公爹的信任。沈秋山安慰她:“我既然能把这些交到你手上,就因为知道你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这些年你帮我打理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竟是得了你们顾家的真传,都是细致妥当的。我们沈家有今天,也靠你祖父和你父亲两代人的帮衬,谁想你进了我们沈家门却遇上那么个孽障,到底是对不起你和你们顾家了。给你的这份家业,你若是能悉心打点,我将来在下面也能感念你的孝心,若是过于辛苦,就算是变卖了,也够你和浣竹日后生活并给孩子一份嫁妆。” 这番话竟有些交待后事的意味,静娴忍不住泪眼婆娑,又不敢哭出来,只好抬起头努力睁着眼,趁沈老爷喘息的当儿,才偷偷用手绢展去了眼眶里的泪水。“爹,您放心,我拼全力看护就是了。”沈秋山点点头,喘息了一会儿接着说“还有一样比这个更要紧的事。我在生意场上争强好胜了一辈子,总算是有了一席之地。却没看顾好自己的孩子,你太太也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养出了照松和照泉两个不肖子女。照石从小承你教养,气质谈吐竟跟他大哥大姐是两样人。以后这孩子就交给你了,还要请你费心看承,我也必交待他,将来要把你当亲娘孝养。” 静娴惶然,“爹,我既做了沈家的媳妇,替爹娘分忧是应当应分的事情,照石是个好孩子。您好好将养身体,将来还要享他的福呢。”沈老爷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多说:“我也不是个讳疾忌医的老顽固,自己身体什么样自己清楚,你也不用宽我的心。记得我今天说的话就是,我说了这些话,也累了,你去吧。” 静娴退出沈老爷的卧室,觉得胸口闷闷的,对孙管家说:“赶上天气好的时候,还是给老爷开会儿窗户,透透气,这样闷在屋里也不好。”孙管家答应着去了。“等等”静娴忽又叫住他。 “大奶奶还有什么吩咐?” “天快冷了,冬天要烧的碳买好了吗?” “公馆里每年都是重阳以后买炭,买早了怕受了潮,不好用的。” “今年早些买吧,老爷身子不好,要早点用上炭盆子。另外,姨娘那边也不用按着份例分了,尽着她用吧,就她一个也多用不了多少。” 原来这大户人家上至老爷太太下至丫头仆妇每人冬季的炭夏季的冰都是有份例的。虽说厅里的炭盆子都是公中的用度,但个人要想添个熏笼烧个手炉就有限定了。在沈家,静娴这样的当家大奶奶尽可随取随用上好的银霜炭,浣竹小姐自然也就能去母亲的房里取暖,晓真这样的姨娘到了冬天便没那么好过,别说分的炭烧不起熏笼,就是手炉也不够从早用到晚。静娴既这么说,就是格外施恩了。 “大奶奶真是菩萨心肠”孙管家免不了要奉承一句 静娴淡淡地说:“就比照石大两岁,不过是个孩子。” 静娴下了楼,去浣竹的房里,看到孩子正翻看照石小学时候的课本。那页课本上正画着几个梳着学生头的女孩子,有的在拍皮球,有的在跳绳,旁边写着“三小儿,同游戏”旁边一张纸上画着个梳两根麻花辫的小姑娘,静娴指着画儿上的小姑娘问“这个漂亮小孩是浣竹吗?”浣竹点点头,指着画用手比划了一个“一”字,又指指课本比划了一个“三”字。静娴立即明白了她的心思,“浣竹一个人玩没趣,想要到学校去跟别的孩子一起玩是吗?”浣竹点点头,又指课本上“拍球”“跳绳”两个字,摆了摆手。母女俩相依为命多年,即使浣竹口不能言,静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抚摸这女儿额前的碎发,“浣竹不会拍球跳绳,但是也想学,想跟画上的小姐姐一样。娘知道了,等娘闲下来就教浣竹。”可浣竹把母亲的手捧在自己面前,亲了亲,然后又摇了摇头。拿笔在纸上写“浣竹去学校。” 孩子已经到了该去读书的年纪,但到底不能言语,静娴担心她受人欺负,并不敢把她送到学堂里去。 楼下汽车响,大约是照石从学校里回来了,浣竹站起来指着楼下冲母亲笑。静娴点点头“是,二叔回来,下去接她吧。”浣竹就要跑出去,突然想起什么,回身拿了桌上的画和课本,下楼找照石去了。 照石上的是私立学堂,身上穿着黑色薄呢料的学生装,裤缝烫的笔挺,戴着帽子。看见浣竹,把书包扔给司机,上前抱着小侄女转了个圈,又接过浣竹手里的画端详,笑眯眯的说“画的真好。”转头看见静娴站在门里,敛去少年的嬉笑,拿出少爷的端庄派头“大嫂,我回来了。爹今天身上可好,我这就进去请安。” 静娴道:“他老人家吃了药就睡了,这会儿还没醒,一会儿醒了再去吧。在学堂里吃了点心吗?要不要厨房做一碗核桃酪来?”照石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若是现成,我就吃一碗。学堂里都是洋点心,我不爱吃。” “浣竹下午跟我说,学校里的孩子都是几个人一起玩的,她就是一个人在家。还说自己不会拍球跳绳,想去学校里学。”照石拉着浣竹的手“二叔回来陪浣竹玩,你叫上棉桃,咱们三个一起拍球,二叔教你跳绳。学校里的小丫头们哪有二叔跳的好。”浣竹跑进房里去找小丫鬟棉桃,静娴在后面喊:“慢点跑,别摔着,叫桑枝姐姐来。” 不一会儿,桑枝来了,静娴吩咐她去厨房给照石弄吃的,自己倚在门边看照石带着浣竹和小丫头在院子里跳绳。核桃酪做好,却是晓真端了过来,还配了两块栗粉糕和一小碟切好的水果。静娴道“让丫头端来就行,不必你送。”晓真在这家里呆了一年,略养胖了些,脸上也有了些血色,不像从前那样惨白。如今也像刚来时那样怯弱,很能替静娴做些事情。静娴待她宽和,她也很懂事,里里外外伺候的十分周到,大丫头桑枝倒闲下来了。晓真道“桑枝正教文锦钉扣袢,我左右没事就手拿过来就是。”说罢也看向院子里的照石和浣竹。“真难为二爷,十几岁的大小伙子了,陪着小丫头们玩跳绳。”静娴点着头“这是正是他孝顺知礼的地方,为的是宽我们娘俩的心。你把点心放在小客厅里吧,总不能让他在这儿就着你手里的托盘吃,一来不规矩,二来风地里吃了东西要肚子疼。” 到了晚间,静娴去跟照石商量,看有什么法子能送浣竹去学堂里上学,又不至于让她受人欺负。照石想了想说:“我们学校里除了校长老师,最气派的人物就是校监、校董,他们都是出资办学校的人。如今咱们家里的事都在大嫂这儿,您要是手上宽裕,倒不如给学校出点钱,做个校董,这样老师们自然对浣竹另眼相看,也必然会交待学生们不许欺负她的。”静娴点头“你说的倒是个法子,既不让浣竹难过,又能给沈家落个支持国民教育的好名声。就怕学校里校长老师都是读书人,瞧不上咱们这样花了钱就支使人的做派。”照石宽着大嫂的心“咱们也并不给人添麻烦,不过是花钱买个心安罢了。大嫂放心,我在中学部也规规矩矩读书做人,虚心求教,明眼人也必定能看出咱们沈家不是那样仗势欺人的。” 静娴笑了,“你和浣竹都是懂事的孩子,这我是放心的。如今你也是有了主意了,想的法子也妥当。以后外头的事情,你也多想多看,大嫂也就能跟你商量商量了。”照石想着自己能替大嫂分忧,也高兴起来“我还有个主意,您看看行不行。孙管家的小儿子正海,如今在我们学校的小学部读三年级,不如接到咱们家来,每天跟浣竹一起上学放学,也有人照看。孙管家最疼这个小儿子,能天天见着,也必然是乐意的”静娴凝神思考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可惜是个男孩子,多有不便。”照石陪笑着说“大嫂,如今都男女同校了,学校里男孩子女孩子都在一张桌上坐着,还讲什么多有不便呢。再说,这男孩子年纪比浣竹大些,长的也结实,有他在一起,学校里那些坏孩子必不敢来招惹咱们浣竹。”静娴琢磨了一下,跟站在身旁的晓真说“告诉孙管家得空的时候带孩子来家玩玩。再有,孙管家是家里的老人儿了,让人切不可委屈了他的儿子。”晓真应着“您放心吧,我去交待。” 第五章 剪发 没过几日,孙管家就带着小儿子孙正海来了沈公馆。这孩子生的很结实,皮肤有些黑,眼睛不大,眼仁却乌溜溜地透着光,穿着靛青的学生装,头发剃的很短,乌黑的发茬都支棱着。孙管家想必在家教了不少规矩,那孩子见了静娴就上前来规规矩矩地请了安,又要给照石请安。照石拦住他“说起来也都是一个学校里的学生呢,我虽有辈分,到底年纪小,不能受你的礼。”静娴笑眯眯地递给他一支新的自来水笔,“好孩子,拿着吧,你们读书上学想是用的着的。”又来过他的手,指着浣竹说:“这是你浣竹妹妹,你好生照顾她,别让人欺负她。”正海乌黑的眼睛打量着浣竹:“浣竹小姐,你放心,我必不让别人欺负你的。”静娴又指着晓真说:“这是顾姨娘,回头你在这家里想吃什么就和他说。一会儿她带你去你屋子里,你看看短什么东西要告诉她。我听我家二爷说,你在学校里功课是顶好的,将来一定有出息。” 正海一本正经地回答:“大奶奶您过奖了,我爹说了,人活一世总要争口气,读书就要读出样儿来,倘若不能读书,出去做事也不能落了人后。就是挤电车也得第一个上去,都是两条腿支个肚子,怎么就比别人慢呢。”静娴看他人小鬼大,笑着说“你爹说的很是,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将来你在我家里读书,有不明白的,也可以问二爷,他在学校里成绩也很好的。”正海点头:“我认得二爷,相片贴在中学部的墙上呢。”孙管家在一旁说:“你这个孩子读书要有二爷一半用功就好啦,都让你娘惯坏了,贪玩得很,放学回去玩到天黑,早上起来做功课。”正海撅着嘴说:“我功课都做好的,谁管我早晨做还是晚上做呀。”照石在一旁笑:“贪玩还考第一名的,厉害呢。”静娴却在一旁,很认真地看着正海说:“正海,在我家里可不许这样的。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做功课,功课做好才可以出去玩。浣竹妹妹小,你也要看着她做好功课才行,你们俩的功课都要拿给二爷看的。”正海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静娴,又眨巴了两下,好像是说知道了。孙管家刚要让他回话,静娴却用眼神制止了他,转头看向照石:“读书做功课也不是为了应付考试的,也有着要坚持和自律的意思,考第一名也不能乱来,要有好习惯,不然年纪小功课简单还能应付,将来读中学读大学怎么办?以后正海和浣竹的功课你都看着些,都做好了才能出去玩。”接着扫了一眼正海和浣竹,又吩咐照石:“他们俩要是不听话,你尽管拿出二叔的身份来教训,或者晚间回了我就是。”正海原本不太知道静娴这个话是说给他还是说给照石,只看着沈家的二爷始终笔管条直地站着,下颌微收,待静娴交待完,还轻点了一下头,略躬了躬身子答道:“是,照石记下了。”正海腹诽:“爹说的果然没错,沈家就是规矩大。”他此时大约还有点后悔,早知道就不来这里了,转念想了想进门时看见的大草坪和池塘,总是比他住的弄堂有意思多了。这么一来倒也平衡了,再抬眼看看身边的浣竹,心里就高兴起来。这个小姐长的真好看,皮肤像是牛奶一样,笑起来两眼弯弯,两个人一起玩肯定有趣极了。可惜,这个小姐不会讲话,不过也好,班上那些女同学整天叽叽喳喳的真是耳朵都要被吵的聋掉了。 浣竹虽然不能说话,自从听说能去读书,每日里欢天喜地,眼睛里全是笑,还央着顾姨娘给做了身月白袄子靛青裙子的学生装。临近去学堂的一天,顾静娴应酬生意上的事情没在家,顾姨娘在厨房忙着。浣竹趁没人注意,拉着小丫头棉桃给剪了辫子,弄了个齐刘海的学生头。等顾姨娘从厨房出来看见,吓的脸都白了。赶着打了棉桃两下,棉桃又委屈又害怕,在一边嘤嘤地哭。顾姨娘自知身份,也并不敢教训浣竹,只能抱怨着,“我的小祖宗,你这个胆子也太大了,也不商量一声,就敢把辫子剪了。回头外面抓革命党,看把你也抓起来的。”浣竹并不害怕,捂着嘴咯咯笑。照石和正海从学校回来,浣竹就跑去二叔面前献宝,照石摸着她的短发,开心地说“好看,学堂里的女学生就是这样的。”正海撇撇嘴,“我觉得还是梳两条辫子好看些。”浣竹不满意正海的评价,在一旁横眉立目,撅着小嘴。晓真与照石陪笑“这姑娘一声不响地就剪了,若是大奶奶回来怪罪,我们担待不起,二爷可要帮忙说句好话。”照石答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放心吧,我跟大嫂说情,必然不让你落了不是。再说,大嫂不是一味顽固守旧之人,就是你也把辫子剪了,她也未必就生气。“晓真大窘,”二爷可别说笑,我们哪能随便剪了头发。“照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之前,你说想认些字,倒不妨等浣竹上了学,每日她做功课的时候,一起学一些。”晓真低了头“我是不得空闲的人,这事情还是要请了大奶奶示下。”照石点点头,带着正海回书房去了。 正海做功课时心不在焉,笔抓在手里半天不落下一个字,也不知道想些什么。照石敲敲他的书本,“做功课的时候不许胡思乱想!”正海吓了一条,笔掉在本子上,画了一条尾巴。照石眼皮都不抬“撕了重写。”正海抠着本子不乐意。照石看着他“要么你现在撕掉写,要么一会儿写完了拿给我看的时候我给你撕。还是让我回了大奶奶去?”“不要!”正海早看出来静娴是这家里说一不二的人物,照石的功课和习字在他看来已经工整到可以拿尺子量的地步,还是被撕掉重写过。小朋友微微叹口气,撕掉之前的几行字,重新开始写。 没写几行,又抬起头来,被照石一个眼神瞪回去。最终,他放下笔,轻轻地问照石:“二爷,浣竹小姐偷剪了头发,大奶奶会生气吗?她要是生气了,会怎么样?”照石此时才明白,这孩子一直坐立不安原来是不放心浣竹,他却有意逗逗正海,“我不知道啊,也许会,也许不会。她要是生气了浣竹就挨罚呗。”正海问:“浣竹不是大小姐吗?大奶奶是她亲娘还生她的气,还罚她,怎么罚?”照石问:“你整天淘气,亲娘没生过你的气吗?”正海点点头:“我把炮仗丢在邻居家灶披间的煤球炉子里,我娘就生了好大的气,把她量衣服的竹尺子都打断了。”说完,他激灵了一下,“可是,可是,浣竹那么小,又是女孩子,怎么能挨打呢。二爷,你去跟大奶奶求求情,让她别生气好吗?”照石接着问:“求情?怎么求啊?”正海想了想说:“你就跟大奶奶说,是我跟浣竹说学校里女学生都要剪头发的,她信了,才剪掉的。”照石笑:“浣竹因为刚才你说不好看,现在还没拿点心来给你吃呢,怎么你还要替她讲话,再说大奶奶知道你骗浣竹,不是要生你的气?”正海赶紧说:“我是男孩子不要紧的。”说完又挠挠头说:“其实浣竹剪短发也好看的,我刚才不是故意气她。是因为今天放学的时候,我在学校买了一只小卡子给她,可是一回来就看到她剪了头发。”说完,自己去书包里翻了半天,拿出一只银色的小卡子,上面有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就是这时候,门开了,浣竹端着一碟子萨其马进来。看见正海手里的卡子,就知道是买给她的,劈手夺了去,卡在短发上。两个孩子都欢喜起来,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点心。 晚上静娴一回来,晓真就赶着说了浣竹剪头发的事儿。静娴叫了晓真到房里,倒也没有大惊小怪,还夸她剪的不错,像个女学生。末了却正了正颜色,拉着浣竹的手说“《弟子规》里讲的,事虽小,勿擅为,苟擅为,子道亏。你要剪个女学生的头发也没什么,但要跟娘讲一声,这样才不叫擅为嘛。你看看,你倒是高兴了,害得姨娘担心了半日又害棉桃挨了一顿骂,心里不定怎么委屈呢,可不是代你受过了吗?以后可不许这样了。”浣竹忽闪着大眼睛,轻轻点了点头。静娴摸了摸女儿的小脸接着吩咐“去跟姨娘道个歉,回房去抄一遍《弟子规》来。”浣竹走到晓真身边要行礼道歉,被晓真拉住“使不得,使不得,姨娘去给你做碗杏仁羹,抄好了书来喝。” 晓真开门往厨房去,却看见照石站在门口,吓了一跳。静娴皱着眉问“怎么不进来,在外面鬼鬼祟祟地像什么样?”照石陪着笑“我是听听大嫂生气没有。若是生了浣竹的气,就进来劝劝。是我不好,指着那课本上的图画跟浣竹说起过学堂里的女学生都是剪了辫子的。”“那我说的话可听见了?”照石笑道“听见了,事虽小,勿擅为。原是担心大嫂生气,怕浣竹要挨戒尺,如今既是去抄书,我就放心了。”静娴也笑“放心吧,浣竹到底是姑娘,比不得你这样的少爷。你别怨我偏疼自己的亲闺女,只教训你的时候严厉,到浣竹这儿就纵容了。”照石微正了正身子低头答道“照石不敢。”静娴点点头“知道你是明白事理的孩子,快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送浣竹去学堂呢。”照石带着浣竹一起出了门,笑眯眯地说:“书要自己抄,不许让正海帮忙啊。”浣竹认真地点了点头跑回房去,照石转头对花架子后面的一团阴影说:“放心了吧,可以出来了。” 第六章 幼子 春节刚过,上海滩上春寒料峭。晨雾迷迷蒙蒙,路上的行人还穿着冬天的长大衣低着头行色匆匆,有轨电车依旧叮叮当当单调而无聊地穿梭而过。只有十来岁的报童举着带有新鲜油墨味道的报纸来回奔跑,整个城市似乎都被他们叫醒。 “看报,看报,沈氏集团大公子被人劫财,流落街头~” “看报,看报!” 一辆黑色的别克轿车停在路边,穿着学生装的青年下车匆匆买了一份报纸,扭头上车,车子掉头返回。 “大嫂,大嫂,我大哥......”照石手里攥着那张报纸冲进家门,进门看见照泉已经站在客厅里。“大姐,早。”他明白,家里人肯定已经知道了。 原来,沈家大爷沈照松带着那个大华饭店的舞女爱丽丝去了北平,那女人本是舞场里的交际花,怎能安安心心与他一起过日子?没多久就认识了戏园子里的一个英俊小生,卷了沈照松所有的财物,一夜之间消失的干干净净。沈照松无奈,去警察局里报了案,他已身无长物,那些警察老爷哪肯替他出力?一气之下,又去戏园子里闹着要人,倒被班主奚落一场。沈家大少爷哪受过这样的委屈,把后台花花绿绿的行头切末扔了一地。这是戏班里最值钱的东西,班主自然要他描赔,他又没钱,被几个武行揍了一顿仍在了大街上。北平大栅栏天天人来人往,一个富家公子流落街头,一时间街谈巷议多了不少花边新闻,小报记着们也闻风而动。一来二去,访得这位公子是上海沈家大少,沪上的同行们也就有了新闻。 “我大嫂呢?”照泉拍拍他的肩膀“大嫂去爹那里了。”“爹也知道了?”“报纸上白纸黑字的还能不知道?行了,你回学校上课去吧,家里有大嫂和我。” 照石点点头正要转身出门,就听见大嫂在楼上带着哭腔的声音“爹,爹.....”照石和照泉都立即往楼上跑去。 沈家老爷的房间拉着厚厚的窗帘,光线昏暗。房间里炭火盆子、中药的味道混在一起,好像空气都要腐败了似的。沈秋山依旧躺在床上,眼看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枯瘦的手抓着小儿子照石的袖口,静娴和照泉在一旁哀哀哭泣。忽然,他紧闭的眼睛睁开了,对照石说,“扶我坐一会儿。”照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孙管家见的多,心知这是回光返照的征兆了,走过来帮着照石扶起老爷子。 沈秋山喘了一口气,“家里的事,我都交待给大奶奶了。以后沈家的事,她说了算。你们俩,有什么事都听你大嫂的。”他看着照泉,“你这个孩子,从小被我宠坏了,不肯听人劝。那个陈象藩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你既不听我的,走了这条路,我告诉你,给自己留条后路,别尽靠着他,他靠不住。”接着又攥住了照石的手,“爹!”照石把脸埋在臂弯里哭。老父亲用仅剩的力气捏了捏他的手,“先别哭,你爹我还没死呢。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一年多一早一晚侍奉汤药,爹心里有数,你是个懂事的,比你哥哥姐姐都强,这是你大嫂教的好,将来必是有出息的,可惜我也看不见你光宗耀祖的那一天了。你去,去给你大嫂磕个头,求她将来好好看承你,等你大了,把她当亲娘奉养,生尽孝死尽哀。”照石听了父亲的话,就要给静娴磕头,被静娴使出全身力气拉住,泣不成声“爹呀,您这是做什么呀!”沈秋山,突然气短,头歪向一边,照石扑过去扳着他的身子,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说“从今往后,沈家子弟若有流连青楼私娶外室者,赶出家门,不许姓沈!” 没多久,上海滩就传遍了,为着大儿子沈照松的丑闻,沈老爷死不瞑目。即便如此,沈家大少爷也并没有回家,沈家大奶奶的心碎了又碎,连血也流干了,慢慢地也冷硬起来,对这人断了念想。 长子流落在外,沈照石自然成了沈家摔灵执幡的孝子。静娴、照泉带着家里人日日举哀,迎来送往的事情就委托给了姑爷陈象藩,內帷之中香烛茶水的事都交给顾姨娘经管,直闹过头七,烧了纸,祠堂里安了灵牌,总算是歇下一口气。 静娴歪在榻上,闭着眼。晓真一条腿立于床下,另一条腿半跪在床上,支着静娴的腰背,帮她揉太阳穴。丫鬟文锦在外面轻唤“姨娘在吗?”晓真闻声,手停了一下,静娴点了点头。她拿过床上的大引枕,帮静娴垫好,又从柜子里取了条薄毯替她盖上,方静静地退出去。 “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要叫我。亏得大奶奶还没歇下,吵醒了可怎么好?越大越没规矩了。”文锦顾不得委屈,拉着晓真的袖子“好姨娘,这事儿回不得大奶奶。外面来了个女人,领着个小男孩,说是大爷的儿子,哭着要见大奶奶呢。门房上不知道怎么办,也不敢让进来,才来问您呢。” 晓真愣住了,拧着袖口不知如何是好。她歪头想了想,这大户人家里常有爷们在外面私娶外室,不教家里知道的。大爷常年在外面,十有八九是娶了外室,如今怎么自己不回来,倒打发女人带孩子来了,这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么,这样的事确实不便让静娴知道,若是要钱,想法子打发了就是,要是上门来闹,可得有可靠的人给按住,不然传出去可是多大的没脸呢。想罢,抿着嘴,带上文锦去找孙管家了。 门房里的女人,穿着青布衣褂,头发简单绾了个髻,虽然打扮的不起眼却有些风韵,安安静静地坐着喝茶,看起来倒也不像是来吵闹的。小男孩约莫五岁,穿着家常的布衣裳。孙管家看见那孩子,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晓真向那女人点了点头,就蹲下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孩子眼里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低着头回答“我叫沈莲舟。”晓真这些日子跟浣竹一起读了些书,也知道这名字必是“竹喧归浣女”的下一句“莲动下渔舟”了。浣竹是女孩子,且又不能讲话,很少出门去,外面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冒名的可能性不大。 孙管家向晓真使了个眼色,在她耳边轻轻说“十有八九没错了,这孩子竟跟大爷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罢便在一旁垂手侍立。晓真没见过沈照松,家里虽有相片,却总是看不真切,忍不住又回头多看了那孩子两眼。那妇人也在一旁打量晓真,看她年纪轻轻又盘着髻,隐约猜到是个妾侍或通房。她虽没听沈照松提起过家里还有媵妾,但料想这必是这一房里的,不然不会请她来料理这事情,又见那又体面的管家竟在一旁侍立不做声,于是心下了然,这位必然是大奶奶身边得脸的人物。于是便赶着晓真叫“妹妹”晓真心知不妥,却不知道要如何拒绝,只得顺着她的话头问“姐姐来这儿是做什么?”那妇人眼里滚出泪来:“你可知道那男人现在哪里吗?”晓真摇头“你都不知道,我如何晓得?”那妇人道:“他两年没露面,孩子天天管我要爹,我上哪里变一个出来。这两年我们娘俩一个大子儿没见着,家里能卖的都卖了,眼看着孩子要上学读书,实在没法子了,只能求到这里来。要么请大奶奶赏孩子一口饭吃,好歹也是沈家的小少爷;若不嫌弃,留下我们娘俩我跟妹妹一起伺候大奶奶就是。”晓真忙道“这我做不了主”那女人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必得拿出信物来,人家才能相信。叫住晓真,递给她一个小孩子戴的金锁“他爹说这是家里的老物件,我没舍得卖,想着这家里的人见了,恐怕能认得。”晓真看那金锁做的精致,不是寻常市面上的物件,把金锁递给孙管家。孙管家略一端详就认出来,冲晓真点点头。晓真此时没了主意,依着她的想法,肯定是不能留下她的,别说静娴,就是她自己也看着堵心,拿两个钱打发了倒是正道理。转头跟那女人说:“你且坐坐,这事我得回了大奶奶。”说罢要往外走,孙管家在沈家这些年,早看透人心世道,追着晓真出去。“姑娘,这事不是两个钱能打发的,今儿走了,明儿还来,你瞒不住大奶奶,回头知道了,你吃罪不起。”晓真点点头“谢谢您提醒,我这就去回了大奶奶。”孙管家说:“姑娘别客气,人我带去小客厅,叫两个丫头带孩子到院子里玩。” 静娴手里死死地攥着那个金锁,硌的手心没了血色。她哀哀地恸哭,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晓真哀叹,大奶奶这些年大概眼泪都流尽了。她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敢劝,只能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她哭累了,接过晓真捧上来的热手巾擦了擦脸,转瞬又变回那个沉静淡然的当家人。“你去跟那女人说,我不想见她。她想从我这儿拿了钱去养自己的儿子也办不到。如今就一条路可走,她自己离开,把孩子留下。另外,让她最好走的远远的,别让我和孩子再看见她。”晓真大吃一惊,心里终究不忍,鼓起勇气说“她一个女人,又没了儿子,怎么生活呢?”静娴冷着脸,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亮,“这个我管不着,她愿意嫁人,愿意回堂子里去继续做她的皮肉生意,都随她。”晓真害怕了,“这孩子将来好歹也是咱们家的小少爷,人家要知道她娘是那样的人.....”静娴回手就甩了晓真一个耳光,厉声说“她娘是宁波顾家的大小姐,还委屈他了不成!”静娴与晓真虽是嫡庶之名,主仆之分,但一直十分宽和,并不曾说过什么重话,如今忽然疾言厉色,慌的晓真赶忙跪下,不敢再说话。静娴吸了一口气,叹道“你起来吧,去替我把那女人打发了。” 晓真去了小客厅,看孙管家早已让文锦和棉桃带了那孩子出去,心里一动,原来孙管家早就料到静娴会如此,竟是都安排好了。 这世上但凡做亲娘的,又如何舍得丢下自己的孩子。那女人跪在晓真的脚边,哀哀地哭求“好妹妹,你把儿子还给我,就当我没来过吧。”晓真此时也回过神来,脸上还热辣辣地痛着,却一如刚才的静娴,什么表情都没有“你尊重些吧,你我毕竟不同,这声妹妹我也当不起。你若真是个有骨气的,就不该带着孩子来这儿。如今既然来了,又岂能就这样走了?我们沈家岂能让骨血流落在外,你若是日子过不下去,随便嫁给什么人,我们家的小爷难道还到那些人家去看别人嘴脸?”那女人恨声道“要不是沈照松那个杀千刀的,丢下我们孤儿寡母,两年没给一分钱,我又何至于要来向你们张嘴。我一个人倒没什么要紧,可我也不能带着儿子回堂子里去,那是什么地方,哪是男孩子能去的?这两年就靠着给人梳头整点小钱养家,孩子一天一天大了,总得上学读书,我哪来的钱供他?”晓真点头“这是你明白的地方,我才站在这儿跟你说这些要紧的话。你一个当娘的,难道不愿意看着孩子在这儿锦衣玉食,上洋学堂读书?”她从怀里套出一个手绢包成的一小包,“这是十个现大洋,还有一些我的首饰,你拿去,要么做点小买卖,要么嫁个男人。总之,别再来了,要是再碰上这里的人,恐怕是出不了这个园子了。你就是碰死在这儿,上海滩也不会有人知道。”那女人只拼命摇头“不,不,你们不能这样,你们还我孩子,我不走,你们还我孩子。”一会儿又拉住晓真的衣裳:“姑娘,你们别赶我走,留下我使唤,只要不让我跟孩子分开,我情愿在这儿伺候。”晓真看不下去,拿手绢帮她擦了擦眼泪:“你也是傻了,这种地方,走不走还能由的了你吗?这家里也不是谁都能留下来伺候的,大奶奶膝下就一个小姐,你在这儿看着自己的儿子,不是打她的脸么?不如好好的去了,或许还能留些体面,将来小少爷长大了,您或许还有出头之日呢。” 那女人被晓真的一番话动了心,含着泪,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突然抱住晓真:“姑娘,我求求你,让我再看孩子一眼。”晓真咬这嘴唇摇了摇头,拖着她直到园子门口,最终说了一句“要是实在过不下去,找人给我带个口信儿吧。就说是宁波老家的人来找顾姨娘的。你自己千万别来,千万别来。” 第七章 莲舟 浣竹和正海放学回来,看到家里多了个粉妆玉琢的小弟弟,高兴的不得了。把自己的玩具、糖果都拿出来给他,三个孩子一会儿就混熟了。吃了晚饭,莲舟在客厅里追着正海要他手里的万花筒,摇着小手喊“哥哥,哥哥!”浣竹抢过万花筒交给他,在他抱着浣竹在脸上亲了一下。静娴在餐厅远远地望着三个孩子,表情很复杂。晓真轻声劝她“到底是姐弟俩,就透着亲近。”静娴瞪她一眼“跟我来,有事问你。”晓真噤了声,忐忑地跟在静娴后面,不曾想静娴带着她一直走到院墙下那排飞檐翘角的房子,抖着手解下腰里的钥匙开门。晓真虽不曾进去过,但也知道那是沈家的祠堂,迈过门槛时,只觉得腿软。 “跪下!” 晓真忙低头跪了。 静娴问“过年时给你新打的那只翡翠镯子呢?”那镯子刚给了那个女人,既有这一问,可见静娴是知道了。晓真明白这是触了大奶奶的逆鳞,也不敢再隐瞒。 “那镯子并一对金耳环我都拿给莲舟她娘了,还有十块大洋。” 静娴冷哼一声“我沈家就是阔气,连姨娘赏人都是这样的手笔。明天要是有人再给家里送来一子半女,我的首饰怕也得填进去赏人了吧。连姐妹都论起来了,我竟不知这家里头何时添丁进口了,你大爷在外头还不定找了多少个可心人,这会儿都挤破头地要来伺候我呢,你多弄些姐妹来,要了我的命咱们才干净。” 晓真冷汗涔涔,竟是跪也跪不住,一个头磕下去再不敢起来。她心里慌乱,知道今天的事情做的不妥,但她进沈家以来,因为不懂规矩,大大小小的祸也闯过不少,静娴总是叹口气就算了,头来还要和颜悦色地再教给她做事的办法。上次她剪坏了照泉送来的外国衣料,怕静娴说她,扯谎说是照泉把尺寸弄错了。静娴冷着脸教训了一番,吓唬她说再撒谎就要让人来掌嘴,她吓坏了,哭求了一番也就罢了。今天并没瞒着她什么,为何动了这样的气,连祠堂都开了。晓真跪伏在地上,不知是哭的还是吓的,竟一直发抖,不敢言语。生怕一句话说错,立时家法上身。却听外面有人轻轻地拍门,是正海在外面说:“小弟弟一直哭,怎么也哄不好。”他没敢进门,在外头低声说,“我并没有欺负他,浣竹也没有。”静娴心知这是小孩子玩累了,闹瞌睡,就要出去探看,晓真也慌忙起来要跟出去,大奶奶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射过来,她吓的一个激灵又跪下,不敢再动。 静娴出了祠堂门问正海:“二爷还没回来?”正海答道:“回来了,在书房温书。”静娴脚下一顿:“你和浣竹功课做好了?”正海慌乱起来“没,没呢。一直在逗小弟弟,还没有做功课。我这就叫浣竹一起去书房。”静娴冷着脸:“不做好功课不许吃饭,再有下回,你们两个都仔细了!” 果然是小孩子玩累了要睡觉,可一到睡觉的时候就想起母亲来了。莲舟坐在地上,两条腿踢腾着大哭“我要回家,我要我娘,我要回家。”浣竹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布娃娃,麦芽糖都不管用,小弟弟只是哭。静娴过去,把莲舟抱在怀里拍着“莲舟乖啊,娘来了,娘抱着,抱着睡。”一边拍,一边哄,孩子哭累了,就趴在怀里睡着了。静娴抱着他,发觉还没来得及给莲舟安排房间,只得把孩子抱到自己的床上。 照石一回来,看见那个跟大哥长的一模一样的小孩子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叫小丫头文锦来问了两句,就不再说什么。他心知那是大嫂的心结,无论如何也没有他多嘴的份,只得老老实实回房温习功课。晚上吃饭时,静娴的脸色很不好,却不见晓真在一旁伺候,而是换了大丫头桑枝。照石心里蹊跷,但也不敢打听。吃过饭,他照常拿了功课给静娴,静娴怕吵醒了床上睡的正香的孩子,带上门,坐在二楼的起居室里看。静娴合上书本“你的倒也罢了,正海和浣竹两个你也多经心些。若不是莲舟玩累了哭起来,他们两个还玩的高兴呢,你这个做二叔的竟也不管管。照石虽觉得大嫂有些苛求,但也不敢申辩,只答应着“是,下次不会了。”正说着,听到孩子在房间里哭起来,静娴丢下书本,转身跑回房里。照石站在起居室进退两难。未曾告退他不敢轻易离开,担心静娴还有事情交待,又不知是该跟去房间,还是应该站在原地等候。愣了一会儿,他还是抬脚去了静娴的房间。莲舟趴在静娴的怀里,一边吭哧一边迷迷糊糊的叫“娘,娘,我要撒尿。”静娴抱着他,左右看了两眼,就往洗手间里去,照石赶紧两步帮她拧开门把手,心里又纳闷,晓真去哪里了。 莲舟粘在静娴的身上不肯撒手,静娴无奈,只得找人叫晓真回来。正要喊桑枝,转念想想,又怕让丫头们知道晓真在祠堂里罚跪,太让他没脸,也不能让孩子们去找,只好吩咐照石:“你去祠堂里,叫姨娘回来。” 照石听说晓真在祠堂,纳闷了半天,不年不节的,去祠堂里做什么。进去一看晓真瑟缩着跪在地上,吓了一跳,“这是怎么说,怎么跪在这儿了!”晓真见是照石,羞的满脸飞红,也不开口。照石还没反应上来,仍旧急着问:“怎么不说话,犯了什么错了,让大嫂生这样的气。”晓真见他是真着急,只好咬着牙说:“二爷既知道是没脸的事,就不必问了。”照石此时才发觉自己刚有些冲动:“对不起,是我唐突了,你快起来吧,大嫂让我来叫你回去。” 晓真跪的久了,挣扎了半天,不能起来,照石便伸手去扶,晓真打了个激灵“二爷,别!”照石并不松手,倒加了把力气,把她掺起来,然后说:“若是路上见人受了伤,难道还要因为是女人就见死不救吗?”晓真看了他一眼,像是为了感谢他来救了自己一命,提醒道“大奶奶今天心里不痛快,二爷也当心些吧。”照石倒笑了,“你此时提醒,已然晚了。只是你倒说说为什么,好叫我死了也做个明白鬼。”晓真叹口气“还不是为了那孩子的娘找了来,我替那女人说了两句好话,招了大奶奶的忌讳。”两人走在花园的小路上,晓真一直在照石身后低着头,照石此时突然停了脚步,转身过来说:“你受了委屈,可也别怨大嫂。她这样的一个人,到头来要跟那堂子里的女人争男人,争儿子,她心里必是不痛快。”晓真心里暗想,你这样一个半大小子,竟然也懂这些。照石像是看到了晓真的心,说了一句:“我虽年轻,这样的事情,书本里多的是。” 晓真不再说话,默默地跟着照石回去。晓真蹙着眉进了房间,便跪在静娴脚边,低着头,两个肩膀一抖一抖的,看的静娴心里也一抽一抽地疼,随手递了帕子过去,问道“委屈你了?”晓真摇着嘴唇摇了摇头,眼圈又红了,泪珠子又滴下来。“不委屈你哭什么?我知道,你心里是存了物伤其类的心思,没准也怨我这个当正室的对待媵妾未免凉薄。”晓真抽抽搭搭地说:“晓真不敢。”静娴不以为然“你怨我我也不在乎。那是你自己糊涂!这几年我是怎么对你的,你心里没数吗?你跟她是一样的人吗?你好歹也是我顾氏门里出来的姑娘,平白地把自己跟长三堂子的清倌人放在一起比,不嫌丢人!我告诉你,晓真。如今是大爷把她舍了不再回来,她没处想主意才上了咱们的门。若是大爷没被那个舞女勾了魂,他们郎情妾意地过着日子,咱们上哪哭去?你算算日子,你算算,咱们浣竹生病没地儿找大夫看的时候,那女人正给他怀着儿子呢。” 晓真打了个寒颤,当年浣竹生病耽误治疗才落了终身的毛病。她不敢想象一个母亲抱着高烧的女儿那绝望的眼神,顿觉自己百罪莫赎,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下去。静娴心乱如麻,叹了一口气“算了,跪了那么久,起来吧。孩子先安顿在我这儿睡吧,明天想着给他安排个房间,再选个丫头伺候。” 晓真躺在床上睡不着,用手揉着跪的红肿的膝盖。静娴刚打发人送了艾条来,她明白这个意思,道了谢,却放在一边没用,那味道令她不快。脑子里全是今天照石去祠堂找她时的情形。她很懊悔,竟然让照石看见自己被罚跪,这是多么没脸的事;她心里不快,为什么不能派个丫头去叫她,要让照石去呢;她百计思量,照石说这样的事情书本里多的是。是哪本书?书里怎么说的?一定没有什么好话说她这样的妾侍。她看过浣竹的国文书,也读过《千字文》《千家诗》并不曾见到有书里会说这些。她辗转反侧,照石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呢?是笑话她没读过什么书吗?胡思乱想间,她终于困倦了。 静娴也一夜无眠,她看着莲舟的小脸,一忽儿,那张脸分明就是小时候的沈照松,正指这架子上的紫藤花儿说,娴妹喜欢,我摘给你;一忽儿,那张脸又分明是浣竹,她发着烧,小脸通红。直到天色已经蒙蒙亮时,她才半明半昧地打着盹。 莲舟醒了,毛茸茸的脑袋蹭着静娴,问道:“昨天跟我玩的姐姐呢?”静娴心里感慨,莫非姐弟二人毕竟有血缘,这孩子竟然睁眼就要找浣竹。静娴用手捏捏他的脸:“乖,再睡会儿,娘叫人找姐姐来。”莲舟撅着小嘴不干了:“你不是我娘,我娘去哪了?”静娴搂着他,轻轻地说“我就是你娘,娘就在这儿呢。”莲舟摇摇头,坐起来看着静娴“不,你不是我娘。”静娴抿嘴想了想,对莲舟说:“我们俩都是你娘。昨天你娘说,她累了,得歇几天。让你管我叫几天娘。等她歇好了,再来换我。”莲舟眨巴着眼睛问“那她什么时候能歇好?”静娴笑着说“等你长到姐姐这么高就可以了。你娘说,你得在这儿乖乖的,听我这个娘的话,然后她才来呢。她来的时候还带麦芽糖给你吃。”莲舟笑了“你跟我娘说,我不要麦芽糖,我姐姐有好多,都给我吃呢。让她给我带个风筝,不要大雁的,要老鹰。嗯,我一会儿问问姐姐要不要,或者姐姐要麦芽糖的,昨天我把她的糖都吃了。”静娴心里好笑,这小孩子竟这样絮叨,哄着他说:“嗯,娘知道了,我们莲舟要个老鹰的风筝。一会儿姐姐来你问她看是要风筝还是要麦芽糖。” 第八章 义子 照石从心里也是欢迎莲舟这个孩子的。虽然这孩子是他大哥种在大嫂心里的一根刺。但自从父亲去世,大姐照泉也随姐夫前往武汉赴任,家里越发死气沉沉。他父亲在床上病了几年,家里的生意一直简单地维持着,并没有太好的收益。大嫂刚刚接手,诸事繁杂,百废待兴,家里还有十几口人吃穿用度都要有人操心,一向稳重妥帖的大嫂也难免急躁起来,脾气越来越大。照石连同正海和浣竹每日在家也小心谨慎,生怕哪里招了静娴的不快,惹来一顿教训。莲舟明媚活泼,是照亮家里的一束光,让这家里所有悬着心的人都渐渐松快许多。这孩子每日唧唧呱呱,话又多又密,弄的照石心里暗笑,难道说浣竹说不出来的话,竟让这孩子都给说了?就是他童言童语每日能逗的静娴笑笑,静娴心情好些,家里人就都松口气。 照石决定放学后去小学部的门口看看有没有小孩子喜欢的画报买两份给莲舟,顺便接浣竹和正海回家。 画报买好,他在校门口左等右等,等到学校里大部分孩子都散了,才看见正海牵着浣竹的手出来。浣竹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正海脸上有点脏,衣服领子也歪了。照石忙跑过去拉住两个人问“有人欺负浣竹了?”浣竹摇头,指着正海。照石心一惊,难道是正海欺负浣竹?转念一想,这不可能,况且两人还是拉着手出来的。他瞪着正海“跟人打架了?”正海低下头,浣竹在旁边着急要解释什么,照石揉了揉两人的脑袋,“回去再说。” 到了家门口,照石招呼两个孩子下车,正海看着他悄悄说:“二爷,别告诉我爹。”照石点头答应了。三人进了家门就被莲舟缠住,小家伙好容易等到有人回来陪他玩,怎么肯轻易放过。照石蹲下身子问莲舟“你看见孙伯伯了吗?”莲舟的小机关枪就响起来了,“孙伯伯不在家,跟娘一起出去了。娘说晚上不回来吃饭,让姨娘给莲舟做油爆虾吃,莲舟最爱吃油爆虾的。”照石摸着他的小脸说:“莲舟真乖,二叔送莲舟两本画报。”莲舟知道浣竹姐姐会画画,拿过画报高兴地说:“谢谢二叔,姐姐,姐姐,快给我画上面的小人儿。”浣竹拉着弟弟,又一脸担心地看着二叔和正海,照石知道她心里担心自己责难正海,笑了,“你放心的给弟弟画画去吧。”说完,带着正海去了书房。 书房里,正海一五一十地告诉照石,老师让他当级长,有学生不服,领头的学生也是家里有些权势的,纠集了几个孩子,就围住了他和浣竹,说他是沈家的下人,不能跟他们一起读书。正海本不打算理这些人,浣竹着急帮他辩白,又说不出话,急哭了。那几个孩子就笑话她“你们家哑巴小姐哭了,你快过去伺候啊,不然沈家不给你饭吃。”几个孩子就这样厮打起来。 正海仰着小脸看着照石,“二爷,浣竹小姐没上学的时候,我就去学校读书了。我并不是为着伺候她才去的,我爹说他能供我上好学校。大奶奶说,她是看我成绩都是第一名,才叫我来陪浣竹小姐一起读书的,这样她若有不明白的,我可以讲给她听。”照石宽慰他:“没错,你书读的好,才让你教浣竹呢。那些坏小子书读的不好,没机会跟浣竹一起玩才这么说的。浣竹不能说话,别人不明白她的意思,你是打小认识她的,人又聪明,肯定能明白她。”正海也是个孩子,夸了两句就高兴起来“浣竹不用讲话,她眨眨眼我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呢。那些臭小子都是笨蛋,浣竹才不要跟他们一起玩。可是二爷,今天的事情你还是不要告诉我爹。”照石反问“告诉你爹怕什么,你今天不是替浣竹出头了吗?怎么你打架打输了,让人家欺负浣竹了?”正海低头,“我爹不让我打架,说我要是在学校里惹事生非,就要扒了我的皮,再不让我到学校去。”接着又咧嘴笑了一下“我没有输。我什么都不能输给别人的,他们比我大,也没打过我。就是被一个坏小子踢到腿上,可能是青了。不过,我一拳打在那小子肚子上了,打还回来,以弱胜强。”照石弹了他的脑门一下“人家要再多两个人,看你还以弱胜强,我看是两败俱伤。再说,那小子要是回去肚子疼,跟他爹娘说是你打的,人家问上门来,要你赔医药费,看你还怎么瞒着你爹。” 正海慌乱起来,不知道怎么应对。照石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孙子兵法》,“你回去琢磨琢磨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想想看还有什么更好的应对办法,想出来了告诉我。” 晚上,照石在客厅里踱着步子,心里盘算着要怎么跟大嫂说他的事情。晓真告诉静娴:“我瞧着二爷像是有什么心事,一直心神不宁的样子,您要不要问问。”静娴叹了口气,“照石这个性子,真不知道像谁,沈家人,各个都是心直口快存不住话的。”说着叫了照石进来,问他“你有事要说?” 照石愣住了,不知道大嫂是如何看穿他的心思的。静娴笑他“坐立不安一晚上了,连晓真都看出来你这是有心事,可不是有想说不敢说的事儿么。”照石抬头看了晓真一眼,咽了咽口水,鼓足勇气说:“是。我该早点说的,只是现在.......”静娴不明白“早些说就怎样,现在又怎样了?你快明明白白说与我听。” “是。我原是想求大嫂一件事,想让大嫂认了正海当义子。他是个懂事的孩子,这您知道。如今跟浣竹一道上学,学校里还是免不了有人说闲话。虽然都是小孩子的糊涂话,但是正海那孩子要强,说多了,难免心里过不去。如今,如今,莲舟来了,这话我就不太好意思跟大嫂提了。” 静娴问他,“依你的意思,我认了他做义子,学校里就不再有人嚼舌根了。再有,若是家里没有莲舟,我就可以认这个儿子,我如今有儿子了,再认就多余了?”照石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大嫂的话别有深意,但是意义在哪,他又一时想不出来,也摸不清大嫂对这个事情到底是怎样的态度。 静娴微笑着看他思考,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想刚想起什么似的,对晓真说:“明天把餐厅里那两张餐桌换了,换一张大的西洋餐桌来,家里人坐一桌吃饭吧。如今老爷仙逝,不用讲那么多规矩,你也不用在一边伺候,一起吃吧。”晓真推脱“那也不合规矩。”话虽这么说,眼睛里却透着喜气。静娴摆摆手“规矩还不是人定的。你去厨房帮我煮点酸笋汤来,晚上应酬喝了两口酒,这会儿不大舒坦。” 听大嫂这么说,照石就要起身告辞,静娴拉住他,看着晓真出去了,才转头又问:“你说让晓真与我们一起吃饭,是好事还是坏事?”照石说“自然是好事”静娴接着说“是啊,在你我看来,这必是对她好的事。但你明天看看,晓真吃饭肯定吃不踏实。若是我刚才跟她说,要放了她出去嫁人,你猜怎样?她必定吓的不轻,以为我厌弃了她,这会儿肯定跪在地上哭着求我别赶她走呢。就算这对她是件好事,也得慢慢来,要她能接受才好。你刚说的那些话,对正海来说,也是好事。可是,你想过没有,我若认了正海做义子,你让孙管家如何自处?儿子在座上吃饭,老子倒在下面伺候?再有,真要是认这个义子,没有莲舟倒不便,如今有了莲舟才方便。孙管家四十多岁的人,就这么一个儿子,我若认了去,他夫妻二人能不担心儿子与他们生分?现在我有了莲舟,他们必定才是安心的。这世上的好事要做的好才算是真好事。”照石听了这些,顿觉得心明眼亮,也实实地佩服静娴,点头答道:“大嫂说的是,照石受教了。” 第二天,晓真就着人搬了一张西洋餐桌来。沈公馆的餐厅里原是屏风隔开的两张八仙桌,沈家老爷太太还在的时候,屏风外间是沈老爷带着照松照石两个儿子一张桌上吃饭,里间则是沈太太带着照泉和静娴。如今撤了屏风换了西洋餐桌,一大家子坐在一处。静娴坐在上首,一边是照石和莲舟,另一边是浣竹和晓真。莲舟和浣竹要叫正海来一处坐着,照石想起大嫂的话,冲两个孩子摆了摆手。晓真果真坐立不安,一会儿给静娴布菜,一会儿给浣竹盛汤。静娴笑:“你快好好坐着罢,自己饭没吃两口,还怕别人没吃饱。”晓真低头笑着:“这可怎么好意思。”照石劝她“时间长了就习惯了,这也算是咱们家的新文化运动。”晓真瞪着眼睛问:“什么运动?是什么意思?”照石认真地解释:“就是提倡新的生活方式,比如,阶级平等,男女平等,读白话文这样的。”晓真有些疑惑:“平等?怎么个平等法?白话文是什么?”照石指指餐厅里原来放屏风的地方说:“撤掉屏风,男女在一桌上吃饭,就是男女平等,你跟大嫂也在一桌上吃饭,这就是阶级平等啊。白话文嘛,就是文章不一定非要讲究押韵,对仗,要言之有物,让人容易明白。” 晓真听的入迷,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石,接着又问:“还有什么?”照石见晓真听的入迷,也来了精神,举着筷子说:“还有,比如自由恋~”爱字还没说出口,就被静娴打断:“食不言寝不语,吃饭哪有这些话说。”两人立即闭嘴,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 莲舟把碗里的胡萝卜都挑出来丢在桌上不肯吃,照石夹起来要替他吃掉——大嫂教过他“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因此掉在桌上的饭粒都会夹起来吃掉,不肯浪费。静娴拉住了照石的袖子,又看着莲舟说:“莲舟乖,把胡萝卜吃了,吃胡萝卜有力气,长的快。”莲舟撅着嘴,“娘,我不吃胡萝卜。”照石要替莲舟说情,看着大嫂脸色严肃起来,没敢多说话,就听大嫂说:“照石,你小时候不吃冬瓜的毛病是怎样治好的?”照石脸红了,“大嫂,莲舟还小。”静娴并不接话茬,照石只好站起来,去厨房拿了碟子,把菜里的胡萝卜都盛出来放在莲舟面前说“都吃了,不吃完不许走。”莲舟自从来到沈家,静娴对他百般宠爱,哪见过这个阵仗,眼泪扑簇簇地往下掉,先是低声啜泣,接着就嚎啕大哭起来。照石有些为难地看着大嫂,静娴却不为所动“哭也没用,不吃完不许走,坐着不吃就跪着,吃完了再起来。”说完放下筷子就离开餐厅,浣竹和晓真见静娴动了气,也悄悄地溜走。照石无奈,只得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莲舟抱起来,让他跪在椅子上看着眼前的一碟子胡萝卜。 没过多久,照石敲了门去见静娴,大嫂问他:“来给莲舟求情?”照石笑了“不是,莲舟已经把胡萝卜都吃了,跟浣竹玩去了。”静娴点头“莲舟这孩子,可聪明着呢,最能就坡下驴。哪像你小时候那死倔的脾气,在餐厅里跪一天,三顿饭不吃都不肯碰那一碟冬瓜。你要能像他一样,早吃一口,少受多少罪。”照石陪笑“那不也让大嫂治好了毛病吗?”说完,把一份报纸递给静娴,“大嫂,今天的报纸,您看了吗?”静娴点了点头。 第九章 五四 “北平的学生已经闹起来,上海的学生也要罢课了。这些天不太平,让正海和浣竹在家呆两天,别去上学了。”静娴站起身来,去书桌上拿了一张邀请函给照石看。“国民大会商界代表?”“是啊,工商联合会发来的。”照石看起来很兴奋“大嫂,你一定要去啊。现在大家都号召抵制日货。日货对国货冲击最大的就是棉纱和洋布,枪口竟是正对着咱们家,这算也是咱们家的大事呢。”静娴叹口气,“国家大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也看不明白。但你说起棉纱洋布,我却不这么想。日本人机器先进,织出的洋布又好又便宜,咱们要是不能织出更好的布,只一味抵制又有什么用呢?日本的棉纱是细纱,咱们是粗纱,价钱却一样,别说老百姓,就是德国人法国人,也都去买日本人的细纱。老百姓挣的都是血汗钱,凭什么不让人家买又便宜又好的东西呢?” 果真如照石所说,各地的学生运动都闹起来,上海也越来越不太平。国民大会如期召开,孙管家担心静娴一个女人去参加那样的大会不安全,主动替她前去。没想到在大会上碰到了照石——他是作为学界代表来参会的,而且还代表上海的中学生发了言。孙管家急匆匆地在人群里找到照石,紧张的脸上的皱纹都拧在了一起“我的二爷,您胆子也太大了!瞒着家里来开这样的会,还敢发言鼓动学生罢课,这要是让大奶奶知道了那还了得?北平闹事的学生已经抓了几十个了你知道不知道?”照石笑笑“我也不是故意瞒着家里啊,今天若是我大嫂来开会,这会儿也看见我啦。我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再说,大嫂还给我看了工商联合会邀请她的请柬呢。”两人正说着,会场突然一阵骚乱,军警包围了现场,与会人员群情激奋,冲突起来。孙管家怕照石受伤,死死地把他护在怀里。 结果照石看到一个女学生跳上讲台,那姑娘穿着湖色的袄子,靛青的裙子,梳着两条麻花辫,辫稍上系着跟袄子同一料子做的蝴蝶结,她站在台上大声地说:“各位军爷,我知道你们也是职责所在,并非不爱国,那么就请暂时放过与会的国民。各位市民们,工友们,学友们!咱们都是一家人,莫要互相为难。不如各自回去,在各自事业上为救国添力气。”为首的军官在台下答道:“这位姑娘说的对,我们职责所在,不好交差,也请大家不要为难我们,各自散了吧。”照石惊讶于这姑娘的胆色,不免回头多看了几眼,那姑娘也在人群中看到了照石,冲她笑笑,她笑起来,脸上有个小小的酒窝。孙管家嘴里咕哝着:“祝董事长那么个小心谨慎人怎么养了这么不要命的一个闺女。”照石望着孙管家:“你认识那姑娘?”孙管家点头:“是商业储蓄银行祝董事长的女公子,祝家是留洋回来的,他这个千金在好像是在中西女中读书的。在他们祝家办的一个金融界酒会上见过。”照石来了兴致:“她家里办酒会,她也参加的?真是个文明家庭。我们家空有这样大的宅子,也不曾办过酒会,我也不常去那样的场合,况且他还是女孩子,他父母真是开明。”孙管家犹自唠叨着:“二爷快别再讲这样的话,给大奶奶听到了又要不高兴。 人群渐渐散去,照石跟各位学界代表通了气,约定三天后继续集会组织活动,接着才去寻着孙管家一同回去了。孙管家一路上仍然不停嘴“二爷呀,你瞧瞧这种地方多危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好啊?我可跟你讲啊,我回去是要告诉大奶奶的,可不能替你瞒着这样的事。”照石根本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他倒想起另一件事,神神秘秘地问:“孙管家,今天开会的商界代表你都认识吗?”孙管家没注意到他在转移话题,顺着他的话答:“认识的呀,我跟了老爷这么多年,上海工商联合会的人,我哪一家不认识。”照石若有所思,“认识就好,过两天啊,可能有个好消息。”孙管家被他弄的云里雾里“啥好消息,二爷说来听听。”照石神秘地说“这是预感,不过我说了不算,得讨大嫂的主意才作数。” 孙管家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虽然在路上没少吓唬照石,但回去却没告诉静娴在会场碰到二爷的事。他知道大奶奶对这个小叔子一向管教甚严,既然当天没出什么事,就不打算多生事端了。谁知,照石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跟大嫂商量,自己去坦承了参加国民大会的事情。结果他还是低估了大嫂对这件事的反应。 他刚说完在国民大会上碰到孙管家,大嫂的脸就沉下来。照石坐不住了,站起来说,“大嫂,我如今也长了几岁年纪,您上次不还说我也是有妥当主意的人。我看您之前也张罗作为商界代表的事,想着您并不反对,就自己拿了主意去了。”静娴面沉如水,没有一丝表情。照石见大嫂不说话,心里有点慌,定了定神接着说:“前些日子,跟大嫂提过请大嫂认了正海做义子的事,如今我倒想了个办法。昨天在会上见到孙管家,看他在商会那些人中倒是进退得宜,我细问了问,他到对这些人和事都很熟悉。不如大嫂委了他做商行的襄理,生意上也有个可靠的帮手,他也不必在家里帮忙,大家彼此面上都好看,正海的事情,也没什么顾忌了。”静娴冷笑了一声“二爷果真拿的了大主意,孙管家替你瞒了私自出去开国民大会的事,你就舍给他这么大一个恩典。以后这家里的事,也不用我,倒是你拿主意好了”照石听大嫂说了这么重的话,也吓到了,赶紧解释:“大嫂您误会了,我并没有求孙管家帮我瞒着这事情,还笑他大惊小怪,说您既然委托他去开会,对这个事情必是不反对的。您去问问孙管家,他都不知道我跟您提正海的事情。” 孙管家来了,静娴问了几句话就知道照石并没说假话,心里正暗自懊悔错怪了照石。孙管家却又犹犹豫豫地说:“大奶奶,还有一件事,我觉得也得告诉您,瞒着不合适。”静娴自然让他细细说来,孙管家有些不好意思,没直接跟静娴讲,却对着照石语重心长,“二爷,这集会的事情,究竟危险,以后还是不要再去了。我听到你跟几个学生商量还要在组织集会,这个太危险了。北平的学生被抓起来好些呢,好在上次没事,那些军警大爷哪里靠得住,万一翻了脸,可是了不得的事情。”照石万没想到孙管家竟然在大嫂面前将他一军,气的别过头去不理孙管家,也不讲话。 静娴在一旁问:“孙管家讲话你听到没有?”照石有胆量不理孙管家,但却没胆量不回大嫂的话,只得小声说:“听到了。”静娴吩咐:“这两天哪也不许去,就在家里看书。”照石垂头丧气:“是,知道了。”照石没来由地被禁了足,又受一通教训。心里气不打一出来,出门时便手重摔了房门,静娴在房里叫他:“回来!”照石只好转头又进了房间。静娴也并不说话静静地看了照石一会儿,说:“要是敢往大门外迈一步,就自己去祠堂领家法。去吧。”照石拧着眉毛应是,可再转身时,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转天静娴就与孙管家说了请他去商行做襄理的事,又给正海做了四季的新衣裳,准备了几色礼品,准备认下这个干儿子。到了吉日,家里请了孙管家夫妻二人,一起坐在客厅里,看正海磕了头,叫了干娘。静娴笑:“去给二叔也磕个头,虽说比你大不了几岁,但也是长辈,以后要听话呢。”正海依言给照石磕了头,叫了二叔。照石却因为孙管家前两日在静娴面前劝他的话,一直脸色不大好,当着静娴的面不敢露出来,只得勉强笑着,扶了正海起来。正海欢天喜地,还跟照石说:“我知道是二叔说给干娘,要认下我这个儿子的,二叔一向最疼我。”照石撇嘴,阴阳怪气的说“可不是,为着你的事,二叔还挨了一顿骂。”静娴脸色不豫,“照石!”照石站起来,静娴想想这个场合不宜发火,只说:“当着孩子,总要有点长辈的身份。” 到了晚间,静娴靠在引枕上,半眯着眼睛看晓真半坐在床沿给她捶腿。她忽然拍了拍晓真的手背,问道:“你说,我是不是对照石太严厉了些?”晓真看看静娴,低下头去:“大奶奶待人一向宽和,对我对家里的丫头下人都是好声好气的,就有了错儿也不甚追究,教训两句就完了,就是对二爷厉害些,容不得一丝儿错处。有几次您打发我传话请他来,我看他竟是很紧张的样子。说起来长嫂如母,可谁见自己的娘还吓成这个样子,二爷也不过是十几岁的人,比我还小呢。”静娴叹气,“谁叫他是这沈家的二爷呢。”晓真赶紧接过话头来,“是,二爷也比不得我们,他是要顶立门户的爷们儿不是么。”静娴笑:“他要是能跟你一样明白就好了,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明白的。我竟担心是不是管他太多,让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晓真道:“大奶奶也宽心些,你看莲舟也没管这么紧,不也没学坏么。前些日子正海少爷摆弄那台老座钟,上的太紧,崩了弦,倒不能好好走了。我瞧二爷约莫是跟家里那台座钟似的。”静娴笑了:“你这个比喻很对。莲舟还小,况且我又不是他亲娘,担心太严厉他就跟我生分了。说起来,这孩子之前还是惯的狠了,他那个娘又是那样,等这孩子大些,也是要好好立立规矩才是。嗐,话又说回来,这么一丁点大的孩子能闯多大的祸事?比不得照石一年大二年小,心思多起来了,连跟着学生们一起闹事的本事都有了。”晓真倒试探着问:”我听孙管家说,那天集会的人闹起来,还是谁家的一个姑娘,上主席台劝解的。这姑娘胆子可真够大的呢,说起来不是要把爹娘给担心死,洋学堂里的小姐,肯定也是哪家公馆里的千金吧。亏得咱们家浣竹听话,不然想想都要睡不着觉的。”静娴闭了闭眼,仿佛要在脑海里再看看女儿的模样,“浣竹就是不能说话,要是能说啊,恐怕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呢。你忘记她刚上学剪头发的事啦?” 晓真轻轻地帮静娴把腿放平,盖上毯子,静娴却说:“天气热了,这毯子盖不住,换了茧绸的夹被来吧。”晓真笑:“黄梅天来了,那茧绸的东西不隔潮气,一早一晚的风也凉,奶奶倒是别太贪凉。”静娴摆摆手:“我竟觉得十分燥热,盖不住这样的东西。”晓真一面在柜子里翻那夹被,一面说:“我看奶奶这些日子烦闷的饭也吃不香,前时候腌了些青梅,拿两颗来给您含着,看能不能舒服些。您也是操心的太过,今天早起梳头,我又看见两根白头发呢。”静娴叹息:“为人父母,不就是见天替孩子们操心么,如今又多了一个正海。我看那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要强了些,我听说前些日子还在学堂里跟人打了架。”晓真安慰她:”您也是操心太过,十来岁的男孩子跟人动了动手有什么稀罕的,不是回来就让二爷叫进书房里了吗?”话没说完,莲舟的小脑袋就挤进来,“娘,你要不要听我背《千家诗》”静娴笑道:“你既然送上门来,肯定是背熟了的,好啦,我让姨娘把你被子抱来,上来睡吧。”莲舟立即跑到床边,蹬掉脚上的鞋子,爬上大床躺在母亲身后了。 第十章 理家 没两天,上海的大中学生都罢了课。静娴也不敢放浣竹和正海到学校去,生怕两人出危险。照石被大嫂的禁足令困在家里,哪也去不得,在书房看着报纸上一条“上海学生联合会成立”的消息发呆。窗外的雨点淅淅沥沥打在梧桐叶上,令人烦闷。书桌上一个白瓷碟子里盛了几颗青梅,他拈起一颗送进嘴里,酸的五官都拧在了一起。 静娴也忙的焦头烂额,纱厂里的工人闹罢工,绸缎庄的掌柜闹罢/市,偏偏又赶上镇江发大水,把沈家在那里的棉田冲毁,棉花收不上来,不得不打发了孙管家——现在已经是孙襄理了,前往武汉,去照泉那边寻找门路去。她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家,晓真匆匆地迎到门口,“大奶奶,您可回来了,这家里的事情我可管不了了。”听了这话,静娴颓唐地坐在门口的长凳上,闭着眼说:“说吧,家里有什么事儿。”晓真蹲下帮她脱了脚上的高跟鞋,揉了揉小腿上的肌肉,又套上拖鞋,才说:“您一会儿进去可别动气,正海带着浣竹跟莲舟在家里学着学生演讲游行呢,在客厅里贴一大堆标语,什么打倒卖国贼,还我青岛的。三个一起闹,我是一个也拦不住。”静娴没有睁眼,问她:“二爷呢?二爷不是在家吗?”晓真撅着嘴,“二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天了,门都不出,午饭还是丫头给端进去吃的。还有一个事,家里几个江北来的老妈子和茶房,说是家里遭了灾,问问能不能给涨点月钱,这事情我也做不了主。”静娴点点头,“我知道了,扶我进去。” 她半靠在晓真身上进了门,三个小孩子带着两个小丫头在客厅里闹的正欢,一手举着自己做的小纸旗一手举着小拳头正在高喊“废除二十一条!”小丫头看见静娴回来,一溜烟的躲起来,正海到底忌惮一些,停了下来,不好意思再喊。浣竹和莲舟依旧高兴地开怀大笑。静娴此时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只淡淡地说一句“去二叔书房里温书。”就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浣竹和正海乖乖拿着课本去了照石那里,晓真赶紧打发人把客厅收拾了。 晚餐时,晓真还在叨叨,“都是运动闹的,铺子都不开张,连菜都不好买。”照石不以为然,“你还别抱怨,要不是有这些运动求民主求科学,你还坐不到这桌子上来呢。”晓真也撅嘴“要是我站一边伺候,铺子就都开张了,那也行啊。”静娴“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晓真和照石就都闭了嘴。才消停一会儿,莲舟就跟正海抢上了一块排骨,谁也不让着谁。莲舟没有正海力气大,排骨被正海塞进嘴里,莲舟撇嘴要哭,浣竹赶紧又给他夹一块。但小孩子倔脾气上来,把浣竹给他的那块丢在地上,非要正海夹走的那块。照石也正气闷,拉起莲舟在屁股上拍了两巴掌,莲舟立即嚎啕大哭。静娴站起来“不好好吃饭就都别吃了。”转身离开了餐厅。剩下的一桌子人,看静娴离开了,谁也不敢再吃,都灰溜溜地走了。 晓真担心静娴晚饭没吃好,心里又存了火气,赶着去厨房熬了小米粥端进房去,轻言轻语地劝着“大奶奶,都是我不好,家里的事管不好,还跟二爷斗嘴,惹您生气了。我熬了小米粥,您好歹喝两口,火气存在身子里当心脾胃失和。”静娴此时已是疲累之极,仿佛几千几万件事在脑子里,应接不暇,想着想着就滴下泪来。晓真吓坏了,上前去帮他擦脸上的眼泪。静娴抓住她的手,哽咽着:“你不用擦,让我哭一会儿,哭一会儿就好了。”晓真不敢把手抽回来,任由静娴紧紧的攥着,一滴一滴地接着眼泪。在晓真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对她来讲,静娴几乎是神一般的存在,温柔而坚强,细致而决断,但这个女人完美外表背后的眼泪,又有几个人见过呢。 待到静娴情绪渐渐平稳,晓真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大奶奶,粥凉了,我再热热去。”静娴苦笑:“少气我两句,少喝多少小米粥呢。”晓真热了粥进来,静娴倚窗吹着她那只玉箫,她觉得声音很熟悉,想起了自己嫁进沈家的那个晚上。只是那晚上的箫声呜呜咽咽地像一首挽歌,今晚,却没有那么悲哀,只是静静地说着吹箫人的心事。 静娴浅笑了一下:“小时候心里有事的时候,就拿它来吹着玩,结果差不多天天坐在院子里吹这个,现在想想不过是小姑娘伤春悲秋罢了。如今心里的事情真的多起来,倒几年都不动一次了。” 她坐下来,由晓真拿热手巾帮她净了手,再拿起筷子的时候,又恢复成那个沉静老练的人。“我刚才想了想,如今老爷去了,家里也用不上那么多伺候的人,孙管家去帮我料理生意,你打理这么一大家子也不容易。不如,趁这个机会,把人都打发了吧。外头留一个司机一个管园子的,家里留一个厨房的老妈子,留一个伺候浣竹的丫头。其他的人,愿意回乡的,就多给些月钱,不愿意回去的,就去厂子里做工,凭各人自愿吧。”晓真问:“一个丫头?怕是不够使吧?奶奶这里呢?桑枝姐姐总要留下的。”静娴摆摆手:“二爷和莲舟都是男孩子,也得学着自理,我可不能养出两个纨绔子弟,将来出去读书难道还要带人伺候?你去问问看,看文锦和棉桃两个谁愿意留下。桑枝不用你管,她从小跟着我,如今虚岁都二十了,必得帮她找个好人家,我已看中了咱们绸布店里新提上来的二掌柜,是个精明妥当的人,嫁过去就是做掌柜娘子,也不委屈了桑枝。我这里,这两年也都是你伺候打点,桑枝也先是忙老爷,后是看顾莲舟,就让她歇了,也好准备准备嫁妆。日后我也就尽着你一个人支使吧,除非你嫌弃伺候我,再除非......”“除非什么?”静娴笑了一下“除非你一年大二年小的,想嫁人了。”晓真羞红了脸“您红口白牙的说这个干嘛”静娴叹气“沈家误了你,一个好好的闺女,白担着姨娘的名头。不管大爷回不回来,我想也不能让你跟我一样守着,也不好就这样打发你回去,论模样,论品格,你也不低过桑枝去,所以我想着,还是帮你再寻个人家。”晓真此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时不知道怎样才好,一跺脚就要出去。静娴拉住她:“你别忙跑,叫二爷来我这儿一趟,刚咱们说的好消息,你也快快地去说个桑枝听吧。” 晓真去敲了照石的门,请他去静娴的房里,照石紧张起来:“大嫂打发你来,可说什么没有?”晓真笑笑:“没说什么。”照石咬着嘴唇问:“晚饭也没吃好,还气着呢?”晓真眼睛转了一下,有些疑惑地问:“我?”照石摇头,”大嫂啊。”晓真撇嘴,“我冷眼瞧着,也不像是有什么火气。就是今天,几个小的闹的太过了些,二爷回头好好管管。”照石点头:”我知道了,这就去。”说罢起身要出门,晓真却还堵在门口,两人你让我,我让你的,竟闹了个红脸。照石低头出去,却又被晓真叫住,“晚上跟二爷拌了两句嘴,是我急了些,二爷多担待吧。”照石低头:“不敢。”说罢,往静娴房里去了。 照石进来的时候有些忐忑,他也知道今天几个小的闹的太凶了些。大嫂却没对他发什么火,只是面上淡淡的问了问功课的事,接着说:“我打发孙襄理去武汉你大姐那儿一趟,明天你陪我去趟商行,有些文书上的事要你帮忙处理。”“是”照石躬身答应,退出去了。 第十一章 盲嫁 晓真下楼去寻了桑枝,她正坐在床沿上做活。桑枝比晓真略大不到两岁,生的身材高挑,因还未嫁人,不曾盘髻,脑袋后面拖着一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辫子上用个皎月的绸带打了盘长结,那闪亮的绸带原是打在姑奶奶带回来的一盒子奶油洋点心上,桑枝看颜色可人,就管浣竹小姐要了来,打了几个漂亮的结给小丫头们系辫子。她穿着月白色的竹布小袄,干干净净没有绣花,却是用银线盘出如意的边子滚了领口、袖口。 晓真往桑枝这里常来常往,桑枝也没站起来招呼她,她夺了桑枝手里的活计来看,是个小巧的香囊,转脸便打趣道:”哟,这是绣了要给谁做定情的信物呢。”桑枝唬了脸:”你一个姨娘,好歹也算半个主子,哪有这么跟丫头说话的。眼看就要端午节了,总要给小姐少爷做些香囊带。就这几日也不知道是什么小虫子钻进窗子里,还咬了莲舟小少爷的胳膊,弄了香囊来在枕边放着,也能避避。”晓真拿起针线框里另外一个绣了一半的花样子,却是奶白底子上有一蓬翠竹,想是给浣竹的了,于是也拈起针线绣起来。一边绣一边抬眼似笑非笑的看着桑枝。桑枝被她看的不自在丢下手里的活计:“姨娘往别处坐坐吧,你总这么看着我,我可在这屋里呆不住了。”晓真笑起来,“你别走,我领了圣旨来的,要你跪下接旨呢。”桑枝也笑:“皇上都让人关在紫禁城里了,这会儿又替谁传旨意呢。”晓真说:“我还能替谁传旨。你快坐下,是真有好事情要说。” 桑枝将信将疑地坐下,晓真便把静娴替她寻了亲事的事情讲与她听了。桑枝听了这个,满脸飞红,又不好赶晓真走,竟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晓真拉着她的手说:“这屋里现在也没别人,我倒问你一句要紧的话,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若是不愿意,告诉大奶奶知道,她必定替你做别的打算。”桑枝摇头:“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这人我也不认得,大奶奶必定会为了我好,总归要帮我找个好人。他这样年纪轻轻地做了二掌柜,想是聪明能干的。”晓真问:“你自己就没什么想头?”桑枝不解地问:“想头?我能有什么想头?我娘说,按照从前的说法我们家就是顾家的家生奴才,我打小就跟着大小姐陪嫁到沈家来的。如今是民国了,也没什么主子奴才的说法,也都是按月挣月钱的。要说离开,也抬脚就能走。可是,我爹娘也都在宁波老家,我自己孤邻邻的一个人跟在上海,我能上哪去呢?我就是回了宁波,也不过就是嫁人这么一条路,我爹娘也由不得我来挑三拣四。再说,大小姐人好,待人宽和,如今外头商行里,家里头,都忙成一锅粥了,她还循着老礼,操心着我的事,我哪能再去给她找什么不自在。”晓真闷恹恹地说:“唉,我总是想着,如果有机会,还是得找个自己认识的,知根知底愿意嫁的人才是,这人见都没见过,高矮胖瘦一概不知,就要和他过一辈子。性情好还好,若是不好那可不毁了。”桑枝笑了:“你嫁来这家里,难道是早认识我们大爷了?”这话说完,又觉得不妥,忙忙地起来找茶壶,要倒水给晓真喝。 晓真叫住她:“你不用忙,也不用不自在。我就是当年身不由己的来了这儿,才想着和你说,让你趁着有机会,嫁个可心意的人。”桑枝看了看门外,没有什么人经过,坐下来问晓真:“咱们俩在这家里年岁差不多,也能说几句话,从前并没好意思问你,如今你提起来我才多问一句,你怎么就走了这条路呢。”晓真拉住了桑枝的手,“我家与大奶奶的娘家是远房的亲戚。顾家也是名门望族,这样的大族旁支穷困落魄的也有的是。我爹原是顾家族学里的先生,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生了咳血的病症,临死前就留一句话,说是倾家荡产也得供我弟弟上学读书。可是孤儿寡母的,可拿什么上学呢。正巧大奶奶托了家里人说要给大爷寻个姨娘,我大伯才与我娘说了。沈家的彩礼,供我弟弟读大学都是够用的了,且想着大奶奶好歹与我算是本家,也不至于太苛待。只是没料到大爷是那样的人。” 桑枝叹气:“现想想也觉得好没意思的。我娘说大奶奶可是从小就喜欢大爷,这算是嫁了自己的心上人,结果又怎么样呢,还不是搭上你一起守活寡。要说福薄,大奶奶可是顾家大小姐,从小金枝玉叶般长大的,唉!”晓真推推她:“原是给你报喜,怎么倒叹起气来了。”桑枝白她一眼:“什么报喜,还不是来呕我。”晓真笑说:“谁呕你了,我自己还没怎样呢,谁要你在这儿替我叹气呢。不过就是过日子,不是有这样的不好,就是有那样的不好。要为这些事天天叹气,也别活着了。好事情已经说给你了,怎么回大奶奶,你自己看着办,我可忙别的去了。大奶奶要把家里的人能打发的都打发了呢。” 第二天,照石就陪着大嫂去了商行,上午工工整整地抄了一沓文书,下午又陪着到厂子里和铺子里询问状况。晚上有个赈灾的慈善酒会,也随着大嫂一起出席。白天还好,他只用规规矩矩侍立一旁就行,酒会上免不得有人听说他是沈家二少爷要前来攀谈两句。照石虽然年纪不大,也不得不打点精神应对以显出他应有的教养和见识。 他勤谨地陪在大嫂身边,一边表演着谈吐风雅家教优良的沈家二少爷,一边盯着酒会上形形色色的人群,心里头胡思乱想,”刚过来寒暄的那个出版商,看起来活脱脱地像书里的孙猴儿,偏他后头那个百货公司的董事长像是孙大圣的二师弟。“他正心里好笑,一个穿着西装,带着金丝眼睛的男人端着一杯酒靠近照石,与他攀谈起来:“二爷,不知贵府上纱厂的棉花可都收上来了?苏北遭了灾棉花减产,今年的生意怕是不好做呢。”照石也收回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客气地点点头:“劳您动问,今年的原料确实艰难些,我们也已着人往湖北那边去收棉花。不过是多搭些运费吧,供应上还是不成问。”那人又关切地问:“如今兵荒马乱的,路上当心不太平啊!”照石陪笑着应了:“家里与军方有些来往,安全还是能保证。敢问您是?”那人笑着说:“哦,我是商业储蓄银行的,姓祝。” 照石忽地想起集会那天舞台上那个有酒窝的姑娘,眉眼与眼前人有些相似,随即明白这就是孙襄理提起过的祝董事长。他伸出手去,与那人握了握:“祝董事长,幸会,多谢指教。”那人见照石反应如此迅速,心下纳罕,也客气起来:“不敢当,你们沈家大奶奶真是女中豪杰。”照石点头:“是,我们沈家全仗大嫂辛苦打理。”正说着,静娴也走过来,笑着说:“祝董事长可别拿我们取笑,贵府上的女公子才是巾帼不让须眉呢。”这位祝先生哈哈大笑起来,“哪里哪里,那孩子就是淘气罢了,瞧二少爷多稳重,她可差得远呢。”静娴望着照石说:“祝先生是上海金融界的新贵,自美国留洋回来的。将来有机会你可得多向他请教。”照石忙躬身答道:“是,改日一定往祝先生那里登门求教。”那位祝先生客气道:“别,别,一起探讨一起探讨。” 第十二章 静心 回去的路上,夜色已深,月亮在云层里若隐若现,昏黄的路灯照着亮,租界里的法国梧桐影影绰绰地映在车窗上。照石奔波了一天,晚上在酒会上又抿了两口酒,汽车单调的马达声已经令他困的东倒西歪。静娴本来心软,想让他回去早点睡,后来想想这两天家里的事情,只能狠狠心,趁热打铁了。 到了家门口,静娴吩咐照石,“把你这两日的窗课拿来我瞧。”一句话,把照石正打着的一个哈欠憋回去了。等照石捧了窗课本子去静娴房里。静娴正跟晓真交待家里的事,他不好打扰,立在一旁,等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桑枝的婚事,下人的月钱,四季的衣裳,客厅的吊灯和祠堂的木器,琐碎的家事听起来就令人犯困,他竟是站的东倒西歪了。晓真退出去以后,照石才递过自己的窗课。他昨日在家生了一天闷气,心早就飞到学生联合会去了,字写的可想而知。呲啦一声,大嫂撕掉了那几页字,揉碎了扔在地上,“为什么撕掉?”照石冷汗涔涔,低头回答“写的潦草”静娴瞪了她一眼“字都浮在纸上,就快飞出去了,你这么大的人,难道还要人耳提面命地再教一遍如何静心静气?”照石心里一紧,小时候贪玩,写字不能静心,大嫂便拿着戒尺坐在书桌旁看他写,眼神都不许往别处瞟一下。他有些慌乱地抬眼看看大嫂,静娴说“昨天的与今天的一并写了再睡。我原也不想拘着你写什么人的字,你既这么静不下心,就把这些行楷都停了,临几张《曹全碑》来”同样是一百个字,写行楷总比隶书快多了,照石一点不敢违抗,回到书房里,拧亮了台灯开始练字。无奈人已经困的天昏地暗,不断地打瞌睡,字没写两个,墨倒印了一大片。他无奈,只能丢了笔,上床睡去了,心里想着,明天早点起床来写吧。 也许是前一天太累,黑甜的一觉睡醒,天光已经大亮。桌案上毛笔已经干硬,滴了两大团墨汁的纸也还留在上面。他看看桌上的座钟,八点都过了。这时候全家人都用过早饭了,大嫂也应该出门去了。 照石慌慌张张地穿了衣裳跑去餐厅,早餐已经撤了。沈家人一日三餐吃饭都有准确的时间,过了时间,就没饭吃了。往常他要是有事情或不舒服,大嫂准会交待厨房单留一份,今天看起来是没有这样的待遇。照石拉住晓真问:“大嫂早上说什么没有?”晓真说:“大奶奶交待了,让二爷今天在书房好好念书,有事等她回来再说。”照石只得悻悻地回了房间,重新润了笔,研了墨,老老实实地翻出《曹全碑》来临,心里暗想,幸亏没让写两篇钟王小楷来。晓真终究不放心,去了照石房间:“二爷,您可别怨我,我今天是真不敢弄早饭来给您。”照石无可奈何地笑笑:“没事儿,这怨我自己,偷懒不起床,原该饿着。”晓真看看照石低头写字的侧影,鼓了鼓勇气说:“二爷,有些话,原不该我来说,但我担心你一天想不明白,大奶奶就得多受一天累。刚在餐厅里人多嘴杂的,怕您面上过不去,这才特地来的。”照石停下笔,看着晓真:“你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晓真叹道“二爷,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这两天倒糊涂了。旁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就说昨天,你也瞧见了,大奶奶如今一天一天是怎么熬的,在外面累了一天,回到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儿。虽说你岁数小,到底是个男人,你在外面跑这么一天都累的睁不开眼,何况她一个女人呢。家里的事情,我也想尽量帮衬,但碍着身份,有些事情我不好管,比如小姐少爷们的事情,我插不上嘴。你是他们长辈,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要能多管管这些事,大奶奶可少受多少累呢。你这些日子里说的那些什么救国啊,运动啊,我也不明白。可之前你教我和浣竹读书的时候,不是还说过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话吗?前天大奶奶回来看见几个小的在家乱成那个样子,晚上跟我直抹眼泪,唉!” 照石像是第一天认识晓真似的,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才觉得有些失礼。他觉得很不自在,一紧张竟然站了起来,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晓真倒更镇定了,轻轻地说:“我说的也不一定对,二爷自己琢磨就是了。午饭的时候我打发人来叫你。”转身出去了。 一上午,照石都懊恼不已,觉得自己白读了这些书,竟然还不如晓真这样一个穷苦出身的姨娘更明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道理。大嫂家里家外地忙碌,都是为了他们叔侄几个,他不但不能帮忙,反倒给她添了不少乱,让她操了不少心。这样愧悔的心情更令他坐立不安,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出了书房门,看见正海追着莲舟在客厅里跑,莲舟手里攥着一张纸,最终被正海夺回来。莲舟看手里的东西被抢走,着了急,一脚踢在正海腿上。正海猝不及防,趔趄一下,歪在楼梯上。 “莲舟!” 照石在二楼就冲楼下嚷起来,赶忙下楼去。正海已经站起来,气鼓鼓地瞪着莲舟。照石一把拉过莲舟“谁教你的臭毛病,还敢踢人,去给哥哥道歉!”莲舟不服“他是哥哥,还抢我的画,这是姐姐画给我的。”正海一副懒得跟他理论的样子“你自己去问问浣竹,到底是给谁的。”照石拿起画,上面是汪洋大海里的一只小船,心里顿时明白了。他蹲下来,扶在莲舟肩膀上,看着他的眼睛问:“不管画是给谁的,你说你刚才是不是踢了哥哥?”莲舟点点头,照石把他两个胳膊按在身体两侧,扶他端正地立着,接着问:“二叔说没说过有话要好好说,不能上手?上回你动手打棉桃,二叔打手心没有?”莲舟又点点头。照石拍拍他:“去给哥哥道歉。”莲舟乖乖地去正海面前:“哥哥,莲舟错了,你原谅我吧。”正海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算是原谅了。他转头却回来把小手伸给照石,闭着眼睛说:“莲舟知道错了,二叔轻轻的。”照石心里有些好笑,莲舟这孩子总是这样,祸没少闯,大人一瞪眼他就一副乖觉的模样,最能说软话,装可怜。随即,他把小手攥在自己手里:“你给哥哥道歉了,二叔和哥哥都原谅你。”莲舟抬着小脸眨巴着眼睛问:“真的?”照石倒笑了:“我骗你做什么”孩子伸出小胳膊来:“那二叔抱抱莲舟。”照石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撒起娇来,还是把他抱在怀里。莲舟的小脑袋蹭着照石的肩膀,“莲舟承认错误了,二叔不生气,二叔还是最喜欢莲舟的” 照石心下明了:原来这孩子一定要抱着,是为了试探是不是还能得到宠爱。他便用力搂了搂莲舟:“知错就改都是好孩子,二叔最疼莲舟,莲舟是好孩子。” 第十三章 改过 哄好了莲舟,照石心里倒轻松了,大嫂虽然严苛,毕竟待他视同己出,父母和孩子之间能有什么过节,他就应该像莲舟这样认个错,改过了就好。因此便回去书房沉下心来,认认真真地临帖写字,数百字写完,倒觉得心静如水。 吃了午饭照石带着三个孩子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又交待桑枝照看莲舟睡午觉。下午又打发浣竹和正海画画做功课,替晓真张罗孩子们吃点心,还教莲舟摇头晃脑地背了两首唐诗。晓真见他听进了自己的劝说,十分高兴,一面半倚在门框上嚼着一块蜜饯,一面笑眯眯地望着照石和莲舟。照石忽然抬头看见她,笑道:“靠在那里做什么?你若是喜欢听莲舟背这诗,就端个凳子来听啊。”晓真不好意思起来:“我坐在你书房里像什么样?”照石噗哧一声笑了:“你怎么说话也跟大嫂似的。你坐书房里不合适,靠在门框上就像样了?大嫂看到了也要说你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晓真撅了撅嘴:“天天管的那么紧,好容易出门了,还不许人松快一会儿吗?”她撅嘴的样子让照石心里一动,“看起来每天跟着大嫂亦步亦趋,也不过是个年轻有趣的小姑娘罢了。”此时莲舟却仰着小脸说:“姨娘,我娘说了,不管她在不在家都要乖乖听话,不许两面派。”晓真握着嘴笑,掏出手绢来给莲舟擦了擦脸上的点心渣子,“好,莲舟最乖,姨娘也听莲舟的。” 静娴一进门,莲舟就扑过去,坐在膝头上摇头晃脑地背“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静娴高兴地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问他:“今天在家乖不乖啊?睡午觉了吗?下午吃了什么点心?”莲舟忽闪着大眼睛,拉着母亲的手说“我今天最乖的,中午姨娘给我吃了葱油拌面,二叔和姐姐还教我跳绳来着。我睡午觉了,没要桑枝姐姐讲故事。下午吃点心了,吃的是芡实糕。娘,我明天想吃个栗子蛋糕可以吗?“静娴最爱听莲舟唧唧呱呱的声音,见他这般可爱,自然开心:”好,明天下午让二叔带你们去飞达咖啡馆吃栗子蛋糕。你今天没闯祸呀。”听了这话,莲舟有些不安,抬头看着一旁的照石:“二叔,我今天没闯祸吧。”照石知道他担心自己当着静娴的面揭发早上踢了正海的事,冲他挤挤眼睛:“没有,莲舟今天特别乖,没闯祸。”莲舟放了心,从母亲膝头上跳下来,拉着她的手说“哥哥姐姐下午画画,我带你去看。”还没上楼,浣竹就举着他和正海新画的一幅《石竹图》拿给母亲看。莲舟伸着手指说:“石头是二叔,竹子是姐姐。”又摸出上午跟正海抢夺的那一张出来,“海上的小船,就是莲舟和哥哥了。姐姐画的画给哥哥,明天哥哥给莲舟也画一个一样的”正海干脆地答应“行,我明儿画个一样的。”一家人嬉笑了一阵,照石红着脸说:“大嫂,您来一下。” 进了书房,照石请大嫂在书桌前坐下,自己低着头,一字一句地说:“大嫂,照石错了。”静娴笑“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大嫂心里高兴,这些年没白教你,也没白疼你。”照石点头:“以后正海和浣竹的功课都教给我,您放心吧。”静娴笑笑“不只他们俩呢,我想明年九月份也送莲舟去上学,他还没开过蒙,这个任务可也教给你了。”照石对于开蒙先生这样的任务有点吃惊,他不安地看了看大嫂。静娴倒一点也不担心“你怕什么,当年我怎么教你的,你就怎么教他啊。”照石吐吐舌头“您怎么教我的,您最清楚了,如今你那么疼莲舟,到时候可别舍不得。”静娴叹道“你以为我打你的时候就舍得了?哪家的父母管教孩子的时候不是自己心里先碎成几瓣,那板子才落在孩子身上的?”照石连忙点头“是,照石明白,并不曾埋怨。”静娴看着远处,幽幽地说“咱们沈家不能再出个败家之子了,因此才对你规行矩步,生怕你走一点弯路。前些日子,我还感慨,是不是管你管的太严了些。如今莲舟这孩子,也是惯的不像样,况且从前他长大的那个地方自然也是没什么规矩教养的。我也知道慈母多败儿,可又担心管的太过,怕他跟我生分了。你知道,这孩子愿意跟我亲近也是难得,我总是怕管的狠了,他就想着要回去。”照石郑重地说:“大嫂放心,莲舟也交给我,不光是念书,我也教他规矩,定不能叫他跟您生分了。”“如此可就偏劳你了”照石脸又红了“您这么客气,可让我把脸往哪儿放呢。”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了晚饭,静娴又回房去跟晓真安排打发家里下人们离开的事。说的久了,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晓真赶忙上前帮她揉着。门开了,莲舟的小脑袋挤了进来,后面跟着浣竹,颤悠悠地拎着一桶水,晓真要去接过来,却被浣竹推开了。莲舟笑嘻嘻地拉着母亲的手:“娘,泡泡脚吧,二叔说泡脚能解乏。”浣竹把桶放在床边,欢欢喜喜地跟弟弟一起拉着母亲坐下,两个孩子蹲下去帮母亲脱了鞋,褪掉袜子,把脚放进热水里。四只小手在桶里揉搓着脚底和小腿,孩子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母亲。莲舟仰着小脸问“娘,你舒服了吗?还累不累?”静娴搂着两个孩子,眼里闪着泪花“娘不累了,娘看见浣竹和莲舟就不累了。”莲舟奇怪地问:“娘,你怎么哭了?你别哭,二叔说爱哭的孩子不勇敢。”说着就跟浣竹一边一个地伸手帮她抹眼泪。急的晓真在旁边大叫“我的小祖宗,这可不把洗脚水都抹脸上了!”一句话说完,娘三个就在床上笑成了一团。莲舟趁机说,“娘,莲舟困了,不回房去,跟娘一起睡。”浣竹就在一旁羞他,莲舟也不理,只管把小脑袋埋在静娴的怀里。莲舟刚来家里时,静娴在自己床上哄他睡了两晚。此后说什么也不肯搬去自己的房间,每晚睡觉前必死死地搂着静娴的脖子不肯撒手。静娴怜念他必是小时也跟母亲睡在一起,不曾自己单独入睡,便每日哄他入睡后才又把他抱回房里。今日逮到这样的机会他必是不肯罢休,静娴只得给他脱了衣裳,安顿他在床上躺下。这孩子也乖觉,搂着静娴的脖子:”娘辛苦了一天,莲舟乖乖的睡觉,不要娘说故事的。”说完就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静娴此刻早已不记得这孩子的父母给自己带来的苦痛,倒仿佛有了这个孩子,自己一切的辛苦都被抛诸脑后,轻轻地拍着孩子的背,母子两人都静静地睡去。 第十四章 晚归 夏天来了,院子里渐渐有了蝉鸣。 月光如水,洒在公馆门前的石阶上。照石和正海搬了家里的竹椅子在紫藤花架下面,晓真切了一盘冰湃的西瓜。莲舟偎在母亲的怀里吃西瓜,静娴拍着他的后背说:“乖,少吃两口吧。天热也不能贪凉,吃多了要肚子疼的。”莲舟扭股糖似的搂着静娴的脖子,“娘,我再吃一小块,这个瓜特别甜。肚子疼了娘给揉揉就好了。“晓真在一旁说他:”你肚子疼了又得折腾的你娘一晚上睡不了觉,又给你揉肚子又给你倒水喝,快别折腾人了。”莲舟倒很乖觉地把手里的半块瓜放下了,还意犹未尽地舔着手上西瓜的汁水,跟晓真说“姨娘,一会儿帮我把西瓜籽都留起来,别丢掉了。”静娴笑:“不许舔手指,什么样子,难看死了。你要西瓜籽做什么,你又打什么歪主意?”莲舟说:“昨天我吃了个西瓜籽在肚子里,正海哥说我肚子里会长个大西瓜。但二叔说不会的,说瓜子要种在地里才会长西瓜的。”静娴问他:“那你觉得二叔和正海哥谁说的对?”莲舟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二叔了,他说什么都对的。他说池塘哪里蝌蚪多,哪里就有一大群蝌蚪,他说那个石头下面的蟋蟀厉害,哪个蟋蟀就能赢。”静娴若有所思,“是吗,娘都不知道二叔有这么厉害呢。”晓真在旁边笑他:“你二叔那么好,你昨晚怎么不理他了。”莲舟冲晓真做鬼脸,嫌她当着母亲的面揭了自己的短,回头看见静娴就嘟着嘴说:“我昨天忘记了,下楼的时候从楼梯扶手上滑下来的,二叔又打我手心。”静娴就势拍了他一下“娘和二叔都说过不许溜扶手的,不长记性,我看二叔是没打疼你。”莲舟不服气:“可是,我都承认错误了,我说以后不敢了,他还打我。”静娴和晓真在旁边忍俊不禁,莲舟自己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不过,我已经跟二叔合好了,他昨天晚上给我讲了两个故事,我就不生气了。”他刚说完,照石走过来拿西瓜,戳了戳他的脸蛋“我教训你,你还敢生气,真是反了天了。”说着看到莲舟放在案上没吃完的半块西瓜,拿起来替他吃了,又弯腰低头挑了两块瓜拿去给正海吃。他低头的时候莲舟一直盯着他耳朵后面瞧,静娴问:“你瞧什么呢,你二叔耳朵后面又没有再长出个耳朵来。” 莲舟趴在母亲耳边悄悄地说:“娘,我总觉得二叔长了两张面孔,我看看耳朵后面是不是能揭下来一张。”静娴顺着莲舟的小手,看稍远处照石正跟正海聊什么有趣的事情,笑的前仰后合的。浣竹也在一边捂着嘴。莲舟接着说:“娘,你看二叔跟我们玩的时候都是这样的,他笑起来可好看了。可是他教念书的时候,就换了一张脸,怎么逗他都不笑,还爱瞪眼睛。”静娴摸着莲舟的额发说:“念书是个严肃的事,就得认真,你要乖乖听二叔的话啊,不然娘也是不依的。”莲舟点点头:“我知道的。”静娴有些诧异,”你知道什么?“莲舟又伏在她耳朵上说:“我现在认识字啦,姐姐写好多纸条给我。姐姐说我好好读书,娘就高高兴兴的,还买糖给我吃。“静娴笑他:”你就知道吃糖,回头虫子来吃你的牙齿,牙疼可不许哭。“莲舟不以为然,”娘,二叔说我这个叫乳牙,六七岁就要掉的,我已经五岁多了,马上就掉了,不会疼。所以我要在乳牙掉之前多吃点。”静娴戳着他的脑门:“你二叔也不教些好的。”莲舟开心地躺在母亲怀里,用小手玩她的耳坠子,接着又转转眼珠想了个主意,搂着静娴的脖子说:“娘,我每天都好好读书,读好了晚上就跟你睡,好不好?”静娴摸摸莲舟的头发,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搂着他说:”好,莲舟乖乖地念书,念的好,晚上就跟娘一起睡。” 学生运动已经渐渐平息,工厂、店铺一切如旧,小学校也恢复上课和期末考试,只有大中学生还在坚持罢课,多半也是因为课程耽误太久都不愿意回去考试,索性晃到开学。照石依旧每天在家温习功课,教莲舟念书,偶尔也帮大嫂办点抄抄写写的事情。 期末考试结束,浣竹拿着满分的成绩单回了家,照石满意地抱着她在客厅里转了几圈才发现正海没同她一起回来。 “正海去哪里了?” 浣竹摇头 “他为什么不跟你一起回来?” 浣竹还是摇头。照石心想,难道是没考好不敢回来?但又觉得不对,以他对正海学习情况的了解,这孩子不可能差到哪去。照石把浣竹抱到沙发上坐下,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浣竹,你告诉二叔,正海去哪里了?”浣竹瞪着眼睛只是摇头,每当她的眼神与照石相对时,总是迅速闪过。照石知道浣竹的心里亮的像一面镜子,她根本就不可能在不知道正海下落的情况下独自回家,于是又问她:“浣竹,你摇头的意思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如果是不知道就伸一个手指,要是不能说就伸两个手指。”浣竹迟疑了一下,伸出了一个手指。“撒谎!”说着就把浣竹拉进书房,让她面对墙壁站着,自己出去找正海了。 学校里,同学家找了一个遍也没看见正海的影子,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照石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真是傻了,竟然忘了正海并不是沈家的孩子,很有可能是回自己家了。在孙家门口,他正要敲门,又停住了。万一正海没有回家,让他父母知道了不是要急死。他想了个说辞才叩响门环。孙管家的太太原是照石母亲的陪房,照石从小叫她孙妈妈的,如今孙管家成了孙襄理,孙妈妈也就成了孙太太。门开了,孙太太愣了一下,才认出他来:“哎呀,二少爷呀,你怎么来了?你是找老孙?大奶奶让他去杭州了呀,说是有一笔生意要谈。还是正海他出什么事情了?”照石此时明白,正海并没有回过家,连忙摆手:“哦,不不,我今天有点事情要路过这里,大嫂让我来说一声,她想留正海在家里过暑假,你要是想他,就也去家里住些天。”孙太太笑着说:“我们家正海没给大奶奶添麻烦吧。我们这几年多亏她照应日子过的很好。我过些日子就回去一趟,我这里的杨梅酒酿好了还要带一坛给她呢,她最喜欢的。”照石也微笑着回应:“您和孙襄理都是勤快又能干的人,原该过上好日子的。正海这孩子聪明又懂事,将来定是有出息的。我大嫂说了,只要正海愿意读书,供他留洋都没问题的。”孙太太又千恩万谢了一番。 从孙家出来,天色已经暗了,照石正低头思索正海还能去什么地方,就看见弄堂口闪过一个影子,不是正海是谁?说起来,正海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在外面晃荡了半天,看到天黑了,不敢回沈家,自然就躲回自己家来了。他也看见照石,拔腿就跑,但他一个小孩子哪跑得过照石这样十六岁的青年,三步两步就被抓住了。他还不死心,一个劲儿的挣扎,照石也不客气,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你再敢跑一个试试!”正海捂着脸低下头说:“我要回家”照石问:“谁不让你回家了,你要回家为什么不跟家里说一声?还敢让浣竹帮你瞒着?”正海惊恐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照石说:“你不用看我,我告诉你,浣竹因为帮你说谎还在书房里罚站呢。等你干娘回来,知道她说谎看不揭了她的皮!”正海急了,“二叔,我跟你回去,都怪我,别为难浣竹。”“上车”正海乖乖地跟在照石身后上了车。 一进门,晓真就迎上来“哎哟,可回来了,不见你们两个的影子,晚饭都没敢摆。莲舟饿的直嚷嚷呢。正海,你这孩子上哪去了?刚大奶奶来电话说晚上不回来吃饭,我也没干跟他说你没回家的事。”照石微欠了欠身子“谢谢姨娘,对不住了。”接着对正海说:“去叫浣竹,一起洗了手来吃饭。” 正海牵着浣竹的手进了餐厅,偏碰上莲舟小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姐姐,姐姐,二叔让你罚站了?你不乖!”浣竹眼圈红了,晓真连忙帮她擦眼泪“浣竹乖,吃饭的时候不哭,看呛着你的。”照石却并不打算放过这两个孩子“不许坐下,都站着吃。”一句话,吓得旁边的莲舟直缩脖子,他知道二叔又换上那张严肃脸了。浣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根本就一口饭也吃不下去。正海心里起急,自己的事情又没着落,也有一下没一下地扒拉着碗里的饭。晓真想劝劝,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也只好低头吃饭。饭桌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就剩下浣竹若有若无的啜泣。晓真觉得气压低的快要憋死人了,只好给莲舟剥了两个大虾,又夹了两筷子菜给正海“光吃白饭怎么行。”接着给浣竹盛了碗汤,“浣竹,不吃饭就不吃了,喝点汤啊。”照石吃完放下筷子,正海和浣竹也赶紧把碗放下,跟在照石后面进了书房。 第十五章 作弊 照石左思右想,不早不晚非今天出这个事,总是跟考试有关。拿过正海的书包,开始翻他的成绩单。 书包里没有成绩单,照石越发狐疑,指着正海说:“你考试到底怎么了?成绩单呢?为什么不敢拿回家?“正海没想到照石一下就猜出是考试出了状况。抬头瞟了一眼,低下头咬着嘴唇不肯说话。浣竹见正海不肯做声,她本就不能说话,更加全然不出一点声音。照石见这两个孩子都如此倔强,心里倒有些感慨,他沈家的孩子都是这样。从小到大,他大嫂也不知想了多少办法治他那死犟不服软的毛病。如此,他便也不着急,”你们两个不说是吧,不要紧啊,你们不肯告诉我,那就等着你娘回来,讲给你娘听吧。“说着就要出门。浣竹有些着急,可怜巴巴地望着正海,正海轻轻地摇头。浣竹就闭上眼睛,继续跟正海一起肩挨肩地站着。看抬出了大嫂也动摇不了两个小的,照石倒有点没办法,总不能真让大嫂来解决。 但这点小事到底难不住他,转身从抽屉里拿出戒尺,冲着浣竹说,“正海放学不回家的事,回头让你娘来问,撒谎骗人的事,在我这儿也逃不过。浣竹你跪下。” 正海一听浣竹要挨打,赶紧拉住他“二叔,你别,别打浣竹。都是我不好,是我教浣竹撒谎的,是我错了,你打我。”照石坐下,“说吧,你到底错哪了?”正海脸涨的通红“我数学考试得了零分。”照石不能相信“怎么可能?你考试的时候去哪了?”正海低着头说:“我没去哪儿,我后面的小路,有两个题不会做,我给他抄,老师看见了,给我们俩都记了零分。我知道考零分肯定回来要挨打,就不敢回家。我让浣竹自己回来,告诉她要是家里人问,让她摇头就是了。反正她也不能说话。” 刚才他死活不说,照石攒了一肚子火,这会儿乖乖说出来了,气也消了大半,问他:“你这么个明白孩子,怎么就敢帮别人作弊?”正海说:“小路是我的好朋友,上次我跟人打架肩膀摔破了,小路怕我疼,就替我给浣竹背书包。”照石这下哭笑不得:“你为了报答他,就给他抄考试卷是吧。这一个事儿还没说完呢,还有打架这一出。上次打架没揍你,你这个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是吧?”正海有点着急:“浣竹他们班有几个坏小子欺负他,弄了只死的蝙蝠吓唬浣竹,我就去教训他们一顿。二叔,我知道我错了,我以后不敢作弊了,也不敢放学不回家。你打我吧,这都不怪浣竹,你千万别生她的气。” 照石斜着眼睛看着正海:“打架呢?你小子还憋着以后跟人打架是不是?”正海摇头:“不是不是,我没欺负别人,但是我不能让他们欺负浣竹,每次都是别人先动手的。”“每次?还不只一次是吧?”照石伸手就要抓正海的领子,正海低着头,悄悄往后退了小半步。照石无奈,点着正海的额头“你呀!今天非收拾你不可!去,去厨房把春凳搬来。”正海哆嗦了一下,乖乖出去搬了春凳进来。他进门来看见二叔正拿戒尺打浣竹的手心,小家伙冲过来就抓住照石的手:“二叔,都怪我,都怪我,你别打浣竹,你打我!”照石推开他的手“有你挨打的时候,浣竹也躲不了。你们俩本来都是好心,想帮帮自己的朋友。但是要分的清什么是小情,什么是大义。跟帮朋友这种小情相比,诚实是大义,作弊,撒谎都是不诚实大错误,无论什么原因都不可以。明白吗?”正海和浣竹都点了点头。照石看着浣竹“十下还没打完呢,伸手!”浣竹伸手,挨完了剩下的板子。照石点了点面前的春凳,冲正海说:“趴下。你记住,今天挨打不是因为数学考了零分。是因为考试作弊,放学不回家。二十下,你自己数。”照石此时却也悄悄地没再提正海打架的事,正海乖乖地趴在凳子上,规规矩矩地报着数,挨了二十个板子。照石是结结实实用了力气的,疼的正海滴下汗来,还咬着嘴唇不敢哭。 正海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有点费力,照石问他“疼吗?”他点了点头,照石叹气“疼就记住教训,不许再有下回!”正海终于憋不住眼泪,哭出声来:“是,二叔,我记住了,再也不敢了。 第二天早饭,浣竹的手还肿着,正海在椅子上也坐立不安。照石看着两个孩子,自己也心疼,还不时拿眼睛瞟着大嫂。静娴看了他一眼,轻声说:“我都知道了,吃饭吧。”晓真在一旁打趣莲舟:“你今天要乖哦,不然二叔要生气的。”莲舟拿脑袋蹭着照石的胳膊:“二叔,二叔,我最乖了对不对。”照石尴尬地冲大嫂笑笑,又摸了摸莲舟的脑瓜。 吃过早饭,趁静娴还没出门,照石还是去找了大嫂。静娴笑“孩子们交给你了,怎么管,你做主,不用来问我。”照石说:“我是心里没底。大嫂大概还不知道具体的事情。”接着就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静娴点了点头:“你说的对,孩子们要能分清小情和大义。你分的很清,什么时候该疼爱,什么时候该教育,不枉他们叫你一声二叔。我如今也很放心。”照石点点头,接着很动情地说:“大嫂,昨儿我才真体会了您说的,父母教训孩子,必是自己的心先被拍成了几瓣,那板子才落在孩子身上的。照石从前不懂事,也常让大嫂心碎成几瓣吧。”静娴听了这话,眼里也有盈盈泪光“照石大了,真懂事了。你不怨我管教你太严就好。”照石有些着急:“大嫂,我从没怨过,就是,就是小时候有些害怕。”静娴拍拍他的肩膀“你是个好孩子,有些敬畏之心也是好事。侄儿侄女就拜托给你了。你也安心吧。我去看看正海,早饭看他疼的厉害,别有什么伤。” 第十六章 年礼 过了几日,孙太太果然带着自己酿的杨梅酒和自己做的蜜饯上了门。静娴笑道:“我们家如今辈分也都乱了套,您是先太太身边的老人儿,我们都叫一声孙妈妈的,如今正海倒又管我叫了干娘了。”晓真说:“我前两天看二爷拿回来的《新生活》那上面说的好,这些都是陈规陋习,人和人之间不过是看着年纪差距称呼就是了,不必要弄这些虚文。”静娴白她一眼“这还成了虚文了,你哪天要是想换个称呼就早说。”孙太太打着圆场,“姨娘说的有理,别看我大了几岁年纪,倒觉得这新生活说的好。”随即指着在院子里跟正海和莲舟玩捉迷藏的浣竹说:“你瞧,这小姑娘不缠脚,可多了多少好处呢。”静娴与晓真如今虽说都放了脚,当年的苦楚却都刻骨铭心。一时间三人都没再说话。 照石也从书房出来与孙太太打招呼,“孙襄理横竖还过几日才回上海,您不如在家多住几日,好好看看正海,也安心些。”转头叫了正在外面玩的正海进来,“你娘来了,还不多陪陪,就知道在外面玩呢。”正海不好意思地笑笑,站在母亲身后。孙太太笑:“二爷这个知书达理的样子就是让人看着喜欢,能让正海多跟你学学,我真不知怎么高兴呢。他跟着他干娘和二爷,我还有什么安心不安心的。刚大奶奶跟我说啦,前些日子正海闯了祸,说是把二爷急坏了。这小子,从小就愣,还爱认死理,二爷以后多提点。”照石点头跟孙太太搭着话,就看远处餐厅门口晓真冲他使眼色,交待正海:“好好陪你娘说话,我让厨房切点水果来。” 一进餐厅,晓真就着急地说:“二爷,你得空去哄哄莲舟。刚才看见正海他娘来了,就问我,正海哥的娘都来了,我娘怎么还不来。幸亏大奶奶没在跟前,我一紧张也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他倒没闹,皱着眉头不知道琢磨什么呢。你说说这孩子,大奶奶对他这么好,怎么心里还想着他娘呢。”照石摇摇头:“这不能怪他,说起来也是个没爹没娘的可怜孩子。说句不该说的话,我虽然感念大嫂的养育之恩,觉得称她一声嫂娘也应当,可心里也还时常想起自己的亲娘呢,何况莲舟这么小的孩子。”晓真问:“那你说怎么办?”这个问题可把照石难住了,他也不过是个十几岁没成家的小伙子,只好挠着头皮说:“先使什么法子哄哄他吧,没准时间长了就忘记了。” 晓真想起静娴曾跟莲舟说,等他个子跟姐姐一样高的时候他娘就回来了,就依旧用这个法子哄莲舟。弄的莲舟每天早上起床就要拉着姐姐比个头。照石觉得这样倒日日让他想着这件事,也不是办法,于是跟莲舟说“出门的人都是过年才回家呢,过了年,你娘就来了。” 春节到来的速度比照石想象的还要快,他还没想好怎么应付莲舟,就到了腊月末。沈家请了裁缝上门,给家里人做新衣裳。晓真红着脸问静娴:“我能不能添一件西式的呢大衣,还是来家里那年看大姑奶奶穿过的,当时心里就羡慕,又挡风又好看,比棉斗篷强得多。如今看杂志上电影明星都穿这个拍照片呢。”静娴嗔道:“都是照石那孩子没事往家拿什么《新青年》《新生活》的,好好的姑娘都教坏了。”晓真不敢做声,静娴倒笑了“做吧,再选块料子做件改良旗袍,也好穿着出门。如今,街上都没什么穿袄裙的女人了。替我也选选料子,我也做。今年给照石和浣竹也做洋装,莲舟还小,穿西装活动不方便,过两年再说吧。”晓真心里高兴极了,大奶奶不但同意做洋装,还让他做出门的衣裳。她嫁进沈家这些年,就是在这个三层楼的公馆里转,连园子都不常去,她很想看看真正的上海滩。 莲舟虽小,也知道量尺寸做新衣服,八成是要过年了。他想问问二叔,他娘是不是该来了,但是二叔好像这两天一直躲着他。他没办法,晚上就爬上了静娴的大床。他摇着母亲的胳膊“娘,二叔是个坏孩子,他撒谎!” 静娴抚着他的背,笑问:“二叔什么时候撒谎了,你告诉娘。”莲舟撅着小嘴说:“他骗我说过年的时候我娘就来了,这两天裁缝都来做过年的新衣裳了,我娘也没来,这可不是撒谎么?”静娴抚在莲舟背上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她觉得胸口有些闷,气喘的很急。莲舟感受到母亲胸口的起伏,扭过小脸问:“娘,你怎么了?你生气了?我叫二叔来道歉,你别生气。”说着就要下床,静娴却一把把莲舟拉进怀里,哭了起来。莲舟吓坏了,伸着小手替静娴抹眼泪。然而母亲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落,他的手太小了,接不住。孩子急的没了办法也靠在母亲胸前委委屈屈地哭了。静娴把莲舟的小脸捧在手里:“莲舟,你娘来了就把你接走了,娘就看不见你了。娘看不见莲舟就伤心想哭。”莲舟闭着眼琢磨了一会儿问:“我走了以后就见不到娘了吗?那二叔呢?哥哥姐姐和姨娘呢?都见不到了?”莲舟看母亲点了点头,就又搂着母亲的脖子说:“那你跟我娘说,让她再过些日子再来吧。我还想跟哥哥姐姐再玩几天。” 晓真进来,看见一大一小眼圈都是红的,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哄了莲舟出去,才满眼疑问地看着静娴。静娴用手帕展着眼泪说:“莲舟想他娘了。我说他要是跟他娘走了,就再见不到我了。”晓真有些着急:“他怎么说?”静娴笑笑“他说呀,他还得在玩几天,让过两天再来接他。” 腊月十五的晚上,静娴突然问起晓真:“今年家里下雪了吗?今天是不是该封鳗鲞了?”晓真知道她说的家里是宁波的娘家,忙陪笑说:“今儿是腊月十五,可不是要封鳗鲞的日子么。下没下雪就不知道了,管这些做什么,难道不下雪就不吃鳗鲞了不成。”静娴道:“你不知道,不下雪就没有西北风,如果没有西北风,那鳗鲞的味道就不好了。”晓真笑说:“您快别操心娘家的年食了,倒是咱们今年如何过年呢?您说个章程,我好去办。”静娴偏着头想了想:“你跟照石天天在我耳边磨叽什么新文化新生活的,如今我们也过点新生活。你去问问家里的几位,若是愿意回去呢,就给个红包打发他们回去过年。不愿意回去的,留下跟我们一起,除夕晚上也一起吃团圆饭。孙襄理一家要是愿意跟我们一起过年也行,若是想自己小家过,就送正海回去。厨房的陶妈妈管祭祖的东西就行,年夜饭你来操持,让照石、浣竹和莲舟都来帮忙。再让照石买些烟花回来,吃了年夜饭去院子里放烟花就是。”晓真说:“前两天做衣裳的时候,听奶奶的意思,也许我出去走走,能不能哪天让我去看看有什么要买的年货。”静娴抿嘴笑了:“我刚透点意思出来,你就着急出去玩。去吧,让司机开车带你去趟永安百货公司吧,带着几个小的一起去。” 第二天一早,晓真就高高兴兴地请示静娴:“过年的事情我都问好了。陶妈妈和棉桃愿意留家里过年,其他人我都封了红包。正海说他想要留在咱们家,求您跟孙襄理和孙太太说了,请他们一道来过年。我让陶妈妈这两天就买好糯米、芝麻、板油,还有青鱼和年糕。小年那天煮年糕汤吃,然后咱们一起做汤团、鱼圆和蛋饺。也吩咐过帐房那边,小年之前就把过年的钱都支出来。”静娴笑她:“别的没学会,就从账上支钱办的最快。你刚说那么利索,接下来有什么事啊?”晓真张着嘴,愣了一下,才又不好意思地说:“大奶奶,您该不是孙大圣变的吧,怎么就能看见人肚子里的话呢?”静娴忍俊不禁:“你才是猴精呢,我还不知道你,巴巴儿地干了这么些活儿,肯定有话在后头。”晓真咬了咬嘴唇“您要是觉得我安排的妥当,就准我下午去百货公司吧。”静娴笑出声来:“我猜对了。如今天短也不用歇午觉,吃过午饭就去吧。” 吃了午饭晓真带着正海、浣竹和莲舟浩浩荡荡地去了百货公司。男孩子究竟不爱逛商店的,晓真给两人买了糖果又买了铁皮汽车,就哄正海带着莲舟在玩具柜台等着。自己跟浣竹两个一层一层地逛过去。等下午回去,也是大包小包的拎回家。静娴在客厅里念叨:“真是不能放了你出去,这可反了天了,要把百货公司都给我搬回来呢。晓真打开一包东西说:“这一包可不在那些东西里,这是我的月钱买的。奶奶也来看看我的眼光如何。”静娴笑:“我调教的人,眼光还能差到哪去?”晓真一样一样地往外拿,嘴里还不住地念叨“这是给您买的口红,真比从前使的那些胭脂膏子好很多。这是给浣竹买的皮鞋,小羊皮的,不隔脚。给莲舟和正海买的玩具两人已经拿去玩了。还给棉桃那小丫头买了个头发卡子。”摸到最后一样时,自己脸却红了,是个男士用的灰色方格手绢,低头说:“这是给二爷的,大奶奶要是觉着不合适,就留给正海吧。”静娴想了想说:“要说你送他东西,确实不合适。家里人都有,就他没有也不合适。照石教你读了不少书,就算学生谢谢老师的吧。” 晓真拿着手绢到了照石书房门口,想了想却没敲门进去。把那一方手帕摆弄来摆弄去,终究还是等到晚饭前,在饭桌上当着一家人的面把手绢给了照石,“谢谢二爷教我读书。”说完还低头福了一礼。照石挺尴尬“这怎么行,我哪能让你破费。”静娴在旁边笑:“这是她这个做学生给老师的谢礼,你收下吧。” 第十七章 春节 腊月二十三祭灶的那天孙襄理和孙太太就来到了沈家。工厂、铺面和商行的帐都已结清,孙襄理还帮着晓真理了理家里一年的账本,晚上要祭灶,还要吃年糕汤,照石就指挥正海、浣竹在餐桌前比赛切年糕,莲舟就只管流着口水等吃灶果。第二天是除尘日,孙太太和晓真用棉布沾着煤灰把红木家具上的铜活擦的镫光瓦亮。莲舟撅着嘴跟哥哥姐姐一起蹲在地上擦洗柜子腿、凳子腿。照石踩着梯子,把墙上的字画、照片摘下来,一个擦拭干净又挂上去。孙太太捂着嘴跟晓真说:“大奶奶还是有办法,外面人再想不到沈家的小姐和少爷在家里也是要蹲在地上擦柜子的。我们家正海在家里也是不肯干这些活计的,这不也老老实实地做了。”晓真笑:“你们家正海啊,只要是跟浣竹在一起,做什么都行。外面人别说想不到家里少爷小姐要做事,还想不到这么大的沈公馆里就用一个小丫鬟呢。大奶奶不许爷们用丫头,都要自己收拾屋子,连莲舟都不例外。你们正海足教了他一天如何穿衣服叠被子。大奶奶说,无论如何,沈家都不能再养出个纨绔子弟。”说了这话,晓真眼睛里的光忽然黯了。孙太太心里叹息了一下,沈家大爷这个纨绔,净弄的一家上下有如孤儿寡妇,难免大奶奶要在教育子弟的事情上下这样的功夫。 接下来的日子里,都是准备年食和祭礼了。厨房的大灶上煮着整个的猪头,预备祭祖。晓真一边切着板油丁子,一边看孙太太做鱼圆,旁边的煤油炉子上,静娴在教浣竹做蛋饺。一个长柄的金属勺子在火上煨热,擦一层猪油,将蛋液倒进去,轻缓地晃动,再放些肉馅进去,揭起蛋皮接近凝固的一边,贴住另外一边,一个蛋饺就做好了。金灿灿的半圆,仿佛天上的半个月亮。 孙襄理在餐厅里推着个石磨,磨着糯米浆粉,正海和莲舟却在咒骂二叔分给他们的讨厌工作。把黑芝麻倒在一张白纸上,挑去里面的土粒,只留下芝麻,挑好的芝麻由照石拿去炒熟并放在一个小小的石磨上碾碎。照石一边推着石磨一边笑着看两个小家伙动心忍性地择芝麻。“我看这个活儿最该你们两个干,最是磨练心志。以后你们俩谁做功课再粗心大意,就来挑芝麻,这样一年下来,我们的汤团多的吃不完。”莲舟撅着嘴:“我宁愿打手心都不要择芝麻。”一句话,逗的照石和孙襄理哈哈大笑。 眼看就要到除夕,照石去买了红纸,让正海在家写春联,自己却和孙襄理从百货公司扛了好大一个箱子回来。打开箱子,几个孩子都开心的跳起来,晓真也站在客厅里嚷:“大奶奶您快来瞧吧,咱们家可有比我会花钱的人呢!”等静娴慌忙跑来看时,发现客厅里多了个庞然大物——落地的留声机。她忍不住地数落:“你这个孩子,胆子也太大了,买这么大的物件,也不跟我商量商量。照石笑道:“大嫂,我还买了好多唱片,不光有西洋音乐,还有京戏和评弹。我放两张给你听听,保管你喜欢。你要是也喜欢,可就不能再说我啊。”接下来的很多天,莲舟都想爬进那个大喇叭里,看看谭鑫培老板到底有没有在里面唱戏,躲在那么小的匣子里,可怎么耍大刀呢? 除夕一早,静娴带着照石和莲舟去祠堂里祭祖。祠堂原是不许女人进的,如今民风开化且静娴又成了沈家的当家之人,也没有那许多的规矩了。莲舟是第一次进沈家祠堂,觉得阴气森森一点也不好玩,也不知道那些木头牌位都是什么意思,只随着母亲和二叔磕了几个头后就心不在焉地惦记供桌上的果品。 祭过祖宗,家里人都换了过年的新鲜衣裳,一向素淡的静娴也穿了件绛红色的改良旗袍。家里人都穿了崭新的洋装,就莲舟穿着宝蓝缎子的裤褂愈发显得宝里宝气。他抱怨自己的衣服样式跟哥哥姐姐不一样,照石捏着他的脸蛋说:“这衣裳放鞭炮的时候跑的快,比什么都强呢。” 年夜饭开始时,棉桃给大家都倒上孙太太酿的杨梅酒,又给小孩子们拿汽水。莲舟见那杨梅酒的颜色粉嫩可爱,嚷着要喝。孙太太帮她说话:“这酒跟蜜似的,大奶奶就让他尝两口。”结果饭才吃一半,这孩子就眼皮打架,偎在母亲怀里要睡觉。照石只好带着正海出去放烟花,他笑说:“莲舟这小子明早发现放烟花没叫他,还不定怎么哭呢。”浣竹躲在晓真身后,想看烟花,又害怕声音大。晓真摸着她的脑袋说:“不怕的,姨娘小时候还敢跟弟弟一起放呢。”就这样闹到半夜里,大家都打着哈欠睡了,只有照石拿着本杂志坐在客厅里。静娴披着衣服出来问:“照石,怎么还不睡?”照石笑笑:“大嫂累了一天,快休息吧,我在这儿守岁。我娘说过,子女守岁能给父母添福添寿,如今爹娘不在了,我就算是给大嫂添福添寿了。”静娴鼻子有点酸,但依旧笑意盈盈地说:“好孩子,大嫂心领了,你快去睡吧。你将来好好读书有出息,就是给大嫂添福添寿了呢。 过年这样的事情,对于小孩子来说总是开心不已,但对于静娴这样的当家人却总是无尽的忙碌。好容易出了正月,乡下就来了人。沈家与顾家都是宁波的大族,在乡下也有不少祖屋田产,平时托了人照看,每年春耕秋收总要来讲讲状况的。静娴得父亲与公爹指点,在商场上倒能长袖善舞,于农事上却不通了。因此叫了孙襄理来询问,孙襄理想了想说:”以我之见,倒不如把乡下的田产委托给顾家老爷经管,大奶奶岂不省心?“静娴冷笑:”我爹恐怕没那个闲功夫,再说,我也不想让他们沈家的族人说我当了家就他们沈家的产业都弄去自己娘家了。我在这里挣命似的,何必倒落一身不是呢?依着我,倒觉得不如卖了好。“”卖了?“静娴点头”不光是乡下的地,还有各地的当铺、粮店和药店,能改做绸缎庄、成衣铺的就改了,改不了的,也卖了。我琢磨着,咱们也别贪多嚼不烂,既然家里主要做纺织的生意,那就不如一门心思地把这一样做好。卖地卖铺子的钱,咱们买些外国的新机器,缫丝也好,纺纱也好,有了新机器自然布也织的好。去年照石跟我念叨抵制日货的事,我就想过,质不如人,抵制也不是长久之计呀。日本那样的弹丸小国,能有多少好的棉花和蚕丝,还不是因为机器好吗?“ 孙襄理也陷入沉思,随即也点点头”大奶奶说的有理,我这就着手安排。只是这卖田产的事,我是外人,也不好插手。照您的意思,顾家老爷出面也不合适,安排谁去呢?沈家族里总要告知一声。”静娴不假思索“你先安排,清明节让照石回去。”“二爷?毕竟年岁小,怕是弹压不住族里那些人吧。”静娴眯着眼睛想了想“给姑奶奶写信,让她也回来。我带着莲舟也去。反正沈家到了我们这一房,不就是这两儿一女吗?我们都去了,族里还能把我们怎样,我们孤儿寡母过不下去了,不卖房子卖地难道还喝西北风去?”孙襄理笑了,冲静娴伸了伸大拇指。他辅佐静娴打理生意这一年才发现这位大奶奶竟是个巾帼英雄,从前只觉得她当家理事井井有条,如今看来,当家这样的事情竟是委屈她了。孙襄理年轻时也认得顾家老爷,那顾老爷常念叨做生意与读书写文是一样的道理,先要立意高,若是只盯着蝇头小利必不长久,如今看来,这顾家的女儿做生意也是有他父亲的格局,全然不是守着祖宗产业过日子的小见识。 第十八章 回乡 照泉得了信儿,匆匆地赶回上海。她一边走一边解着紫色呢大衣的纽扣“上海还真是热了,这呢子的大衣穿不住呢。”脱下大衣并没有丫鬟过来接着,她也不在意,直接扔在客厅的沙发背上。晓真赶着接出来,帮她把大衣挂好,笑着说:“大奶奶原说等二爷放了学去接您过来呢。”照泉说:“我下了火车就来了,难道还在车站等他接我?我家里如今没人,冰锅凉灶的,连口热水都没的喝。”说着歪着脑袋看了看晓真:“长高了呢,越来越水灵了。不像刚来的时候,看着要让风吹走了似的。快倒杯茶来给我,渴死了!”晓真匆匆地给照泉倒了茶水,双手捧了过去,照泉问“丫头呢?怎么都是你在这儿?”晓真笑:“家里的丫头都打发了,就留了个小丫头伺候浣竹小姐。那孩子现在在厨房帮忙,有什么事儿您吩咐我就行。”照泉拍着手笑:“我大嫂还真是会过日子,连小丫头的月钱都要省了。老一辈的姨奶奶们还使唤个丫头呢,她倒好,自己就使唤姨娘,不要丫头了。”晓真红了红脸:“姑奶奶说笑了,我倒觉着大奶奶这样挺好,家里人口少了,事情也少,管起来也不那么劳神费力。二爷和莲舟少爷平时也都自己照顾自己,知道大奶奶不易,更懂事些呢。”听了这话,照泉更是多看了晓真两眼,她穿着件镶着石青边子的月白夹袄,烟灰色的裤子,若不是盘了髻,真仿佛是个丫头。照泉咂嘴:“瞧瞧,不给穿绸的缎的也罢了,连花都不绣一朵儿。让人知道了,不定要说我们沈家是怎么苛待姨娘呢。”晓真不好意思起来:“都怨我自己懒,想着整天在家也不出门见人,裁出来就上了身,如今倒让姑奶奶笑话。大奶奶哪会苛待人?过年时还让我做了出门的洋装大衣呢。回头还要求姑奶奶给看看是不是现如今时兴的样子?”照泉看着晓真的眼睛:“行啦,你奶奶是那大观园里的凤辣子,偏就有你这么个平儿姑娘,话里话外的都是大嫂的好处,也不知道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呢。对了,你刚说的莲舟,就是我大哥那个外室的孩子?”晓真忙伸手去堵了照泉的嘴“姑奶奶可别提这个,如今莲舟跟大奶奶亲着呢,话里话外的也不提他娘了,您可千万别勾起他的话来,我们奶奶听了又要落泪。”照泉摆手:“得得得,我不提。我还没说两个字,瞧你就急成那个样儿。孩子呢?”晓真抿着嘴儿:“您进来这半日,还没坐下来。您坐着喝茶,我去书房叫他。” 一会儿,晓真领着莲舟过来,指这照泉说:“那是姑姑,快去给姑姑请安。”莲舟就跑过来给照泉磕了个头,嘴里还念叨:“莲舟给姑姑请安,姑姑好。”照泉赶紧扶起来,“你娘就是礼数大,什么时候了还磕头请安的。你不嫌那地上硌着疼,我也没见面礼拿给你。”莲舟刚正经了一下,听姑姑讲话又脆又快,就觉得有趣,很得意地说:“这不是我娘教的,是昨天晚上二叔教给我的,说让我见了姑姑要磕头请安的,我都记下了。可是二叔说姑姑要带礼物给我的,怎么您忘了带呢?”照泉看莲舟伶俐可爱,长的又极像他大哥,也心疼起来,把莲舟抱在腿上,细细地瞧。心里一边抱怨照石替他乱许愿,一边转着眼珠子想主意,她拉着莲舟的手说:“姑姑没忘,姑姑教你念个儿歌,儿歌就是礼物。你要是都念会了,你二叔还买糖给你吃呢。”接着就教莲舟念“笃笃笃,卖糖粥......”莲舟是开过蒙的孩子,这样的儿歌一会儿就学会了,他见照泉亲切热情,一会儿就熟悉了,爬到照泉腿上,攀着脖子说:”姑姑,我不要二叔买糖,你买糖粥给我喝呀。”照泉搂着他摇晃着“行,姑姑买糖粥给你喝,还放好多炒芝麻和桂花糖在里面。你还会念什么,念给姑姑听。”莲舟坐在腿上念起他的三百千。 晓真打从厨房出来,看他猴在照泉的身上,就吓唬他:“你快下来,二叔就要回来了,他看见你这么没礼貌,又要变脸了。”莲舟立即从照泉身上跳下来,照泉笑:“我倒不知道你二叔这么厉害。”莲舟悄悄说:“二叔有两张面孔呢,一个是眯眼睛,一个是皱眉毛。要是眯眼睛脸就没事,要是皱眉毛脸就要完蛋了。”照泉忍着笑问:”怎么个完蛋法?“莲舟撅着嘴“嗯,有时候要站墙角,有时候还要打手心。”照泉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揉着莲舟的头发说:“那是你二叔报复你娘呢,哈哈哈!你二叔小时候净挨你娘打了。如今就改你怕二叔了。”莲舟不以为然,趴在照泉耳朵悄悄说:“姑姑你说的不对,我不怕二叔的,二叔打完都抱抱莲舟,还给说两个故事。我怕我娘。我淘气不听话,她就哭,我怕她哭,她一哭,我就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照泉不再笑了,看着眼前这张酷似他大哥的小脸,轻轻地说:“那莲舟要乖,不惹你娘伤心,别让她哭。” 正说着,照石带着正海和浣竹进了门,浣竹像个小鸟似的扑过来搂着姑姑,正海在一旁偷偷打量照泉,既不像她干娘那样端庄娴静也不像她亲娘那样亲切朴素,而是带着些富家小姐的骄矜和张扬,因而就有些怯怯的。照石在一旁推他:”挺大个孩子,见人怎么不叫呢。”正海瞧他一眼,他才觉得大概这孩子还是需要介绍一下。忙陪笑说:“姐,这是正海,孙管家的小儿子,如今我大嫂已认做义子了。”正海这才鞠躬叫了姑姑。照泉一手搂着浣竹,一手搂着莲舟,跟照石笑:“你看你大嫂把这一帮孩子调教的都跟你似的。莲舟这小子竟是见了我就磕头。”照石却说:”他给您磕头不也是该当的么。”照泉笑:“咱们家几代经商,不过是有几个钱罢了,哪来的这么多礼数。都是你大嫂,什么江南大族仕宦之家,闹出这些虚文。也就是前清皇上倒了台,不然人家还瞧不上咱们家呢。”照石倒替大嫂不安起来:“姐,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做什么。”照泉依旧不管不顾:“这又不是什么坏话,不过是咱们姐弟闲嗑牙罢了。你不知道,当年你大嫂的祖父乡试时被人偷了银子,是你爷爷帮衬了一笔。后来感念这点恩情,回乡做官时也帮衬咱们家不少。你大嫂的父亲本来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可惜皇上到了台,无处谋生,干脆帮咱们家做了生意。所以咱爹才经常说,若不是他们顾家帮忙,咱们家也做不了这么大的生意。你大嫂的外家更是世代书香,你瞧着你大嫂严厉,她娘比她还厉害的紧呢。我们俩从小一处玩,什么事不做,没几年被她爹接回家去,再嫁来就是这副模样了。唉!”照石却笑了:“姐,您这是叹的什么气呢。咱们家有大嫂这样的人当家,可不是福气么?”照泉笑了笑:“你不懂,这是你的福气,却不是她的福气。”照石突然严肃起来:“姐,我懂。” 晚上静娴回了家,自然拉着照泉商议回去卖田地的事情。照泉快人快语:”这才是静娴你的风格啊,从小儿一块玩的时候,你是个多有主意的人呢。所以啊,我一听说这事儿,当时就让人订票,巴巴儿的赶回来了。我还有个新主意说与你听呢。我看你这儿如今也开始新生活了,姨娘也上桌吃饭了,你也做了洋装了。可见这是个得人心的事儿。将来大家恐怕都爱穿洋装,不愿意上裁缝铺子一趟一趟地量尺寸呢。不如开个制衣厂,就像洋人做洋装那样,定集中尺码,一起加工,速度又快量又大。至于是自己开服装店来卖,还是到百货公司租柜台,这我可拿不准,要你定夺才是。”静娴说:“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到底是怎么个章程,我还得再琢磨琢磨,反正这个事情也不急。”照泉却说:“这个事情说不急也不急,说急还真有点急。象藩现在管着军需,你这个服装厂开起来,做军装不是现成的买卖?开铺子到不用着急。”静娴想了想:“这倒是个路子,如今到处兵荒马乱,总得不停地征兵做军装。只是除了姑爷,还有别的路子吗?”照泉大笑:“一说做生意的事,你的胃口就大了。我这里上万件的军装还不够你做?还要问别的路子,回头两边阵地上杀的眼红,身上穿的倒都是你厂里出来的衣裳,那才是好笑。不过,你别说,还真不止这一个路子。你别看这些大帅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一个个乌眼鸡似得,私下里交往多着呢,互相都通路子的”静娴点头:”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我回头让人写个章程给你看看,姑爷那边就拜托你了。“照泉撇嘴“跟我还说什么拜托不拜托的。” 静娴笑着说:“不光这一宗事情,我这儿还一件事要拜托你和姑爷呢。姑爷在军队上,看看有没有没妻室人有好的,说给晓真吧。这孩子一天天大了,我也不忍心让她跟我一起守着,又不能打发她回娘家去。要在上海找个人家,传出去总是不好,所以我想着要是能嫁到武汉这样的地方,又是正房当太太的,也不委屈了她。”照泉挑着眉毛“怪不得晓真这姑娘嘴里大奶奶长大奶奶短,竟是把你说成个神仙,有这么好的事儿替她想着,她可不是遇见观音菩萨显灵了么?”静娴叹气:“这还不是咱们先对不住人家姑娘的,这孩子这几年帮我理家也是很妥当的,谁家把她捡了去当家,那才是前世念了佛呢。”照泉撇撇嘴:“是你对不住人家啊,别扯上我,也别扯上沈家,这姨娘可是你做主娶回来的,如今庙小放不下了,可又要送出去。” 第十九章 喜讯 清明节,静娴照泉带着照石和莲舟去了宁波老家。照泉问:“要不要先回你娘家一趟?”静娴摇头:“办完了事再说吧,我既打定主意不让娘家参与这事,就不能先回去。不然人家还是要说是我娘家人调三窝四地鼓动我卖祖产呢。”照泉便依了她的主意,祭拜完祖坟,就去族里提了要卖掉田产的事情。 遗老遗少们自然有些说头,此时静娴就是庙里的泥胎,任怎么说,脸上一动不动,却也不肯让步。照石对谁都礼数周到,来来回回就是一句话“这一房里如今就剩我一个儿子,将来是要承了家业的,我爹留了话,家里的事都听大嫂的。”照泉却懒得跟这些人多讲,把莲舟抱在怀里,冲着族里的叔伯:“您瞧瞧,这孤儿寡妇就要过不下去了,家里丫头老妈子都辞了,五六岁大的小少爷都得自己干活儿,不卖了田产吃什么喝什么呢?上海那种地方,行动就要钱,照石如今也还没娶媳妇,除了祖产也指望不了别的,所以不但要卖,价钱还不能低,低了就是欺负人家孤儿寡妇,回头上海滩的报纸登出来,看沈家的脸往哪放。”人人都惹不起这个牙尖嘴利的姑奶奶,偏他家里还有个带着兵的姑爷,横竖卖的不是自己家的地,族长也就点头答应,还帮寻了个中人来,说了个合适的价钱。 一行人又转到静娴的娘家住了几日,转眼间就有消息传来,宁波乡下飞檐翘角的祖宅和绿油油的水稻田已经变成了德国的纺纱机和缝纫机。孙襄理派人来说,机器已经到了港口,如今就需要些能做活的工人。制衣厂的工作,自然是女工合适。静娴灵机一动,干脆在家乡开始招工,乡下的女孩子个个都关在家门里低头做活做到脖子断,哪个不愿意去遍地黄金的上海滩看看。结果,四个人回去扫墓,倒领了十几个姑娘、妇人回上海,连娘家的丫头仆妇都跟出来三五个。静娴吩咐孙管家提前安排好了吃住的地方,还特意交待:“都是从老家带出来的,一个个沾亲带故,别太委屈。”弄的照泉笑她:“跟我这里算价钱算的都快掉进针眼里了,这会儿又充大善人呢。” 到了秋天,进口的纺纱机织布机织出了第一批布,静娴特意用这批布在自己的成衣厂里给家里每人做了一件衬衫,她抚着细密的棉布跟照石说:“要是我们织出的都是这样的布,老百姓自然都来买,哪里还用你们在大街上跟大家嚷着要抵制日货。”照石把静娴的话写了篇文章,同学们都说写的好,学校里有个新派的国文老师还鼓励他把文章寄给《申报》的编辑,没几日便登在报纸上,一时间,静娴成了上海滩的名人,说她是民族工业的巾帼英雄。 静娴却不以为然,看了报纸倒把照石叫进房间:”刚跟你说了几句话,就出去说嘴,不让人家笑话,还卖弄到报纸上去了。成日里嘱咐你踏实求学,怎么就轻狂的这个样子。”照石如今年纪见长,倒也不一味地怕大嫂,低头回到:“不是我卖弄,实在是觉得大嫂这话说的有理,既然有理应该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个道理,上海乃至全国的纺织企业多的是,若都能豁出力气来,何愁比不过洋货呢?所以也不过是劝人向善,并不敢卖弄,还请大嫂明鉴。”静娴见他略有惶恐之态,也说道:“算了,也并不是说你不好,只是登在报纸上也太显眼些,做生意的,还是莫要太招摇才好,否则容易招惹是非。”然而没几日,静娴就收到了上海工商联合会下属的纺织同业公会秘书长的大红聘书。 在隆隆的纺纱与织布声中,沈家迎来了新的春天。沈园里的香樟、翠柳都长出嫩绿的新芽,绣球花开了,热热闹闹地挂在枝头。屋檐下的灰喜鹊生了雏鸟,每天忙里忙外地捕食。静娴换上了象牙白的改良旗袍,胸口和下摆各绣了一蓬鹅黄葱绿的竹叶,外面套着一件墨绿色的毛线开衫,她坐在餐桌前,笑意盈盈地看着一封信。 晓真从餐厅里端了牛奶出来,问:”看您这么高兴,是姑奶奶来信了吧。说什么好事情?是问您喝牛奶没有还是问毛线衫织好没有?“说完就捂着嘴笑。静娴放下信,用手指着晓真佯怒:”越来越没规矩,连姑奶奶都敢打趣。”晓真也知道她并非真生气,岔开话题:“您别说,浣竹小姐给您画的这个花样子真是好,竹叶有疏有密显得灵动,这孩子真是心灵手巧。”静娴没说什么,笑看着晓真。晓真瞪着眼说:“这可奇了,我是脸没洗净还是头没梳光,您怎么直直地盯着我瞧?”静娴半眯着眼睛,”要说心灵手巧,有几个比的上顾姨娘,这竹叶子针脚细密,毛线衫织的平整,不都是你的功劳?“晓真一时间摸不着头脑:”要论起织绣的阵脚,不过是针织女红的本分事,但画样子和选颜色,须得是书画的底子,必得要浣竹这样灵透人,我就不成了。”静娴依旧偏头看着“我就说不错的,如今褒贬起来也都是有了道行的。”晓真再撑不住,“我的大奶奶,您要吩咐什么您就说吧。这好一句歹一句的,怎么听的我脊背后头发凉。”静娴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我说了,只怕你就浑身上下热的慌了呢。我说这两天怎么屋檐下的喜鹊叫个没完,原来是应在你身上了。“晓真愈发地不明白:”怎么叫应在我身上?我喜从何来啊?”静娴笑眯眯地说:“是了。这事原也是我自己做主的,并不曾跟你商量过,也没法跟你商量。这家里你也知道,如今也不能指望那人能回来了。我想着你毕竟是个年轻姑娘,又没一儿半女,这么留着你也太不近人情。若是放你回老家去,你家那个样子,你弟弟还没娶亲,也没闲钱养着你。况且,乡下人都知道你是嫁来上海的,让你回去名声也不好。于是我托了姑奶奶在武汉给你寻一门亲事。现下她来了信,说是陈姑爷帮你物色了个少校军官,说是一表人才的,上过军官学校的,想来是你喜欢的新文化人。再说句打嘴的话,这人如今父母没了,跟兄弟们也分了家,你嫁过去不就是当家的大少奶奶了?又不用伺候公婆,也没那么多妯娌,将来在武汉安个家,再生几个孩子,小日子过的有多好呢。” 第二十章 出嫁 晓真听静娴自顾自地描述着自己美好的未来生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她知道,在很多人看来,她在沈家如同守活寡,开了脸梳了头却是个黄花大闺女。虽然,这些年过去,她已经有些离不开沈园,离不开静娴。她曾说过要伺候大奶奶一辈子,但似乎只被当成了忠心的表白,并不被真正地接受。毕竟,善良如静娴,如何忍心看她无儿无女孤苦一生。 晓真有些恍惚,没有一如往日地告退就迷迷糊糊地回了自己的房间。静娴只当她是突然间得到了这样的好消息有些吃惊又有些害羞才躲起来了,也不与她计较。匆匆地吃了早饭,就去给照泉回信,无论怎样,也得让对方寄张照片过来相看相看,她才放心。 照泉那样风风火火的性子,没几天就寄了张照片来,照片上的人一身戎装,也称的上剑眉星目。静娴自己看着满意,问晓真时,那姑娘却只是红着脸不说话。这样的事情,家里却再没有人可以一起商量了。她思前想后的,还是在吃了晚饭后叫照石去了房间。 听说了晓真的事情,照石倒先红了脸,冲晓真微拱了拱手:“恭喜姨娘了。”接着低头对静娴道:“这样的事情,自然大嫂做主就好,照石不能妄言。”静娴叹气“我当然知道跟你说这个事情于礼不合,这不是家里除了你也没个大人了。”照石依旧不抬头:”需要办什么事情,大嫂吩咐照石就是。至于人,自然是大嫂做主,不过,不过,不过还要姨娘自己满意。”说完向着晓真站的方向瞟了一眼。晓真拧着手帕,把嘴唇咬的发了白,愣了半饷说了句:“晓真全凭大奶奶做主。”说完退出去了。静娴笑“这孩子呀,这两天一说这个事情就慌了神儿,什么礼数都没了,抬脚就走。”照石这时候才抬起头来跟静娴说:”大嫂当着我的面跟她说这个,她确实面上过不去呢。“静娴说:”这我知道,不过今天倒也奇怪了,我逼问了她一天都不肯答我一个字的,当着你,她倒表态说让我做主了。既然要嫁人,就不能说是我们沈家的姨娘,我想就说是我远房的堂妹,反正都姓顾,送她一份像样些的嫁妆,将来说话也硬气些。我跟你大姐商量了,让她在武汉给物色两处好一些的铺面,要说随身的细软嘛,我想除了首饰、衣裳别的东西也不好带,就再买两块像样点的手表。这个洋玩意,我也不太懂,你们整天看那些洋画报,回头你去百货公司帮我买两块”“是”照石点头答应。 自从晓真点了头,静娴就立逼着她也去照相馆拍张照片回来。临去前,想起晓真还盘着头发,又跟照相馆改了时间,先带着她烫头去了。晓真顶着一头卷发回来,浣竹和正海看见只是笑,莲舟仰着小脸说:“没我姑姑好看”静娴拍他一下:“那是你从小看姑姑就是烫了头发的,现在看姨娘这样不习惯。”说完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哎呀,如今既然说是我的妹妹,这称呼也得改改才好,以后都改叫了小姨吧。”莲舟又说:”没有姨娘好听。”静娴也气不过:“一个称呼,有什么好听不好听的。”莲舟却不再说什么扑到晓真怀里,咯咯地笑着叫小姨了。 照石按照大嫂的吩咐,去百货公司挑了两块瑞士手表拿给晓真。他进了晓真的房间,笑了笑:”在一个家里过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进过你房间。”晓真抿着嘴说:“那是二爷知礼懂事。”照石忙说:”如今既认了大嫂做姐姐,也叫我照石就行。”说着把两块手表放在桌上,“大嫂吩咐让买的,一个是经典的款式,一个是今年新出的样子。也不知道合不合你意,勉强带着吧。”晓真打开盒子看着,点头说:”我很喜欢,谢谢了。”照石摆手:“谢大嫂才对,我也没做什么。”接着想了想又说:“你想想看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置办的,尽管开个单子来就是。”晓真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客气地回答:“不劳动了,谢谢。”照石点了点头,转身要离开。手碰到门把手的时候,又扭头问:“你是高兴的,对吗?”晓真愕然,她不知道。从十五岁开始,她被父母安排嫁人,然后被大奶奶安排干活,理家,识字,看帐,如今又被安排嫁人,他们都是为了她好,但是没有人问过她高兴吗,她自己也没问过。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高兴,总好像别人高兴了,她就高兴似的。倒是桑枝嫁人的那一年,她问过桑枝是不是愿意嫁去那家里,当时的情形想来她是愿意的,如今听说桑枝连孩子都生下来了。照石看她不讲话,解释了一下:“我想,总要找个自己觉得不错的人在一起生活才是高兴的。”晓真笑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给我看的那些杂志我也都看过。只是,我并不认识谁,我想大奶奶,不,我姐姐总是为了我好的。我所以,我应该是高兴的吧。”照石点点头:“高兴就好。” 照石离开,晓真又打开那两个装着手表的盒子,她上了上弦,两只表都喀嚓喀嚓地响。她在沈家的生活一如这瑞士手表一样精准,每天几点起床,几点早餐,几点看帐,几点读书几乎都是定好的,而这样精准的生活或许马上就要改变了。她又想起桑枝,桑枝当年也是嫁给了一个看起来不错的男人。但那人娶到了大奶奶身边第一得力的大丫头,也并没有感沈家的恩,没多久就背弃了沈家去百货公司做了经理。桑枝从此无颜面对静娴,再不敢进沈园的大门,想想身形高挑的桑枝,原先是多么新鲜爽利的一个人,因是没出阁的丫头,竟比她这个姨娘还更有声势些,如今竟闹的这样畏畏缩缩,想来她也不愿这样。然而,这男人的事情,又哪是她能做的了主的呢? 晓真也看过照泉寄来的相片,相片上那人的长相倒也不讨厌,可是她不知道跟这个看起来不讨厌的人一起过日子,是不是让自己高兴的事。晓真躺在床上拉开被子来挡住自己的脸,眼前出现了一个男人的侧影,台灯黄色的光线看起来暖洋洋的,照的那人的侧影像镀了金。他低着头,手里握着一只兼毫小楷,一笔一划地临摹面前的碑帖。晓真越走越近,那人抬起头来,看着她,跟她说谢谢,复又低下头去写字。他头发上有洗发膏的香味,那洗发膏是晓真打发人买的,洋甘菊的味道;他衬衫的领子又白又挺,衬衫是晓真熨的,熨之前还上过浆;他握笔的手很好看,手指修长,手背上能看见雪白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这手除了写字,还拿过晓真做的桂花糕,两个手指就拈起糕来送进嘴里,还用手掌托在下巴上,怕渣滓掉在桌面上。晓真想要伸出手去拉住他,他就在眼前消失了。 她把被子甩开,躲在里面太久有些气闷,同时也怨恨自己怎么没来由地想起这些。她起来推开窗子,黄梅天的潮气涌进来,只能又愤愤地关上。她转身翻箱倒柜,拿出两页纸,那是从前照石教她读书写字时写给她的仿子,在柜子里时间久了,天又潮湿,宣纸上竟然有了些霉点子。晓真找了洋火来,把那两页纸烧在花盆里,纸灰泛着焦香,她不耐烦起来,在花盆里刨了些土,把那些灰都盖上了。 过了夏天,武汉的那位就来接晓真。照泉知道静娴是个守旧俗的,特意跟陈象藩一起也回了上海。这样算是迎亲送亲的人都有了。虽说如今都提倡新生活,文明婚礼,但这回晓真是嫁于人做正室妻子,倒比上回风光的多。静娴里里外外地操持,嫁妆里各样首饰四季衣裳都是齐备的,她贴身装着武汉一处公寓的房契,箱笼里还有两间铺子的账本,乡下大户人家的大小姐出嫁也就是这样的陪送了吧。照石心里有些散乱,踱到租界的书店去看书,最终还是忍不住买了两本书回来,想要托浣竹的手送给晓真。这是件机密的事,万不能让大嫂知道的,然而才刚十岁的浣竹似乎就读懂了他的心,那眼神分明就是请他放心,会秘密地送去。只是那孩子低头看了看两本书,一是《花间词》且放下不说,另一本却是小说《伤逝》她看了那名字就有些为难地望着照石,仿佛是问:“这样的小说难道是送给别人结婚的贺礼吗?”照石也觉不妥,抽了那本出来。然而这下,孤单的一本书送去,似乎也不合适。浣竹牵着他进了自己的房间,从抽屉里拿了自己做的花笺,那信笺上粉粉黄黄的花瓣,似乎还是春天里晓真帮她在院子里摘了来的。另又翻出莲舟临的一篇柳体的《金刚经》,虽然还不成气候,到底稚拙可爱,还有正海画的一副竹子。这正海与浣竹在一起呆的久了,竟也能画几笔,而这孩子别的都不爱,偏就一门心思地画竹子,家里人都知道他对浣竹的心意,倒也都随他了。浣竹将这写东西放在一处,找了个小小的绣了绣球花的包袱皮出来,仔细地包好,拿给照石看。 照石一面感慨浣竹的聪慧,一面好笑,自己终究还是跟几个孩子混在一处了。 临出发那天,虽已立秋,天气依旧暑热难耐。全家人一大早就起了床,先让人将行李挑去了码头。原说坐火车离开,但新姑爷说天气暑热,坐船还能吹吹江风,恐怕比闷在火车那个铁皮罐子里强些。 新人在客厅里给静娴磕头,静娴忙拉住“既然是妹妹妹夫,哪受得起这个。”新郎官就势站起来,晓真却泣不成声,众人七手八脚的才算拉起来。静娴把晓真搂在怀里,用手绢帮她抹着脸上的泪珠:“妆都花了,可怎么出门?武汉离上海也不远,想家了就回来住些日子。”晓真点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外挪。 莲舟来到沈家后,静娴常常忙着生意上的事,在家里吃饭穿衣的小事都靠晓真经管,如今听说晓真要走了,孩子竟死死拉着她的手,不让出门。晓真蹲下来好说歹说都没用,他也不哭不闹,就瘪着嘴,瞪着眼,死死地拉住,一点不肯松手。晓真无论如何也不忍心硬掰开那只小手,劝着劝着自己又滴下泪来。新郎官有些着急,低头看着手表,小声说:“别误了船。”听了这话,莲舟便抬眼瞪着他,仿佛就是眼前人抢了他的姨娘。照石看不是事儿,用了些力气,一把扯开了莲舟的手,莲舟大哭起来。晓真转身回来要哄,照石冲他摇头。终于,被新郎牵了手走进院子里。照石被莲舟哭的心烦,在他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哭什么哭,当着外人,不嫌丢人。”莲舟哭的更凶了,弄的照石不知所措,最后索性把他关进书房,让他哭够了再出来。 第二十一章 不合 静娴带着正海、浣竹送到沈园的大门口,也是眼圈红红的回了家。照石正在书房外面坐着,拿着一本书赌气,莲舟仍在书房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哼唧。他看见大嫂,觉得让静娴看到自己把莲舟扔在书房里,有些面上过不去,就叫了正海和浣竹去书房找莲舟玩。 莲舟哭的狠了,眼睛有些肿,浣竹用自己的手帕弄了凉水来给他敷眼睛,他却吸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问正海:“姨娘为什么跟个不认识的人走了,他也不要我了吗?”正海摇头:“不是的,姨娘长大了,长大了就要离开家的。”莲舟紧张起来:“正海哥,二叔也快长大了吧,他也要离开家吗?”正海认真地想了想回答:“不,二叔是男人,不会离开的。只有女孩子长大了要嫁人才会离开家。我娘说男人就算离开了家,最终也会回来的,根是在家里的。”他的答案并没有缓解莲舟的紧张,他马上问:“那浣竹姐姐长大了就要离开了吗?”正海这下却笑了:“这个你别担心,浣竹将来长大了,肯定是要嫁给我的。我就在你家,她也不用离开家了。”莲舟扭过头看真浣竹:“姐姐,是真的吗?你将来长大了一定要嫁给正海哥,这样你就不会离开我了。”浣竹看着莲舟,用力地点了点头。 晓真离开了沈家,静娴仍旧忙着生意上的事。家里的事情无人照管,只得委托给照石。然而照石这样年纪青年,心里装的都是家国天下,坐下来看看柴米油盐的账簿子已是难得,几个小孩子的寒温饱暖就难以顾及。特别是白天工作的、上学的人都出了门,就剩下莲舟一个人。他本就是狗都嫌的年纪,家里再没人看着他、陪他玩,更是闹的无法无天。静娴只得每天仍旧打起精神来应对家里的琐碎,又安排把莲舟也送到学校去上学了。 转过年来,照石从学校里回来,跟静娴商量:“大嫂,我今年就要毕业了,打算报考复旦大学。”静娴抿嘴笑着:“你愿意考哪所学校都好,大嫂都支持你。只要你愿意读书,出国留洋,也没问题。”照石摇头:“复旦大学就很好,而且在上海,平时也能帮大嫂照顾照顾家里。”静娴知道照石懂事,必不放心把孤儿寡母丢在家里,嘴上却只笑着说:“如今正海和浣竹也越来越大了,莲舟上了学,功课上的事我看正海也能教导他,你也不用太操心,家里针头线脑的事情你也帮不上忙,倒不如毕业以后快点娶个媳妇回来,我们家添个协理宁国府的二奶奶,那才真叫我省了心呢。”照石红了脸,“大嫂如今也不讲什么威严了,说这样的话。”静娴见他害了羞,又忍不住逗他“我要真拿出长嫂的威严来,直接给你定一房媳妇,还怕你敢不回来拜堂?”照石心里一惊,但转念想想,知道这是大嫂逗趣的话,并不会真的这样做,暗暗松了一口气,没说什么。静娴看到他紧张了一下,也明白他心里必然是忐忑了一回,目光就温暖下来,“从前大嫂管你管的严,知道你不会在外面跟女孩子眉来眼去。我也知道你们年轻人,如今要成亲必然是要找自己心里中意的,不爱听什么父母之命了,这个我支持。你如今就要读大学,如果有情投意合的女孩子,也不妨交往交往,或是带来家里做客。我也见不得有些人家对别人家姑娘挑三拣四的轻狂样儿,但也要知书达礼、善良懂事才合适做沈家的媳妇呢。” 照石没什么心情继续这样的话题,但是并不敢驳回大嫂的话,只能笑着说:“大嫂,我来跟您说读大学的事,怎么就扯到这个上头去了。我以后若有看得上的姑娘,必定先带回来给您过目呀。我刚还没来得及说呢,想跟您商量商量我是读机械专业还是外语专业。我想着这两个专业将来都应该能帮到家里的生意,所以有些犹豫。”静娴倒不以为然“专业的事情,还是看你喜欢吧。你将来有出息就是家门之幸,并不用在这些细节上考虑。我沈家也花得起钱请工程师和买办,倒不用你这位二爷亲自出马。”接着又笑“你说起外语和机械。我倒觉得咱们家正海能去学机械专业,家里的钟表也不晓得被他拆了多少,上次买的缝纫机也给他拆了,我看你得盯着他点,过两天就敢去拆汽车了。莲舟那孩子从小就嘴甜,你看多会说话讨人爱,要是学讲洋人的话肯定唧唧呱呱地多逗人喜欢呢。”照石也道:“那照这么说,我得去读中文系,好好学学讲话,将来才好讨大嫂喜欢的。” 到了秋天,照石毫无悬念的考上了复旦大学,令静娴惊讶的是,他竟然真的选择了中文系。正海也升入中学,莲舟就拍着胸脯跟浣竹说:”姐姐放心,以后我负责保护你。”静娴依旧忙碌,不过有个好消息令她精神振奋:“陈象藩要前往上海一段时间,照泉自然也是会跟着回来。 刚进九月,照泉真的回了上海,歇了两日就直奔沈公馆。”依着我的性子,恨不能直接回这儿来住呢。你不知道我那个家里,这么多年没住人了,柜子角连蜘蛛网都有了,也不知道这看房子的两个人都是怎么弄的。要不是还带着两个孩子,我才懒得管,干脆,他回军营我会娘家,大家都住的舒服。”照泉进了门,就像开足了火力的机关枪,嘴就没有停过。她说累了,打算喝口水的时候,才发现静娴始终没说话,一直笑盈盈地看着她。她这才不好意思起来“你看,我也没跟你问个好,就顾说我自己的事情了,照石在大学里怎么样?孩子们都还好吧。”静娴这才点点头说:“都好,你放心吧。你接着说,我就爱听你这个竹筒倒豆子的声儿。”她这么说,照泉倒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静娴却问:“晓真她还好吧。”谁知道照泉却有些面色不豫:“唉,之前在咱们家的时候也没看出来,这丫头脾气还挺大。小两口日子过的好好的,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吵架。我听说那新姑爷也是长年住在军队里,不怎么回去呢。” 静娴很久都无法相信晓真跟爱人不合的传言。在她看来,晓真是个多么聪明伶俐而又听话顺从的孩子啊。她逼问照泉:“你快老实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我总不相信晓真是个不讲理的孩子。”照泉叹气:“咳,当兵的,你还不知道,都是粗人。难免喝多了酒去点不该去的地方。晓真这丫头气性太大,两口子过日子不就是得过且过嘛,何必抓着不放呢。”静娴恍然大悟,“这倒是,晓真看着随和,倒真的是个眼里容不得砂子的性儿,先时她做一件袄子,桑枝说那边子颜色不好,她就要拆了重新弄,我说她也太不知爱惜人力物力,虽然没敢拆了重新弄。到底自己不肯穿,给了小丫头文锦。”照泉哼一声:“随和?这家里上上下下可有一个敢在你面前不随和的?你这些年没空管家,都是那孩子管着,上上下下这些人,哪是随和两个字能镇得住的?”静娴笑嘻嘻地说,“是,这家里,除了你跟我不随和,别人都不敢。”接着却突然拉住照泉的手问:“你刚说军队里都是粗人?什么意思?陈姑爷也这样?”照泉抽出手,躲开静娴的眼睛:“我早习惯了。孩子都那么大了,我还能怎样?”静娴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得空也劝劝她吧,连你这样的人,都说出这种话来,那还能怎样?不如赶紧生个一儿半女,守着孩子过日子吧。” 第二十二章 女校 姑嫂二人念叨完晓真,照泉却又来了精神“我这次回上海,也打算出来做点事情,不知道你这个董事长有什么生意可以给我分分的?”静娴撇嘴:“爹也留了好些铺子给你,到我这来打什么秋风。”照泉说,“嗨,那些铺子,我也没怎么好好打理,倒有心委托到你这边,每年给我留些利钱就行,还就怕你看不上呢。”静娴笑了“是,你手里都是钱庄,这分金掰两的生意恐怕还真不是你能做的。我这儿有一桩事想托了你,恐怕你是喜欢的。”照泉原是歪在沙发上,听了这话立即坐起身子:“你快说,什么事儿。那些破钱庄子,回头我让掌柜的来跟你说。”静娴问她:“你知不知道上海有个平民女校,是半工半读性质的,上半天学习,下半天做工。你知道咱们家的厂子都是纺纱、缫丝、制衣的活儿,有好些女工,因此我想仿着这个平民女校办一个女工学校。可以让厂子里这些女工多读读书,若是有那么几个能读下来了的,或许将来就有了进身之路,不必在厂里出力气,也能做些秘书的工作了。其他工人家里的女儿愿意来读书的也好,识几个字,总比睁眼瞎强。将来咱们再招工,也优先从这学校里的学生中选。你这样能说会道又爱热闹的人,去管这宗事情怎么样?”照泉从沙发上站起来,双手拍着她的肩膀:“静娴啊静娴,你果然不是个普通的女流之辈,要开学校,打算教出百十来个顾晓真啊还是沈照石啊?” 正说着,照石从学校里回来了,一进门就问:“大姐,你背着我说什么呢?”照泉笑着跟他说了静娴的计划,照石惊喜地看着大嫂:“您真是太伟大了,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真想给您行个大礼。”静娴笑道:“别跟我贫嘴,你从小大,我什么礼没受过,这会儿不用你三跪九叩呢,回头学校真要开起来了,你老老实实地去给我当教书的先生比什么都强。这主意我早有了,一直没有工夫弄起来,如今你大姐回来了,我才有了帮手,你也多帮帮你大姐。”照泉得意地望着弟弟:“你明白我上回回来时跟你说的那些话了吧。你大嫂若是个男人,必定是个为官做宰的料。要我说,这皇帝没了真是好事,不然她这样的无非是在家里理家看帐,这样的本事可往哪里使呢?”静娴在一旁说:“你们姐弟俩不用在我这儿一唱一和,若是学校办不好,我也拿出当家人的威严来,唯你们两人是问!”照石点头“这个没问题,我可以组织学校的同学都来教课,什么专业的都有。要不,干脆,大姐你就把文化教学的事情交给我吧。” 照泉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又常随着陈象藩在官场上走动,认识的场面人物也多。女工学校开学的那一天,教育厅和纺织同业公会都派了人来剪彩。陈象藩在照泉的要求下,老老实实掏腰包捐了一批桌椅,还派了一个连的士兵来给搬好擦净。原本教师们都推照石作为代表在开学典礼上讲话,照石却说:“我建议请个女教师讲话吧,既然是女工学校,也让学生们看到,努力读书将来也是可以做女先生的。”最终,大家推了教英文的老师祝兰心,这个姑娘便是五四时照石曾在讲台上见过的那个,他父亲正是商业储蓄银行的董事长,照石在慈善酒会上也曾有一面之缘。兰心如今在复旦大学外语系读书,与照石成了校友。照石在学校里成立一个“女工扶助社”兰心看了校园里张贴的启事,第一个来报名。照石一眼就认出了她,如今年纪大了两岁,愈发也亭亭玉立,微微笑起来的时候,那对酒窝显得愈发羞涩。然而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姑娘站在主席台上倒一点也不怯场。照泉在台下推推静娴:“这个姑娘不错,说起话来干净利索,我就见不得小姑年说话低头跟蚊子哼哼似的。这姑娘是谁家的,你认识吗?”静娴笑笑,凑在照泉的耳边悄悄说了兰心的家世,照泉激动起来,推着静娴说:”哎呀,赶紧娶回来做二奶奶呀。“静娴把食指比在嘴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过脸来却看见照石正对大姐横眉怒目,看到大嫂望过来,他又乖乖地收敛了目光,正襟危坐看着台上。 女工学校是业余学校,主要是晚上和休息日上课,女工扶助社下设了义务教学组,由兰心负责组织学生们轮流去教文化课,照石也每周一、三晚上教国文,还带着正海、浣竹和莲舟三个小的都去。他跟静娴商量:“让这几个小家伙也见识见识贫苦人的生活。”正海已经上中学了,每次去女工学校都是一副小助教的严肃表情,帮二叔拿着教案教具,还能帮忙批作业。很多女工如果来上课就没法照顾孩子,因此照泉同意他们可以带孩子来学校。浣竹和莲舟每次做好功课后就在院子里跟那些孩子们玩闹,十分开心。小孩子在院子里嬉闹,总免不了你追我赶,一个叫阿南的孩子摔了一跤,裤子膝盖上破了两个大洞。那孩子摔倒的时候倒没哭,看到裤子破了,却伤心起来。莲舟跑去安慰他“我也摔过跤的,一会儿就不疼了,你别哭了。”阿南啜泣着: “我娘新做的裤子,刚穿两天就摔破了,给她看见了肯定要揍我。”莲舟瞪着眼睛,不敢相信。每次他摔了跤,姨娘把他搂在怀里,还要过去拍打地面,怨地面把他磕着了。哪有这样被摔疼的人还要挨打的。莲舟左思右想,把阿南拉到一棵大树后面,“你快把裤子脱下来,咱们换换,这样你娘就不会打你了。”阿南眨眨眼,好像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就跟莲舟换了裤子。 回去的车上,浣竹和正海一边一个戳着莲舟裤子上的洞,莲舟痒痒的呵呵直笑。照石坐在前排扭头过来说:“你还笑,阿南这会儿肯定在家哭呢。他娘我认识,最是要强的一个人,肯定不会让他要你的裤子,他又白白丢了这条新裤子,这顿打是躲不过去了。”莲舟才想起来今天在院子里的困惑,“二叔,阿南摔了一跤,他娘怎么还要打他。”照石说:“他娘要做好久的工才能给他做条新裤子,还等着他穿不下了给他弟弟穿呢。这可好,才两天,新裤子就没了。有些人家里日子艰难,要不怎么从小教育你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下知道小时候不吃胡萝卜你娘让你在餐厅罚跪没冤枉你吧。多少孩子还吃不上一口用油炒过的胡萝卜呢。”莲舟听了二叔的话,咬着嘴唇不吭声了。 回到家里,浣竹却拉着莲舟到房间里把裤子换下来,自己把那条破裤子拿走了。过了两天,浣竹把裤子拿给莲舟看,蓝色的裤子上绣了两只白色的小船,挡住了那个破洞,莲舟拍着手直笑,两人举着那条裤子在客厅里又跑又跳。静娴回到家来,笑他们俩“举着个裤子跑来跑去的像什么!”莲舟跑过来,“娘,你快把我们小时候的衣服都找出来,明天带去女工学校,我都送给阿南的弟弟,正海哥哥小时候的裤子,阿南肯定也能穿的。”照石也从书房里出来“大嫂,干脆我们发起一轮募捐吧。”静娴摇摇头“募捐的事情得从长计议。穷人也是有尊严的,特别是在女工学校读书的这些人,都是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力量改善生活,而不是等人施舍。不过,能让咱们家的孩子们知道生活艰难,我这个学校还真没白办。”说完,静娴搂着浣竹,在她脸上亲了亲,“说起来是件小事,我看这次浣竹办的最好,明天去把这条裤子还给阿南,他肯定很高兴。” 第二十三章 初恋 照石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跟兰心谈恋爱。 兰心在女工学校教英文,也是每周一和周三上课,所以他们常常约好在校门口见面,一起去女工学校。她对义务教学组的工作很上心,帮了不少忙,照石心里很感激,但是,好像只有感激。两人同进同出久了,自然在学校里被当成是一对儿。学校里谈恋爱的青年男女很多,因此他们也没有辩解,毕竟辩解也没有什么用。然而昨天晚上,照石听见大姐在跟大嫂说起兰心,倒让他与兰心之间多了一层隔膜。 照石原是要去跟大嫂和大姐说说给女校的学生印课本的事。结果听见两人正在二楼的起居室里一边喝茶一边闲谈。恍惚间,他听到了兰心的名字,就愣在了起居室门外。照泉并不知道照石在外面,犹自欢喜地跟静娴说:“听你话里话外的意思,咱们如今跟祝家来往还并不少呢。”静娴点头:“商业储蓄银行如今规模并不大,本金也不算多,洋人的企业略大些的,还看不上他们。我想着,这上海是十里洋场,真到了国人自己做点生意却都不容易。咱们那细纱厂的帐就都从他那里走。另外,今年谈了个新的合作,去乡下收丝的现金都是他那里出,咱们这儿出了新面料上市,在一次性还本付息。这样不占用现金,风险小很多。一来二去的,两家合作的倒还顺畅。要我说,你倒不如把手里那几个钱庄子倒给他们改做银行的办事处,入点股份得了。上海这个地方,银行业会有大发展,咱们传统的那些钱庄以后是没什么路子了。”照泉却不耐烦起来:“谁要听你说这些生意经,钱庄的事,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难道我还怕你黑我的钱不成?我跟你说正事呢。”静娴笑起来:“做生意还不是正事,那些钱庄都是你的陪嫁,将来没了可别回娘家哭来。”照泉说:“别打岔,你知道我说的正事是什么。我是看你再经不住这么点灯熬油地过了,就比我大两岁,你瞧瞧,才刚三十出头,连白头发都出来了。我看兰心那姑娘跟咱们照石走的挺近,她家里跟咱们来往也多。若是她嫁过来,家里家外的事不是更容易些。”静娴道:“没想到你如今也势利起来,什么叫家里家外更容易?”照泉啐她一口:“你别揣着明白当糊涂,我什么意思你还不知道吗?你不愿意认,我还偏要说。那姑娘要是进了门,这一家子上上下下也有人替你操心,就是那几个小的读书上学,也有人经管,人家也是大学生不是么。外头的贷款,咱们要参的股份,那将来还不是亲家一句话的事?”静娴噗哧一声笑出来:“说着说着就没了边儿,照石和那姑娘自己什么意思还不知道呢,你这儿亲家都认下了。”照石听两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大约沈家跟祝家在商业上的来往还蛮多。本来他并不拒绝跟兰心来往,但听了这话,倒像吃了个苍蝇一般恶心。他可不想让自己的感情和婚姻变成生意的筹码。不过,他坚信,大嫂绝不会为了这些利益让他娶个自己不爱的女人进门。 尽管他连日来都心里烦闷,但也没有什么更好的理由拒绝跟兰心一同去上课,大嫂让他请兰心到家里去玩,他也答应了。 星期天的下午,兰心应了照石的邀请去了沈公馆,浅驼色羊毛大衣里面还特意穿了一件湖蓝色底子印着各色花朵的绸缎旗袍,那料子是沈家今年的新样子。兰心坐在沙发上一边剥着一个蜜橘,一边微微地红了脸。本来,她是个大方的女孩子,但她知道正海和浣竹正关了门在里面偷偷地笑,也知道此刻坐在沙发上看画报的莲舟也并没有把心思放在画报上。最终一家人客客气气地喝了下午茶,听了一张梅老板的新唱片,坐的就有些尴尬了。静娴只好让照石带兰心出去看场电影,莲舟吵着也要去,她娘只说了一句晚上要听他背书,立即吓回了书房。 电影散了场,照石的一颗心已经被人揪了去,一路上懵懵懂懂答非所问,兰心暗自好笑,这片子是挺感人,她在影院里头眼圈也是红了又红,但也不至于看完这么久了,还在心里回味。况且,照石这样一个大男人,心思也太过敏感了。她忍不住问:“怎么,这个电影如此触动情肠吗?”照石别别扭扭地回答:“哦,也不是,只是看到那玉娘孤儿寡妇的,就想起我大嫂来了。也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有过什么爱人,却不能相爱的。”说完就觉得不对“唉,我大嫂比那玉娘还可怜,我大哥并没有死,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与人相爱的。”兰心突然敏感起来,“你不会是跟你大嫂......”照石瞪她一眼“瞎说什么”,跺跺脚扭头就走。兰心自知失言,急急赶上去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千万别生气。”照石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以后说话最好长点脑子。”说罢就送了兰心回家,两人一路无话。 兰心并没有说错,电影确实触动了照石的情肠,他回到家里也不能相信,那电影里的玉娘竟然就是晓真。不是那电影说了晓真的故事,而是那个扮演玉娘的演员,分明就是晓真。他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最终决定先不告诉大嫂,自己找了明星影片公司的地址去打听。 他去了片场,有个工作人员走在远处喊:”于丽丽,有人找你。”那个叫于丽丽的人回过头来,丝绸的旗袍裹着她妖娆的线条,她拿开脸边半遮半掩的扇子,笑着叫了一声“照石”照石此刻不知身处何处,如梦似幻,手心里的汗水提示他,这并不是做梦,那一声呼唤也使他在内心确定,这个叫于丽丽的人就是晓真。 照石还没从惊讶中醒过神来,就看见晓真用夸张的口型说:“稍等我一下。”他坐在旁边,看着晓真又拍了几个镜头。终于导演表示可以休息了,晓真像只鸟儿一样飞过来,伸出手来跟照石握手,说:“好久不见”照石懵懵懂懂地也伸出手来跟她握了握,心里一颤,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多年,他从没碰过晓真的手。眼前这个人,还是那样细白的皮肤,细眉细眼,但无论如何也没法跟那个端着汤碗站在他书桌前的人重叠在一起。晓真明白他的心思,笑着问:“怎么,不认识我了?在大银幕上都能认出来,看到真人倒不认得了?”照石支支吾吾“不,那倒不是,只是,只是。”晓真捂着嘴笑“几年不见怎么变口吃了,什么这个那个不是只是的。我知道,我可能变化挺大的,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这样吧,我今天的镜头已经拍完了,我们一起去吃饭,我请客。”照石连忙推辞“那怎么好意思。我,我得给家里打个电话说一声。”晓真带着他去片场附近的一处办公室打电话,还好大嫂并不在家,他只跟丫头棉桃交待了一声,就挂了。 第二十四章 重逢 两人坐在咖啡厅里,面对面地看着对方。晓真把咖啡杯的手柄挂在大拇指上,双手握着杯子,仿佛手很凉,要用杯子里滚热的咖啡才能暖暖。过了好久,照石终于开口问了一句“你不是嫁去了武汉吗?怎么回上海了,你丈夫呢?”晓真笑了笑,“我还是跟你坦白了吧,反正迟早你都要问的。我离婚了。”“离,离,离婚?”照石杯子里的咖啡差点洒出来。“离婚有什么吃惊的?徐志摩先生的事情你听说过的吧?”照石点头“报纸上登了的,但我总觉得他有些薄幸。”“对呀,我也一样。只是我先生倒不是有了新的爱人,而是爱人太多,不知道爱哪个好了,呵!”照石嗫喏着“这个其实我听说了,嗯,是我大姐说的,你知道我大姐这个人,心里头藏不住话的,大嫂还让她劝劝你。只是,照你这样说,是你要跟她离婚的吗?”晓真耸耸肩:“怎么,女人就不能主动要求跟男人离婚吗?大奶奶打算劝我什么呢?若是我生活不检点,跟男人厮缠,他们要怎样说我呢。为什么换做是男人,就要劝我像大姐一样忍了?照石,我之前就是笼子里的一只鸟,原来在我家的那个笼子里,每天低头干活,伺候爹娘。我爹娘疼我,说你们沈家是大户人家,大奶奶又是个菩萨,我嫁过去能过好日子。于是我又在你们沈家这个笼子里,低头干活,伺候大奶奶。大奶奶也疼我,放我嫁了人,给我挑了门好亲事,军官的太太,真是多么体面,多么好听啊。于是我就又去了武汉那个笼子里。我那前夫也没什么不好,军队发的饷银也都给我存着,带我做衣裳,带我看电影,带我参加俱乐部。我知道,他们都觉得这是为了我好。可是,照石,这世界上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问过我一句,我高兴不高兴。以前我没想过自己高兴不高兴,你问我之后我就经常想这个问题。我先生在外面鬼混不回家的时候,我不高兴,我相信照泉大姐也不高兴,大奶奶就更别提了,她那样的风度品格就这样毁在了你大哥的手里。照石你知道吗,我嫁到你家的那晚,听到有人吹箫,那箫声跟哭了似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大奶奶的箫声,这心里是得有多大的苦楚呢。我为我爹娘弟弟,为大奶奶,为我前夫活了好多年,现在我总算是为自己活着了。” 照石震惊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晓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难道真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吗?还是因为那看似体面却不幸福的婚姻?他低头喝了一口咖啡,似乎今天咖啡泡的格外苦,让他呛了一下,抬头看着晓真:“那么如今呢,你为自己活着,你高兴吗?”晓真真诚地点了点头,“至少现在,我是高兴的。照石,我很感激你,你教我认字读书,让我读到了那么多振聋发聩的文章,又让我知道我应该为自己活着。你知道吗?我其实已经回上海一段时间了,我拍这部片子之前做的是跟你一样的工作,在平民女校教了三个月的书,我想让那些女孩子也能像我一样有机会读书识字,看到报纸上的文章,能有清醒的一天。后来认识了这位导演,他说拍电影能让更多的人思考。照石,你看到《玉娘怨》那部电影了吧,我经常暗自庆幸,自己差一点不就也变成了玉娘那样吗?” 在沈家的时候,照石和晓真都互称对方“姨娘”“二爷”似乎第一次见面因为说了名字,还挨了大嫂的训斥。如今晓真一遍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他觉得这声音真是好听。并且,他也大着胆子,唤了她一声:“晓真。”晓真抬起头,她的眉毛和眼睛还是那样淡淡的,看起来十分秀气,照石记得她的嘴唇也是浅浅的红色,但如今涂了艳丽的口红,看不出从前的样子了。晓真笑笑:“你想说什么。”照石眨了眨眼睛:“我看出来你如今更高兴了,你比从前爱笑。也不总是低着头了。”这一次晓真笑出声来:“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总是低头啊,我倒觉得你总是低着头呢。”照石想了想,大约从前,他们见到对方的时候,就总是低着头的。 咖啡喝完了,面前的芝士蛋糕也吃掉了,两个人才站起来。照石问:“晓真,你如今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晓真大大方方地从包里掏出纸笔,一边写一边说:“我住在卡尔登大戏院后面的公寓里,我写个地址给你,还有电话号码。我家里没有电话的,楼下有,大概需要等一下,我得下楼去接。今天已经晚了,不用送我,免得回去跟大奶奶没法交待,我叫一辆黄包车就好。”说完又撇撇嘴:“你看,到现在我仍然觉得叫大奶奶更顺嘴些。”照石有些不安:“其实,你还是应该写封信给她的,她很惦记你。”晓真回答:“我原来不写,是怕她替我难过,现在是不敢写,我现在做的这些事情,入不了她的眼,不如不说吧。”照石仍然坚持:“演电影这种事,毕竟瞒不住的,况且,大嫂也未必不讲理。”晓真叹息了一下:“走一步看一步吧,到了该说的那一天自然也就说了。”说完,袅袅婷婷地登车去了。 照石回到家里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静娴问他做什么去了,他却回答与兰心一起去了图书馆。静娴并没有怀疑,照石自小时候为一件小事说了谎话被大嫂带去祠堂动了家法后,就再没敢骗过大嫂一个字。尽管今天他仍然心跳的厉害,脸也红了,静娴却只当是说破了年轻人的情事,不好意思了。 夜里,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心里在想,莫非今天的咖啡是冲的太浓了,怎么睡不着觉。晓真的笑脸就在他眼前,自从今天见了她,照石觉得自己的世界也与往常不一样了。他识文断字读书看报,读过圣人的家国天下,也懂得革命党的三X民X主义,但这些词句都不如晓真那样鲜活,甚至看起来有点疯狂。他在黑暗中几次都想伸出手去,总觉得伸出手就能摸到那张小脸,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他从没想到,那个隐在大嫂身后亦步亦趋的晓真,能迸发出这样的能量,她能认识到自己的内心,能大胆地追求自己的生活,这样的勇敢连照石都自愧不如。他也默默地问自己:”我高兴吗?“问过之后,他有些发呆,因为他没有答案。这样的结果令照石有些沮丧,他活了快要二十岁,连自己高兴不高兴都不知道。他生下来就是这家里的少爷,从没有为吃穿发过愁,甚至不知道这些会是值得人发愁的事情。似乎他的任务就是读书,读好了,爹娘大嫂都高兴;读的不好就要挨板子,爹娘也不会来说情。他们也没有问问他,到底是不是高兴读书。后来大哥离开家,他又有了承担家业的任务。这家业是祖宗留下来的,他高不高兴都得承担。可是,不承担又能怎样呢?像他大哥那样?众叛亲离,被人痛打一顿丢在街角,这样难道就是高兴的吗? 照石没有答案,愈发地辗转难眠。他从床上坐起来,在衣兜里翻出了晓真留下的地址。小纸头上带着淡淡的香水味,有一丝甜甜的味道。既不像照泉的法国香水那样浓烈也不像大嫂的香囊那样清冷。他想起了晓真从前送到他书房里的桂花糕。如今,她还会再做桂花糕吗?照石低下头细细地读纸上的小字,一笔一划十分娟秀。这字是他教的,他教晓真和浣竹都临《九成宫》的帖子,女孩子就适合写欧体。没想到,浣竹那样软软懦懦的孩子后来竟然爱上了瘦金体的字,只有晓真临的惟妙惟肖。他把纸条放在枕头下面,想了想,又翻出来放回衬衫口袋里。 接着躺下来,脑子里又不住地想,她一个人怎么生活呢,谁照顾她饮食起居?哦,是了,晓真在家里是也并没有人照顾她,从来都是她伺候别人的。可是,她一个女孩子家,自己住着不危险吗?电灯坏了、椅子歪了,有谁来修呢? 第二十五章 表白 第二天,照石皮泡眼肿地进了餐厅吃早饭。静娴也免不了拉下脸来说他两句,“不是我拦着你谈恋爱,但也不能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你还在读书,还是学业要紧。”末了,还添了句狠话“别以为读了大学我就不管你了,回头拿成绩单回来,可别在几个小的面前没脸。”照石赶忙站起来点头称是。 接下来的日子里,照石三天两头的去找晓真,不光去片场,也去晓真租住的公寓。她的公寓是个套间,照石依旧是矜持地从不进卧房去,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有时两人喝咖啡聊天,总有说不完的话,照石讲他学校的同学,他的课业,也会讲大嫂的生意、大姐的女校、正海和浣竹的小纸条、莲舟的恶作剧。晓真说她的过往,她的学生,她拍的电影;有时候也肩并肩地看一会儿电影画报,或是照石拿了自己写的新诗来读。这些时光里,照石觉得自己不能坐下来,一旦没事情,脑子里就都是晓真的样子,或是过去的或是现在的,总之,那些或深或浅的笑,和微微低头的脸颊总是让他忍不住去见她,即使功课忙,也很想要写首情诗来夸赞她,照石知道,这一次,自己是恋爱了。 有一回照石看到房门虚掩着,就悄悄地进去,晓真并没在房间里。转头却看见她在厨房里忙碌,照石没有叫她,独自靠在厨房外的餐柜上,看着那个纤细的背影。晓真转过头来,看到他正歪着脑袋笑,吃了一惊,嗔怒地拍他一下:“讨厌,吓死我了!亏你还是个大家子的少爷,不知道进人家房间要敲门的吗?”照石一把攥住了她拍过来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笑眯眯地说:”我敲了,你没听见“晓真努力地把手抽回去,“别闹!”照石红了脸,问:“你在做什么?”晓真说:“我今天休息,常给我梳头的娘姨上午来了,带给我一条大青鱼,我一个人哪里吃的完,就打算做了鱼松,正好你也爱吃的。”照石很高兴,他觉得这是晓真特意做给他的,想来晓真的心里对他也有些情谊。 两人吃了东西,照石决定要带晓真去他的学校里走走。晓真不肯:“若是给你同学看到了,岂不是要打趣你。”照石不以为然:“学校里恋爱的男女学生多的是,也不少我一个。”晓真没有上过学,对大学的校园也是心向往之,听说去复旦校园玩,也是有些心动的。 两人并肩走在校园的林荫路上,天气有些冷,说话时会有白气在面前漂浮。晓真忍不住拉了拉羊毛围巾,照石握住她的手问:“冷吗?”晓真把鼻子和嘴巴都埋在围巾里,只露出笑意盈盈的眼睛,摇了摇头。照石有些遗憾地说:“可惜现在天气不好,梧桐树的叶子也都掉了。夏天的时候,看着阳光洒在叶子上,金灿灿的让人心情特别好。我最喜欢拿本书坐在草坪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惬意地很。”晓真笑:“家里又不是没有草坪,也没见你在那儿看书,都是在那儿打球。”照石撇着嘴:“在家里哪敢躺在草坪上看书,不是要被大嫂骂。”晓真了然。两人正在说笑,忽听背后有人喊:“照石!”转头看去,是几个女工扶助社的同学在叫他,其中也有兰心。同学们走近,照石介绍说:“这位是,顾,啊,是于丽丽,是我的朋友。”兰心皱着眉打量了晓真半天,突然说:“于丽丽,你不是《玉娘怨》里演玉娘的那个演员吗?”晓真点点头:“没想到,我捂的这么严实也能被认出来。”而兰心的心思却已经不再她的身上,正在饶有兴致地看着照石。照石自然明白兰心的意思,他无法正面兰心的目光,只好跟其他的几个同学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同学们见到电影演员都很新鲜,积极热情地邀请她一起去女工扶助社里玩。晓真望着照石:“可以吗?”同学们都说:“这有什么不行的,扶助社就是照石组织的,都是自己人!” 晓真很吃惊“真的吗?照石!你组织了女工扶助社?”照石笑笑:“这有什么,学校里社团多的是,大家都可以组织。“晓真不好意思起来“啊,是,我没有别的意思。”同学们看着两人,似乎不太好意思再打扰两人,齐齐地打了招呼离开了。 照石此时才问:“你刚才想说什么?”晓真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而已。”照石站在她面前,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晓真,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只知道听大嫂话的学生。”晓真低下头去,没再说话。照石扳过她的肩膀:“晓真,你看着我。在家里我是顺从大嫂的,但这不代表我没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是一味顺从不敢违逆,我是不忍心,我不想看她难过。”晓真抬头看向照石:“所以呢?”照石说:“你明白我的意思,你明白我的心。你的心,我也明白。所以,我要找机会跟大嫂说,晓真我要跟你在一起。”晓真眼里的光芒似是燃烧起来,而过了一会儿却又燃尽了,反问一句“快要期末考了吧,这几天就顾着跟我聊天,都没有温书。多大的人了,难道还要像莲舟一样跪在地上挨手板心吗?”一句话问的照石冷汗涔涔,他已经二十岁,自认有了成年人成熟的思想,有自己要追求的生活,但其实却依旧活的像个小孩子。大学二年级的他,跟小学二年级的莲舟一样,每天吃陶妈妈做好的饭菜,坐着家里的车子去学校上学,晚上回去按时温书,连睡前的牛奶或甜汤都跟莲舟一样,是小丫头送进书房里的。大嫂常夸他懂事知礼,然而他除了比莲舟痴长了几岁,并没有比他更懂事多少。想到这里,照石心中赧然,默默地答应一句:”是,就要考试了。我这几日就在家温书,待考完试再来找你,那时我们再想想怎么跟大嫂说。“ 诚如晓真所说,他在期末考的事情上也丝毫不敢造次,乖乖地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温了十几天的书,最终勉勉强强考了个第三名过了大嫂这一关。静娴看到成绩单的时候还揶揄他一句“嗯,还知道轻重,二叔的脸面也轻易丢不得,正海可还是第一呢!”照石低着头没说话,大嫂又补了一句:“莲舟那孩子可该好好管教管教了,玩的不像样子,考试成绩也一塌糊涂,我们家的孩子可不能这样。”照石抬起头,看着大嫂,目光游移不定。静娴有些奇怪,“怎么,今天倒想起给莲舟求情了?也是,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堕。你忙着谈情说爱,莲舟又是个没爹的孩子,可不就没人管没人教了么?”照石听大嫂的话越说越重,越发只敢低头看地,不敢多说一字。静娴叹气“反正这孩子交给你了,你要是还能管你就管,管不了只管来跟我说,我自己的儿子,我看的住。” 照石回到书房,却看到莲舟眼泪汪汪地举着戒尺跪在书房里。看见他进来,抽抽搭搭地说“二叔,我错了,我以后不贪玩了,用功读书,你别生气。”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大约当时也是如莲舟一般忐忑地跪在大嫂面前,举着戒尺,准备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可是现在看来,那错误是多么不值一提,不过几个别字和几道算错的算术题而已。照石心软了,把他揽到自己身边,掏出手绢给他擦眼泪。他突然想起,这手绢还是晓真当年送他的谢礼。心思就立即去了晓真哪里,他默默地想着,当时送自己这方手绢时,这姑娘心里是怎样想的呢?沈照石啊沈照石,你是如此后知后觉,当时怎么就不能体察她的心意呢?舟脸上还带着泪,仰着脖子问:“二叔,你想什么呢,你别不理我,我听话还不行吗?”照石此时才回过神来,他深深地吸一口气,揉了揉莲舟的脑袋,笑了笑,“算了,下不为例。天不早了,改了卷子上的错题,早点睡吧。”莲舟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二叔竟然说算了,而且还笑了一下。小家伙抄起桌上的试卷,急急地亲了照石一下:“二叔你太好了”说话就奔出了书房。 第二十六章 说破 照泉并不知道照石心中已属意晓真,悄悄地把兰心叫进自己的办公室。在照泉的词典里,从没有婉转、迂回这样的字眼。但也不至于劈头就问青年男女的恋情,她笑眯眯地打听了兰心的期末考试,接着就说:“我好些日子没有回去家里,你晓得照石考的怎么样啊?”兰心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还是回说:“我这些日子没有见到他,也不在同一个系,并不是很清楚。不过想来应该是不错的,照石成绩不是一向很好吗?”照泉笑着说:“是,我们家照石从小到大成绩都很好的,也是他大嫂管的严,拿回家的成绩单都是只看前三行有没有名字的,若是没有就得拿着戒尺一起来了。”兰心的父亲是留洋回来的,哪听说过这样世家大族管教子弟的手段,不由得皱了皱眉毛。照泉又安慰她:“不过那也是小时候啦,如今他读了大学,也不会这样。我母亲去世早,父亲也一向身体不好,所以照石从小就是大嫂教养长大的。只是男孩子大了,自然要生些其他的心思,就是不知道将来谁能管得住他了。”兰心愈发的不明白,糊里糊涂地看着照泉。照泉看她一脸疑惑,自己也迷糊起来“我听大嫂说你前些日子去家里做客了?还跟照石一起去看了电影?”说起看电影,兰心猛地想起了《玉娘怨》里的于丽丽。她仿佛明白了照泉跟她说的那些话的意思。年轻的姑娘,心里不知转了多少个圈,问照泉,“沈校长的意思是?”照泉终于不耐烦继续绕圈子,直接了当地说:“嗐,不过是之前看你跟照石走的近些,我跟他大嫂都很中意你这个姑娘,咱们两家原在生意上就相识,这也算是门当户对。你知道,照石这孩子如今没有爹娘,不过是要我这个做姐姐的和大嫂替他操心终身大事罢了。”兰心疑惑起来:“是照石让您来问我的吗?”照泉很干脆,“哦,不是,他哪有这个胆量,不过是我白替他问两句罢了。” 兰心此时已经明了,照泉和静娴并不知道照石的恋情,所以还误以为照石在跟她谈恋爱。她纠结起来,“到底要不要告诉照泉,照石实际上应该已经有了意中人了呢。虽然他不曾明说,但那天在校园里碰见,两人眉宇间的情谊,谁都能看出来。既然照石不同家里说,想必是担心家里不同意的,是了听起来他大嫂是个传统的人,又很严厉,想必照石是不敢告诉她的。那沈校长呢?沈校长看起来是个很有趣的人,听说她当年也是为了跟爱人在一起而跟家庭决裂,照石如何不敢跟姐姐讲实话呢?” 照泉并不知道一时间兰心的心里已经百转千回,还笑眯眯地看着她。兰心想起来穿着粗呢格子大衣的于丽丽,看起来样貌普通。是了,她在电影里也只是乖巧可人,并不美艳。最终还是忍不住问:“沈校长,照石从前认识一个电影演员叫于丽丽的吗?”这下照泉疑惑起来:“于丽丽?没听过这个名字啊。再说,照石怎么可能认识电影演员,他一共也没看过几场电影的吧。你问这个是?”兰心咬了咬嘴唇,“最近有部片子叫《玉娘怨》您听说过吧?”照泉点头“听报纸上说这片子不错,我最近太忙,都没去看。”兰心说:“那里面演玉娘的演员叫于丽丽,前两天我碰到照石和她牵着手在我们校园里散步。”照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这怎么可能?你不会是看错了吧。”兰心说:“那电影是我跟照石一起去看的,出来时他就有些闷闷的,为此,我们俩还,还拌了几句嘴。所以,我不会认错的。”照泉只觉得脑袋嗡嗡地响,也顾不上什么仪态,冲兰心挥挥手“你去吧。哦,对了,今天照石有课吗?”兰心点点头“今晚有国文课,他会来的,沈校长,我走了。”说完就轻轻地出了办公室,没一会儿又敲门进来:“沈校长,您别让照石知道是我说给您的。另外,另外,这事情您别告诉他大嫂吧。”照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点头道:“行,我有分寸,你歇着去吧。” 照泉怎样也没想到,她今天兴冲冲地叫兰心来,最后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她看看墙上的挂钟距照石上课还有两个钟头。她等不及了,抓起桌上的电话,想了想又放下。急匆匆奔出办公室,去街上买了一本电影画报。 照泉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办公室的,当她看到那个叫于丽丽的演员的照片,全身的血液都涌进了脑子里,搅得她大脑好似开了锅。恰好这时,照石带着三个小的进了办公室。自从照泉管了女工学校,照石带孩子们来上课时,总要到大姐这里磨蹭一会儿。孩子们都喜欢爱说爱笑的姑姑,莲舟更是整日缠着照泉给他买朱古力来吃。今天一进门,照石就看到大姐瞪着眼,脸涨的通红,沉着气说:”正海,带弟弟妹妹出去玩,不叫你们不许进来,我有话跟二叔讲。”正海牵着浣竹和莲舟要出去,莲舟还撅着小嘴看姑姑,想要问问今天怎么没有朱古力了。孩子们刚出门,照泉就把电影画报拍在办公桌上,“你说,这是怎么回事!”照石瞟了一眼电影画报,心就慌了,脸上仍然强做镇定“什么怎么回事?大姐你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照泉翻到有晓真照片的那一页,把照片放在照石的脸前:“你还敢说你不明白?啊?!都说你是个懂事的,原来会咬人的狗不叫啊!胆子比谁都大!”她用杂志戳着照石的胸口,“都在校园里手牵手了,跑我这儿来装什么糊涂!你好啊你,你,你给我跪下!”照石左右顾盼了一下,“大姐,这是学校,是办公室!”照泉却一脚踢在他腿上,“我还管不了你了!”照石向后打了个趔趄,看大姐是气急了,想了想,梗着脖子跪下了。他把脸转在一边“电影演员怎么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职业,我怎么就不能跟电影演员谈恋爱。”照泉把画报摔在照石脸上:“放屁!我是不让你跟电影演员谈恋爱吗?你别跟我说这个人叫于丽丽啊,我倒问你,你怎么不敢跟家里说你在跟这个电影演员于丽丽谈恋爱呢?我看她要化妆成什么样才能让我们看不出来这是顾晓真!” 第二十七章 良驹 很沮丧,她的怒火丝毫没能动摇照石。唯有叹息:“我们沈家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一个个在这种事情上都是胆大妄为。”照石上课去了,出门前只留下一句话,“姐,先别告诉大嫂,要会自己跟他讲。”照泉看看弟弟,也回了一句:“哪天你打算跟他讲了,告诉我一声。” 仅仅过了两天,照泉真的接到了弟弟的电话:“姐,今天我去晓真那里。我想带他回去。”照泉叹了口气,急急忙忙地回到沈公馆去了。 照石去找了晓真,他到公寓时,已近中午。晓真还睡着,一个给她梳头的娘姨在外间给照石倒了水,陪他说话。“顾小姐昨晚参加一个舞会,回来的太晚,让她多睡会儿。”照石点了点头,拿起桌上的报纸翻着,突然想起什么,问那娘姨,“你叫他顾小姐?”此时晓真却醒了,倚在卧室门框上“是,我们是旧相识,她知道我姓顾。”接着问照石“我今晚还有饭局和舞会,你要不要一起去?”照石有些为难。晓真笑了“你瞧,我倒忘了,沈家家法严谨,你若是去了那些地方,恐怕晚上进不了门了。”照石不好意思“也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中学的时候就陪大嫂去过慈善舞会的,这你也知道。不过,我倒真觉得那场合也没什么意思,大家都是皮笑肉不笑的,你也别去了吧,我陪你吃饭、看戏。”晓真直直地盯着照石的眼睛,“我并不是你沈家二爷,说不去就不去了。我是演员,不光在银幕上演,在饭桌上,酒会上也得演。谁的酒都得喝,谁的舞都要跳。怎么样,你还能说要娶我吗?”照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把晓真搂在怀里,吻着她,嘴里呜呜咽咽“晓真,你嫁给我,嫁给我就不用去这些地方。”晓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嫁给你?”照石点头:“我今天来,是打算带你回去的。我,我,我已经告诉大姐了。”晓真推开他:“谁让你告诉照泉大姐的?你跟她说什么?说你在跟我谈恋爱?“照石疑惑起来:”晓真,我喜欢你,我也知道你是喜欢我的。两个彼此喜欢的人,常常地在一起不是谈恋爱又是什么?你又何必要逃避呢。我知道,你觉得我胆小,不敢忤逆家里。可是,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大姐说了。而且,我大姐也并没有像你想象的那样。她还说,若是哪天我决定要告诉大嫂这件事,让我提前告诉她。她肯定是打算回去帮我一起说服大嫂的。“晓真不为所动“帮你说服大嫂?大姐回去,是怕你被家法打死在祠堂里!” 照石觉得这个话有些堵心“晓真,我说这个是为了让你知道我的决心。你一定要说这样戳人心窝子的话吗?”晓真也无奈:“照石,你不懂,我喜欢做演员,我想演电影,你知道这是我的理想。那些饭局啊,舞会啊不过是我实现理想的小小代价,我根本不在乎。我嫁给你,理想就没了。你们沈家能有个当演员的二奶奶吗?大奶奶能放我出去拍戏,喝酒,跳舞吗?”照石仍不死心,“你不愿意再回家去,我也能理解。我们可以搬出来住,我名下也有产业,我们就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也很好啊。你要是愿意做演戏就继续演啊。”他伸出手来,摸着晓真的脸,摸她小巧的鼻子,软软的睫毛,就像之前在黑暗中想象的那样。虚幻的晓真变成了眼前的真实,但他不知所错,只能轻轻地说:“晓真,我是爱你的。”晓真笑了“我知道。可是照石你知道吗?我在拍玉娘那部片子的时候,演到我丈夫死了,导演要我哭,说要真的哭,这样才真实。我趴在棺材上,想着那棺材里躺的是我自己,我要跟自己的昨天告别,于是哭的天昏地暗,导演喊停的时候都没有听见。我跟你说过,从前的我像是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从一个笼子,到另一个笼子。如今好容易飞出来了,怎么肯回去呢。就算你能答应我让我继续演戏,可是,我又怎么忍心把你们沈家的声誉抛在脑后?我求你别把我放在这样的火上烤。”照石气恨起来:”你既这么说,又为何许我来找你,让我跟你一起吃饭、喝咖啡,之前不如拒绝我。何必让人陷在这样的坑里,如今反说是我把你放在火上烤!“ 晓真叹气:”是,照石。是我错了。我贪恋你的感情,我不忍心拒绝,你,你原谅我吧。“她终于也伸出手来摸着照石的脸,笑着流泪,“从前我端着夜宵进你书房,看见台灯下的这张脸,总是想沈家二爷生的真好看,大爷是不是也生的这样好看呢?其实这不都是小孩子痴心妄想吗,我如今也知道你大哥生的跟你一样好看,那又能怎样呢?别说是我,连你大嫂都得不到。你是金尊玉贵的少爷,并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很多事情不是你觉得好,就能够握在自己手里的。大奶奶当年恐怕也是心高气傲太过执念,才有现在的悲剧。”晓真的话入情入理,照石的心思却没在这上,他听的心惊“你见过我大哥?”晓真摇头,向外间努了努嘴,“今天既然把话说开,我们恐怕不方便总是见面了,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我这梳头的娘姨,你猜是谁?”照石思索了一下“我看着倒有些面善,但如何知道她是谁。”晓真凑在他耳边说:“这是莲舟的亲娘。”她接着又笑“这也是造化弄人,我们俩都是你大哥的妾侍,说起来,她还给你们沈家生了儿子呢。”照石十分紧张,抓住晓真的手腕,“她知道你是谁了,对不对?那她知道我是谁吗?我大嫂这些年是怎么对莲舟的,你不是不知道,你不能这样。”晓真挣扎,他死死地钳住晓真的手腕,不得已,晓真骂道“我怎样了,我回上海一年多了,她就跟着我。要不是我盯着,她说不定早就跑去你家里了,她又不是没去过。”听了这话,他手上的劲才稍微松了松,晓真一把推开他,没好气地说:“她跟你大哥过了那么多年日子,能认不出你是谁,难道还用我说?她也知道我是谁,当年要不是我的一包收拾和银元,她的命都不知道在哪了呢。你也不用在我这儿充什么孝子贤孙,这都是你们沈家造的孽。”照石无言以对,默默低下了头,晓真叹一口气,“虽然莲舟的事情,大奶奶是做的绝了些,我也知道她是不得已。可莲舟毕竟也是他亲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今天我跟你说了这个事,是想着如果有机会,你看能不能让她悄悄地见见莲舟。也不用说话,远远儿的看看就行。”照石想了想点头道“就看一眼的话,也不是不行,但得从长计议。要是捅破了这层纸,我可没脸见大嫂了。”晓真也答应“我如今虽然有些自己的想头,但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大奶奶如何对我,如何对莲舟,这我都知道,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这个你放心吧。” 照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晓真的公寓的,摇摇晃晃地坐了一辆黄包车。到了沈园门前,他隔着铁门望进那红砖灰瓦的三层楼,心想“若不飞出去,哪会知道这是座笼子呢?我从小在这里长大,觉得这三层楼里,就是整个的世界。”照泉替他开了门,看到照石一个人蔫头耷脑地回来,知道八成是与晓真吵架了,趁着静娴还没回来,追问他:”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回来了,不是说一起回来的吗?”照石摇摇头“她不肯。”照泉突然生起气来:“她为什么不肯?我们沈家哪里对不起她,这么多年没有一字一纸也罢了,如今登个门难道还脏了她的鞋不成!”照石担心被其他人听了去,直捂照泉的嘴。照泉扔含含糊糊地骂:“这个姑娘还真是没良心,亏你还被她迷的神魂颠倒,以后我也不许你去找她了。”照石无奈,拉着姐姐进了书房,闩上门,“姐,晓真她不肯和我在一起。她说她从前是关在笼子里的鸟,好容易飞出去了,不能再回来。姐,我有点能理解她,我觉得自己也是这笼子里的一只鸟,每天被关在这里,关我的笼子是金丝做的,叫责任,叫家业。“照泉白他一眼:”胡说,你是咱们沈家的千里驹。”照石一愣“姐,你说什么?”照泉拉着照石的手坐下,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亲弟弟,眼里带着笑。“照石,我年轻的时候跟你姐夫一起看过人家驯马。那些品种优良的马,都养在最好的马厩里,吃最精致的草料,喝干净的山泉水。驯马的人很爱惜那些马,每天给它们梳毛,洗澡。但是在训练的时候,也很认真,那马儿若是任性,也会挨鞭子。”我问过你姐夫:“那驯马人如此宝贝自己的马,怎么还舍得抽打它。老陈跟我说,能听话,在该跑的时候跑,该停的时候停,那才叫千里马。若是始终野性难驯,生得再膘肥体壮也是野马,不中用的。所以照石,你也是咱们家的千里马啊!那马儿虽然日行千里,最终还是会回到它的马厩中歇息,不是吗?”照石突然问:“姐,你说像晓真这样,就算她要做个自由的鸟儿,可总有飞累的那一天呢,那时候要怎么办?”照泉笑笑:“那也要看他最终是随遇而安的雀鸟还是非梧桐不栖的凤凰啊。要我说,这姑娘原本心明眼亮,就是跟你在一起时犯糊涂。她若能看出你是千里马,踏踏实实地做她的金雕鞍就是了。唉,归根结底,大约还是不相信自己是金玉之质吧。” 第二十八章 亲娘 照石心里始终记着答应了晓真的事。他打了电话到电影公司去,告诉晓真,明天可以安排带莲舟去公园里玩,让他娘远远的看一眼吧。 三个孩子在公园里疯跑,照石转头看见了躲在树林里的晓真和莲舟的亲娘,那妇人死死地抓着晓真的手。于是他打发正海带着弟弟妹妹去冷饮店里吃冰淇淋,自己又去找晓真。 莲舟的亲娘只顾偷偷望着自己的儿子,也不在意照石与晓真。两人坐在长椅上,照石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晓真,或许你想多了。我总觉得,只要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在一起就没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无论出身、背景和经历。”晓真想了想,问道:“照石,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连我自己都想不出来”照石把晓真的手拉近自己怀里:“你不必这样妄自菲薄,你独立、勇敢,热爱自由又聪明知礼善解人意,谁见了不喜欢呢?”晓真摇头:“我没有这么好,我嫁过两次人,其中一次还是别人的小老婆。”照石此时却笑起来:“这也算?一个没圆过房的小老婆。”他说的这样直接,自己脸红起来,晓真也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照石却伸手把她的脸扭回来:“你这样一个勇敢而自由的人怎么会在意这些!”晓真叹息:“我也是个女人,总是愿意把最美好的自己呈现给最爱的人,我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孩子们一直玩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才回去,莲舟跑累了,迷迷瞪瞪地在车上睡着了。车子开到家门口,照石把他抱下来,直接安顿在房间里。小孩子就是这样,在车上迷迷糊糊的,真放在床上的时候就醒了,莲舟拉拉照石的袖口,“二叔,刚才我梦见我娘了。”照石心虚,并不确定他说的是哪个娘,脸上顿时紧张起来,倒是莲舟安慰他“我不会告诉娘的,我一说她就哭了,我害怕,我害怕看见她哭。”照石给莲舟盖好被子,把蚕宝宝似的小人儿拢在怀里,“莲舟做的对,以后要是想你娘了跟二叔说就行。” 事情却没有那么容易就过去,后半夜里,莲舟竟然发起烧来,因为照石哄了他在自己房里一个人睡,家里并没有人觉察,到了清晨,孩子已经烧的迷迷糊糊。静娴免不了数落照石两句“男孩子就是这样毛毛躁躁的,肯定是跑了一头汗,顶着风就脱衣裳。晚上回来,要是有不舒服,也该告诉我一声,仍旧让他睡在我房里,恐怕还能早点发觉。”照石也不敢辩白,手忙脚乱地给医生打电话,又帮大嫂通知商行,今天不过去了。正海和浣竹也挤在莲舟的房间里,东一脚西一脚地要照顾弟弟,静娴又喊着两个人回自己房里去,别过了病气。照石带着医生进来,静娴吩咐他“你去看着正海和浣竹做功课画画吧。这里我看着就好。”医生开好了方子,静娴亲自拿到厨房里去盯着人煎好,自己端去莲舟的房间。孩子睡的很不安稳,小脸烧的通红,静娴刚走到床边,就听莲舟在睡梦里喊:“娘,娘”她刚要安慰,莲舟却接着说:“娘,你别走,娘,别丢下莲舟,莲舟听话。”她意识到什么,手里的药碗当啷一声碎在地上。照石跟丫鬟棉桃都闻声二来,静娴淡定的笑笑:“棉桃,快把碎瓷都收拾了,小心莲舟一会儿下床给扎着。唉,走了个神儿就失手砸了碗,药也白熬了。”照石劝道:“一碗药也不值什么,叫厨房再熬就是了,要不我让租界里西药房的大夫来看看,恐怕比这个还见效快些。”他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碎瓷片“大嫂,您没事儿吧,您也躲开些,别扎着。”静娴没说什么,挥挥手让他出去了,自己坐在莲舟的床边发愣。 静娴此后跟谁也没提起过,那天她听到了什么。 照石放不下晓真,仍旧常常去公寓找她,但晓真却时常避而不见,总有各样的事务推脱。照石几次想坐在公寓的客厅里等她,可一看到莲舟亲娘那双空洞的眼睛,就浑身不自在。那女人也并不多说什么,每次见面都要讲一句:“谢谢二爷,我见了儿子,知足了。”然后就再无他话。照石看见她就坐不住,往往呆了一刻,见晓真不回来就告辞离开。 然而有一天,晓真却急匆匆地跑到女工学校里去找照石,三个孩子看到晓真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晓真也并不在意,见到照石劈面就问:“你学校里今天来了几个学生?最近是不是退学的学生特别多?”照石不明白她的意思“今天我还没见到,不过最近来上课的是比原来少了。”他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女工大部分都在,周围居住的妇女和那些工友家的女子少了一些。”晓真听完,点点头“那就是了。” 照石不明白,“就是什么?”晓真看了看围在旁边的三个孩子,照石明白了她的意思,转头对正海说:“你先让学生们复习上节课的内容,让浣竹和莲舟把今天的字都写好。”正海点点头,小大人似的带着弟弟妹妹离开了,浣竹和莲舟还不断地回头望着二叔和姨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晓真拉着照石到一个较僻静的角落里问他,“前些日子日本纱厂死了个童工,你知道吗?”照石点头,“我知道,是虐待死的,纱厂工人罢工工商总会出面调停的时候,我大嫂还去了。”晓真说:“工商总会调解的结果是要改善工人工作条件,结果日本人不但没改善,还打算把男工全换成女工,女工薪水更低,待遇更差。平民女校那边无缘无故突然少了很多学生,你这里也少了,看样子日本人已经开始动作了。”照石紧张起来:“需要我做什么吗?”晓真摇摇头:“现在女工学校也没什么太多可做的,你们家工厂的条件比日本工厂好,工人肯定不会过去,其他女学生,你只用提醒一下,不要轻易相信日本人的承诺去那儿工作就是。那些男工人都是家里的经济支柱,一旦失业,很多家庭都要遭殃,他们可能会跟日本人闹起来,这种事情需要有人组织,不可盲目。”照石惊讶地张着嘴:“晓真,你.......”晓真点头”是的,你猜对了。“照石一把抓住她”你,你还有什么秘密瞒着我;晓真,我都快要认不出你了。”晓真挣脱他的手:“小心给孩子们看见。”她笑笑“人总不会平白无故就多了理想。今天没工夫跟你说这个了,我还有事,先走了,改日聊。”接着又说:“这个事情,回去得跟大奶奶通个气,让她做些准备罢。”照石拉住她问:“什么准备”晓真笑道:“你傻呀,把事情说给大奶奶听就好,做什么准备她自然知道,还用咱们操心!”。” 第二十九章 囹圄 照石一回去就问大嫂工商总会调停的事,静娴依旧皱着眉说:“我看不乐观,以日本人现在的态度,工人迟早要闹起来。”静娴没有料到的是,事情远不止工人闹起来那么简单。纱厂工人在与日本人交涉的过程中发生了争执,日本人开枪射杀了工人代表,群情激愤。七日后,上海各界商议为遇难工人代表召开追悼会,死难的是纱厂工人,静娴此时已是纺织商会的主席,组织追悼会已是义不容辞。照石和兰心在学校里都宣誓参与了学生会组织学生演讲团,此时运动的大潮风起云涌,两人也顾不得前些日子的那些不快。兰心建议女工学校的学生也应当组织起来,照石欣然同意。 然而活动的当日,学生们在南京路上演讲时遭到了公共租界巡捕的阻挠,照石与几个同学上前理论,竟然被巡捕套上手铐直接带去了捕房。兰心听说照石被带走,什么都顾不上了,带着演讲团的同学直奔捕房门口。她正要去跟捕头争论,谁知那个大鼻子英国捕头竟然掏出了手枪!随后,一阵枪响,兰心感到左臂一阵剧痛袭来,她倒在了血泊里。 静娴还没来得及惊异晓真为何突然出现在眼前,听到她带来的噩耗:“大奶奶,照石,照石被抓去了提篮桥!你快,快想想办法。”静娴猛地愣住,紧接着,就软绵绵地倒下了。晓真顾不得已经跑的上气不接下气,死命扛住静娴的身体,叫了旁边两个女工,一起扶她坐下,又让人去找车来送她去医院、 静娴在半路上就醒了,晓真正死死地攥着她的手,脸上还挂着泪。静娴看着皮肤白皙的姑娘,烫了最时兴的发型却没有化妆,穿着一件青灰相间的棉布格子旗袍。她捏了捏晓真的手,叫她:“晓真,我没事了,咱们回家去。”晓真见她醒了,赶紧擦擦演了,俯下身子轻轻地说:“好,听您的,咱们回家去。” 没多久,照泉也得了信儿回家来,看见晓真,就要发作,想了想又忍住了。晓真见她进了房间,就默默地退出去,留姑嫂两个说话。静娴脸色惨白,照泉问:“你要不要喝点水,或是吃点什么。”静娴强打起精神摇头:“你不用忙,晓真说照石让人带去提篮桥了,你快找姑爷的朋友帮忙查问查问看是不是真的。再给孙襄理打个电话,接了孙太太来帮忙照看几个孩子吧。”照泉叹气:“别操那些心了,先顾你自己吧。”静娴摆手:“我不要紧,梳妆台里有西洋参的含片,你帮我找来就是。”照泉急急忙忙地把抽屉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静娴躺在床上笑:“果然不中用,你快去想办法解决照石的事。我这里,还是让晓真来吧。”照泉瞪了一眼:“也不知道如今还能不能支使动呢”话虽是这么说,还是出去叫了晓真来。照泉靠在墙上,手臂抱在胸前,看晓真驾轻就熟地在梳妆台找到了西洋参给静娴含着,又从厨房端了蜂蜜水来,半坐在床沿上一勺一勺地喂静娴喝了,自己摇摇头,到客厅里打电话去了。 照石再一次站在阳光下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骄阳晒得他睁不开眼睛,远远地看见甬道的另一头,大姐照泉和姐夫陈象藩站在树荫里等着。穿过长长的甬道,一个明亮而宽阔的世界就在眼前,照泉跑过来抱住他,又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确认他没什么事以后,却又恨恨地举起巴掌,照石下意识地躲开。陈象藩走过来,揽住照泉的肩膀,又拍拍照石:“算啦,出来了就好,回家吧。”照石坐在车的后座,忐忑不安,左顾右盼半天后,趴在照泉的椅背上问:“大姐,大嫂她,她还好吧。”照泉扭过身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还敢问你大嫂!没被你气死就是了。”照石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藏在大姐看不见的地方,低着头:“我,我也没干什么坏事啊,我也没想到会闹成这样。”照泉猛的转身,头却碰在车子顶棚上,“哎哟”了一声就一巴掌拍在开车的陈象藩手臂上“你怎么开车的。”陈象藩笑着:“姑奶奶,我好好地开着车,你不好好坐着,还要怨我,你让照石评评理。”照石偷笑了一下,照泉也坐回座位上,不再说什么。 车子进了沈园的大门,照石就看见静娴从客厅大门跑了出来,心里紧了一下。车停了,照石赶忙下车,迎着静娴快步过去,两人目光交叠,照石就跪下“大嫂,我回来了。”静娴看见他,就松了心里的那口气,微闭了闭眼,拉起他说:“回家去,回家说。”照泉和陈象藩跟着进了屋,陈象藩笑道:“大嫂,人可是囫囵个儿地给您送回来了,您看看可少了什么胳膊腿儿没有,要是验收无误,我就回去了。”照泉在一边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他,静娴仍是客客气气地说:“辛苦姑爷了,您事情忙,我也不虚留了,改日回家来吃餐饭。”送走了陈象藩,照石还规规矩矩地站在客厅里,一步也没敢挪开,低着头,脸上的汗顺着脖子流进衣领子,余光却憋见了远处楼梯口的一双红色绣鞋,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朝思暮想的人儿,怕被大嫂发现,又迅速低下头。静娴看着他紧张害怕的样子,有点无可奈何,叹口气说:“先去洗个澡,换换身上的衣裳,厨房里煮了梅子汤,喝两口再来。”照石答应着去了。 照泉扇着一把团扇,脸上已经带了笑意:“我这一颗心呀也总算放回了肚子里。你说说这孩子,从小就乖顺听话,一旦闯祸就闹这么大,真是吓死人了。你别说,我路上还一直担心,怕你要动家法呢。”静娴推她一下:“也不知道是谁天天跟我念叨,等这小子回来一定要给他个教训。唉,是该有个教训,我刚听说的时候,一是着急担心,二也气的够呛。但这些日子想想,事发突然,也不全怪他,况且孩子也大了,有他自己的想头,让他自己知道轻重就是。” 照石换了干净清爽的纺绸衬衫,天气虽热,衬衫的纽扣也是依旧扣的严严实实,喝了一杯冰好的梅子汤,酸甜舒爽一股凉意沁入心底;那闷热潮湿不见天日的牢房仿佛不曾真的存在过,只是一场噩梦罢了。只是大姐焦躁的眼神,大嫂忧虑的叹息都提醒他,那不是一场梦,就是一次真实的经历。照石进了大嫂的房间,大姐也在,他此时再看,发现大嫂和大姐都瘦了一圈,大嫂的眼圈已是青的。大嫂只是个三十来岁的少妇,多年的操心劳力,让她看起来比这个年纪的世家贵妇看起来苍老了很多,眼周已经有了细纹,光亮的发髻中几丝银发若隐若现。尽管照石自己在心里说服自己很多遍——他不是做了坏事,而是租界巡捕不讲道理才闹成这样,但当他看到憔悴的大嫂和姐姐,内心的堤坝还是一点一点的垮了下去。 还是照泉先忍不住问:“你现在又这么直眉瞪眼地站在这儿,是做什么?”照石梗着脖子吸了一口气:“出必告,返必面。照石外出归家,自然要来面告大嫂和姐姐。再者大嫂刚吩咐过让我喝了梅子汤后再来。照石这是遵了吩咐来面见。”照泉气不过,指着他说:“大嫂,你瞧瞧,你瞧瞧,他这时候倒成个乖孩子了,还说什么出必告返必面。这一出一返就是一个月,要不是大嫂四处奔波求人你还返的回来?我看你是白长了这几岁年纪,还不如小时候明白。早知道,我们也不用费劲把你弄出来,你就好好的在那个鬼地方多呆几天,长长教训。”照石偏过头,竟然意味深长地看了大姐一眼,静静地问:“大姐觉得照石应在牢里长什么样的教训?”照泉被他的问题噎住,不知道要怎样回答,霎时又横眉立目,戳着照石的脸,却冲着静娴说:“你瞧瞧,这可是你调教出来的。从前走哪都说沈家二爷有家教,如今可好,连提篮桥的洋监狱都去过了,还真是长了不少见识吧,亏我上天入地地想办法,啊,就落了这么句话。”静娴始终面色平淡,并没有说一句话,这时却目光深沉地看着照石。大嫂的目光威严冷静,照石立即明白了其中意味,他低下头不敢再看,嘴里也小声道:“照石失言了。”静娴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眼睛里却换了探究的神色。三人都不再说话,一片沉寂后,照石即使低着头也如芒在背,他终于咬了咬嘴唇,跪下了。他就是这样,一句话就能噎的大姐说不出话来,但却连大嫂的一个眼神都接不住。若说他在回来路上心中还有忐忑,这时候也明白了大嫂的心意。他先向照泉言道:“大姐,照石刚刚失言冲撞了您,还请原谅。”照泉一下就心软,叹口气说“你呀!”接着就伸手来扶,照石却轻轻地推开大姐伸过来的手;他转向大嫂:“照石外出不慎,身陷囹圄,害大嫂和姐姐日夜忧心奔波劳累,望求看在照石也是为民请命并非顽劣的份上,原谅照石吧。”静娴一手将照石从小带大,岂能不明白他的心思,这孩子从小看似乖顺,但心中极有见地。他若心服,自然言听计从任打任罚,若不能心服,谁也难以逼他就范。 她此时终于点了点头却没叫照石起来,“这次的事情,你去参加追悼会,原不是什么错处,况且想着我也在现场,你也闹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谁知道半路上出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当场就死了好些学生,你知道我听说有学生中枪以后有多害怕吗?幸亏你姐姐和姐夫在家,央了多少人去打听,才知道你性命无忧,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自照石进门,静娴忍了又忍,此时此刻,一个月来的担忧、焦虑、紧张全都涌上来,红了眼圈。照石仍旧低着头,直挺挺地跪着,静娴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掉在红木地板上,碎成好几瓣。照石的心跟那滴眼泪一起碎了,膝行两步,哀求静娴:“大嫂,您别哭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静娴努力地克制自己的啜泣,挥了挥手:“这两日去祝家看看兰心小姐,那姑娘也是为了你着急去跟巡捕理论,中了一枪,如今还在家里躺着呢。”照石心里一惊,低头称是。 第三十章 选择 从祝家回来,照石夜不能寐。这些日子以来,他常常思索,近来发生的事情。作为一个有血性的青年,他不甘心国人这样受人欺凌,然而反抗的结果呢?自己身陷囹圄,大嫂身心俱疲,连兰心这样的女孩子都付出了血的代价。他渐渐明白,所谓对抗,必是势均力敌,而不是以手无寸铁的血肉之躯去面对冰冷的枪口,那都是无谓的牺牲。而且,在这样的流血牺牲之后,仿佛一切都归于平静,学生们虽然还在罢课,但街上已经门市渐开。照石也曾问过大嫂,双方和谈的结果并不令人满意,如何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罢X工罢X市就这样草草收场了?静娴也只能叹气:“你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哪知道小门小户生活的艰辛,街上的那些店铺,养活着多少家庭。长期罢X市,那些掌柜、伙计的家人都吃什么,喝什么?”照石颇为不忿,觉得自己牢也白坐了,兰心的血也白流了。折腾了这些时候,结果却是自己被大嫂关在家里思过,兰心卧床养病,而大嫂在纺织公会里挨家劝说,请大家都接受一个不想接受的结局。 照石心里苦闷,又无人诉说,溜出门去找晓真。在咖啡厅里,晓真咬着汽水的吸管说:“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我也不再瞒你。我想着,这辈子总要找个信仰相同的人在一起,才算是不辜负自己,照石,你愿意吗?”照石此时却更加烦闷,皱着眉头问:“难道信仰和爱情是可以拿来交换的东西吗?”晓真叹息:“我并不是要交换,我只是觉得总要跟一个能理解自己思想的人共同生活。”照石却认真起来:“那我现在还真不能答应你,我并不了解你的信仰,也不很了解其他的。晓真,我虽然喜欢你但是并不会因为对你的喜欢就随随便便地选一种信仰。现在,我只信仰爱情。”晓真看着他:“我不相信。我原来以为你只信仰家庭,但自从你参加了学生演讲团,我就知道,你也信仰正义。”照石说:“可是,最近我又茫然起来,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正义。”晓真从包里拿出一份报纸——有一则消息用红笔画了线。她笑着说:”其实今天是想拿这个给你看。“照石抬眼看了看晓真,把报纸折起来放进衬衫口袋里。 他回到家又是百无聊赖,女工学校也还在罢课,只能给几个孩子指点指点功课。莲舟虽然聪明伶俐,但远不如正海踏实好学,常被抓来教训。小东西不以为然,“二叔,你以为正海哥哥是读书读的好,学校的同学才都听他的吗?”照石正色:“难道不是吗?”莲舟撇嘴:“才不是呢,正海哥哥跑步、打球都是第一,不服气他的人都打不过他,大家才听他的呢。”照石转向正海:“你又在学校打架了?”正海却正向莲舟瞪眼挥舞着拳头,照石板起脸:“什么时候还学会威胁弟弟了?正海低头:“二叔说过,要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我并没欺负莲舟啊,吓唬吓唬就算了。我也没有总打架,只是学校里有些人光吓唬没有用,露两手给他们看,时间久了,他们自然知道我的厉害,如今我想打架却没个对手呢。”莲舟在一旁嬉皮笑脸,“二叔你瞧,你瞧。”照石一巴掌拍在莲舟脑袋上“你敢不好好读书、在学校打架试试,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莲舟缩着脖子嘟嘟囔囔地跑了,照石的心里又压上了一块石头。此时浣竹却过来拿了个纸条给他,浣竹不能说话,和家人交流都靠在纸条上写字,因此也无人在意,照石打开来看时却发现是晓真的字迹,留着一个电话号码。 照石打发孩子们去做功课,自己度到客厅里打电话,晓真在电话的另一头说:”上次我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的怎样了?“照石说:”我不用考虑,当然是愿意的,只是大嫂现在不让我出门。”说着说着,两人的声音越来越低,照石也警惕地看着周围有没有人过来。 立秋已过,暑气未消。照泉的高跟鞋哒哒哒地敲着地面,她一进门就叫道:“棉桃,棉桃,家里有没有冰湃的西瓜或是酸梅汤拿来给我,这秋老虎真是厉害,热死人了。”没有人搭腔,她抬眼却看见静娴坐在沙发上读着一封信,身边坐着晓真。静娴并未像往日一样起身与她讲话,目光还停留在手中的信纸上。晓真也没有说话,只略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照泉有些诧异,往日沉静的静娴看起来情绪有些激动,拿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而自小低眉顺眼的晓真如今目光坚定,她看向静娴的表情甚至有些劝勉和鼓励的意味。 最终静娴抖着手把信放下,说了一句“我心口闷,出去走走。”就起身出去了,晓真似有些抱歉地看了看照泉,也随着一同出去。照泉瞟了眼信纸,呆住了。那封信,是照石留下的。她望了望门外的背影,展开信纸。 嫂娘大人膝下: 敬禀者不孝弟男照石,俟此书呈于吾嫂玉览时,弟已登车南下远赴南粤之黄埔军校求学。弟此番投笔从戎抛家别业,事前未敢禀明而擅专,是为不孝,伏讫恕罪。 惨案至今已历月余,弟每思前情,哀之痛之夜不能寐。领馆巡捕、洋商买办跋扈至此,盖因国力微弱,群小并起不能一致对外。民众积贫积弱,养家糊口力所不逮,又何谈为国出力?弟虽父母早亡,但蒙嫂娘训教抚养,衣食优渥,亦常思圣人吾老人幼之愿,曾立志振兴家业经国济世。然公共租界枪声冷冽,以吾辈血肉之躯直面硝烟战火,始知若手无寸铁,即使牢底坐穿亦不能相救眼前弱质女流。堂堂七尺男儿,外不能御侮,内不能立业,何以安身立命?幸闻广东黄埔军校乃国民政府孙X中X山先生所立,召集国内青年跃马谈兵,救国救民,此国之幸事,亦弟之幸事。 弟弃文从武以慰平生之志,然此志未曾禀于吾嫂,弟之过一也;先父遗训,嘱弟事嫂如母,而今背井离乡大恩未酬,弟之过二也;时局甚危,兵戈天地,弟此去必令吾嫂日夜悬心忧惧非常,弟之过三也。有此三过,弟不孝之罪可通于天,然吾嫂明达,望乞怜念弟实一片赤诚之心,宽恕一二。少时读史,亦见泰山鸿毛之训,此去或有危难,然心神安泰,万望吾嫂勿以弟个人之安危为念。 弟唯念莲舟、正海能成大器,家事尽委之,以分吾嫂辛劳并代照石尽孝堂前。弟亦仰求玉体时加珍摄为祷。草率书此,祈恕不恭,待至入学,一切安顿如常,必致书信余容后禀。 叩请 玉安 弟男照石 照泉看完信,长叹一声,抬头望望外面的天,一个闷雷打过来,要下雨了。她转身寻了棉桃去把窗户都关好,自己到园子里去找静娴和晓真。 第三十一章 军校 同样的一封信,写在照石的考试卷上。试卷上的题目正是”试述报考黄埔军校的志愿“这样一封请辞恳切的家信使照石成为黄埔军校新生营中的一员。他跟着一同录取的一百多位同学坐船上了长洲岛,岛上草木葱笼,有个供船停靠的石码头,码头的木牌坊上刻着一副对联”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横批是”革命者来“照石身边的同学姓姜名璞,据说是本次入学的第一名,两人在路上谈天说地十分投机,此时看到这样的对联,心潮澎湃,互相交换了一个激动的眼神,向前走就看见了军校的欧式大门,门楼上悬着”陆军军官学校“的校名,门柱上写着孙总统的遗训”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新生大队的队长带大家到宿舍休整,准备参加下午的开学典礼。 当照石看到所谓的“宿舍”不得不说,他还是有些心惊的。这是用蒲葵、毛竹和芦席临时搭成的棚子,将将能够遮风避雨,一间宿舍内有三十六个铺位,铺板上只有薄薄一层褥子,上面覆着白粗布的被单。临铺的小伙子叫李国峰,是个活泼好动的人,笑起来两眼弯弯像个月牙。他拍着照石的肩膀说:“怎么样?沈家少爷后悔了吧?”照石甩开他的手“现在都是革命同志了,别混叫!”李国峰也不以为意一屁股坐在照石的床上“哎,你好好跟我说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跑到这儿来上学,将来就算当个团长,不,就算是个将军,也不一定能弄个上海滩的公馆住吧?你放着家里的洋楼不住,跑到这儿来跟我们挤葵棚,哎,哎,不是这里坏掉了吧?”他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己的脑袋。其实这样的问题,在考试的时候,考官也已经问过了,李国峰也不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同学,自从有同学知道他是沈家少爷又是复旦高材生,就不断有人来问他。照石终于有点不耐烦,推开李国峰“去,别坐我这儿!码头上对联没看见吗?来这儿又不是为了升官发财的。”姜璞也过来打圆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对吧照石。” 正说着,一个教官模样的人进来,队长忙喊“起立!”学员们立即站好,那人把大伙儿挨个扫了一眼,看了看表:“全体新生,立即换好军装,十分钟后操场集合!”新生们手忙脚乱地打开行李,一边抱怨,一边换军装,等到操场集合时,自然已经晚了。此时正午刚过,广东地处南境,天气十分炎热,被太阳烤了一个中午的操场,像要着火似的冒着白气。新生们都穿着土布的灰军装,在操场上列队军姿。 汗水顺着面颊往下淌,照石觉得脸上很痒,但也不敢伸手擦汗。李国峰在旁边小声说:“嘿,这五百杀威棒力道够足啊。”姜璞忙轻轻地”嘘“了一声。这一切哪里能逃过教官的眼睛,就看见一双黑色的马靴踱到面前,”二排六班第二名第三名叫什么名字?“”报告长官,李国峰,姜璞!“”李国峰,你刚说什么?“小个子的李国峰吐了吐舌头,不敢说话,教官厉声呵斥“严肃点!敢说不敢认,大声说出来,你刚说什么?”李国峰也是个犟脾气,被教官一喊,也不管不顾了,梗着脖子大声说:“报告,我刚说这五百杀威棒力道够足!”教官轻蔑的笑一下“这就足了?这才哪到哪?你们两个,向前一步走,向右转!跑步走!”照石此刻心里替姜璞喊冤,抬眼看了教官一下,教官立即瞪着他:“有意见?”照石想了一下,说:“姜璞是冤枉的,他没说话。”教官这回饶有兴致地看着照石“我说他说话了?”照石目视前方,不看教官,回答“没有!但是您让姜璞和李国峰一起跑步,这不公平!”教官哼了一声:“这里没有公平,只有命令!”接着就发话“二排六班全体,向右转!跑步走!”一行人开始在酷热的操场上跑步。 照石没能参加下午的开学典礼,他中暑了。医务室的大夫给他服了两粒仁丹,喝了些绿豆汤,就让他回宿舍休息。他躺在床上,头晕难耐,胃里也翻江倒海,迷迷糊糊地想着家里紫藤架下的冰湃西瓜。典礼结束后,同学们陆续回来,暑热也正渐渐褪去,姜璞又扶着照石喝了两大杯水,他总算是恢复了一些。李国峰继续嘻嘻哈哈,你看你看,我还多跑了两圈呢,也没怎样,你这个少爷身子,就是太弱。”照石有些羞赧,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比别人弱,但是全班同学就他中暑了。姜璞推着李国峰:”你快少说两句吧,人家还不是为了抱不平。“李国峰说:”哎,这个我可不领情,他是替你抱不平,又不是替我。再说,他要不打这个抱不平,就咱俩跑这回可全班都跑了。“其他几个同学倒说”没事儿,跑就跑,新生入营,总要吃点苦头,就是你说的杀威棒,迟早要打。”照石顿时觉得同学们都亲切起来,问道“开学典礼上都讲什么了?”姜璞拍着大腿说,“嗐,你快别提了,差点笑死我!”党代表在台上训话,李国峰就悄悄问我:“晚上吃三味煮鸡,萝卜大葱吗?我还纳闷,党代表讲话也没提晚上吃什么呀,后来才反应过来,党代表客家话口音重,人家说的是三X民X主X义,吾党所宗。哎哟,我差点又当场笑喷,掐了自己大腿好几下才憋住,不然又该罚跑步了!我告诉你们啊,你们以后都离李国峰这小子远点,他可是个定X时X炸X弹,不定什么时候爆炸了,必然要殃及池鱼。”一屋子同学听完都笑的前仰后合,李国峰还一本正经地继续学党代表的口音,“你们都评评理,他说的这个不是三味煮鸡吗?” 第三十二章 讨论 军校的生活就这样开始,每天宿舍操场食堂教室四点一线,要进行十一个小时的训练,而每餐吃饭时间只有五分钟。很长一段时间里,照石总是想不起他当天都吃了写什么,大约吃的太快,根本没来得及体会是什么样的味道。军校的课程分为学科和术科。学科都是政治和军事理论,这对于照石来说驾轻就熟。政治理论课上的几个教员是他格外喜欢,他们有人是共产党也有人是国民党,虽然政治主张不尽相同,但都是在谋求救国救民的方法。当他略有心得时,总是要抽时间给晓真写信,讲讲自己对这些主张的认识。 术科往往练习射击、行军、马术等等,上下午各要操练两个小时,每天早上还有一小时的晨练,若再遇上晚上值勤放哨,第二天训练时,体力就跟不上了。照石有意锻炼自己,夜间值勤时用一个小时定点哨换别人两个小时流动哨,一边值勤一边跑步。在某天值完夜哨后晨练,他觉得自己双腿沉重,但始终咬牙坚持跟上同学的步伐,呼吸就越来越沉重。一双黑色的马靴跟在他身边,始终陪着他,帮他稳定步伐。照石不用抬头也知道这是训练部主任闫明教官。在坚持跑完规定的数量以后,闫教官拍拍照石的肩膀“昨晚上又跑步了?”照石点头,闫教官笑了“努力是好事,不要揠苗助长,体力也是要慢慢练习的。”“是”照石立正,敬了个军礼。入学以来,照石基本上没见闫教官笑过,训练要求极其严格,就是已经毕业当了新生排长、连长的军官他也照训不误。今天他不但没有批评,反倒给了很多安慰,令照石心里十分感激。 当天的午餐是炒辣椒,照石生长在上海,不能吃辣,勉强吃了两口就浑身冒汗,他把自己的菜推给了湖南来的姜璞,自己用汤泡了碗饭吞下去。下午操练休息时,李国峰问他:“你饿不饿?学校门口有沙河粉卖,我们去吃一碗?”两人就往学校门口溜去。待一碗沙河粉吃完,操场上的同学已经集结完毕了。这堂课是连排训练,连长程楠大发雷霆,照石和李国峰立即认错道歉。但程连长却不打算放过他们,要两人伸出手来,各打十下。照石乖乖就范,李国峰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连长,我们已经认错道歉了,为何还要罚?”程楠也没见过这样大胆的学生“你都承认自己做错了,难道还不能惩罚?”旁边围观的同学纷纷点头,李国峰继续仰着头说:“首先,你之前强调纪律的时候,没说迟到要挨打。而且,你说违反纪律应当主动承认错误,我们主动认错了,应当从轻发落。再者,你用的是惩罚孩子的方法,不适用于革命军人。”李国峰讲完,又有些同学窃窃私语,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这时候,大家听见闫教官的马靴声越来越近,大家都立即噤声站好。照石和李国峰心里一紧,完蛋了,被闫教官知道,今天大概是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了。程连长汇报了刚才的情况,闫教官皱了皱眉头,说:“继续训练,晚自习讨论。” 晚自习时,连长程楠组织大家在宿舍里讨论白天发生的事,闫教官和政治部的隋静远教官都来了,后面还跟着政治部的恽代英教官。这位教官的政治课是同学们最喜欢的,照石一向政治课成绩突出,政治部的教官都非常赏识他,隋静远一进教室就看着照石笑:“没想到啊,你这个乖学生也闯这种祸。”照石不好意思的低头,隋教官说:“革命军人,别没事就低头,你先说说,你怎么想的?”“是”照石站起来,昂首挺胸,“这件事,我和李国峰违反纪律在先,我愿意接受惩罚,但,但是”“但是什么?”闫教官问道“但是,我觉得李国峰说的有道理。”程连长笑“嗯,我看你今天都乖乖伸手了,被李国峰两句话一说,就把手缩回去了。”照石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次没低头,但脸红了“这是我习惯了。我大嫂规矩严,常因为错了规矩挨打。不过,我大嫂这样的当家主妇也知道若是认错态度好就会从轻。”李国峰此时站起来说“我不同意。我小时候就因为私塾先生总是打手心,我害怕,就经常逃学。所以我认为今天连长的方法会影响革命军人的革命情绪。”闫教官又看向其他的同学,“你们有什么意见?”有的同学说,设定规矩的时候就应该提前规定如果违反要如何处罚,不然就会让执行者无所适从。还有的同学说,像照石这样一向循规蹈矩的学生偶尔触犯可以减免,像李国峰这样经常捣乱的则不能从轻。一时间大家讨论的很热烈,最后讨论的结果是,这次免于惩罚,如果下次再犯则从严追究。而隋教官将汇报政治部,将所有校规校纪的处罚条例写清,全校公示。此时照石又站起来说:“闫教官,我有个问题请教。”闫教官此时目光和蔼点头道:“请说”照石问“我们今晚讨论的内容都是如果不遵守规则或者不服从命令应该如何处置。因为入学的第一天教官就说军人要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因此对长官命令应当无条件服从。可是教官也说过我们国民革命的新军要官兵平等。这服从和平等不是矛盾了吗?”照石问完问题,心里还有些忐忑,但他发现两位教官投来的都是鼓励和赞许的目光。闫教官说:“沈照石同学问的好,我们这里说的服从,是战场和训练场上对训练和战斗命令的绝对服从,是所谓令行禁止。而平等说的则是生活上的平等,大家吃饭是两菜一汤,我们教官的菜也是,而且是同一个灶上烧出来的。再有,像今天晚上的讨论,每一个发言人都是平等的,都有表达自己看法的权力。”此时,恽代英先生也站起来“对,大家不要觉得我们今晚的讨论,是就事论事,今晚其实也是一次政治课,我们这堂课学习的内容就是——民主。今天的事情本身是件小事,但是通过讨论,希望大家都能体会到,在民主的社会里,每个人都是平等的,都可以大胆地,心平气和地对事情发表看法,提出意见。我们在军校吃苦训练,为的是将来能够革命成功,建设一个民主的社会。”两位教官说完,大家都拼命鼓掌。 散会了,同学们陆陆续续地回宿舍,恽代英先生却向照石招了招手,他看着照石:”你就是那个上海沈家的二公子啊!“照石笑着点了点头。恽先生看着他笑着说:”嗯,我知道你,虽然是个少爷,但是从小就主张新生活主张人人平等。“照石不解地看着他,恽先生笑了:”怎么?你不知道你来军校的推荐信是我写的吗?“照石惊讶起来,他来军校的推荐信是晓真帮他搞的,但他并不知道晓真竟然能找上恽代英先生,他激动起来:”先生,您认识晓真?“恽先生点头默认,”她是个好心的姑娘,从前我在武汉,借过她家里的房子开会,她先生是军官,会安全些。“接着又说:”她很不容易,不过聪明又好学,她还跟我说,她能有机会读书学习,全靠你当年教她看书识字。“照石问:”那么,您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哦,她不是你远房的表姐吗?“照石摇头:”她的身世,比您知道的还要可怜。她是我大嫂买了去给我大哥做妾的,可是我大哥离家出走,始终没回去过。我大嫂看她实在可怜,才又帮他找人嫁了,没想到,她过的仍然不如意。“恽先生说:”这样说来,你果然是晓真说的,小小年纪就主张人人平等,不然在你们那样的家庭里,你要教他读书识字还真是个挺不容易的事情。”照石始终不愿意别人认为他们这样的家庭必然是封建等级,不讲道理。当即打断了恽先生的话,“其实我们家也并不是您想象的那样,我教她读书,也是大嫂同意的。她那是还有很多家务要做,能抽时间来读书确实是很不容易。”恽先生明白了他的意思,没再说什么,嘱咐他快些回去休息。 当熄灯号吹响,照石觉得当晚月亮格外明亮,清辉洒在宿舍里,照着这三十多张年轻的面孔,他心里十分自豪,自豪自己能成为这里的一员,无论将来面临什么样的困难和牺牲,都将是值得的,他觉得自己将会和这里的青年们一起扛起整个国家。原本,他觉得这里唯一的缺点就是离家太遥远,今晚得知恽先生认识晓真,这个军校仿佛也跟远在上海的家联系起来了。照石躺在床铺上,思念着远方的爱人,幻想着美好光明的未来,兴奋的无法入睡。 第三十三章 互助 照石每周都寄一封家信回上海,军校的生活很简单,但他每封信里都充满对这里的热爱。饶有兴致地讲自己在这里的饮食起居,告诉大嫂他如今不但能吃馒头,还能吃辣椒,一上午训练结束,藏在裤兜里的馒头都被汗水浸湿了也照吃不误。他得了军纪标兵的证书也会寄回家去,并教育正海与莲舟,军纪看似严苛,其实与圣人教化也相差无几,冠必正,纽必结之类的事情,他们于蒙童时就在弟子规里背过了,若自小遵循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难以接受。照石甚至开心地告诉大嫂,某一天蒋校长训话,给学生们讲《曾胡治兵语录》,他在下面偷偷打瞌睡,差点被抓住关了禁闭。原因是,他觉得那天的内容太无趣了,校长讲的那些,从小大嫂就讲过多次,所以听着听着就困了。他还在信里拍了大嫂的马屁“吾嫂若从军,必为将帅之才巾帼英雄。”即便如此,静娴仿佛仍然在生气,未曾回复给他一个字,但她心里也隐隐觉得这个孩子如今生活的快乐而实在。照石收到的所有回复的信件都出自正海之手,偶尔也会带着浣竹和莲舟的问候,浣竹的瘦金体越写越好,而莲舟的字依旧歪歪扭扭,照石总是摇头,没了他的督促,这孩子还真是没什么长进。虽然看不到大嫂的嘱咐使他每次拆开家里的来信都有些小小的失望,但是学校里充实而快乐的生活总让他迅速地忘掉这些小情绪。再提笔时,又高高兴兴地讲他在这里生活的点点滴滴。 静娴虽然不肯回信给他,但每个月总是寄钱来。照石心里好笑,在这里除了学校门口的沙河粉和每个月进一次广州城吃的那点小吃,总共才能花几个钱。他从上海来时,兜里的那几块大洋都还没花掉呢。 有天照石发现一向活泼顽皮的李国峰有些闷闷的,反复追问了他几次,才说是家里遭了火灾,如今一家老小连个住处都没有。照石替他着急,有心将大嫂寄来的钱拿给他,又担心他面上过不去,不肯收。于是去找姜璞讨主意,姜璞问:“你打算帮他多少?”照石算了算,“我大嫂这两个月每月寄二十块大洋给我,之前我还带了二十块,我自己留几块,给他五十块,你觉得行吗?”姜璞张着嘴:“五十块?你真是大少爷啊,随便一出手就五十块大洋。这钱都够给国峰娶房媳妇了,哈哈哈!”照石着急:“你别笑,快给想个主意。”姜璞想了想:“五十块太多,他一时半会儿还不起肯定就不会要。这样吧,你出十块,我再去帮他筹点,算是同学们一起帮的,这样他也不好拒绝。”照石觉得麻烦,姜璞笑:“剩下的留着帮别的同学吧,哈哈”照石忍不住问:“五十块大洋真的够娶媳妇?”姜璞拍拍他的后背:“怎么?你不相信啊?要不要帮你娶一个,过两个月还能再买个小妾。”照石拍掉他的手:“你瞎说什么呀,还革命军人呢。跟李国峰在一起越来越离谱。”姜璞做个鬼脸,笑呵呵地离开了。最终,同学和老师们一共凑了二十块钱给了李国峰,让他寄回家去。 李国峰原来总拿照石的少爷身份开玩笑,说同学们都是坐在黑闷罐里来的广州,就他是一等座,照石脸皮薄,总被他弄的下不来台。如今受了这样的恩惠,国峰对照石十分客气,令照石心里别扭,总觉得两人生分了许多。 三个月就快过完,学员大队的训练即将结束,学校打算给他搞一次演习,检验一下学习的结果。演习就在学校附近的村庄进行,因为担心惊扰百姓,政治部的隋教官让照石去写个告示,告知村民不要惊慌。这事情对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的照石实在是小菜一碟,他三笔两笔写完,就拿给隋教官。结果,隋教官笑的前仰后合,照石不知道他到底哪里写的不合适,让人如此忍俊不禁。隋教官却顾左右而言他:“你是复旦高材生,姜璞毕业于湖南师范,但入学考试却姜璞第一,知道为什么吗?”照石摇头,其实这个问题也困扰他很久,虽然他也承认姜璞是个很优秀的学生,但也不知道入学考试时自己到底是哪里落了下风。隋教官也没说什么,叫来姜璞,让姜璞也写一份告示来。没多久,姜璞也交了一份告示到政治部。隋教官把两张纸都放在照石面前,告诉他:“你自己看看,这就是答案。” 姜璞的告示开头写着:“亲爱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我们是黄埔的学生军,到此地来是为了演练最近学习的战术动作......你们的一草一木,我们绝不乱动,还要尽可能地替你们保护爱惜......如果这两天听到有人大声喊叫,请不要惊怕,请一定要告知小孩子和不识字的朋友,这是我们在进行演习.......”他再看看自己的告示,抬头写着:”诸位乡邻当敬听.....”也忍不住笑了。 隋教官说:“你这样聪明的学生总是一点就透。我们这个军校,这支军队,跟那些军阀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们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而战。百姓的血汗养着我们,我们就要做他们喜欢的事,讲他们听的懂的话。” 晚上熄了灯,照石发现姜璞和李国峰都没回来,正替他们担心,宿舍外面传来闫教官的马靴声,他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睡着。在黑暗中照石感觉教官的手电在旁边的铺位上照了照,他的心立即紧张起来,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脚步声走远了。没几分钟过去,姜璞摸黑进了宿舍,偷偷地点了一支烟。照石悄声说:“你胆子好大,熄灯了也不回来睡觉,还偷偷抽烟,不怕关禁闭啊?”姜璞凑在他耳边说:“我们党小组开会。刚碰上闫教官查寝,他没说什么,还让我们早点休息,别耽误明天训练。我累了一天,抽一支休息会儿,闫教官刚过去了,不会再来。”照石此时心里明白,姜璞白天跟他们一起上课训练,休息时间还要去政治部帮忙,他知道和李国峰应该都是共产党,而奇怪的是校长侍从室也经常叫姜璞的干活,工作太多,姜璞不得不经常靠吸烟来提神,军校里不让吸烟,发现了会关禁闭,照石总得提心吊胆地帮姜璞放哨。姜璞正在吞云吐雾,宿舍外面传来闫教官带着浙江口音的断喝:“乌烟瘴气的,谁在抽烟,给我滚出来!”照石一声惊呼:“完了!”姜璞也一阵紧张,慌忙掐了烟,往宿舍外面走。照石躺在床上替他担忧,结果,就听见外面有人笑骂:“你小子,找揍呢吧!”接着就是李国峰咯咯大笑的声音。两人扭打着进了宿舍,李国峰混不在意,大喇喇地往床上一躺,问照石:“怎么样?我学的像不像?”照石踹他一脚“你吓死我了!”姜璞从床上探起半个身子,“演习结束会放一天假,一起去广州怎么样?”李国峰,也拿脚碰了碰他,“对对,一起去,沈少爷请我们吃炒河粉。”照石觉得他说完这话的时候,在黑暗中给李国峰使了个眼色,天太黒,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打的什么主意,但李国峰突然又亲近起来,照石很开心,“行行行,请你吃,多加牛肉。” 第三十四章 平叛 演习中,照石负责勘测作战地形,他一丝不苟地目测,步测,器测,反复几遍,对地形了如指掌。姜璞根据他提供的地形信息制定战斗计划,李国峰利用自己个头较矮,身形灵活的特点,单枪匹马突破了封锁线,打开一条缺口,使他们班所在的东军,突破了西军的大本营,讲评时得到了表扬。李国峰摆弄着手里的子弹壳,“姜璞,以后弟兄们就靠你了,你好好干,早点当连长团长,我和沈照石将来就在你手下,一个负责侦查,一个负责突破,也挣点军功回家得意得意。”照石笑:“我还没想那么远呢,就觉得之前学的东西都用上了,挺好。不过真别说,姜兄可真是将帅之才。”话刚说完,就看见隋教官在门口冲他招手,照石赶紧站起来整了整军容,出去了。 回到宿舍,照石有点遗憾“对不起,明天不能跟你们去广州吃炒河粉了,隋教官说政治部打算给咱们这一期学生出个刊物,让我去帮忙。”国峰有点着急“都说好的,怎么?”姜璞拉了他一下“没事没事,你去完成任务吧,有什么要买的东西,我们给你带回来。”照石想了想,开了个书单拿给姜璞。李国峰在一旁说:“真会使唤人,书这东西又重又占地儿。”说的照石不好意思起来,从兜里摸出两块大洋:“我人不能去,总还是可以请你们吃炒河粉的。”说着就递给姜璞,结果姜璞把大洋摔在照石的床铺上怒冲冲地出去了。李国峰也白他一眼:“有钱了不起啊!” 军校里的假日十分难得,同学们有的写家信,有的洗衣服,姜璞和李国峰虽然早上跟照石生了气,但还是帮他买了书回来,照石给家里写了新就坐在床上翻书。忽然传来紧急集合的号声,大家都立即放下手里的事务,急速奔向操场集合。 远处的珠江水波荡漾,几十只民船开赴长洲岛。同学们有些紧张,最近滇桂军阀杨希闵、刘震寰叛乱,尚未毕业的师兄们也开去了平叛前线,难道敌人这么快就要攻上岛来了,照石感觉自己的手心有些出汗,没想到刚刚结束入伍生训练就要参加战斗了。教官却并没有宣布准备参加战斗的消息,而是命令他们准备接收俘虏。 “吁......”同学们都暗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的同时有略有些失望,大家正在窃窃私语时,闫教官突然在队伍前断喝”都给我闭嘴!你们接下来的任务,比参加战斗还重要而且一样危险!参加叛乱的国民革命军已经获得胜利,这次要转过来五千名俘虏,我们在场的入伍生一共只有一百零八人,有战斗经验只有我们六名教官和连、排干部和党代表。一旦俘虏发生暴动,能应付吗?“照石听完,倒抽了一口冷气,五千名俘虏?这是要让他们以一敌五十啊,虽说俘虏们没枪,五十个人压在身上,也能把人压断气。 同学们被分成三队,分别负责巡逻警戒,俘虏管理和后勤供应,每队又分三组替换工作。五千人进了校园,没处坐没处躺,哭天喊地一片混乱。照石所在的管理队由隋教官带领并任命他作为其中一组的组长,照石有些头大,三组替换,同时在工作的只有两组二十四个同学,如何管理五千人?况且这些俘虏都是军阀旗下的兵油子,哪会把他们这些学生放眼里。隋教官大约心里也是紧张的,但表情依旧平和,他带着连党代表一起给几个组长开会,请大家讨论一下管理方案。照石想了想,就举手说:”隋教官,我有点想法。“隋教官向他点头,示意说下去,照石抿了抿嘴“我家工厂里招来的工人最初都是乡下来的,什么都不懂,讲话也听不太明白,厂里会让他们按照籍贯分成几组,然后让跟他们同乡的老工人来管理,然后再这些工人中再选出一些精明能干的,也参与管理。我想这个法子也可以用一用。我们人少,他们人多,还要他们能自治才行。”隋教官眼睛亮了亮“我觉得沈照石同学的方法很好,大家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有个同学说:“按照照石的法子,我们应该先挑出同学们中间会讲云南广西方言的人。”马上就有个同学举手:“我是广西人。我们那边的军阀好多都抽大烟,这些俘虏里面烟瘾特别重的,要单独关起来,或者集中在离巡逻队最近的地方。”这时,党代表也补充说:“我们可以选择俘虏中识字、不抽大烟的人来参与管理。”隋教官拍了拍手,大家都安静下来,他说:“大家的方案都非常好,我们就这样安排。警戒组的同学会在学校四周地势高的地方建立哨卡,会加上机关枪。我们把大烟瘾重的俘虏挑出来,分别集中在哨卡附近,一来便于看守,二来他们看见机关枪也不会轻举妄动。选择识字、不抽大烟的人作为俘虏自治的管理人,必要时可以许诺将来会优先收编或遣返他们。另外,这些人无聊时就会生事端,可以找些事情给他们做,比如教他们识字、唱歌,若是粮食可以供的上,能吃饱,还可以让他们干点活,总之是不能闲着。” 就这样,一百多人精神高度紧张地过了三天,后来照石站在战场上的时候觉得那精神紧张程度与这三天相比也不过尔尔。等前线的学生军回来后,新生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学校也开恩让他们休整一天,此时的照石晃晃悠悠地回宿舍,只想沉沉地睡上一天。在宿舍门口碰到了恽代英先生,他立即立正敬礼。恽先生笑:“沈照石啊,累坏了吧。你可立了功了,俘虏们不但没闹事,还给学校翻修了一遍校舍,等着明天的嘉奖令吧。”照石不好意思起来“我就是出了个主意而已,教官和同学们都很辛苦的。”恽先生说:“你放心吧,我们军校一定是有功必奖的,让俘虏自治这个主意是你出的,我都听你们隋教官说了,所以你也不用推辞,快回去好好休息。” 回到宿舍,姜璞悄悄说:“哎,你那套主意是怎么想出来的?”照石笑:“我要是说了,国峰肯定又说我是资本家的大少爷。那不是我想出来的,我大嫂就是这么管工厂的。”姜璞竖着大拇指“大嫂还真是厉害,不带兵打仗都可惜了,回头有机会去上海,你带我上你家拜见大嫂,我要拜师学艺。”照石说“军校教官肚子里的东西还不够你学对呀!不过我大嫂倒真是女中豪杰,可惜她是个女人,上不了战场。校长还总讲曾胡那一套治兵理论,这些东西她早用熟了。我爹娘死的早,大嫂一个人拉扯我和三个侄子侄女,有的是管我们的办法。先要求小孩子们都生活自理,然后给每个人定好读书的目标,她就不管了,日常读书学习都交给我管。到了考试和检查的时候,一定是先查我能不能过关,让我再让我检查小的,要是那几个小的不过关,我也得连坐。嗐,没少替我那调皮的小侄子挨打呢。你说,这不是咱们那些治军格言上常说的将兵、将将之法吗?”一边说着,国峰也回来了,坐一边听他讲大嫂的光荣事迹治军格言,就笑道:“你回头也编纂一部《大嫂治军格言》得了。”姜璞把脸凑过来:“哎,我提醒你啊,明天颁发嘉奖令,要是让你发表讲话,可别说这些都是跟你大嫂学的,一定要说是学习校长训示,略有所得。”李国峰在旁边瞪大了眼睛:“姜璞啊姜璞,没看出来,你还是个马屁精啊。怪不得听说新生训练结束以后,你要荣升学员班长了呢,原来没少拍校长马屁啊。”照石推着李国峰说:“你别这么阴阳怪气的,别人我不敢说,要是姜璞当班长,那绝对是实至名归。”李国峰白了他俩一眼“哼,沆瀣一气! 第三十五章 东征 经历了杨刘之乱以后,照石这一期的黄埔新生训练就算是结束了,他与姜璞和李国峰都进入炮兵科学习,连长程楠原是炮兵科的学长,如今算是他们的教官,姜璞也不出所料地当了班长。 仅仅在操场上训练了两个月之后,照石和他的同学们就被编入东征的战队。他们所在的炮兵连归属于第四团,团长正是隋静远教官,而他们的炮兵连连长仍然是程楠。东征攻克惠州的战役十分惨烈,战场上炮声隆隆血肉横飞,照石第一次见证了战争与死亡,也第一次在战场上失去了亲爱的战友。 整个东征历经两个月,当他回到学校重新整编,再一次坐在桌前写家信的时候,枪炮声仍在耳边呼啸。他想起自己亲历过的战斗,双手颤抖不能成文,英雄的血集结于眼前,泪水也滴在信纸上。 千里之外的沈公馆里,静娴的手也在颤抖,眼泪再一次浸润了那张信纸。泪水模糊了眼睛,几乎不能再看下去,她叫来正海坐在床边念那封信,浣竹和莲舟也闻声跑来,托着下巴一起听信里枪炮轰鸣,英雄喋血。正海一字一句地念着信里的文字“我团奉命攻打惠州城北门,该城号称固若金汤,自宋以降未曾破门,此役惨烈异常。弟所在炮兵连集中火力炮击城门,然我军步炮兵联合作战尚属首次,故多有差错,致牺牲人数俞十之二三。我团隋团长带领炮兵连组织最后冲锋,不幸中弹,当场牺牲。残阳如血,我连官兵冒死请运团长遗体并在余晖中掩埋祭奠。团长原系政治教官,弟入学后常有教诲,收获良多,并常就国内外政史请教探讨,屡至深夜不知疲倦,而此良师益友今日竟成永诀。我连连长程楠与隋团长分属国共阵营,在校时因政见不合屡有冲突,而开战以后,因连长骁勇,竟颇得团长赏识重用。团长牺牲后,连长继承遗志,率领弟与全连兵勇将大炮运至城墙下五百米处,由连长与苏联教官亲自操炮,破釜沉舟将城墙炸出缺口。弟与连长等四人率先登城,遍插旗帜,终获成功。攻克惠州,我国民革命军之实力已彰显于世,前途大好。然几日来,常夜不能寐,隋团长之音容笑貌宛在眼前,数月前因讲吾沈家工厂工人自治之法及筹办女工学校之例,团长曾令弟具写细则,登于校刊之上,今随信寄来供吾嫂览阅。 如今战事已毕,弟返校继续学业,四月毕业后将入黄埔教导团,具体事宜容余后禀。因炮声猛烈,弟近日忽罹耳鸣之症,他日重逢,恐吾嫂多嫌弟语声粗大,鲜有温厚之态。另,弟有一不情之请。入冬后此地阴湿寒凉又无取暖之法,学校财政艰难,每人仅有薄毯一条,每连下发六条棉被,诸人共用,已致多人伤风发热。若吾嫂怜念弟与校内同仁,望求襄助棉被若干以度冬寒。” 静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有一天他们沈家的少爷会写信回来祈求一条棉被。沈家纱厂的纱锭一眼望不到边,苏鄂地区有棉田千亩,而她从小看大的照石,如今与一百人共用6条棉被。有那么一瞬间,静娴觉得好像掉进了无底的深渊,这些年来她宵衣旰食,为了能保全沈家的家业,让照石,让莲舟和浣竹有个优越的未来;为了将来他们能担负起这份家业,多年来也耳提面命,言辞恳切。而如今,她的努力都没了方向,在照石的眼中,与他的事业相比,家业根本不值一提。他现在的生活困苦而危险,随时可能付出鲜血和生命但这个孩子的每封信几乎都是一种兴奋的语气。即使这一次他痛失团长和战友,却并没像惨案发生时那样愤怒焦虑,而是依旧满怀希望,为他们的事业努力为亡者的遗愿前行。静娴虽然忧虑,却也不得不承认,照石的心中如今有着巨大的力量。 她吩咐正海:“今晚就给你二叔回信吧。告诉他我们沈氏纺织计划捐给他们学校五百条棉被。让他自己多注意身体。身体发肤授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他要还是沈家的儿子,就好好保全自己,否则别回来见我。”正海有些为难:“干娘,二叔好歹也是我长辈,这话我怎么说,您还是亲自训教吧。您瞧瞧这几封信上总要说请您亲谕,不是我偷懒,总得给他个交待吧。”莲舟拉着母亲的手说:“娘,你让二叔再寄些空弹壳回来,上次我做的小手枪,姐姐也喜欢,我也给他做一个。”静娴点点莲舟的脑瓜“你就知道玩,看等你二叔回来怎么交待”莲舟小孩子心性,口无遮拦“二叔打仗去了,不回来了!”一句话惹恼了静娴,照着莲舟屁股拍去“让你瞎说!”莲舟到沈家这么多年,母亲几乎不曾动过他一个指头,今天突然动怒,吓得他大哭。正哭着,照泉来了,一进门就问:“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火气!莲舟,你干嘛了,惹你娘生气?”正海在旁边解释:“莲舟说二叔不回来了,干娘就生气了。”照泉拉过莲舟,冲着静娴说:“嗐,我当多大的事呢,小孩子嘴上也没轻重,你生这么大气做什么?”接着推莲舟:“去给你你娘道个歉,没事儿了啊。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让人笑话。”浣竹递了手绢给弟弟,莲舟抹了一把脸上的鼻涕眼泪,吸着鼻子说:“娘,莲舟口无遮拦说错话了,我错了,以后不敢了,原谅莲舟吧。”静娴摆摆手,“原谅你,去吧。照石,带他们玩儿去吧。”正海在旁边笑:“干娘,您看了二叔的信就只记得二叔了,这儿哪来的照石呢,只有正海。”静娴叹口气:“这一个一个的,都把我气糊涂了。” 打发了孩子们,静娴就把照石的信递给照泉。照泉看了信却说:“我正是为照石的事情来的呢。我听象藩说,他如今也要投了国民革命军,过两日就去湖南了。看这个样子,还有仗要打呢。我想着,既然都是革命军,回头让他想个法子,把照石调到他手下去,当个亲兵队长什么的,自己家人,我也放心,不用他去冲锋陷阵,你也放心。”静娴立即拉住了照泉的手:“要能这么着,那可太好了。照石这孩子从小就是犟脾气,他认定的事儿,谁也拉不回来。他要当兵就让他当吧,若是能跟着姑爷,倒也省的我日夜悬心的,就怕他不愿意去。你呢,你可也跟着去湖南吗?”照泉摇头“老夫老妻的,也不是谁就离不开谁了,如今不太平,我还是先呆在上海吧。要去也得等他把湖南那边安顿好再说。要是照石那个混小子不肯去他姐夫那儿,我就去湖南,立逼着写了调令,军令如山,看他敢不去。” 第三十六章 捐赠 照石终于接到了大嫂亲笔写的家信,信上还告诉他家里安排捐五百条棉被给黄埔军校,他心里轻松了很多,这样看来,大嫂是原谅他了。照石跟姜璞和李国峰说了棉被的事,李国峰挺高兴“终于不用缩成一团睡觉了,每天早上醒来浑身酸疼,比训练了一天还累。没想到,到了关键时刻,你这个资本家的少爷还真管用。”照石揪着他的脖领子:“你要再说我是资本家少爷,本少爷就不给你棉被盖。”姜璞却在旁边碰了碰照石:“其实,我倒觉得,反正整个学校都是这样,每个连六条棉被,别人能过咱们也能过。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在有些别有用心的人眼里,要么你这是邀宠;要么就说你是少爷受不了苦,何必呢。”李国峰突然从床上跳起来:“不是我啊,我虽然老说你是少爷,但是对于棉被还是很欢迎的。”照石笑笑“我知道你不属于别有用心的范畴,你顶多是嫉妒我,嘿嘿!”国峰抓住照石要揍他,被姜璞拦住,“这个事情,是不是还是跟学校先说一声啊,要不突然来这么大一批东西,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照石觉得他说的有理,就出了宿舍往办公楼走去,想找军需处的教官说一声。在操场上,他碰见了闫明教官。 从东征战场回来以后,闫教官的训练越来越苛刻,同学们都背地里管闫教官叫“阎王”而照石在经历了战场的血肉横飞后,倒对训练的事情更加上心。从前他总是理论成绩遥遥领先,训练成绩差强人意,如今认识到日常训练到了战场上就能保命,成绩却也突飞猛进,自然也成了训练教官眼中的好学生,特别是射击的教官,竟然天天在闫明这个训练部主任面前念叨这个学生。照石在射击课上大名远扬,步兵科的教官都觉得他是好苗子,竟有好几个人到闫明那里去要人。闫教官一句话就把他们挡回去:“虽然说,军人应当服从命令,但是我们也得考虑学员的个人兴趣,炮兵科是他自己选的,他本人不提,我是不会随便调动的。”照石心里便格外敬重这位教官。照石离他还有几十米的距离就立正敬了军礼,闫教官走过来的时候,多看了他几眼:“沈照石?快熄灯了到办公楼去做什么?”照石昂首回答:“报告教官,我家里给学校捐了一批棉被,想去通知军需处准备接收工作。”闫教官皱了一下眉“棉被?”接着他看着照石“你跟我来” 进了办公室,闫教官问:“这个事情,你跟谁说过。”照石有点摸不着头脑“啊,没跟谁说过,我也不确定家里能不能同意,今天刚收到来信,说可以安排。我得了信儿,就跟姜璞和李国峰念叨来着。”闫教官这时候才送了一口气:“你呀,差点闯了祸!”照石一惊,他不明白给学校捐点东西怎么就算闯祸了。闫明也来不及细说,从办公桌里拿出一张申请表填好:”拿着这个表格,去,快去通讯室给你家里打电话。让他们先别行动,不要把棉被送过来。“照石瞪着眼睛,”怎么了,为什么不能送?“闫教官冷哼一声“为什么?就你冬天知道冷?敌人都不知道冷?从上海到广州千里迢迢,那么多物资,不是等着让人抢吗?抢都是好的,要是让孙传芳他们的人知道了你们家资助国民革命军,你们沈家的工厂还开不开了?” 照石听见这个,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抓了申请表就去给家里打电话。半年过去,第一次听到大嫂的声音,照石却顾不上激动,急急忙忙地讲了闫教官的话。静娴在电话的另一头声音很平静,话却有些教训照石的意思:“上了军校也没长进多少,你死我活的事情都见了,这点事就急成这样。我难道不知道运送路上有危险?你别管了,我有办法。倒是请学校那边安排个人接洽这个事是正经。”说完静娴心里也后悔,这么久没有联系,上来就数落了照石,心一软,“你放心吧,让你盖一床棉被的本事大嫂还是有的。”照石刚听着大嫂的训斥,一句也不敢驳,忽又听见这样的安慰,连忙说“大嫂,我们都是年轻人,冷一点也不怕,您千万小心,万一有危险,那可就......。”他不敢再说下去了。静娴再开口时,照石觉得回到了那个魂牵梦绕的沈公馆,他还是那个求学的孩子,大嫂还是那个让他又敬又爱的当家人。她在电话里一字一句的嘱咐:“好好照顾自己,家里的事情不用操心。棉被的事情,我会安排好,你也不用紧张。替我谢谢那个提醒你的教官,有劳他费心了。要是没什么事,就先挂了吧。学校的电话,也不好说那么久的。” 照石挂了电话,心里有些茫然,接着回去找闫教官。闫明神色严肃:”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丧其身,亏你从小饱读经典。“照石小声咕哝:”我大嫂还是有办法的。“闫明吼他:”你说什么?大声说!” “是”照石立即立正站好。 “报告教官,我家里能安排好这个事情,已经考虑到安全问题了!” “侥幸!”闫明知道这件事,沈照石并不是为了自己舒服享受,是一腔热情地想让同学们的条件好一些,但这并不代表就能原谅他考虑事情不够周密周全的错误。况且,这样对战友,对军校一腔热情的年轻人,更值得他花精力去教育、培养。 “沈照石,你还真是个少爷,走到哪儿都要别人照顾。”这句话说出口,可算是戳到了照石的痛处,他立即瞪起了眼睛! “你瞪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对不起,我不能接受这个批评,我做这件事并不是贪图享受。教官如果这样想,我觉得未免有些,太,太,太狭隘。”在照石的教育中,尊师重教是第一要务,他还很不习惯直接顶撞老师和教官,但是他实在不愿意接受这样的论调。入学以来,他一直在严格要求自己,在战场上也勇于冲锋,就怕同学们说他怕吃苦怕牺牲。 闫明好整以暇地看着照石,“我问你,什么叫你家里能安排好?怎么安排?你问了吗的?家里的方案有没有漏洞,有没有危险?我再问你,今天如果你没碰到我,你家里也没考虑那么多,直接就行动了,万一出了事,你怎么办?那个时候你还能得意洋洋地站在这儿跟我说,你家里会安排好?你是个军人,他们是民众,你不想着怎么好好保护他们,还等着别人替你安排?你当你还是大嫂翅膀下的小鸡啊?说你是个少爷,那都是好听的!” 照石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手心里全是汗。闫教官说的对,碰到这样的事情,他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大嫂都会安排,都能安排好,很少想一想这让她处在了怎样的险境里。从前文弱尚且不说,如今他进了军校,拿起了枪,却不知道保护那个最应该他来保护的人。他低下了头,羞愧的无地自容。 “不许低头!”照石不好意思的时候就习惯低头,入学以来被闫教官也骂过也罚过,渐渐地改了。今天他是真的觉得自己错了,又不由自主地低头。闫教官依旧不允许。、 “是军人就不能低头。错了就错了,该面对就面对,该承担就承担!” “是,教官。沈照石错了!” 闫明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九点一刻,还有一刻钟熄灯。“跑步去操场,伏地挺身一百次。” “是!”照石立正敬礼,准备出去。 “回来!” “在办公室站一小时军姿再去!我就不信改不了你这爱低头的毛病。”照石心里清楚,这一小时军姿与其说是罚他爱低头的毛病,不如说是要让他熄灯以后再去操场,免得被其他同学看到。 学校很快就安排军需处的刘敏达副处长跟照石一起负责接收货物。静娴这边虽然也想到货物安全的问题,但却并没有成熟的方案。她与照石约好每天晚上十点半通电话商议,但是方案讨论了两天照石都觉得不够安全稳妥。 第三十七章 接头 第三天晚上静娴刚刚下楼,准备到客厅里去打电话,看见正海披着衣服站在电话旁。正海这两年蹿了个头,眼见就快跟照石一样高了。静娴愣了一下,问“正海,你还不睡觉,站在这儿干嘛?衣服也不穿好,别冻病了。”正海开门见山:“干娘,我想问问棉被的事儿。”静娴一惊,这孩子怎么知道的?忙拉他坐下:“你听谁说的,你怎么知道棉被的事儿?二叔给你写信了?”正海摇摇头:“干娘,前天才开始说这个事儿吧,写信也没这么快到啊。是浣竹跟我说的,您知道的,她听力比别人都好,您前天晚上讲电话,她在房里听到,就告诉我了。”静娴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从别的地方传出来的。接着说:“这是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赶紧睡觉去,你不是每天还要早起跑步的吗?”正海揪着他的衣服,黑亮黑亮的眸子闪着光,他看着静娴“干娘,我有个主意。”静娴很吃惊:“你?你有什么主意?”正海很镇定“咱们不一定非要把棉被做好了再运。您可以运布匹过去,再运棉花或者网套。然后派个人去广州那边招几个工人把被子缝好就行。若是不方便,还可以直接把布匹和网套发下去,让他们自己缝。这样比直接运棉被目标小的多,还可以分开一个走陆路一个走水路。不过,您最好是派人去广州,设个小厂,一方面把这件事办了,另一方面也可以掩人耳目,显得我们只是扩大生意。”说完他还看着静娴笑了一下“以后二叔要是还需要您捐军装什么的,您办起来也方便。”静娴想了想,“你说的倒是个办法,可是这是个机密事,派谁去呢?你父亲在上海事情也多,这么小的事情让他跑到广州也不合适,况且,他去了广州原来没注意的人都得盯着咱们家看了,其他人我又信不过。”正海眨着眼睛说:“这个事,我倒觉得您问问二叔,看他们军校那边有没有人选呢。”静娴摸摸正海的头,笑着说:”这小军师的主意还是有用,将来必定比你爹还能干呢。”正海却撅着嘴:“我才不要干我爹的活儿。”静娴笑:“怎么,我们沈氏集团的襄理,还委屈你啦?”正海仰着脸说:“我也要跟二叔一样去当军人,做真正的军师!”静娴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不学好!你爹娘就你这一个儿子,可不能跟你二叔一样,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正海捂住静娴的嘴:“干娘,你放心吧,做军师的又不用上战场,都是出谋划策的,不危险。我也不要去战场上挨枪子儿,我还得娶浣竹呢。”静娴又好气又好笑,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唠叨一句:“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还有啊,别整天把娶浣竹的话挂嘴上,你们俩都大了,说出去让人笑话。”浣竹跟正海从小在一起,家里人,就算是小丫鬟有时候也会打趣这两人。静娴很少阻止,毕竟浣竹身有残疾,正海真若一心一意待浣竹,她也是乐见其成。如今正海自己一本正经地说起这个事情,她也不吃惊,只是惊讶孩子们这么快就长大了。从前静娴只觉得正海这孩子懂事爱读书,对浣竹也好的没话说,今天才发现他的聪明一点不输给照石。 电话铃响了,静娴知道是照石打来商量转运物资的事,接起电话就说了正海的主意,照石倒是很同意正海的法子,电话里的语气很雀跃:“正海果然是个有脑子,不枉我教他这么多年。”静娴嗔道:“现在真是青出于蓝了,你想了这么多天,也没想出个比孩子强的办法。”正说着,回头瞥见正海还站在客厅里,冲他瞪了瞪眼,想来是怪正海还不回房睡觉,谁知那孩子却指了指电话,意思是我要跟二叔说两句。 静娴把电话递给他,他急忙说:”二叔二叔,你别打电话回家了,不安全。咱们家是纺织公会的主席,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呢,总有广州打来的电话,肯定有人会怀疑。你跟干娘说说,把联络的任务交给我,我有好多地方可以打电话,比如我家里还有女工学校。”照石心里好笑:”你以为你干娘就找不到安全的打电话的地方吗?”即使这样讲,他还是替正海求了了情,让静娴把联络的事情教给正海。毕竟这样的事情由静娴亲自出面也的确不方便。静娴并没有拒绝,暗暗摇了摇头,觉得这孩子略有些急功近利,但转念一想,孩子也是一片热情,没再说什么,回房去了。 很快,照石那边传来消息,军校那边寻找到一个可以负责物资接收及被服制作的人,那人如今在上海,还可以跟着货物一起到广州,沈家只需要把货物交接给他即可。 静娴如约坐在平安戏院对面的凯司令咖啡馆,她按照约定点了一份咖啡和一份栗子蛋糕,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一份《申报》。冬日的斜阳懒洋洋地照进店里,让人昏昏欲睡,报上有北伐战争的消息,看的静娴心惊肉跳,她担心照石又要上战场,心里盘算着孩子不知道能不能睡上家里的棉被。 “请问,这里的招牌点心是栗子蛋糕吗?”这是接头的暗号,静娴心里一惊,瞬间屏住呼吸,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报纸。没想到眼前人令她更加慌乱,前来接头的人竟然是顾晓真!她几乎颤抖地说:“是的,我可以请你尝一尝。”晓真的眼睛几乎只盯着桌上的蛋糕和咖啡,不敢稍稍抬起来半分,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对面的那双眼睛。还是静娴先开口:”帮我再叫一杯红茶吧,这咖啡我喝不惯。”晓真叫侍者前来,点了红茶和栗子蛋糕,自己拿过静娴喝了一口的咖啡,慢慢地喝下去。仿佛是要把那些咖啡都咽进肚里,才有说话的勇气,她怯怯地叫了一声:“大奶奶”仿佛是那个数年前刚刚进入沈家大门的小姨娘。静娴微微笑了一下:“还是叫姐姐吧。” “我”晓真此时什么都说不出口。 静娴低头拿过自己的手提包,翻出一卷文件递给她:“这是货单和车票,押车的人会在货车车厢里,给你定了一等包厢,有什么问题去找车长,已经提前打过招呼的。也好,你这样的电影演员坐在一等包厢也合情合理,不容易引起怀疑。”晓真脸都涨的通红,“我并不知道是家里的货”静娴看着她:“我也并不知道接货的人是你啊,上回你来家里,我净顾着照石,也没能跟你多说几句话。你如今过的还好吧,我在画报上看到过你的照片,是个大姑娘了,越来越美。你若是一个人,其实本来可以住回家里来的。” 晓真低着头:”我怕让您面上不好看,所以就。” 静娴道:“傻孩子,姐姐在你眼里是那样不讲道理的人吗?你靠自己的本事吃饭,我有什么面上不好看的。照石那孩子丢下一封信跑到广州去,还参加国民革命军,我不是也由他去了。”提起照石,晓真的眼睛里划过一线美好的灵光“姐姐,您要相信照石,他做的是有意义的事。 ”静娴点头,你们两个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一个知书达礼,一个进退有度,我家的孩子,不会做坏事。“ 静娴虽然语气很平静,其实心情很复杂。她知道眼前的这个姑娘尽管局促不安,却再也不是那个看着她眼色行事的小女孩了。她离婚,演电影或在意料之内,但静娴万万没想到,这个女孩子竟然跟照石一样参加了国民革命。她忽然明白,为何照石离家的信,是晓真送来,当时只以为照石拖晓真带信是为了有人能安慰她,如今看来并没有这么简单。 她问晓真:”照石去广州,是你安排的?“晓真抿嘴点点头。静娴忍不住还是冷笑了一下,晓真立即紧张地看着她,她别过头去,看着窗外“我就说,他一个少爷,不通过家里人,连火车票从哪里买恐怕都不知道。你去广州也好,有个靠的住的人看着他,我也放心些。”晓真却说:”我去并不一定能见到照石,我们不在一条线;而且,他也不知道我会去。”静娴谈口气,“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如今也看不明白;都是真刀真X枪的事,自己要多加小心。”晓真低头答道:“是,我知道了。” 静娴笑笑,心想“这时候这样的低眉顺眼,还让人以为是那个乖巧的姨娘,谁知道是个胆敢和丈夫离婚自己参加革命党的姑娘啊。”她摇摇头,嘴上却说:”是后天的火车,回家来住一晚吧,也帮我带些东西给照石。”晓真说:”军校里恐怕是不让用什么私人物品的。”静娴佯怒,瞪着眼说:“自来水笔,金华火腿,这些总可以吧。”晓真也笑了:“你愿意带什么都行,反正军校里不让拿进去的,归了我就是。” 第三十八章 情探 静娴与晓真并坐在床沿上,说陈年旧事,说照泉与陈象藩,说布匹要怎样制作被服,也说起照石,她看见晓真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心里明白二人必是暗生情愫。毕竟,她也是过来人,知道跟一个人相爱是怎样的感觉,即使明知是飞蛾投火,也会奋不顾身地向着那团光明和温暖飞过去。静娴捏捏晓真的手,“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跟照石?”晓真立即站起来,头摇的像拨浪鼓,“没有,没有。”静娴拉她坐下,“你从前在家的时候从不敢扯谎的,总说我会看到你的心里头。傻孩子,不是我能看见,是你眼睛里都写着呢。”晓真听了这话,却忽然落下泪来,“姐姐,我什么都不怕,但就是不敢想跟照石在一起。我,我,我配不上他,我不敢让他来求您。他在我心里,就是书房台灯下的金色影子,这影子就让他呆在我的心里吧。”静娴知道晓真的泪水里有无限的失落和无奈,她明白这个姑娘的心,若是不能把最好的自己给心爱的人,她宁愿躲开。静娴在心里感谢晓真,事实上她也无法放下沈家的名誉和心里对照石的那一点偏私;照石若真的来求她成人之美,她也未必真的能同意。晓真用自己的自尊成全了她,使她不必被架在火上烤。 然而静娴不免感叹,造化就是这样弄人,晓真不走出沈家就不会明白自己心里对照石的感情;然而她出了沈家,就不会再回到照石身边,她会觉得自己已经衬不上照石的美好。因此,她只有祈求照石没有晓真陷的那样深。静娴拉着晓真的手,告诉她:“你的心意姐姐都明白,你是好孩子,人世间的事情多有无奈,将来,我也会劝劝照石的。”晓真像受伤的小动物似的蜷成一团,缩在了静娴的怀里,静娴抱着她,像从前抱着浣竹和莲舟那样,拍着她的背小声地安慰:“我的孩子,委屈你啦。” 没有多久,照石就盖上了家里捐的棉被,他请求学校保密捐助人的信息,不愿成为同学们严重的特殊人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总是把被子蒙在脸上,好像从那棉絮中可以闻到沈公馆里的味道。他仿佛看见公馆的玻璃窗下,晓真碰着花绷子在做活,又看见晓真在厨房里忙碌,有一绺碎发粘在脸上。他忽地坐起来,想要给晓真写封信,告诉她自己盖上了家里捐的棉被,告诉她大嫂已经不生气了。他摸索着寻找手电筒,旁边的国峰嘟嘟囔囔地说:”大半夜的,你在这儿闹耗子哪。“ ”嘘,我找手电,想写信。”李国峰拍他一下:“写什么信,一会儿被查寝的教官看见了,小心关禁闭,你别害我被连坐啊。”照石不理他,国峰却突然来了精神:“你是不是给姑娘写信啊?”照石踹他一脚“别瞎说。”国峰也坐起来:“切,肯定是给姑娘写信,给家里写信白天写就得了,干嘛大半夜爬起来怕被人看见?”俩人正嘻笑着,姜璞在稍远的一个铺上嘘了一声,“教官来了!”照石和国峰都赶紧躺下,然而毕竟白天训练了一天,这一闭眼,就又睡着了。 很快就到了临近毕业的时间,北伐已经开始,他们毕了业就会进入北伐的队伍,因此训练越来越紧张,教官们都恨不得把毕生所学全教给学生们。大家也都夜以继日地努力,经历过东征战场后,他们都明白今天多学一点,明天或许就能保命。 尽管学生都明白这些道理,照石依旧觉得闫教官是盯上他了,简直就是非要跟他过不去。一个动作不到位,别人罚十遍,到了照石这儿就是二十遍;一个小过错,别人骂两句就算了,照石总是被罚跑五公里十公里的。连李国峰都忍不住问他:“你好好回忆回忆,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闫教官了?这么天天挨罚也不是事儿啊!”照石一边扛着子弹箱在操场上完成折返跑,一边嘟囔:“我要能想起来还至于这样吗?你小子要是不想跟我一块挨罚,以后躲我远点”两人好不容易完成了规定的里程,累的直喘粗气,闫明却打量着他俩说:“心里骂我几遍了?”照石和李国峰你看我我看你,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最终还是李国峰大胆,大声回答:“报告教官,没数!”闫明点点头:“嗯,没数,那就是说骂过很多遍了?”照石在一旁冲着李国峰直瞪眼,他就知道这小子嘴上没把门儿的,随时等着教官抓小辫子呢。闫教官却只笑了笑:“哼,骂我?你今天骂我多少遍,将来就得给我烧多少高香,不信你们等着瞧!你们两个,明天早操继续负重折返跑!还有,沈照石,明天的炮兵通信课不要上了,来操场找我!”照石急了,这闫教官也真是霸道,他说不上就不上,就算他是训练部主任,也不能随便跟别的教官抢学生吧?他还没张嘴,闫教官甩下一句”通信课的假已经给你请好了,敢不来,军法从事!“ 照石十分沮丧,炮兵通信是他很喜欢的课程,结果被一句话停掉了,还要到操场上去见那个”阎王“,不知道有什么倒霉事儿等着他呢。姜璞开班长会回来,看照石唉声叹气也不爱搭理人,问了李国峰才知道是又被“阎王”开小灶了。姜璞用拳头碰了碰照石的胸口“其实这也不算坏事,我一直觉得所有教官里阎王最有本事,他的训练办法还是很厉害的,很长能耐的。“照石没好气地说:”反正我没看出来。我是炮兵连的,不让我上通信课,让我去操场,明白着是让我消耗体力去。”姜璞说:”我倒觉得教官的安排有道理,通信课对你来说有什么难度,哪用跟我们一起天天坐在课堂里记笔记,你翻翻书就都记住了吧。说起来,就是体能稍差点,正需要好好练习,这正是圣人说的因材施教,做先生的,通常只给好学生开小灶。我爹是个教书先生,总把书读的最好的几个孩子带回家来教更多的东西。”照石别过脸去:”切,圣人还说有教无类呢。”李国峰在旁边说:“姜璞,你当了几天班长,立场就变了呀,也不跟我们站一起了,胳膊肘都往教官那边拐!”姜璞突然情绪有点激动,站起来看着李国峰:“什么叫胳膊肘往教官那边拐?教官做的是对的,就应该听。况且,我们都是军人,就应该服从上级,哪怕不理解不接受也要无条件服从。”李国峰也把手里的笔记本摔在床上:“是,班长,我服从还不行吗?”照石倒不好意思,因为他的事,弄的国峰和姜璞吵起来,他左右为难不知道先劝哪一个。 第三十九章 求生 下午去了操场,果然不出所料,闫教官叫了包括照石在内的十几个人上格斗课。这是照石最不喜欢的课程,在他看来,这与打架无异,因此上课一向敷衍。今天来上课的教官正是程楠,程教官一向骁勇,下手又准又狠从不留情。照石只得勉强应付,结果很显然,几个回合就被打趴在地,一动也不想动。忽然一双有力的大手,揪着他的脖领子,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沈照石,你今天除非被他打死,只要没死就不许趴在地上!”照石只得勉力维持,与程楠再打几个回合后,又倒地两次。到了第三次,他觉得眼前都模糊了,声音也听不清楚,他再次被那双大手揪起来,慢慢地睁开眼,闫明的脸就在眼前,五官似乎被暴怒挤变了形,照石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摇摇晃晃地问:“为什么?”他这个问题一问出来,在场的人全愣住了。闫明松开了手,转身离开操场,照石重心不稳,倒在地上,程楠拉起他来,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沈照石,你疯了?你是个军人,挨了几拳就趴地上像什么样子?你的长官下命令让你站起来,你还问他为什么?你这样的,在战场上还不当场就被枪毙了?”照石此时觉得眼冒金星,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怔怔地站在操场边上,看着其他的同学训练。训练结束后,同学们都解散回班,他还站在操场上。夕阳西下,留下斜长的影子,陆陆续续有人经过他身边,他眼神空洞,对人群视而不见。 太阳落到树林后面的时候,又一个斜长的影子出现在操场上。照石刚要低头,突然身体一激灵,又把头抬起来了,只是目光依旧空洞。闫教官问他:“你是不是不想毕业了?”照石疑惑地看着教官:“我各项考试都通过为什么不让我毕业?”闫明冷笑一声:“还有好几门课没有考试,你凭什么说自己各项考试都通过?”照石回答:“我成绩最差的课程已经通过考试了,其他的课不可能不通过,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教官您故意不让我过” “你那门课成绩最差?” 照石咽了口吐沫,回答“格斗”,闫明好整以暇“那你今天有胆量问我为什么?你是想知道为什么让你补格斗课还是想问为什么让你站起来?”照石此时也豁出去了,“虽然我格斗的成绩不算好,但已经达到学校的要求及格了,为什么还要求我补课?刚才,刚才,我已经输给程教官了,为什么一定要继续,除非我死在他手下?我宁愿死在敌人的手下!” “哼,死在敌人手下?你不配!你这样的人上不了战场,不配死在敌人手下!” “可是我已经上过战场了!” “上次你只是个士兵,再上战场,你就是军官,手里掌握着别人的生命!沈照石,你有没有听说过,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这样患得患失的胆小鬼,怎么能带兵上阵?”闫明的话激怒了照石,“我不是胆小鬼!”接着就一拳打过去,闫明轻巧地躲过,随即掌风向着照石凌厉而去。就这样,教官和学生在操场上打了起来,照石在格斗课上消耗了一些体力,又在操场上站了许久,无论如何也敌不过以逸待劳的教官,二三十个回合以后,他两眼一黑,真的倒下起不来了。 等恢复意识,已经躺在军医室的病床上。照石活动活动身体,手上还扎着液体,一只眼睛好像肿了,不太能看清东西,他眯缝着眼,床边坐着的还是那尊令他胆寒的“阎王”。闫明看他醒来,语气不复从前的严厉,“你醒了?”照石倒不好意思起来“教,教官,我”闫明挥挥手,“行了,别乱动,你什么你!” 照石把脸埋在枕头里,不去看闫明,闫明自顾自地仍坐在床边,肩背挺拔,“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如此对你。”照石抬起脸来,点了点头:”学生自问算是勤勉努力,成绩也还优异。东征之前我也看的出教官对我也还宽和,不知道最近为什么突然严苛起来。”闫明此时突然宠溺地拍了一下照石的后脑勺:“千年老二,还自以为成绩优异。”照石表情有点不自然,教官的举动让他想起,自己也常这样拍着莲舟的脑瓜笑骂,闫明也忽然觉得这举动有点像对待一个孩子,又立即像一座大山一般正襟危坐。接着他又言道:“我是武学世家出身,十八岁便去日本陆军军官学校,回国后也在北洋军队中当过军官,深憾那些下级军官作风恶劣,饮酒吸毒,拉帮结派,这样的军队如何能有战斗力?我加入黄埔遇到的第一个学生跟你一样,家世显赫,学问优长,为了理想投笔从戎,在学校也吃苦耐劳。我当时很激动,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组成一支新式的军队,才能带出有勇气有技术的新兵。说起来,你们真的很相像,各项理论、操作成绩都十分优异,唯有体能、格斗这类课程略弱。我当时也不甚在意,毕竟我们这样的新式军队,也有很多党代表、政治教员的工作要做。一个军队,知道怎么打仗并不足够,让每个士兵都明白为什么打仗才最关键。我相信你们都很擅长做这样的工作,直到你入学的时候我还这样想,甚至还跟那位学生提过,觉得你也是个做政治教员的好材料。但我忽略了一个问题,你们这样的人,都是理想主义者,当战斗真的来临,有如何甘心躲在后方,必定是要请缨上阵的。而真的到了战场上,哪有第一名、第二名和第三名的差别,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闫教官的故事还没讲完,照石就急急地插了一句:“我并不怕你死我活,我是敢于牺牲的。”闫明苦笑了一下“是,你们都是骄傲的人,何止是敢于牺牲,简直就是乐于牺牲。你们的骄傲使你们不惜说出保命这样的词,可是作为一个军官,敢于牺牲固然重要,但保存实力积蓄力量也是必不可少的能力。此前你在军校里学习如何排兵布阵,如何奋勇向前,我近来要你练的,都是在关键时刻如何保命,绝处逢生。从这里走出去的每个人,都耗尽了教官的心血,将来都有望成为叱咤千里的将军,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我不怕你们牺牲,我怕你们牺牲的不值,我怕你们明明有活下来的机会,却命丧敌手。”照石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他浑身一震,“闫教官,你是说?”闫明点了点头:“你猜的没错,我在这里碰到的第一个学生就是隋静远。他一期毕业后就留校担任政治教官,我原来觉得你可以向他一样。可自从他牺牲在惠州城下,我就日夜担心你会像他一样。”照石赧然:“学生何德何能,令教官如此挂怀。”闫教官笑了“是啊,千年老二。”照石却嘟囔了一句:“那你怎么不额外训练姜璞,他永远比我高一筹,他才是未来将星呢。”闫明虽然觉得照石的话很孩子气,但也没说他,反倒叹了一口气:“姜璞确实是天赋异禀,不可多得。我只担心他锋芒过盛,慧极必伤,但这却要靠他自己体悟,是教官力所不能及。”他接着说,“我对你和静远这样的学生的确更为挂怀。我虽是个粗人,但也能看出你们这样世家子弟的教养,从来衣冠整洁进退有度,也都没有抽烟喝酒的坏习惯。这才是一个新式军队军官应有的样子啊。我从军,是家业使然,而你们若不进这个大门,都是前呼后拥的世家公子,必是对我们这支军队抱有极大的信任才能来的。你入学考试的那封信我看过,我看到你跟你大嫂说自己不孝之罪可同于天的时候,甚至对你这个年轻人心里生了敬佩之情。我得好好珍惜你们,才对得起你们的信任。在静远的身上我已经错了一回,那是我心存侥幸,在你这里,我不能再错一回了。”闫明说完这一番话,房间里安静下来,照石此时才听到操场上的口号声。在他印象里,闫教官从来不苟言笑,命令都是短促而明确,入学这么久一共也没见他说过这样多的话。大约是年纪很小就没了爹娘的缘故,照石始终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若是没有人理他,他尚能自处,若是有人对他格外用心,倒使他惶恐起来,生怕辜负了别人的心。如今面对讲了一篇肺腑之言的闫教官,照石不安极了,那感觉像是站在大嫂的房里。他想想自己办的傻事脸又红了,嗫喏着说:“谢谢教官,对不起,学生今天失礼了。”闫明此时表情又严肃起来:“哼,你的错误,是失礼这么简单吗?”照石大窘:“是,教官我错了。” “当众违抗教官命令如何处置?”照石的心跳骤然加快,听教官这意思,并不打算放过他啊,分明刚才情深意重地讲了半天,这会儿怎么就变天了呢?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回答,闫明丢下一句:“病养好了,依律关三天禁闭!”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出去了。 第四十章 奇袭 照石做梦也没想到,他这样一个自小成绩优异的人,在临近毕业的时候竟然被关了禁闭。待他从禁闭室里出来,距离最终的毕业演习只有三天了。他甚至顾不上详细跟姜璞和李国峰讲讲他与闫教官的谈话和自己在禁闭室里的思考,急急忙忙地开始筹备参加演习。 与从新生连毕业时一样,演习的队伍仍然分成东西两路,照石他们所在的东路军负责攻,另外一路负责守,攻守双方的目标就是校园。照石他们班接到的任务是占领办公楼,姜璞还是派李国峰前去侦查,那小子来无影去无踪,仅用了一个小时就完成任务,一溜烟地回到他们的掩体后。李国峰悄悄地说:“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先听那个?”姜璞踹他一脚,“别卖关子,赶紧先说教学楼的情况。”李国峰掸了掸被姜璞踢脏的军装,“你要是问教学楼的情况,那就是坏消息。教学楼是重火力点,他们有一个排的兵力在里面,咱们恐怕很难完成这个任务。我算了算,咱们这点子弹,弹无虚发的情况下大概刚刚够把他们都拿下。”班里几个同学一听说这个消息,立即泄了气,姜璞又给了李国峰一拳“你小子,动摇军心,我毙了你!”照石拉住姜璞说:“他们派这么多人在办公楼,难道是西路军的司令部在办公楼里?如果是这样,我们就请求增援。”姜璞摇头,“我觉得不会,他们应该不会把司令部放在这么显眼的地方,派重兵把手有可能是障眼法。一旦我们中了这个计,把力量都投入易守难攻的教学楼,损失会很大,到时候还能不能拿下整个学校就很难说了。”李国峰这时候才说:“我好消息还没说呢,你们急什么?”照石这回也不耐烦了“都这时候了,你能不能严肃点,赶快说!”李国峰说:“你俩猜的都不对,但说的都有道理。我刚去办公楼里侦查完,肚子饿了。想着办公楼后面有教工食堂,打算去偷两个馒头垫垫肚子。结果你猜怎么着,吓死我啦!他们的司令部就在教工食堂里!”同学们一下都瞪着眼伸长了脖子“什么?司令部在教工食堂里?”李国峰接着说:“你别说啊,西路军这帮孙子挺能想。咱们在学校演习,大部分地方都熟悉,全学校最不熟悉的地儿大概就是教工食堂了,轮不上咱去吃啊!而且,教工食堂离办公楼那么近,我估计地下有通道能连接。你啥时候看见校长敲着饭盆从办公楼出来去食堂吃饭的?”照石摇摇头,无论是什么情况,想要让李国峰正经说两句话,估计是不可能了。连校长敲饭盆这种事儿都能想出来。姜璞思索了一阵说:”我觉得国峰侦查的结果没错,司令部应该就在教工食堂。这样他们以办公楼为主要火力点就很能说过去,进可攻,退可守。我们花很大代价攻进去,却未必有收获,还有可能被他们其他地方的人和司令部那边联合把我们包了饺子。一旦有大量人员向司令部进攻,他们办公楼里的火力又可以迅速驰援。”同学们听了都摩拳擦掌:“咱们也别攻办公楼了,直接端了他们司令部。”照石却说:”可是我们的接到的命令是拿下办公楼。万一咱们行动失败,会影响整个东路军的布局,这是阵前违抗军令的大过!虽然只是演习,但如果我们放弃拿下办公楼的任务,可能演习没成绩。”照石说完,也有几个同学点头认同。国峰不以为然,“演习也是为了上战场准备的,你手里就一包炸药,都看见敌军司令部了,不去炸了司令部难道还去炸防御工事?成绩算个屁,战场上只有谁胜谁负,哪有八十分和九十分?你真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李国峰让照石想起前些天闫教官也说过同样的话,“战场上没有第一名第二名和第三名的差别,只有你死我活。”于是他也举手”好,我也同意去端司令部。”姜璞一直眯缝着眼睛,照石知道他这个样子,一定是在心中盘算方案。不一会儿,姜璞睁开眼说:“这样,二班的同学会掩护我们进学校,学校里面空旷场地多,对方决不会把有限的兵力放在这种没有任何掩体的地方,我们不会受到什么阻拦,进去就直奔办公楼。我们从靠近教工食堂的左翼佯攻,李国峰带两个同学在最靠近食堂的那一侧,如果时机合适,就迅速潜进食堂制服关键人物,然后给我个信号,我们全体立即转向司令部,把他们一举拿下!另外,教工食堂进门右手里面是个楼梯间,上楼以后是校长的包厢,我猜,关键人物肯定在那儿。”李国峰一拍大腿:“对呀,姜璞可是干过校长侍从室的,这些秘密机关最清楚,这是咱们班的独家情报啊。”说完从怀里掏出几个馒头,“咱们分分,吃饱了肚子好好干一票!”照石在一旁哼一声“还干一票,你以为你是土匪山大王啊!” 结果,按照姜璞的计划,他们六班全体,连办公楼的大门都没进,在院子里跟对方放了几枪,就听见了李国峰的哨音,大家迅速转向教工食堂。待占据着办公楼制高点的西路军跑进教工食堂,他们的总司令程楠教官已经被照石反剪双手牢牢控制在校长的包厢里。照石还笑嘻嘻地说:“程教官,我也不能白在格斗课上挨那么多次打啊,总算记住了你的弱势。” 演习的结果全校哗然,六班置演习指挥部下达的任务于不顾,单独行动,但是却一举端掉了敌军司令部,这样的做法算是给指挥部的教官们出了个大难题。有的教官认为六班没完成任务应该不及格,而有的却认为他们根据战斗情况灵活调整目标应该给优秀。讨论了半天,难题交给了训练部主任兼总教官闫明。闫教官依旧虎虎生威地踏着他的马靴,集合了全体学生。六班全体站在队伍之外,等着教官的决定。闫明清了清嗓子,带着他特有的浙江口音说:“本次演习东路军的六班全体学员,根据战斗实际情况,调整作战方案及目标,最终使得东路军在本次演习中大获全胜,六班全体获得演习成绩优秀,获全校嘉奖一次!”六班的学员们听了这个结果,一个个都兴奋的满脸通红,使劲鼓掌!结果闫教官却用一个但是结束了掌声。“但是,作为军校学员,无视指挥部下达的指令,置演习任务于不顾,改变计划而不通知本方作战指挥员,这在战场上也是十分危险的举动,甚至会付出惨痛代价!六班全体!负重二十公里,跑步走!” 就这样,照石所在第六班创造了军校史上的一个奇迹,在获得全校嘉奖的同时集体受罚,背着他们的武装负重以及刚刚获得的荣誉在操场上完成他们的二十公里。 第四十一章 毕业 照石把玩着他的“中正”剑的黄铜剑柄,剑身寒光闪闪,刻着“成功成仁”四个大字,他毕业了。从此后不再是学生,是一名真正的军人,班里的同学也逐步各有归处。最满意的是李国峰,他如愿以偿地去了第四军叶挺独立团当见习排长,照石和姜璞则都令人出乎意料。两人的毕业成绩分列全体毕业生的第一第二,照石还自嘲“入学时就低姜璞一等,挣扎了几个月仍旧没变。”通常他们这样的学生都会留校做教官,而照石却被派去国民革命军第四军做了连队党代表。姜璞的确留校了,但不是教官,是校长秘书。照石心中暗自纳罕:“这个姜璞果然不是凡人,人人都知道他之前在政治部兼职秘书一段时间了,政治部从主任到教官几乎都是共产党,姜璞是共产党也基本上是公开的秘密,竟然还是被校长选中。”李国峰从来说话不顾人“你们这跟教官走的近的好学生就是不一样啊,兄弟我毕业演习立了那么大功,还不是得老老实实从排长干起,好家伙,你们两位,一个上来就是党代表,另一个更厉害,直接校长秘书。啧啧啧,这工作,校长每天吃面条还是包子不都知道的一清二楚?”照石忍俊不禁“就凭你只关心面条还是包子,就当不了校长秘书。再说,校长是浙江人,肯定既不吃面条也不吃包子,哈哈。”李国峰不以为然“我才不稀罕当秘书,军功就得是真X刀真X枪地挣来的。” 李国峰的笑语还在照石耳边,人就先一步离开,随着独立团作为北伐的先遣部队离开了广州。 随后照石也要前往第四军报到。临行前,他和姜璞在长洲岛的老乡家买了一坛子米酒和一碟鱿鱼炒花生。照石从小就不轻易表达自己的心思,弄的照泉老说他不是自己亲弟弟,而姜璞则更是有话留三分的城府,两人坐在一起千言万语最终却相顾无言,干了碗里的米酒。最终还是照石笑笑:“又不是生离死别,总有再见的那一日呢。就是国峰,说起来不也是我们第四军的么。我们第四军马上就往你湖南老家去了,可有什么书信或者东西,或许能帮你带去。”姜璞拥抱了照石一下:“好兄弟,你若真能经过我们醴陵,就帮我去看看家里老娘,再给替我给我爹烧柱香吧。他老人家原我们那儿有名的教书先生,他对学问认真,在我们那个小地方也有些个门生故交很受尊重,也就一门心思地想让我也当教书先生。老头子古板,一直不肯剪辫子,我咬着牙说不送我去师范学校这样的新式学堂就永不教书,这才点头让我去了长沙。可惜他身体一直不好,后来听说我到广州闹革命,一口气没上来,人就没了,唉!”照石与姜璞始终惺惺相惜,交往甚厚,但却没听姜璞提过自己的家人,冷不丁说起来,他倒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自己的父亲不也是被大哥气的黄泉路近,虽然姜璞和大哥是云泥之别,但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似乎都是一样的。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姜璞却拍拍他的肩:“兄弟,什么都别说。忠孝不能两全,你给家里留信的时候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照石此时再度感佩教养他的大嫂,大嫂的包容和理解才使得他安安心心地走上理想之路,而不必像姜璞一般背上终身的包袱。忠孝两难全,这不过是句安慰的话,哪个人背叛自己的家庭和父母亲情的时候不是扯心扯肺,痛彻心扉的呢。 沈家的成衣厂开到了广州,因为之前与军需处的刘主任有联系,军校的学生军装也成了沈家的生意。静娴常笑说这都是正海的主意,他们孙家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每当这时孙襄理总是客客气气地说:“亏得这孩子在沈家长大,跟着大奶奶和二爷不知多了多少见识。”莲舟如今跟着正海进进出出竟比从前和照石在一起更为亲近。照石是个清淡严谨的性子,虽然平时也疼爱他,但问功课说规矩的时候也一如当年的静娴一般严格,事无巨细,耳提面命。正海则不然,他在学校里成绩、人缘都极好,常有同学前呼后拥;身体又长的结实,如今没了照石管束偶尔在学校里打个小架,逞逞威风,自然无人不服;再加上他每日与浣竹同出同进,人人都说他将来必是沈家的女婿,更有一般趋炎势力之人天天吹捧,弄得家里这个弟弟对他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俯首帖耳。他平日里多与浣竹一处读书写字,叽叽咕咕,也并不多过问莲舟的功课,只是吓唬他说,如果是贪玩过甚,成绩单也过不得他娘那一关。若是莲舟累他被干娘责罚,他假期里再不教莲舟打球练拳了。正海跟他家弄堂里的一个武师学了些拳脚,莲舟羡慕的要命,一听说若是不好好读书,假期就没法跟哥哥学打拳,也就收敛心思。况且,莲舟自小就是极聪明的孩子,在功课上略用用心,也并不用发愁。 平静的日子过久了,自然就要生些波澜。 正海与浣竹都上了中学,就嘱咐莲舟每天放学后在教室里做功课,等两人下课再去学校接了他一同回去。莲舟倒也听话,每天都在教室里等,偶尔也就是跟同学在操场上打球,喊一声也就跑回来了。偏偏就有那么一天,两人到了学校,发现莲舟并不在教室里,在操场上张望了一圈也没看到人。浣竹登时急的红了脸,正海一面四处寻找莲舟一面安慰浣竹:“你别急别急,莲舟虽然贪玩也是知道轻重的,必不会走远。”学校门房的一位老校工也认得沈家这几个孩子,看见正海满处找人便拉住他说:“找你弟弟吧,今天放学的时候,我见到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女人,拉着他在校门外面哭哭啼啼的讲了半天,烧了一壶水回来就不见人了。” 听了这话,浣竹就更急了,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正海慌忙掏手绢来给浣竹,又问那校工:“那女人你认识吗?长什么样子?”老校工想了想:“我不认识,不像是你们这样大户人家的女人,之前也来过几次,总是在学校门口转转就走了。不过,你弟弟看起来像是认识她的样子。”正海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莲舟怎会认识这样的女人,浣竹突然不哭了,急急忙忙拿出书包里的小本子,写了几个字拿给正海。正海接过来,也恍然大悟,上面写着“亲娘”。明白了来的人是谁,正海心里才真正慌了,要是那女人把莲舟领走了,那可了不得。 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抿着嘴唇琢磨了一下,转头又问校工:“您帮忙回忆回忆,那女人每次都打从什么方向来,从什么方向回去的?”老校工想了想,指着校门西边说:“大概每次都从前面那条弄堂过来的。正海拉起浣竹的手,向校工指的方向跑去,刚刚跑到街角,就看到莲舟背着书包正急急忙忙往回跑,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冷不防被浣竹一把抱住倒吓了他一跳。回头看见正海和浣竹,他仿佛才把一颗心放回肚里,猛地喘了几口气,才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声:”正海哥,姐姐。“浣竹像是找到了丢掉的玩具一样,把莲舟抱在怀里,摸着他的脸。正海在旁边问:“莲舟,你是不是见到你娘了?”莲舟点点头。正海接着问他:”你娘是怎么找到学校来的,她是不是想带你走?“莲舟摇摇头,想到后面一个问题,又点点头。正海一把把他从浣竹的怀里拉出来:”你这孩子,脑子坏掉啦?怎么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的。”莲舟这才小声说:“是我娘来了,我还能认得她的。我不知道她怎么找来的。她说要带我走,带我回家去,我不知道怎么办,跟她走到路口。可是我想,我跟她走了,哥哥姐姐来接我,会着急。我说要回来,她不让。我就害怕了,我怕就这么走了,不能再回来,也不能再回家。我就挣脱她,跑回来了,她也没追我。”他虽然说说的断断续续,罗里吧嗦,但正海和浣竹也听出了大概。正海拍了拍莲舟的脑袋:“你跑回来是对的。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在学校等着哥哥姐姐。还有,还有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干娘知道。”莲舟点点头:“我知道的,正海哥。” 第四十二章 不舍 三人回到家里,已经比平时晚了一小时,静娴已然回来。正海赶紧上前解释:“干娘,今天先生说有些文件要我誊抄,都弄完就晚了一些。”静娴也没太在意,只说:“以后要是先生有事,让司机先送个信回来,或是让莲舟先回来。他一个人在学校呆那么久,也不安全。”正海赔笑着说:“是,我记住了。我让浣竹先去找了莲舟的,等我弄完了事情才接他们一起回来的。”说着就要拉着浣竹和莲舟回书房做功课,静娴不免问一句:“今天在学校呆那么久,功课还没做完?”三个人都是一愣,还是正海先反应过来:“我功课还没做,浣竹说今天想画幅画儿送同学。莲舟也跟我们去书房,他这两日字写的越发不好,我一会儿写个仿子给他。”莲舟见正海没来由地编派他,很不高兴,撅着小嘴却不敢申辩。静娴点点头:“是了,莲舟这孩子字写的比你和你二叔都差远了,你知道上心教他就好。”说完,就看着三个小的去书房,自己上楼去了。 一进书房,莲舟就说:“哎呀,真吓死我了。正海哥哥你胆子真大,能编这么大一篇谎话。二叔说撒谎骗人要进祠堂挨家法板子的。”正海很淡定,脸上没什么表情,一边拿出书来准备做功课,一边说:“那你说怎么办,我不撒这个谎,能把你今天这个事情给圆过去吗?还不是为了你!”莲舟赶忙笑嘻嘻地说:“是,我知道。不过,你下回换个理由,别老说我,娘听说我字写的不好,又不教出去玩了。再说正海哥,反正你也不姓沈,也不用进我们家祠堂,你不用怕。”正海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浣竹,又立即恢复了平静,开始做功课。 一时间三个人都安静下来,浣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条。这些纸条都是正海在课余时间帮她裁好的,每张都是四指来宽,用于平时两人交流聊天。而两人写过的纸条,正海也都收着,积攒一个月就钉成一小本,还在上面注明时间。 今天这张纸条,是浣竹写给莲舟的,只问了一句话:“你以后也不会跟你娘走吧?”莲舟没说话,在纸条上写“我不会走,我舍不得姐姐的。”想了想又写“我也舍不得娘,舍不得二叔和正海哥哥”浣竹摸摸莲舟的头发,高兴地笑了。莲舟没笑,这个题目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太难了。他在沈园里过的每一天都是高高兴兴的,他得到了这里所有人的疼爱,即使有时候犯了错误挨了罚,也并没有想过要离开。但是他对于生母有天然的依恋,这么多年来,也不曾忘记自己的亲娘。只是小孩子的直觉告诉他,他回到静娴身边,还是能见到亲娘的,而如果回去亲娘那里,可能再也见不到家里的这些人了。 自从照石离开上海,正海就接替他当了女工学校的国文教师。后来照泉也去了湖南,学校的事务没有人经管,静娴又忙的脱不开身,思前想后委托了祝兰心管理女工学校。祝家是上海滩上的金融世家,兰心从银行寻了几位职员来教学生们记账算账。女工学校里的学生多是家庭主妇,银行职员教的账目课程颇受欢迎。正海受了这个启发,竟然自己给学生们编了一套国文教材,再不跟照石一样教大家《千字文》了。 他的国文教材里,都是大街上的招牌,厂里的公告,和生活中常见的食物器具。浣竹还帮他把那些招牌、用具都画成画儿,刻在蜡纸上,最终两人得意洋洋地拿着蜡纸,推着油印辊子,印出了第一批课本。兰心看了两人编的教材,大为惊讶,特意跑了一趟沈家,当着静娴的面,把两个孩子上上下下地夸赞了一番。静娴也很是高兴,搂着两个孩子说:“我的正海和浣竹都是最最聪明的。”莲舟有些吃味,挤进静娴的怀里问:“娘,还有我呢?”静娴捏着他的脸蛋“你也是个聪明孩子,就是太贪玩,不如你哥哥姐姐肯下功夫。”莲舟不开心,撅着嘴,在家里,他从来都是占上风的,今天是被哥哥姐姐比下去了。正海刮着他的鼻梁笑:“哟,娘说你两句还不开心了?谁整天就知道在女工学校的院子里疯跑来着?”莲舟不满意地说:“我才没疯跑,我是跟阿南一起玩的。他没上过学,我还教他识字了呢。”说完,他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正海:“哥哥,阿南说到下半年他就十二岁了,他娘要送他去工厂里学徒呢。我明年就十二岁了,我到时候能做什么?”正海歪头想了想,“你十二岁就要上中学了。哥哥快要去念大学了,到时候你得负责保护姐姐。” 照石跟着部队一路上风尘仆仆从广东打到湖南。他们炮兵团的大炮发挥了巨大威力,一天一夜便攻占了长沙城。进城后还没来得及抹干净脸上的灰土,就有人叫:“党代表,师部来消息,让你过去一趟!”照石从战士手里接过毛巾,从水壶里倒些冷水,随便抹了抹脸,就赶去了师部。师部安排在一座小学里,他刚走到学校门口,已有一位师部的参谋在等他了。那个参谋也是黄埔的学长,两人早已相熟,一见面就说:“这次攻城,你们连立了头功呀!最先破城,跟步兵配合的最好。”照石总是很谦虚:“嗐,东征的时候在配合上吃过亏,就特意关注了一下。”接着他又很奇怪:“就算我们连立了头功,也不用我来领功啊,怎么不找连长?”参谋拍拍他的肩膀:“叫你来可不是领赏的,是有人要见你。”“见我?”参谋卖个关子,并不告诉他究竟是谁,照石满腹狐疑地跟着他,一直走到校长室临时改的师长办公室。在办公室外照石拉住那参谋的袖子:“你没搞错吧,师长要见我?要干什么?”参谋笑嘻嘻地说:“我要是没有金牌令箭,有几个胆子敢随便把人往师长这儿领?你进去就知道啦!”照石恨他不肯说实情,自己也不肯冒然进去,冲参谋努着嘴儿,“你先去通报,我站外头听着。”参谋指着他的鼻子:“你小子,挺精啊。还怕我拿你当枪使不成?”但也没推辞笑着喊了声“报告!”就进了办公室。照石在门外听到参谋报告“沈照石来了,在门外候着。”没听到师长说什么,只见门打开,参谋笑嘻嘻地说:“党代表,请吧。” 照石整了整军容,抬头挺胸目不斜视进了师长办公室,看见办公桌后正襟危坐着一名少将军官,立即立正敬礼“报告长官,炮兵团二连党代表沈照石前来报到,请训示!”师长哈哈大笑,指着房间南侧窗下沙发上坐着的两位客人说:“你还是听这两位训示吧。”照石这才把头转过去,看向两位客人,这一看不要紧,让他真是又惊又喜。 第四十三章 重逢 照石一时不知道要怎样表达,直想过去跟姐姐拥抱,又碍于长官在侧,他突然立正,冲着姐姐和姐夫敬了个军礼。照泉此时再也崩不住,顾不得有外人在场,搂着照石就掉下泪来。陈象藩拍拍他二人的背,小声说:“你们姐弟在这儿叙旧,我们两人出去走走。”待姐夫和师长都出去,参谋帮他们带上门,姐弟二人又一次相拥而泣。照泉捧着弟弟的脸,从头看到脚,一边看一边念叨:“唉,也瘦了,也黑了。”照石不以为然“姐,我没瘦,结实了好多呢。我现在一顿饭能吃四个馒头,回头家里都供不起我了。”照泉突然又一巴掌拍在照石身上,“你还敢提家里,你这个死小子,胆子真够大的,还敢离家出走了。等你再回家去,看你大嫂不打断你的腿。”她一边说,一边用拳头锤着照石的胸口,照石也不躲,让姐姐锤了两下后,才握住照泉的手问:“姐,我大嫂她还挺好的吧。”照泉点点头:“家里的生意倒是越做越大,可大嫂身边也没个像样的帮手,还是自己一力撑着,好在这么多年也这样过来了。就是天天担心你,别看她嘴上不说,心里在意的跟什么似的。正海写給你的信,她都要亲自过了目,字斟句酌的。自从你说学校里一百多人盖几条棉被,你大嫂当着孩子们的面还不说,后来见了我就哭。她跟我说呀,她挣蹦了了这么多年,都是打理沈家的纺织业务,到头来自己弟弟盖不上一条棉被,连心灰意冷这样的词儿都说出来了。你大哥离家那么多年不回来,我也没听她说过心灰意冷这样的话。” 照石越听越难过,觉得自己终究还是对不起教养他长大的大嫂,虽然当初不告而别是万不得已,然而跟家里诉苦这件事终究是自己做的不妥当了。一时半会儿竟也没什么主意,可怜巴巴地看着照泉“姐,我。”照泉从来都是直肠子“你看我也没用,我也没法帮你拿主意。嗐,反正大嫂是个明白人,你那套家国天下,忠孝不两全的说辞,还不是她教的?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呢!回头到你回家那天,是赔礼是请罪,你自己看着办,打你骂你你受着就是了。”照石也只得低头称是。照泉再次看着弟弟,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似乎一旦眼睛闭上,眼前的这个人儿就突然不见了。房间里生着个炉子,炉子上坐着个水壶,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响着。照石站起身来,拎着水壶给姐姐续水,他背向照泉,背影高大而挺拔,窗外传来士兵操练的口号声。照泉接过弟弟手里的水杯,照石又伸手去军裤口袋里想要摸手绢出来,但是并没有摸到。照泉明白他的意思,自己用手绢擦了擦还挂在腮边的泪水。照石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看,当了兵就没的讲究了,身上连个手绢都没有,什么血啊汗啊,都是拿袖子一摸就完事。”照泉抿着嘴,歪着脑袋看着弟弟,半晌才说:“原本是多英俊的一个书生,这下可好,竟要变成个猛张飞了。”照石笑道:“姐,这你说的就不对了,你弟弟我怎么也是那白袍银甲的马孟起啊!” 一来姐弟俩许久未见,二来经历过沙场生死,见到亲人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日头都偏西了。师长和陈象藩回到办公室,师长笑着说:“老弟,人我给你送到了,你这就带回去吧。我这儿刚安顿下来,锅碗瓢盆也不齐备,今天就不留你们吃饭了,改日一定请客。”照石听了这话就愣了,带回去是什么意思?要把他带哪儿去?军长拿出抽屉里的一份文件递给照石:“小沈,到了第八军也要好好干啊,可不能丢咱们第四军和黄埔学生的脸啊。”照石低头一看,正是一纸调令,调他前往第八军教导师任少校参谋,文件上师长的一栏签着陈象藩的大名。照石明白这一定是家里的意思,十分委屈,抬眼叫:“姐夫,这算什么。”陈象藩一瞪眼,“叫什么姐夫,这是军令,我是你长官!”照石心里再有一百个不愿意,也知道军令难违,只能立正敬礼“是,长官!沈照石定不辜负长官栽培。”照泉有些不耐烦,“行啦行啦,在这儿充什么长官,没的让人笑话!”三人向师长道了谢,告辞而去。 一路上,照石都一言不发,照泉明白他心中所想,但她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弟弟攻城拔寨,在教导师的师部当参谋就安全多了。她就这一个弟弟,不能为他做更多的事。照石觉得有团棉花堵在胸口上,浑身不舒服。他本以为自己鼓起最大的勇气离开家,也算是脱离了大嫂的羽翼,逐渐的成长了,没想到拐了这么大一个弯,又回到了姐姐姐夫的保X护X伞下。陈象藩在一旁说,“你小子毕业才几天,你那帮同学大多数都还是连排干部,你这一下子就少校了,还老大不愿意跟谁欠了你十吊钱似的。”照石撇撇嘴:“我又不是跑到部队当官来的。”但毕竟陈象藩如今竟是顶头上司,他也不敢多说,只能看着照泉说:“姐,我宁愿回去当我的中尉党代表,靠家里人提拔,脸上有什么光彩!”陈象藩也不依不饶:“你还别存了回去的心,你要回去了,你姐不得跟我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就你这样的,上哪去我也能把你捞回来,老子这么多人改旗易帜跟了国民革命军,要个小参谋的人情,谁都得给!”照泉此时也拉下脸来,“听你姐夫的,少废话!” 到了第八军,军部的各路人马听说照石是陈象藩的小舅子,就一定要搞个欢迎会。照石也知道这些人无非是为了巴结拉拢姐夫,只得强装笑脸逐个应付。第八军与第四军不同,拿下长沙后就在当地驻防,军部直接放在了赵恒惕的省政府院内,如陈象藩一般的高级军官也都在长沙市里安了家。照泉从来是个大方的人,这些年来随着丈夫辗转武汉、上海、长沙几地,也并不回避军队里的那些人,十分坦然地一起坐在餐桌上,自如地应对那些人的敬酒和恭维。照泉出嫁时照石还小,后来只觉得自己的大姐跟各家的姑奶奶一样回到家来都是厉害角色,如今才算见识了姐姐在场面上的老辣。第八军里人人知道陈师长是个怕老婆的,也有一帮好事之人常说要替陈师长打个抱不平。一个副师长举着酒杯向照泉笑言:“令弟看起来跟嫂子可不像一家人,这么文质彬彬的,像个学生。”照泉一仰脖喝了自己杯子里的酒回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不配当你嫂子,还是说我们家照石不配干你们这个参谋?我可告诉你,我们家照石从复旦中文系投笔从戎上了黄埔,无论文武都是拔尖儿的。”那人忙说:“那是那是,照石老弟文武双全,我们也早有耳闻,不然也不能巴巴儿地调来我们这儿管训练啊。”照泉眯着眼睛问:“哦,那就是说我配不上老陈了呗。可不是么,年轻漂亮那会儿也就能嫁个团长,如今人家当了师长,我也人老珠黄了,差的远了。”陈象藩当着同僚和小舅子的面有些下不来台,用胳膊肘碰碰照泉:“当着照石的面你说这个干嘛?”照泉笑:“人家说我配不上你,我都没恼,你恼什么?”刚挑起话头的那位有些不好意思,照泉却把酒瓶放在照石的面前,“长官都夸你文武双全了,还不赶紧敬杯酒?”照石这才慌忙倒上酒,跟那人轻碰了一下,喝了。 第四十四章 荐贤 接着照泉又转向陈象藩的副官说:“小夏,你也别给照石安排宿舍了,让他跟你一起住在老陈外间儿。”照石有些不安,他一个参谋住哪间宿舍自有师部安排:“姐,我是参谋,又不是副官亲兵。”照泉根本不在意,“他这副官,都是他的人,你可是我的人,晚上睡在外间儿给我警醒点儿,别让你姐夫半夜开门溜出去。”在座的人哄堂大笑,连陈象藩都跟着一起讪笑起来,还一边笑一边搂着照泉的肩膀说:“行行行,就依夫人。我陈某人一向唯夫人之命是从。”接着又坏笑着看了照石几眼问照泉:“你就不怕我把你弟弟一起拐走?”大家又笑起来,照泉也笑着说:“我的弟弟我知道,你拐一个试试?给他十个八个胆也不敢跟你去那不干净的地方!”照石从小到大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坐在椅子上脸红一阵白一阵,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夏副官看他有些不自在,又一心要巴结这位长官的小叔子,赶紧出来打圆场,说了个笑话,把话岔开了。照石感激地冲他笑了笑。晚饭结束,众人散去,陈象藩说今夜留在军营,让副官开车送照泉回去。照泉招招手把照石叫到跟前,“我今晚说的话不是开玩笑,你姐夫晚上要是出门,你也不用拦着,回头告诉我就是。你自己可小心了,要是敢跟他一起去,看我不告诉大嫂揭了你的皮!”照石忙说:“姐姐放心,照石不敢。” 照泉又伸手摸了摸弟弟的脸,摘掉他的军帽给他拢拢头发,“姐姐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你姐夫这个军队,比不上你们军校纪律严整,可千万别跟他们学坏了。”照石把姐姐的手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姐,我在原来的部队你怕我有危险,缠着姐夫把我调过来,又担心我学坏,那可到底怎么好呢?”照泉叹气:“我想让你回家去,你可也不听我的呀。”照石笑了,眼睛弯弯地闪着光“姐姐,你现在想让我回去,那可是当逃兵,要吃枪子儿的。你放心吧,我既管了姐夫这里训练的事儿,不光我自己不学坏,还得把他这些兵练的跟我们黄埔学生军一样军纪严明呢。”照泉在昏黄的路灯里笑着,这个缠着他买云片糕的孩子如今终于长大了。她原本担心静娴把他教的唯唯诺诺,如今看来也是个有能耐有担当的男子汉。 回到住处,照石看到夏副官已经着人把他的行李都搬到了陈象藩的外间,床也帮他支好了。照石无奈地笑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刚打开背包,就看陈象藩身边的一个亲兵进来说:“沈参谋,陈长官找您,让您现在就去办公室。”照石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九点钟了。在师长办公室门口,他还是打了报告,进门也依旧立正敬礼。陈象藩笑着说:”自家人,不用客气。”照石一本正经:“这里是办公室,您是长官。”陈象藩倒也无所谓,一副随他喜欢的样子。既然摆明了是上下级,就也没让他坐下,任由照石笔管条直地站着,自己靠着椅子说:”我调你过来,不全因为你姐姐。这次打长沙城我也看出来了,我们这些兵,比你们黄埔出来的第一军第四军差的太远,战斗力太差。“照石心里有些小得意,脸上依旧平静:”报告长官,依属下看,黄埔跟其他的军队相比,除了日常训练技高一筹,更重要的是注重政治学习,让官兵不光知道怎么打仗,还知道为什么打仗。“陈象藩点了一支烟,冲着照石扬了扬下巴说:”嗯,你接着说。“照石咽了咽口水,陈象藩把自己的茶杯递给他,”喝口水坐下说“照石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低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然后拉开面前的椅子坐下,双手放在大腿上,上半身依旧军姿挺拔。 ”想想历史上的强军,远的有岳家军,戚家军,近了说有湘军淮军。他们都有个共同点,主帅在位时,军队跟着主帅一起,赫赫威名,一旦主帅故去,立即分崩离析。您说这是为什么?”陈象藩饶有兴致地看着照石说:“是啊,你说为什么呢?”照石一激动,又站起来“因为他们是私兵,是某个人的军队,这个人死了,军队就没了。黄埔教给我们,国民革命军不是私兵,不是给某人打江山的,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和信仰而战!”陈象藩“噗”的一声笑出来,照石倒愣了“长官,我说的不对吗?”陈象藩笑着说:“对,对,你说的没错,你们这个蒋校长还真挺能整。我说,你真不觉得自己是给他老蒋打江山的?”照石很认真地点头“当然不是,我是为了三X民X主X义而战斗的。要是替某个人打江山,那跟吴佩孚这样的军阀有什么差别,要是这样,我早回上海当少爷去了。”陈象藩点点头,“嗯,也对,反正至少你们这些人是这么想的。我找你来,还有一个事儿,我这儿的兵也你见识了,不好管。你呢,虽说是个高材生,但到底年轻镇不住,我想再找个副师长,一来得有真刀真X枪真本事,二来也能帮你把把关。你们黄埔有没有合适的人?有合适的你只管推荐,怎么弄来你别管,我有我的办法。”照石不假思索“闫教官啊!”陈象藩赶紧问“叫什么?什么背景?现在在哪儿?”照石看他求贤若渴的样子,心里还有点佩服“我们训练处主任闫明教官,跟校长一起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毕业的,还念过日本人的军官学校。闫教官训练严格,爱兵如子,还能因材施教!”说完脑子里就回想起闫教官逼着他在操场上单独训练的一幕幕。“这次从广东到湖南,打的很辛苦,过大瑶山的时候,炮兵辎重翻山太困难,最后不得不把炮拆了扛着走。我扛着几十斤的炮筒子走山路的时候,才觉着在军校里闫教官动辄负重跑二十公里,还真不是没事找事。”陈象藩点着头说:“你们沈家人都是眼高于顶,能让你佩服成这样的,必定是路神仙!”照石不满他说自己家人眼高,但转念想起闫教官也曾说过他骄傲,没好意思反驳。陈象藩倒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你还别不承认。不光你,你爹,你嫂子,你大姐,都是一样。”照石腹诽“还不是因为我爹当时不同意大姐嫁给你,你才觉得我家人眼光高”陈象藩挥挥手“小子,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呢。”照石不好意思地笑了,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从前不太了解这个姐夫,并不知道他爹为什么不愿意姐姐嫁给他。至少现在在他看来,这人是有两把刷子的,一来能降的住他那个厉害的大姐,二来凭他能请黄埔教官来当副师长,就不是一般人的心胸! 没过多久,闫明就站在了照石面前。他来到操场上的时候,照石正在教士兵们唱歌,仔细听听,士兵们歌唱的内容却是如何在战斗中利用地形地物: 战斗时,重射击,杀敌第一。 选择地物遮蔽身体,最忌是蚊聚。 留心小排指挥地域不可擅离 攻击之时切莫占据超难之地 阻碍邻兵发扬枪击,要注意! 照石回头之时,看见闫教官笑眯眯地站在操场边上,立即把队伍教给各带队人,自己跑步过去,一边敬礼一边高兴地叫:“闫教官,您真的来了!”闫明亲昵地踢了他一脚“你小子,可以啊!歌都编出来了!真有能耐啊!”照石从没听教官这么直接地夸过他,倒不好意思起来,摸了摸后脑勺,干笑了两声。“这儿的兵不比咱们军校的学生,至少都是读过中学的,他们好多人都不识字。讲的战术战法也不太明白,更别提记住了。编成歌给他们唱一来能调剂调剂训练,二来能帮助记忆。“闫明问:”别光说好的,碰见过什么困难?“照石低头说:”我年轻,又是靠姐夫的关系来的,难免有人不服。”闫明一巴掌拍在照石脑袋上:“几个月没见你,这个爱低头的毛病怎么又出来了!”照石赶紧抬头:“教官,教官,您别生气,我好歹现在也是个少校,不是学生了。您,您,您别”闫明笑着说:“别什么?”照石这次横下心,竟然撅嘴撒起娇来:“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我。”闫明看他好笑,故意绷着脸:”说你?那是轻的,还没罚你呢!”照石立即五官都扭在了一起,“别,别,别呀”闫教官拍拍他“臭小子,今儿见面高兴,饶了你!再让我看见,还给我回办公室顶着酒瓶子站军姿去!走吧,今天让你好好露露脸!” 第四十五章 失散 欢迎副师长的简单仪式就在操场上进行,所有连级以上干部和警卫营全体都来了。陈象藩自然是狠狠地吹捧一番,要大家跟新任的副师长多学习云云。闫明也不客气,直接喊话:”我知道,你们在座有人不服,你们扛枪打仗这么多年也没捞个副师长干,甚至还没混到少校参谋的职位。但我告诉你们,我也好,沈参谋也好,我们既然敢站在这儿,心里头就是有底气的。不亮亮家底儿,大家自然觉得我们都是占了陈师长的光!”他突然声音抬高八度“沈照石!” “到!” “单兵战术示范!” “是!” 照石抄起一支步枪,开始像在军校训练时那样展示着隐蔽、迂回、穿越封锁、匍匐、翻滚、跳跃,然后举枪射击,五发子弹,四十八环! 照石的战术动作全是军校苏联顾问千遍百遍训练出来的,又经历了后来东征、北伐的实战检验,既规范又实用。在场的官兵全都看呆了,愣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谁带头,操场上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闫明双手按了按,示意大家停下,接着说:“在场有能超过他的吗?如果有,我们两个人都立即打背包走人!如果没有,以后进了这个训练场,就得听命令!”照石心里暗笑“也不是没有能超过我的,我自己都认识两个,可惜一个在第四军的独立团。另一个在给校长当秘书。”陈象藩上来跟闫明握手,哈哈大笑“我原是遵夫人的意思,调了照石小弟过来。没想到捡了个宝啊,更没想到的是,这个小宝还带了个大宝来!照石这孩子,从小倒是乖巧听话,就是有些文弱,如今能炼成这样一块好钢,全是您闫教官的功劳和本事啊!”闫明跟陈象藩客套着:“这孩子原本是个可塑之才,若是块朽木,自然也难雕!”照石在一旁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拿着他互相吹捧,觉得好像是读书的时候学校里开家长会,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照石起初对姐姐姐夫自作主张把他调到第八军来行为内心很抗拒,如今闫教官来了,两人整天在一起探讨训练、军纪、政治课程的事情,仿佛回到了军校,使他对眼前的生活十分满意。长沙的夏天与广州一样难熬,一队士兵跑过,路上就漫起呛人的灰尘,树上的知了像是闻到了灰尘的味道,叫的更响。 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进了军部大院,轮胎摩擦地面带着尖锐的噪音,照石本来坐在办公桌前写文件,听到这恼人的声音不免抬起头来望向窗外。这一看,才发现车上急急忙忙下来的正是照泉。照石敏锐地发现,大姐并不想往日那样妆容精致,衣饰得体,而是穿着家常的棉布衬衫和一条半旧的半身裙,像是出门前顺手拿了一件随随便便套上的。更重要的是,她没有穿高跟鞋,蹬着家里常穿布底鞋就出来了。照石心里咯噔一下,想来是出了什么大事,难道是姐夫被抓到了什么把柄?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出去劝劝,结果就在这点时间里,他的房门被推开,照泉闯了进来“照石,出事了!” 照石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他佯做镇定,拉过照泉:“大姐你别急,出什么事了?”照泉的眼神焦急又茫然,“是家里,家里来电话说,莲舟不见了!”照石听了这个消息,也是一惊。然而很快他就理出了一个思路,“大嫂来的电话吗?还说什么了?我想着莲舟这孩子要是不见了,必不是别的原因,一定是他亲娘找来了。”说完就递了一杯水给照泉,照泉接过去喝了,顺了顺气,“是,你大嫂也这么说。说是前天放学,浣竹去学校接他回去,人就不见了。细问了正海和浣竹才知道,前些日子那女人就去学校找过莲舟,要带孩子走,莲舟没依他,跑回来了。后来就没再看见她。几个孩子怕你大嫂知道了伤心,都瞒着没说,要早点说,你大嫂一定得给莲舟换个学校的。”照石的心被这个消息揉成了一团,如果莲舟这次被带走,再不回来,他沈照石就是罪魁祸首。他看那女人可怜,就同意她远远地看了莲舟,肯定就是那次,她不但知道莲舟的学校,也认清了孩子现在的模样。莲舟若是就这样不见了,大嫂的天肯定都要塌下来。照石深恨自己当时的妇人之仁,害了大嫂,害了莲舟,真是百罪莫赎。此刻他还不敢向大姐坦陈自己的错误,无论怎样,先想办法把孩子找回来再说。 照泉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不知是在担忧静娴还是在担忧莲舟,照石走过去,蹲在姐姐脚边,拍了拍她手背,照泉这才好像被从梦中拉了回来,她看向弟弟“我没了主意,你说怎么办呢?”照石低头想了一会儿“姐,要不你回趟上海。无论莲舟回不回得来,大嫂都不能倒下,现在家里就正海跟浣竹两个孩子,大嫂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另外,我想问问,晓真跟家里联系过吗?”照泉满腹狐疑“晓真?跟她有什么关系?她认识莲舟他娘?”照石紧张了一下,吭哧了一会儿说“不,不,我从家走之前,见过晓真,她当时提过一嘴好像在哪里碰见过一个女人,看模样像莲舟他娘的样子。”照泉原本是个厉害角色,只是这会儿被唬的没了主意,心里并没有仔细参详照石的谎话,她反问照石:“你不知道晓真在哪吗?家里给你们学校捐东西那会儿,你们学校派来接收物资的人是晓真,唬了你大嫂一跳,你竟不知道这事儿?”照石愣在当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说“那时候军校训练紧,又不能跟外界联系,学校外边的事情我们这些学员也没法过问。”照泉半信半疑地点头,嘴里还嘟囔,“你大嫂竟然也没跟你说一声这个。” 第四十六章 两难 照石的心里正翻江倒海,晓真能去广州管这件事,必是共产党派去的,姜璞和国峰都去广州开过会,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见过晓真。如果见过,那么晓真必是不曾向他们提起过自己,不然国峰肯定是要问他的。大嫂为什么不提这个事情呢,只有一个可能,大嫂知道了他们的事,并且,她不支持。毕竟,他和晓真谁都没有把握在在大嫂面前隐瞒什么。照石的心里打了个冷战,他对于静娴对这件事的态度完全没有底气,但当他有了一点证据的时候,还是既紧张又失落。 他正胡思乱想,照泉问:“你琢磨什么呢,晓真那边我回头再问问你大嫂。另外,我得让老陈找些上海的朋友去帮忙找找,毕竟他黑道白道的都认识些人,家里孤儿寡母的,也使不上力气。”说着站起来,拉着照石的胳膊,“走走走,跟我找你姐夫去。”照石忙说:“这会儿可能还午休呢,咱们往营房去吧。” 陈象藩听了照泉的叙述,也开始抓耳挠腮“你们沈家的孩子还真没一个省油的灯,自打我娶了你,先是满世界找你大哥,再是四处求人放了你这个弟弟,现在可好,你这个外甥又不见了!”照泉瞪他一眼“你再说一句我们沈家试试?”陈象藩也笑了:“是,你们沈家就夫人您是最省油的那一个。这辈子最不省油的事情就是嫁给我。你放心,我肯定把能招呼的人都招呼上,把上海滩的地皮一寸一寸地刮过去。” 莲舟托着腮帮子坐在福州路的一个亭子间里,床上躺着的那个面黄肌瘦的妇人是他亲娘。他梦见过很多次这张面孔,在梦里,那是个健康而美丽的女人。在莲舟的心里,她虽比不上静娴文雅高贵,但也一样曾是个让他快乐宁静的港湾。尽管小时候的记忆遥远而模糊,但莲舟还是能感受到那一丝血脉相连的亲近。他推开窗户,而窗外并不像沈公馆一样,能看到法国梧桐垂下的毛绒绒的果实,这里只能看到杂乱的弄堂,院子门口挂着的形状各异的灯笼。他昨天晚上来这里的,外面吵吵闹闹,现在已经是上午,倒安静下来了。床上的女人醒过来,叫着莲舟的名字,他跑过去,拉起那女人的手小声说:“娘,你病了。我去给你找大夫来,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回去。我得回去让棉桃或是正海哥哥打电话给林大夫,他常上我们家里去,什么病都能治好。上回我发烧,他弄了药水给我喝,很快就好了的。”那女人一把抓住莲舟的手:“孩子,乖孩子,你不能回去。你若是回家去,就再也见不到娘了,你娘不会放过我的。”莲舟如今已经快十二岁了,也了解一些世情,虽然家里从不提起他亲娘的事情,但他一直知道静娴并不是他的亲娘。上次在学校门口见到亲娘以后,正海和浣竹都如临大敌,他也知道他亲娘并不被沈家欢迎,尽管他并不明白为什么。 莲舟昨天放学的时候,在学校门口碰到一个小姑娘,那孩子说他亲娘病的快死了,要见他最后一面,才跟着到了这里。然而进了门,那小姑娘就不见了,莲舟再想离开,却不知道要怎样回去,况且,他也无法把病的七死八活的亲娘丢在这里跑掉。 他思前想后只能怯怯地说:“我还得去上学呢,今天可以在这里照顾你,但总要请个假的,不然老师还以为我逃学。”那女人只说,“娘快死了,你再陪陪我。若是我死了,你就再回沈家去。到时他们自会跟学校的老师讲明白的。”莲舟只得再次撑着下巴看着她。 就这样,莲舟在亭子间里坐了整整三天,吃饭的时候都有那个去学校找过他的小姑娘送些吃的来。从那小姑娘的嘴里,他才知道这里都是“长三堂子”莲舟心一惊,这下他还真的不太敢回沈公馆去了。他在家里曾经见过静娴告诫照石,若是敢踏进这样的地方,必要打断他的腿。后来正海长大了,这话同样也说给正海听过。他虽不知道这地方到底如何不堪,但想来也是不干净的去处。可是床上躺着的亲娘和送饭来的那个小姑娘,看起来也并不像什么坏人。 或许是莲舟的到来,抚慰了他亲娘的心,病看起来却好了一些。莲舟劝她:“就这么躺着也治不了病,好歹买些药回来。”说完想了想,又问:“您是不是没有钱了?”不等她回答,就立即起身,在书包里摸了摸,掏出了两块大洋,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够不够。”那女人看莲舟这两日都很安静并不哭闹着要回去,稍稍放了心,她笑笑说:“够吃几副的。弄堂口有个药店,你只说是替我买药的,自然就有了。” 莲舟拎着抓好的药往回走,沿途看到净是花枝招展的女子,还有不少人腆着脸跟他打招呼。他在沈公馆里长了这些年,哪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他一路小跑着回去,心里倒是大概明白了静娴不让二叔和哥哥来这地方的缘故。 进了门,却看见屋里坐着个熟人,正是在女工学校里跟他一起玩的阿南。莲舟又惊又喜“阿南,你不是去厂里学徒了吗?怎么来了这里?你认识我娘?”阿南脸上的神色有些慌张,“我,我,哦,厂里让我送新织的布匹样子给这里绸布店的老板,我从前在那儿见过这位孃孃,今天听说她病了,我来瞧瞧。莲舟,她是你娘?你娘不是沈家的大奶奶,沈氏的董事长吗?”莲舟刚要解释,就听他亲娘躺在床上说:“好孩子,阿南已经来了一会儿,再不回去,厂里师傅要骂的。你既抓了药回来,就快帮我煎上一剂。” 莲舟送阿南下楼,问他:”你认识我家吗?”阿南摇头,“我可以问问我师傅,或者让我娘问问学校里的祝老师。”莲舟点头:“嗯嗯,祝老师去过我家里的。你拜托她跟我娘说一声我在这儿呢,让他们别担心。等我这里的娘病好了,我就回去的。”阿南的眼珠子咕噜了两下,才期期艾艾地说:“莲舟,我觉得这个事情有些奇怪。我听我娘说,你这个亲娘是你爹原先的一个外室,说是跟沈家的董事长不对盘的。如今你呆在这里,再回去那边可能就不好交代了。”在沈公馆那样的环境里长大,莲舟哪听过什么外室之类的话,才迷迷糊糊地问道:“外室是什么?”阿南也是个半大孩子,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大概是有钱人的少爷在外面娶的老婆,家里面是不认的。”莲舟一时没了主意,只好说:“你且回去,帮我打听打听我家里的情况,有什么事再来告诉我。如今,有了你递消息,可方便多了。这屋子里也没有电话,我就不知道要怎么跟家里说。” 待莲舟送走阿南,回到亭子间的时候,看到母亲在跟那个送饭的小姑娘嘀咕什么,他也没在意,就去厨房煎药。这沈家的小少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自己铺床叠被收拾书房都被拿出来当个事情说,哪里干过煎药的活计?还是那个小姑娘来帮忙煎好的。 他亲娘喝了药就说:“我儿子抓的药就是有奇效,我喝了就好很多。一会儿没事,你陪我出去走走。”莲舟还笑:“就算是药到病除,那也是大夫的功劳啊!” 阿南的师傅听说莲舟的消息,知道非同小可,立即带着阿南飞奔着找到沈公馆。待静娴带着人去了福州路的亭子间,已经是人去楼空了,只有莲舟的书包还孤邻邻地挂在墙上。静娴摘下那个书包,抱在怀里,泪水倾盆而下:“莲舟,你好狠的心啊,就这样丢下娘走了。” 远在湖南的照石,也急的焦头烂额。眼看就要到春节,莲舟还是没有音信,照泉回了上海,一直陪着静娴。照石联系上姜璞,询问晓真的情况。果然,晓真曾经见过姜璞和李国峰,也从两人口中打听过照石,但二人并不知晓她与照石的关系,又关乎党的保密工作因此也不曾向照石提起。如今既问到头上,姜璞虽不打算瞒他,但信息却也十分有限,无非是说晓真已经离开广州的工厂,正在从事地下工作,行踪和资料自然都是保密的。照石颓然,晓真这里应该有莲舟最重要的线索,如今这根线,断了。 沈家过了一个非常凄惨的春节,静娴每日以泪洗面,形容枯槁。照泉除了陪着她叹气,掉泪,也别无他法,最多只能说:“好歹是知道跟着亲娘去了,不至于是落在了坏人手里,不会遭什么罪。”正海替静娴着急,每天放学后都背着她去福州路一带转悠,结果一无所获还被静娴知道,挨了一通教训。愁云惨雾笼罩着整个沈公馆,春节过去很久,也不见公馆的草返青,或许是因为,在静娴的心里,春天永不会来了。 第四十七章 回归 有了莲舟在身边,他亲娘的病竟然奇迹般地好转起来了。莲舟也常念叨:“过了春节,就要让我上学去了吧。”每当这时,他娘总要摸摸莲舟的小脸“放心,娘也舍不得你这样天天闷在家里,总要让你上学读书的。”接着就一定会说:“你先别着急回沈公馆去,一旦你回去了,娘这条命就没了。”莲舟虽然对这个说法有些怀疑,但自从那次见到阿南,他们就急急忙忙搬了家,可见他亲娘是非常担心这个的。不过于莲舟来说,见过阿南后,他倒放心了一些,他也清楚,沈家人必定会知道他是跟亲娘在一起的,而并不是像二叔那样离家出走或是被坏人拐跑了。 过完了年,眼看到了四月,莲舟他娘仍然没提上学的事情,莲舟有些着急。某天他娘出门去,交待他好好在家呆着。莲舟就心想,等到晚上必定要好好跟娘说说回学校上学的事情。还有,总不能一辈子不让他回沈家啊。结果左等右等不见他娘回来,莲舟迷迷糊糊趴在桌子上睡到半夜。远处隐约有枪响,惊醒了睡梦,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打了个哈欠,回到床上和衣而卧。 第二天清早,还没见他娘回来,莲舟有些着急,出了门,想在弄堂口等等看。结果没走几步,被一双手拉进旁边的小巷里。刚要叫,一双手捂住了他的嘴,他惊恐地瞪着眼睛,正要挣扎,拉着他的人说:”嘘,别出声,我是阿南。“接着他拉起莲舟的手就穿过繁复而狭窄的小巷跑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两人气喘吁吁地靠着一个铁门,阿南才说:”你不能回那个亭子间去了,那里有危险。我得把你送回沈公馆去,不过路很远,你能走的动吗?“莲舟眨眨眼说:”我倒无所谓,你还能走吗?刚才我就觉得你跑起来的时候,脚有些跛。这里离我们学校远吗?现在几点了?“阿南瞬间明白了莲舟的意思”走,咱们去学校附近等你们家送你哥哥姐姐上学的汽车。” 正海和浣竹看见突然跳上车的莲舟和阿南,简直就像白天见了鬼。阿南却异常镇定,“正海哥,浣竹姐,你们要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下车去学校。让司机载着我和莲舟先回沈公馆,一切都等你们晚上回去再说。”正海漆黑的瞳仁转了转,似乎是明白了点什么,拉着浣竹的手下车,还回头嘱咐了司机两句话,就消失在上学的人群中了。“ 快到沈公馆的时候,阿南就要下车,司机却说:”正海少爷交代了,让把您和莲舟少爷都送回家。他说您受了伤,这时候不能去医院,有危险。” 莲舟推开沈公馆厚重的大门,一切都那么熟悉。厨房里有人在忙,有餐具叮叮当当的声音,客厅里的座钟还在喀嚓喀嚓地响。今天的报纸已经送来了,房间里有油墨的香味。他吸吸鼻子,似乎能闻出早上哥哥姐姐是吃了加过紫菜的小馄饨去上学的。丫鬟棉桃端着茶盘经过,看见站在客厅里的莲舟和阿南。“当啷”一声就扔了茶盘子往楼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大奶奶,姑奶奶,莲舟少爷回来了!” 静娴和照泉踉踉跄跄地跑下楼,几乎都要站不稳,莲舟赶紧跑过去,扶住两人。静娴触碰到莲舟的身体,愣了一下,突然一个耳光就打过去:“你跑到哪去了!”莲舟被这一个耳光打懵了,他从没见过如此失去理智的静娴,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却没敢哭出来。静娴涕泪交加,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莲舟身上,“你这个不听话的孩子,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还敢不回家!”照泉一边拉着静娴,一边也骂莲舟:“你这个孩子,真是欠揍,还不赶快给你娘认错!”莲舟赶紧跪下“娘,我错了,我害你担心。”话没说完,就被静娴揽在怀里“孩子,我的孩子啊。你要吓死娘了,你要是不回来,娘也不活着了。” 小客厅里,阿南只跟照泉说是偶然碰上了莲舟才带他回来,照泉心里惦记着客厅里哭成一团的娘俩,也没多问,她就要站起来时,看到那孩子脸色发白,大颗大颗的汗珠子顺着脸向下流,身上的衣服很单薄,并不至于热到出汗。照泉抛给阿南一个疑惑的眼神,阿南才小声说:“沈校长,我崴了脚,能不能弄点跌打药给我!”照泉一愣,蹲下看看阿南的脚,脚踝已经肿的老高,她放下阿南的裤脚说:”跌打药倒有,你这伤的有些重,叫医生来给看看吧。”阿南却止住了照泉:“先别叫,您先拿药给我吧。” 照泉着人给阿南找了些正骨水松节油来,又帮着他细细的把药上好,两人到了客厅,却不见静娴和莲舟的影子。棉桃急急忙忙地从外面跑进来:“姑奶奶,你快瞧瞧去,大奶奶带莲舟少爷去了祠堂了。”照泉跺着脚:“孩子不回来要死要活的是她,好容易回来了,要打要罚的也是她!这是怎么说!” 阿南一瘸一拐地跟着照泉到了祠堂门口,他知道大户人家的祠堂轻易不让外人进,很自觉地在门口停下。照泉推门却推不开,里面是反锁的。急的她在外面拍门:“大嫂,大嫂,有话好好说啊,孩子还小。”里面传来静娴沉静的声音:“你不用担心,我是要好好跟他讲的。” 接着就听静娴说:“莲舟,娘今天把家里从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你大了,应该知道了。你若是知道了这些,仍旧要跟你亲娘去,娘也不拦着。若是留下,今天也要当着祖宗的面发了誓,再不许离开沈家。”莲舟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娘!”静娴嘴角动了动,竟好像是笑了一下“先别急着叫,你不是我养的,这你知道。你听我说完,若是还想认我这个娘,再叫也不迟。若是不认,也就不用叫了。” 静娴在祠堂里细细地叙述着陈年往事,祠堂里没有生气,声音显得悠远,仿佛是很久以前的故事。莲舟茫然地看着四周,这里不管烧多少香都有霉腐的气味,他偷偷瞟了一眼墙上挂的祖先画像,那些人看起来很陌生,不知道怎么能跟自己扯上关系。这个空间里唯一让他感到亲近的只有面前红木椅子上坐着的母亲。诚如静娴所说,他知道自己不是静娴亲生,也刚刚跟自己的亲生母亲一起过了好几个月,但是在这段时间里,他没日没夜地想着静娴。他有时候心里会有些小小的得意,二叔和哥哥是他最崇拜的两个人,可是这两人偏偏见到母亲便规规矩矩甚至束手束脚。偏偏自己可以随便坐在母亲腿上,搂着脖子,摸她的发丝,求她配自己睡觉讲故事。总算有一件他做的到,而二叔和哥哥做不到的事。 莲舟抬头看看母亲,几个月没见她仿佛老了。他忽然无法抗拒对母亲的依恋,自己站起来,钻进了静娴的怀里。静娴也无法推开他朝思暮想的孩子,原本的训教,变成了母子二人耳边的呢喃。 沈照松这个名字,一直以来在沈家都讳莫如深,莲舟这也是第一次听人提起他的父亲。静娴讲了自己如何嫁给沈照松,如何生了浣竹,浣竹如何生病不得医治。甚至她如何帮沈照松娶了晓真,又如何见到了莲舟和他娘。又如何留下了莲舟,如何向照石托付莲舟。最终,她依旧是问:“莲舟,你要留在沈家吗?若留下就给祖宗磕头发誓,发誓说你决不离开家。若还是惦着跟你亲娘一起,现在就回去吧。”莲舟泪珠子滚下来,一时间哭的天昏地暗,抱着静娴的肩膀叫:“娘,娘,娘。”他与亲娘的感情不能割舍,但与静娴、照石的恩情又如何能割舍呢?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叫静娴还是叫亲生的母亲,半晌也说不出别的字来。最终还是静娴不忍心,拿手绢给他擦眼泪,像是他第一天到沈家时那样哄着他:“莲舟乖,娘的乖孩子,不哭,我们不哭了。”莲舟在母亲的耳边哭道:“娘,我不走了,我不离开你。但莲舟只求你一件事,我娘病了,可能快死了,你再让我见见她,给她送了终,也好再孝敬您。”静娴不答话,莲舟从她膝头滑下来,磕头下去“娘,我求您了。”静娴拉起他,扶着小小的肩膀叹道:”别怪娘心狠,你要是留在这个家就不能再见她。”莲舟这样无忧无虑的孩子如何参的透这样辛酸,听母亲不答应愈发哭的撕心裂肺。照泉在门外听的心都揪成一团,扒着门缝喊:“莲舟你别不懂事,你娘就是当年心不够狠,才留了今天的祸患,差点被你要了一条命去,她养你一场,谁给她送终呢?”静娴听了这话,也搂着莲舟哭起来,“早知道,当年娘就替你选了,也不用你小小年纪如此煎熬。”莲舟此时不明白母亲和姑姑的意思,倒停了哭泣,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泣。阿南一直在门外站着,脸上有些窘,他也分明地知道,好些话他不该听。但不该听的也听了,母子二人说到此的时候,阿南觉着听不下去了,突然拍门道:”让我进去,我有事要说!” 第四十八章 争执 祠堂门开了,阳光从门缝里射进来,阿南站在门外并不进去,他大声地说:“莲舟,你不用选了,你娘已经死了!” 阿南一句话,所有人都呆住了。他嗫喏了一下,“也许,也许没死。不过我看见她被警察带走了,我师父说,这时候被带走,恐怕是,恐怕是。”莲舟瞪着眼,跌坐在地板上,天旋地转,他不知道要说什么,觉得胸口憋闷。他觉得自己应该哭,但是哭不住来,无助地望着静娴,半饷才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娘!”静娴站起来,她想拉起莲舟,但莲舟浑身都是软的,一点力也借不上。静娴只能把他揽在怀里,摸摸他头顶的碎发,轻轻说:“莲舟乖,娘在这儿呢。”莲舟两眼失神,怔怔地说,“娘,她还没死,还没死,你救救她,求你救救她。”照泉把阿南拉到一面:“孩子,你慢点说,到底发生什么了?”阿南还没来得及开口,棉桃带着孙襄理急急忙忙地跑来“大奶奶,不好了!纱厂和服装厂都让人抄了,说是窝藏共X匪,您快看看去!” 阿南听到这个消息,全身一震“大奶奶,我跟您一起去!”照泉一把拉住他“不行,你不能回去!”阿南急了“我师父,我师父!”照泉拉住他:“你放心吧,有大奶奶和孙襄理在,你师父不会出事的。你看莲舟这样,你得安慰安慰他,走吧,我们回去。” 静娴闻了闻心神,把自己从刚刚听说莲舟亲娘已经去世的消息中摆脱出来。她招手叫阿南:“来,帮我把莲舟扶起来,你帮我把他送回房间,好好照顾他,陪他说说话,不能这么憋着,得让他哭出来。我去厂里看看,一定想办法救你师父。静娴把莲舟的脑袋在自己身上又靠了靠,“娘去想办法,想办法救她,莲舟是乖孩子,跟姑姑和阿南在家等娘回来。”莲舟靠在他熟悉的怀抱里,闻着静娴身上他从小熟悉的味道,点了点头。照泉从静娴手里接过莲舟:“乖孩子,跟姑姑走啊。”静娴抬脸看着棉桃:“陪我回房,我要换件衣服,头发也乱了,要重新梳一下。孙襄理,麻烦您在客厅稍等一下。另外,让司机去学校把正海和浣竹接回来吧。外面不太平,这两天先不要上学了。”两人都躬身答应“是” 回到房里,照泉安顿两个孩子在莲舟的房间里坐着,又去送静娴出门。此时正海和浣竹也回来了,站在门口。静娴换了墨绿丝绒的旗袍,旗袍上用银线绣着一丛海棠,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脑后盘着一个圆圆的发髻,用一枚银色的卡子固定,耳上还戴着一副钻石的耳钉。看见两个孩子,她望望天,笑笑说:“今天天气好,睡了午觉起来在院子里玩吧。浣竹要是有空,给娘画副喜鹊登梅。”说完看了看孙襄理,“久等了,咱们走。”棉桃递过一件豆绿色的夹斗篷“大奶奶,晚上凉,斗篷带着吧。”静娴接过斗篷,上了车。 照泉带着正海来到莲舟的房间,莲舟也不愣愣地瞪着眼了,已经在拉着阿南的手哭。阿南不知所措,又惦记着自己的师父,没有心情劝慰莲舟。正海一进门就问阿南:“你是不是共产党?”再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阿南摇摇头,正海漆黑的瞳仁盯着阿南看了很久,咬着牙说:“你撒谎!”阿南立即否认“我没有!”照泉在旁边开了口:“正海,他才多大,就比莲舟大一岁,哪有这么小的共产党?”正海摇头,“姑姑您不知道,我们学校这两天也有人被抓走,还有浣竹他们班的,能比他大多少?这样特殊的时候,他一个厂里的学徒不去上工,跑到那么奇怪的地方去,还崴了脚,一定有问题。”照泉有点不耐烦“先别说这个了,孩子,你先说莲舟他娘怎么了?他娘总不会也是共产党吧。他娘不是?”当着莲舟的面,照泉不好意思说下去了,怕伤了孩子的心。阿南这时候才说:“前天我去福州路的绸缎铺送样子,看见莲舟他亲娘。我还没打招呼,就看见她往从前他们住的那个地方去了。我以为他们搬回来住了,就想去看看莲舟是不是也回来了,我娘和我师父都说要是见着他,一定想法子把他带回来,不能再像上回那样了。结果还没走进门,就看见警察带着两个女人往外走,一个是莲舟他娘,另一个打扮很漂亮,像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我吓坏了,赶紧跑回去告诉我师父,师父说他娘可能,可能回不来了。是师父让我去找莲舟的,我也不知道莲舟他们现在住在哪儿,找不到他,只能在几个弄堂口转来转去,结果今天一大早在巷子口看见他了。” 正海此时知道,阿南的师父是共产党无疑,但莲舟的亲娘又是怎么回事呢?他看着莲舟:“你娘怎么会认识阿南的?你娘是不是?”莲舟两眼通红瞪着正海,小胸脯一起一伏,“你娘才是呢!”照泉拍了拍桌子“莲舟,怎么跟哥哥说话呢!”接着又看向正海“你这孩子也是的,有话不会好好问,莲舟受了那么大刺激,你还来呕他做什么?是不是的,人可能都没了,还问那么多做什么?”正海低了头,声音却依旧沉稳“姑姑,如今事情太复杂,若是家里落个通共嫌疑,事情可麻烦呢。咱们家树大招风,要真有那些不怀好意的小人,巴不得把帽子往咱们头上扣,咱们可不能落人口实。我一早就觉得阿南这孩子不那么简单,但莲舟跟他一起,我也不敢轻易行动,才让他们一起回来的。如今看来,这还真是个麻烦。这孩子的师父肯定是共产党无疑了。”阿南说:“沈校长,我呆在这儿不方便,先回去了。”莲舟立即挡在他身前“你不能走!”正海却看着阿南说:“真别怨我们不留你,实在是不方便。你看我娘那边工厂的事情还忙不过来,家里不能再出事了。”阿南红了红眼圈,点头说:“我明白”莲舟死死地挡住门口:“阿南,你不能走!”正海过去要拉开莲舟,莲舟死死地拽着门把手不松开,但他毕竟弱小,力气怎么能跟已经是个大人的正海相比,眼看撑不住了,他干脆照正海的手腕就咬了一口,正海吃痛,扬手给莲舟一个巴掌,莲舟咬住嘴唇,死死地忍着眼睛里的泪水,却仍不撒手。照泉站起来拉开正海:“你们两个这是干嘛?你娘交给你们的那些大道理都读到哪去了!”接着又缓了缓语气说:“正海,先别让阿南离开,咱们还是从长计议。”正海说:“我也想尽量帮他,只是怕他给咱们家里惹麻烦,回头干娘又得着急。”莲舟一面抽泣,一面歇斯底里地冲着正海喊:“这又不是你家,你又不姓沈!”正海愣了一下,猛地使劲扯开莲舟,摔门出去了。浣竹也跟着急急忙忙地跟着跑出去。 第四十九章 委屈 照泉唉声叹气:“你们这两个孩子,平时不是挺好的吗,今天这是怎么了。”莲舟过来扑在照泉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姑姑,不要让阿南走,不要让阿南走。” 阿南在一边站着也不知所措,又挂念自己的师傅,吧嗒吧嗒掉着着泪。浣竹追着正海出去,正海牵牵她的手说:“浣竹你乖乖在家听干娘的话,我回家去了。过两天外面安静了,你就回学校上学,这样咱们就又见面了。”浣竹说不出话,只咬着嘴唇拼命地摇头。正海最终松了手,走出沈公馆,在马路上叫了辆黄包车,回去了。浣竹抹着眼泪回到家,可怜巴巴地望着照泉,照泉看这三个哭天抹泪的孩子,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她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都给我闭嘴,谁也不许哭!家里又没死人,嚎什么丧!”三个孩子被她吓了一跳都停了下来,莲舟一听说死人,撇撇嘴又要哼唧,照泉柳眉倒竖“说了不许哭,还哭!谁再哭就给我到外头太阳底下站着去!”接着,她坐了下来,屋里的空气有些闷热,随口吩咐“莲舟,去把窗户打开,浣竹给我找个扇子来。”两个人都应声而去,不一会儿浣竹递过来一个檀木柄的团扇,扇子上画着一丛牡丹,旁边题着“云想衣裳花想容”,一看就是浣竹和正海的手笔。照泉摇着扇子说:“你们三个都过来,站好。”三个孩子乖乖在照泉面前站着,谁也不敢动。看着三个都安静下来,照泉才又开了口:“阿南这时候不要走,在家里住着,有人问就说是远房的亲戚,来陪着莲舟玩的。浣竹一会儿下去洗把脸,把头发梳好,给你娘画画儿。你不用着急,正海肯定是回家去了,亲爹娘又亏待不了他,你哭什么?你娘肯定会接他回来的。”接着看向莲舟“你替阿南着急,姑姑知道,但怎么能当着正海的面说这样的话?这事儿我也不替你瞒着,你娘回来饶不了你。”莲舟又委屈又着急“姑姑!”说着眼圈又红了,照泉拿着团扇在他胸口拍了一下“大小伙子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三番五次的不听劝,你要是我儿子,早大嘴巴抽你了信不信?你去,去跟棉桃说一声,让他收拾收拾你二叔那间屋子,这两天让阿南住下来。”在莲舟眼里,姑姑一向是最爱笑的,说话又快又好听,最爱逗他玩,又爱给她买吃的。他从前几次犯了错误被二叔抓住,都是姑姑替他求的情;二叔若是惹了他娘不高兴,也要向姑姑求助。他小时候还经常羡慕姑姑家的表哥表姐,肯定没那么多规矩,每天都很高兴。没想到,姑姑厉害起来,可真是吓人。 正海坐在自己家的客厅里看书,孙太太在旁边唠叨:“你这个孩子,怎么无缘无故地就跑回来了。大奶奶知道你回来吗?你别打量着二爷不在家,没人收拾你,就无法无天的,你爹回来也不能依。”正海有点不耐烦“娘,我回自己家还不行啊,我又不是沈家的奴才,回自己家还得请了主子示下?”他这个话,正戳在了孙太太的伤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又哭又骂“你这个孩子啊,送你去沈家为着你能知书达礼学点眉眼高低,怎么倒尖酸刻薄起来?沈家的奴才怎么啦?不是你爹你娘在沈家伺候这么多年,能有你这样的少爷?你在沈家长了这些年,大奶奶和二爷怎么待你的,你良心让狗吃了?你不能少给大奶奶添点乱啊?还有浣竹小姐”一提起浣竹,正海就有些着急“娘,我刚也是无心的,我说错了,您别生气。这两天外头乱,大奶奶说先别去学校了,我才回来看看,浣竹知道我在家,您快别哭了。”孙太太将信将疑“那你在家住一晚,明天快回去,既不上学,你也陪陪浣竹。”说完又试探着问:“莲舟那孩子还是没消息么?”正海冷笑一声“回来了。”孙太太瞪着眼睛“回来了?从哪儿回来的?让人送回来的还是自己回来的?你这孩子,怎么早不告诉我。”正海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娘,又不是你儿子,你着什么急呀!”说完就回自己房里躺着去了。剩下孙太太一个人在外面摇头“这个死小子怎么现在说话这么不顾人。二爷一离开家,他就欠收拾!” 抱怨归抱怨,亲娘看见儿子回来了,还是拎着篮子出去,打算给晚餐加两个菜。弄堂里的邻居见了,也问一声“孙太太,还要出门买菜呀?今天好多铺子没开门的。”她似乎忘记了刚才跟儿子的不愉快,笑眯眯地打着招呼:“是的呀,儿子回来啦,去看看还有没有新鲜河虾卖。”接着又随着大家感叹“最近不太平,很多人都不做生意的。”老邻居们很快有都恭维着:“侬好福气呀,儿子这么争气,将来沈家肯定要送去留洋的。你要安安心心等着跟沈家结亲家,娶沈家小姐回来当媳妇呀。上次那小姑娘来找你家正海,我们看到啦,漂亮的来。”孙太太一面笑着一面说:“浣竹小姐是漂亮的,我不跟你讲了呀,去晚了河虾都没有了。” 等孙太太挎着篮子回来,在弄堂口碰到了孙襄理,“儿子回来了,晚上炸河虾吃,你们父子俩个喝两杯。”孙先生一惊“他回来做什么?”孙太太茫然“不晓得呀,问他也不肯说,我多说两句他还要生闷气。他跟我说呀,”孙太太话还没说完,孙先生就撇下他,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等孙太太回到家,就看见孙先生在客厅里讲电话“大奶奶,您别动气,千万别为难莲舟,孩子好容易回来了。这个正海,太不懂事了,我替您收拾他。哦,是是,行,我听您的,我劝劝他。哎,哎,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孙太太一面竖着耳朵听孙先生的电话,一面看见正海从房间里出来,站在门口。她使眼色问正海,怎么回事,正海摆摆手,意思是叫她不要问了。 孙先生挂了电话,看见儿子,摇摇头:“好容易回来一次,我也不为难你。今天晚上好好在家吃个饭,明天一早回去,听见没有?”正海没说话,依旧怔怔地站着。孙先生叹了口气:“你不用直眉瞪眼地看着我,你也挺大的人了,从小在沈家跟个少爷似的长大。怎么光长了少爷的脾气,不长本事呢?你看看二爷,什么时候敢跟长辈这么瞪着眼不回话的?莲舟是你弟弟,小孩子不懂事,说点不该说的话,你教导他就是了,跟他赌什么气?何况,莲舟这么小个孩子,跟家里失散这么久,亲娘又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替你干娘开解他,还跑回家来摆脸色,大奶奶忙了一天回去,还在那儿教训莲舟,你说你!”他说着说着就有点急,孙太太赶紧冲儿子使眼色,正海过来扶父亲坐下,自己低着头在旁边站着不说话。孙先生看了太太一眼:”你不是买了河虾吗?去做了来给我们父子两个下酒啊。“孙太太赶紧去厨房弄晚饭去了。 餐桌上摆上了热腾腾的晚餐,炸河虾,雪菜炒蚕豆,油焖茭白,还有一碗虾壳笋片汤,沈太太一边摆弄盘子,一边说:”我把小的河虾给你们炸了,大一点的挤了半碗虾仁,明天煮面来吃。”孙先生说:”家里要是还有青菜,你拿虾仁炒了来吃。明早就回沈家去,还煮什么面!“正海说:“爹,菜够了,让娘坐下来吃饭吧。”孙先生哼一声:“莲舟那孩子今晚有没有晚饭吃还不一定呢。你干娘的脾气你知道的。往年有二爷管着,她也乐得甩手,如今二爷不在家,这孩子闯了祸,不定要吃什么教训呢。跟你一起长了这么多年,你就不心疼吗?”正海给父亲倒了酒,自己也陪着抿了一小口“爹,我从小就努力读书,做什么都争强好胜,在学校里事事都想要胜过二叔一筹,就是为了不让别人小看我。再说,今天我那么做也是为了不给干娘添麻烦。结果怎么样?倒落得说我不是沈家的人。”孙先生放下酒杯“孩子,就为你今天受了这句委屈,大奶奶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为难你,不然你还能坐在这里吃饭?我打也把你打回沈家去!别说沈家其他人,就是莲舟这个孩子,从小什么时候不是跟着你哥哥长哥哥短,话里话外敢有一点不尊敬也要挨了二爷的教训。自己得了些好吃的好玩的也总记着给你这个哥哥留一份,你不念着这些好,怎么就记着这么一句话呢?”正海低了头:“爹,您别说了,我明早回去就是。”孙先生拿起酒杯,跟儿子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第五十章 负荆 第二天一早,街上的空气依旧清冷,孙襄理就送儿子坐上黄包车回沈公馆。天气有点阴,远处还有那么一两声枪响。待车子进入法租界,又仿佛进入了安静祥和的世界,各公馆的草坪都是绿油油的新草,带着新鲜的味道,送牛奶的车子在街上跑着,叮叮作响。正海进了沈公馆的大门,端详着院子里的梧桐和香樟,看看远处的紫藤花架,他还记得莲舟把西瓜籽种在花架下面,还撒了泡尿给种子施肥,可到底也没长出瓜秧来。 正海想着陈年旧时推开了门,客厅里并没有人。他去鞋柜换鞋,自己的拖鞋躺在地上,没有收进柜子里,平时他若周末回自己家一趟,棉桃也依旧不会把拖鞋收起来,他笑话棉桃懒,那丫头还说:”横竖第二天就回来了,还收起来做什么!“ 这时候家里人应该还在吃早饭,正海就走去餐厅里,一家人都低头吃饭,没有人说笑。正海看见自己平时坐的位子空着,轻轻叫了声:”干娘,我回来了。”静娴抬起头来,笑了一下,“还没吃早饭吧?”正海点点头,静娴就吩咐:“莲舟,去给你哥哥拿碗筷来。”莲舟乖乖站起来去厨房拿了碗筷,静娴又说:“给哥哥盛碗粥。”正海不好意思,“我自己来。”莲舟不松手,盛好了粥,双手递过去:“哥哥,喝粥。”正海和莲舟自小一同长大,从来都很随意,莲舟突然规矩起来,倒让正海红了脸,说了声谢谢就开始低头吃饭。 吃了早饭,照泉给浣竹和阿南使眼色,两人就退出餐厅。静娴望了望正海和莲舟,长叹一声:“正海既回来了,肯定是想明白了。该说的,该教的,莲舟你也知道了,剩下的事情,你们兄弟俩自己解决吧。”莲舟红了脸,扭头跑了,一会儿又跑回来,竟是举着戒尺跪在正海面前:“哥哥,莲舟昨天说错了话,今天负荆请罪,我错了,你打我吧。”正海愣住了,转瞬心里有些别扭,扭头看向静娴,“干娘,我。”静娴淡淡地说:“这也并不是要做样子给你看,莲舟是个没爹的孩子,都说长兄如父,你这个做长兄的,原也打得。”正海一个劲摇头,说不出话来。静娴站起来,拿过戒尺,点着餐桌边的凳子冲莲舟说:“你趴下”莲舟知道自己躲不过一顿打,咬着嘴唇乖乖地趴在凳子上。静娴也一点不留情面,用了十足的力气打下去,莲舟大叫一声:“娘!”静娴恨声说“不许哭!”手下的戒尺却不停,莲舟不敢哭,哀哀地叫:“娘,我错了,我再不敢了,你饶了我吧。”莲舟这孩子从小就嘴甜,从前照石教训他时,正海总笑他,板子还没落下来,人就先嚎上了,又最能服软认错。今天莲舟的声音在正海听来格外可怜,而静娴却一记接着一记并不停手,莲舟吃痛,求饶又不得,只得叫:“哥哥,哥哥,莲舟不敢了,你原谅莲舟吧,你帮帮莲舟啊。”正海不敢上前去拦着静娴,只好自己也跪下“娘,你饶了莲舟吧。我也不怨他了,您别打他了。”静娴停了手,莲舟还趴在凳子上,死死地咬着嘴唇,也不敢动。静娴命他:“起来”莲舟起来,看看正海还跪着,自己也不敢站着,跟正海跪在一起。静娴此时才说:“正海,我今天打莲舟并不是为了给你出气。为的是他出口伤人,不管这个人是谁,他都不能这么说。你若是对别人说了这样的话,我也一样打你。他刚跟你负荆请罪,你既不肯动手,就是原谅他了,这事也不许再放在心上。另外,就是我刚说的,长兄如父,你对他也有教养之责,他若再不懂事,你非但不能怪他,还得想想你自己是不是失了做兄长的责任。”正海低头回答:“是,正海记住了。干娘,昨儿的事情我也有错儿。一来,我应该能想到更好的办法,二来,我不该跟弟弟争执,三来,更不该闹脾气跑回去。家里事情多,我不能给您分忧,反倒添了乱。我知道,你怕我爹打我,还特意嘱咐了他开导我。您那么疼莲舟,却一点儿没饶过他。干娘,我错了,也该打。”说着就也要趴去凳子上,静娴点头:“不必了,莲舟几个月没上学了,下午你把他的功课理一理,戒尺你拿去,当年你二叔怎么看着你背书的,你就怎么看着他!”静娴转身出去,莲舟委屈地看着正海“哥哥,我疼。”正海看看莲舟:“疼就记住娘的话,以后跟谁都不能这么说!”说完,却把手伸到莲舟的身后,替他揉了揉。 入夜。 照泉和静娴靠着楼梯扶手看着楼下书房里亮着的灯,正海还在给莲舟补习功课,莲舟因着上午挨的重了些,坐不下凳子,站在书桌边听正海讲,兄弟俩头碰头地看着桌上的书本。照泉笑着“男孩子大了就是不省心,兄弟俩早这么着,可有多么好呢。”静娴却叹气:“唉,也不怪孩子们,如今这时局真是睡一觉醒来竟不知道脑袋还在不在。昨天我才知道,连大新针织金老板家的二小姐都让人抓了去,也说是共产党呢。”照泉瞪着眼问:“就是过年时候来家里那个,穿着绿裙子的那个金二小姐?她那个未婚夫不是警察局长的儿子吗?”静娴点头:“要不怎么说呢,说是那边不但不保,还急急忙忙地退了亲,唯恐说不清。”照泉恨恨地说:“一家子为官做宰的,还不如我们莲舟!”她看一眼静娴,还念叨一句:“饶是这样有情义,还挨他娘一顿好打。”静娴也白她一眼:“你这个姑姑都心疼,我这做娘的能不心疼?我的儿子不能这么不知道轻重。”正说着,扭头看见阿南走上楼梯,看着静娴欲言又止。静娴知道他想问什么,打了个岔“阿南,既住在家里就是客人,不用忙前忙后的。”阿南不好意思地说:“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又白吃白喝的,总得让我帮点忙才好。我跟园丁说好了,明天帮他清清池塘里的淤泥。”静娴点点头:“生受你了,明天让正海莲舟兄弟俩帮着一起。” “莲舟这些日子没上学了,让他跟着哥哥补习吧,这事情我做的来。”说完要上楼会房间去,迟疑了一下退回来“大奶奶,我还是想问问。” 第五十一章 牌位 静娴知道没法瞒他了,拉着他的手下楼,又转头向照泉:“麻烦你跑个腿儿,叫正海和莲舟两个一起来吧。”照泉问:“浣竹呢?”静娴想了想:“算了。” 不一会儿,照泉带着正海和莲舟来了,她和静娴并排坐在沙发上,三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并排站在面前。正海已是成年人,个头很高,长的跟小时候一样结实,皮肤略黑,国字脸,浓眉大眼,乌黑的头发剃的很短,看起来十分精神。莲舟却继承了沈家人的白皮肤和高鼻梁,脸有些瘦削,眼睛亮亮的,大约很久没去剪过头发了,细而软的头发竟是自来卷,额前的刘海正好形成一绺波浪。静娴仔细回忆了一下照松的样子,并不记得他是卷发,莲舟的头发大约是遗传了他的母亲。阿南比莲舟大着一岁,大约从小吃的不好,有些营养不良,比莲舟矮了半个头,瘦瘦小小的,但力气似乎是比莲舟大很多,身上已经换了莲舟的衬衫和毛背心,他撑不起来,有些空空荡荡的。 静娴心里有些感伤,正海从小争强好胜,究竟是寄人篱下这么多年,莲舟从小不记得亲爹,如今亲娘也没有了,阿南穷苦的出身,没读过多少书,手把手教他的师父如今生死未卜,说起来都是可怜的孩子。静娴看着三个孩子用一贯沉静的声音说:“你们三个都是好孩子,打小就认识,之前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如今也都明白了。今天晚上还有两个事情要告诉你们,不是好事情。但你们都是大人了又都是男人,不管碰上什么事情,都要坚强。不管你们都姓什么,要么是在沈家长大的,要么上过沈家的学校,总不许哭哭啼啼没个轻重。莲舟的亲娘和阿南的师父都让人带走了,可能是回不来了,你们要相信我是尽了力,但有些事情,我也是没法子的。这事情,你们谁也不许往外说去,给别人知道了,对你们对这个家都是祸事。”三个孩子都郑重地点点头。静娴看得出,莲舟和阿南都在强忍着心里汹涌的波涛。她接着说:“最近不去学校,正海给莲舟把落下的课都补回来。你就要考大学了,自己的功课也不能落下。阿南没事也找些莲舟小时候的书来看,多学些东西总没坏处。等你脚好了,我安排你回工厂去。你家里,我打发人去说过了,你娘知道你在我这儿。这些日子你不要回家,这儿是租界,比你家里安全的多。莲舟,我让人在祠堂给你娘立个牌位,头七你也去烧个纸磕个头。”照泉和莲舟都是一愣,静娴却不再说话,站起身来回房去了。 莲舟在客厅里跟正海喃喃地说:“哥哥,早知道娘不那么生气,我该早点回来的。可我娘当时说,我要是回来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说沈大奶奶,哦,不,说娘不会放过她。”正海也不知道要怎么劝慰他,只说:“回书房去吧,还有两个题没有说完。顺便也给阿南找两本书看。” 照泉陪着静娴:“你怎么忽然就想开了,还要给莲舟他娘立个牌位,早知如此,不如当年把娘俩都留下。”静娴摇摇头“不是我转了性,我左思右想前两天的事,莲舟的娘当时大约是发现有危险,特意没有回他们住的地方,她算是用自己的命换了莲舟的命。她既给沈家大房留这么一条血脉,我也承她这个情,给她这个名分。”说完,静娴落寞地笑了一下“刚还忘了问,不知道莲舟他亲娘姓什么呢” 莲舟茫然地看着静娴“我也不知道我娘姓什么。我没问过。”静娴在心里叹息“无名无姓,连个牌位怕是都没有办法立。”阿南却在旁边说:“他娘姓乔,她让我叫她乔孃孃的。我还听绸布店的老板叫她翠云。”静娴也知道,翠云这名字,必是花名,上不得牌位的。她正准备离开,突然想起一件事,皱着眉头跟莲舟说:“福州路那种地方以后不许再去。还有正海,你们谁敢在这事情上行差踏错,就不许再进沈家的大门!”莲舟原来不明白他娘为什么一说起那地方就疾言厉色,前些日子见识了那里的莺莺燕燕,也听他亲娘隐约提起过他父亲的事情,如今算是知道了原因。跟正海一起规规矩矩地站好答应着:“儿子不敢。” 静娴回了房间,照泉劝她赶紧歇一会儿,又吩咐棉桃弄碗核桃杏仁露,亲自端了来。照泉把碗放下,看着静娴无力地倚在雕花木床上,脸色有些灰败,“要我说,不然我回去长沙,让照石回来。家里这几个孩子还听照石的,我是不怎管的住他们。”静娴撑起身子“你当照石现在还是读书的时候,我说让他回来就回来。如今我的话哪有军令管用。”照泉倒笑“这也没什么,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老陈现是他顶头上司,批个假还不容易。我当时撒泼打滚地非要老陈把照石弄了去,不就为了这个吗。”静娴摇摇头:“不到万不得已,先不走这一步吧,照石这孩子,我现在还真是看不明白,并不指望他呢。你也别想回湖南躲懒,家里这几个孩子你要是管不住,就没人能管了。”照泉坐在床沿上笑:“你这话不讲道理,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呢,扔在家里没人管,跑来替你看孩子。我爹当年说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心心念念回来看他他都不理。如今这家里倒求着我这个姑奶奶管起家来了。”静娴看着照泉“还是小时候的样子,一点都没变。你这样的人,哪能见死不救呢。”照泉突然用手绢捂着嘴,凑近静娴说:“我给你出个主意,赶紧去给照石定个亲,接个二奶奶回来,家里不就有人管了?我听说,祝家那个姑娘如今还没嫁人呢。”静娴戳了戳照泉的额头:“没个正经样子。”照泉瞪着眼睛直起身来“我怎么不正经了,我说的是再正经不过的事情。照石这孩子,如今也二十好几了,我哥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有了浣竹了。”说完,又后悔提起静娴的伤心事,脸上讪讪的,不再说话。静娴叹气“你也不用不自在。咱们两个从小到大什么话不说的。我不给照石定亲,就是怕他跟他大哥一样。娶了不想娶的人,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再说,那姑娘跟照石一般大,如今怎么还没人家,总得知道个缘故。”照泉歪头想了想:“这个容易,祝家也是上海滩的世家,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照石如今在军队里,一年两年的都见不到个姑娘,你不替他定一个,他就得打光棍。你放心,他肯定不敢跟我哥似的,爹走的时候给他留过话的。” 第五十二章 代理 照石也的确是没有办法回上海。自从蒋先生打起了反X共的旗号,革命军就乱成了一锅粥。听说第一军第四军都开始清共,照石就开始心烦意乱,他所在的第八军,虽然不多,但也是有些共产党的。好在他们也不是老蒋嫡系,军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私下里也传了话,能躲开的就赶紧躲,枪留下就行。 照石去了师长办公室——陈象藩已经升了副军长,如今教导师的师长是闫明了。照石进门也没客气,直接问:“教官您这儿有姜璞和国峰消息吗?”尽管两人的身份已经不同,照石还是习惯叫闫明教官。闫明脸色看起来很不好,手上夹着一支烟,烟灰缸里已经有很多抽完的烟蒂,看着这个情形,照石有些担忧。通常,在学员和下属的面前,闫教官是不会抽烟的,即使偶然被撞见,他也会立即掐灭。今天很反常,闫教官看到他进来,点了点头“照石啊,你坐。”说完,竟然又不自觉地吸了一口,慢悠悠地吐出淡青色的烟雾。闫明很少叫他照石,大部分时候都叫他臭小子,要是严肃起来或是生了气,就连名带姓地叫他沈照石了。两人隔着烟雾,他又狠狠地吸了两口烟:”有些事啊,别打听,不知道还能睡个安稳觉。”听了这个话,照石忽地站起来:“教官,他们是不是出事了?”闫明摇摇头:“国峰那小子在独立团,不会有事的。姜璞,唉,看他的造化吧。”照石不明所以,眨了眨眼睛问:“我主要是担心国峰那小子没轻重,姜璞是校长心腹,总不至于把他怎样吧。”闫明把手里的烟头扔进烟缸,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地喝了半杯水,长叹一声:“心腹?心腹已经当了反蒋委员会主席了!”照石懵了,在他心里,姜璞永远是那样老成持重,一副值得所有人信任的老大哥模样,心思缜密又妥帖周全。上学时是政治部主任的秘书,毕业后又是校长的秘书,两党身居高位的人都喜欢他,却从未见他曲意逢迎。照石还曾经笑他,“我真想把你脑子撬开,看看里面都装的什么!”照石撑着桌子沿,脸都快跟闫明碰上了“他在哪儿?您不劝劝他!”闫明推开他的肩膀,把他按进桌前的椅子里。“我劝他什么?劝他放弃理想还是劝他摇尾乞怜?”接着又说:“他人还没死,去武汉了。另外,有个事情告诉你,教导师来了副师长,是你的熟人,程楠。”若是往常,照石一定会很欢迎程楠的,但如今他心里记挂着姜璞,也高兴不起来了,还恶声恶气地说:“他这样的人,在这种时候自然是飞黄腾达了。”程楠一向是黄埔学生和教员中的右派,长年跟学校的共产党同学不对付,据说还曾跟人为信仰不同而打架,直到东征的时候眼看着隋静远这个共产党牺牲在他眼前。隋静远的牺牲,对当时的黄埔学生都是个刺激,追悼会上,程楠还声泪俱下地写了一篇悼词,表示要继承隋团长的遗志继续战斗。这件事后程楠对待学校里共产党以及左翼同学的态度总算好转了一些,也因为这个,后来才当上了教官,当然这些也并不能改变他本身的政治立场。这个时候,程楠这样的人明显更令某些人放心。 闫明翻箱倒柜,找到一个茅台酒的瓶子,晃了晃,应该是已经见底儿了。回头看见照石还坐在他桌前,正摆弄放在桌上的香烟,已经抽出一根放在鼻子底下闻着。他伸手打掉了照石手里的烟,“好的不学!”接着从身上翻出一些钞票交给给照石:“他上午去军部报到,下午就过来,晚上一起吃饭。你去帮我买瓶好酒。另外,程楠既是你学长教官又是上级长官,怎么跟长官说话,这个不用我教你吧?”照石有些窘,立正敬礼回应了一句“是,长官!” 晚餐时分,程楠果然出现了。怀里还抱着两个小坛子,照石帮他接过来放在桌上,转头问:“什么东西,怪沉的,要不要收起来?”程楠故作神秘地跟闫明说:“好东西,一坛子醉蟹,一坛子黄泥螺。”照石笑:“我当什么呢,千里迢迢地背了来,湖南的臭豆干也一样下酒啊。”程楠不屑地说:“你懂什么,这叫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这点下酒菜不值什么,可这是夫人亲自做的,校长特意让我带两坛给他这位浙江老乡啊。”照石不以为意“合着送我的呀!那可有劳夫人了。”程楠拍他一巴掌“边儿去!你还够不上这个台盘呢。”照石插着腰:“我也是浙江人啊,就当送我的吧。”闫明在一边不耐烦:“上午刚跟你说完,跟长官讲话没大没小!”照石不服气:“教官,您刚说的,今天只论旧情。程师长都不在乎,愿意心疼我这个小师弟呢,您就别生气了。坛子我给您收在柜子里?这东西得放在阴凉处的。”闫明摆摆手“别收了,一会儿下酒,都吃了。” 三个人推杯换盏,但心里都各有各的心事,只提当年学校里的风光,不敢说起时局,最终就着那两坛子酒菜,都喝了个酩酊大醉。一起歪在师长办公室的休息室里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第二天一早,起床号响起的时候,三个人才坐起来,照石急急忙忙地说:“我得赶紧回去洗把脸,两位师长可以再歇会儿,我这个小参谋可是要出早操的。”待照石关上门风风火火地跑掉,闫明看着程楠说:“别装了,说正事吧。”程楠支吾着:“没,没什么正事。校长让我问问您,腿伤旧疾好些没有?是不是还时常犯呢?”屋子里静下来,外面早操的队伍已经集结,喊着号子。树上的蝉也醒了,拉响汽笛。对于程楠的问题,闫明心下明了,温和地笑笑说:“湖南气候不好,我腿上旧疾常犯,恐怕支持不久了。一会儿我召集师部的干部开会,该交待的就交待了,我这个师长的位子就请你代理。我跟校长请个假,回老家住些日子,养养我这旧疾。”程楠不敢直视闫明的目光,讲话也磕磕巴巴的:“教官,教官,我,我这也是奉命传话,我没,没那个意思。”闫明摆摆手:“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咱们也是师生同僚一场,你是什么人,我清楚!” 师部会议室。 账本、文件、地图堆的满桌子都是。会议室里的人都轻声轻气,交待着工作。只有照石正面壁站军姿,有人从他身旁走过,尴尬地目光总要停留一下。在教导师,能让照石如此狼狈的,只有闫明。 桌上的文件、钥匙都交接完了。闫明喊一声:“少校参谋沈照石!” “到” “向副师长汇报半年度训练计划” “是” 照石依旧看着墙,嘴上大声说:“报告程副师长,教导师半年训练计划如下”程楠左右为难,这个样子,他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闫明却目光平静如水,他看着照石,好像在说:“看你小子能翻出我的手掌心去!” 上午开会,为的是交接教导师日常工作,照石一听就火了,坚决不肯交接,直到闫明黑着脸让他在会议室里当着全体干部的面,面壁站军姿。大家都知道照石是闫明的得意门生手下爱将,却当着众人的面一点不给他情面,心里再不情愿,也都忍气吞声地完成交接。 散了会,闫明也不看他,只叫了解散,就出了会议室。照石从会议室出来就直奔军部去找陈象藩,见了面,长官也不叫了,劈头就说:”姐夫,我要调军部给你当副官。”陈象藩笑:“你姐姐求你给我当副官,你都不干,今天倒转了性了。还是闫明办法多啊。你也不用解释,我知道为什么,你坐这儿喝口水,考虑十分钟,没问题的话,下午就可以来办手续。”照石硬生生地回答:“谢谢长官,不喝水了,我下午来报到。” 第五十三章 牺牲 照石回到宿舍,简单收拾了一下,站在窗边眯缝着眼睛,任灼热的日光在他头顶上肆虐。太阳晒久了,有些晕眩,又回到房间踱了几步,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跟闫教官说一声比较好,虽然免不了还要挨顿骂。正要出门的时候,他又退了回来,在书桌里翻了半天,找出一本信笺,上面是他一笔一划抄录的《孙子兵法》,魏碑的字体,很见风骨。照石从小被静娴盯着每天练字,到军校后时间紧张,训练又累,不能每天写,但闲下来的时候还是会写一些。到了湖南,有了空闲,又开始每天坚持,闫明还曾笑他:“写字坚持的比早操还好”他打算把这本《孙子兵法》送给闫明,也算是一份临别的礼物。 到了闫明门前,他不免有些紧张,心里暗暗笑话自己,这么大岁数的人到老师的办公室门前依旧会紧张。他吸口气刚要敲门,就听见里面的说话声,那是程楠的声音。 房间里,闫明和程楠沉着脸对坐。程楠先开了口:“闫教官,能给我一颗烟吗?”闫明摸出烟来一支叼在嘴里,另一只扔给他,他自己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先站起身来给闫明点上,然后给自己也点了。“有个事,我昨天没说,怕你跟照石听了难过。想着,咱们也很久没见,先痛快一晚上吧。上午是公务,也没敢说,而且,我要是说了,照石那小子怕是能把会议室给砸了。”闫明隐约感受到什么,狠狠地吸了两口,两人之间顿时烟雾缭绕,他好像要用烟雾设一道屏障,把他不愿意听的话,堵在那屏障后面。可惜,烟雾的屏障,总是很快就散了。 “你说吧,谁” 程楠咽了咽口水“姜璞” 闫明把抽了半截的香烟狠狠地捻灭,“他怎么了?” “牺牲了。” 闫明愣了一下,心中玩味着程楠的话,“牺牲?” 程楠非常肯定地说“是,是牺牲。他离开武汉继续参加北伐,死在战场上了。” “什么时候的事?“ 程楠想了想“是我来的当天,有电话给校长,我看校长当时脸色就变了。他挂了电话却跟我只字未提,但电话不隔音,我听见了。这两天应该会有消息过来。”一个隋静远,一个姜璞,跟我虽是主义不同,我心里里都是敬重的。姜璞虽然是我的学生,我真心认为他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们都是军人,并不讳言死亡,但闫明还是无法掩饰自己的悲痛,他用拳头砸着桌面“慧极必伤,强极必辱啊!” 照石把自己书稿放在门口,离开了,他没勇气进去。他不想问,也不想再听一遍,脑子里只有两个词“姜璞”“牺牲”。他忽然想到毕业前姜璞曾经托付他去看望家乡的老母,急急忙忙把行李拖到军部,办了调动的手续,就跟陈象藩打了个报告,到岳阳去了。 照石在火车上就看到报纸上刊登了姜璞的死讯。 报纸上说,姜璞身先士卒,直冲敌阵,甚至不惜用自己吸引敌人的火炮,身重数枪后仍呼喊追敌,最终气绝身亡!照石把报纸扔在一旁,心中冷笑,一个军校炮兵科第一名的毕业生,难道还不知道“隐蔽身体、发扬火力”这么简单的道理吗?这哪里是横刀立马的奋勇,分明是一心求死的不甘啊!这些年来,姜璞始终奔走在两党之间,调和矛盾、消除内斗。照石一直以为是他能力出众长袖善舞,如今看来,有多少冤屈和无奈在其中啊。他深恨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朋友,总是安心自在地把难题都推给他,认为他一定有解决的办法,然而谁又是天才呢?两党决裂之际,姜璞该是背负了多沉重的负担,一边顶着伪装革命的帽子多方奔走,另一边又担着忘恩负义的骂名挂冠而去。最终,他还是被聪慧卓越的才华所累,选择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结局。 火车上卖水果香烟的小贩在车厢里走来走去,照石叫住,想要买一包香烟。看着花花绿绿的包装,不知道选那一个,看到有个盒子上写着“victory”就指了指那个“胜利”这烟比普通的贵些,小贩很高兴,附送了照石一盒洋火,照石丢给他一些钱,说“不用找了。”那小贩便欢天喜地的去了。照石看着手里的烟盒,心里默默地想:“竟然没注意过,姜璞平时抽什么牌子的。” 姜璞的家在岳阳洞庭湖边麻塘镇上的一个小巷子里。青石板砌成的小路,被行人的足迹打磨的十分光滑,亮油油的像是刚下过雨。炊烟袅袅,巷子里飘着炒辣椒的香味,各家的母亲都在叫着自家的伢崽回去吃饭了。照石想起在军校的时候,按照规定不允许剩饭,他又吃不了辣椒,总是偷偷把自己盘子里的辣椒挑给姜璞。想来,姜璞小时候家里也是飘着这样的味道。等他走到姜璞的家门口,看见小院外面已经挑起了白色的灯笼。突然之间,他不敢进去,他知道,什么话都安慰不了失去了儿子的母亲。他也不敢看姜璞的灵堂,不敢看刻着那个名字的牌位。转身到大街上一家布店里扯了一块挽幛,又向掌柜讨了纸笔,匆匆写下几句: 屈子投江终抱恨,楚宫掩袖仍工馋。 割袍断义志高远,榻上当膝席皆穿。 搁下笔,托店里的伙计把挽幛送去,还有毕业时姜璞托他带给家里的那几块大洋。问了姜家祖坟的位置,买了香烛表纸去给姜璞的父亲上坟。 照石在姜璞父亲的坟前上了香,磕了三个头,就哀哀地哭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不知是哭姜璞的父亲,还是姜璞或者是他自己。总之,他涕泪横流,不能自已。接着从兜里摸出火车上买的那包烟,点了火,前两口呛的他直咳嗽,但很快就适应了这个味道,大脑也不那么钝钝地痛了。他坐在坟头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直到天色越来越阴沉,像是有雨点要落下来的时候,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匆匆下了山,雇车回到了岳阳县城。 第五十四章 婚姻 待回到长沙,闫明已经离开了。在他宿舍里留了个字条“书我收下了,回去仔细研读。军部是个好去处。保重。”他与程楠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人心照不宣,从不提姜璞和闫明的名字。直到有一天,程楠忍不住问照石:“我一来,你就要调到军部去,真是太不给面子了。再说,你一个堂堂军校生,不好好在我这儿搞训练,跑去当副官伺候人,难道我还会亏待了你不成?”照石跟程楠毕竟是在黄埔新生连里摸爬滚打过的,说话更随意些,直接了当地说:“我在你那儿训练谁?训练什么?训练怎么打其他同学?我下不去手!当副官伺候人怎么了?他是我姐夫,长姐如母,他也算我长辈,伺候他是应该的!”气的程楠说不出话,指着照石的鼻子,你你你了半天。 照石写了信回家,静娴和照泉知道他如今在陈象藩手下做副官,都长舒一口气。在军部工作,又在自己姐夫手下,肯定是用不着冲锋陷阵了。照泉此时又生了心思,悄悄地告诉静娴:“我打听了,祝家那个姑娘现在还没嫁人,而且还有点等着咱们家照石的意思呢。要不咱们寻个合适的人上祝家提提亲事?”静娴想起了晓真,尽管她心里不能同意晓真跟照石在一起,但究竟也要在乎照石的想法,“我看这事儿也不能这么急,照你的说法,那姑娘对咱们家照石是有意思的,咱们要这么上门提了亲,这亲事八成就成了。可是也不知道照石是个什么意见,万一他不愿意,再去退了亲事,那可不毁了人家姑娘?”照泉心道:“问照石?他心里没准儿还惦着晓真呢。”但究竟也没敢说出口,却下了决心似的要极力存成照石和兰心的姻缘,她笑了:“这也不难,我打个电话给老陈,让他方便的时候问问照石的意思。还省的你问他,他倒不好意思。”静娴摇头“你还是不了解照石,这孩子平时小心翼翼的,看起来乖顺听话,这样的事情,却没人做的了他的主。”照泉听了这话,愈发担忧,“就算没有父母之命这一说,这事情也由不得他想怎样就怎样!”静娴笑着摇头:“真是没法相信,这话是从你嘴里讲出来。”照泉柳眉倒竖:“我跟他不是一回事儿,我儿子姓陈不姓沈。”静娴抿着嘴:“你总说我古板,说咱爹住了洋楼也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老一套,我看你也是。自己不管不顾地跟人跑了,还生了孩子,如今论起祖宗家业,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照泉抱着双臂靠在沙发扶手上,看着静娴“我跟你说,这个真的不一样。老陈当年在上海,孤身一人没家没业,他不得上赶着娶我,撵都撵不走。咱们家照石在这儿有一摊子家业等着,不定有多少眼皮子浅的姑娘往上靠,照石这孩子从小看见姑娘眼都不敢抬,他能抵挡的了?再说,就算咱们不怕人家惦记这个,要真有那不怕死的女孩子,拉着咱们照石胡天胡地地自由啊,解放啊,跟旧势力决裂啊。没准还就真称了他的心,真跟你决裂了,我看你上哪哭去!”静娴被戳到了痛处,心里一惊,她暗想:“没准还真是晓真有了这些想法,才动了照石的心。”她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却不小心洒了茶汤在胸口上,若无其事地用手绢擦了擦,问静娴“你说这些,可是老陈给你透露什么风声了?”接着仿佛自语般喃喃地说:“我以为你当初真是爱极了姑爷才随了他去的。”照泉摆手:“老陈倒也没说什么。我当年跟老陈也是情投意合,但说起谈婚论嫁的事,自己心里总是要有杆秤的,也得知道若真是被沈家扫地出门,这个男人靠不靠的住啊。恋爱是恋爱,过日子是过日子。”静娴噗哧一声笑了,“你怎么不跟姑爷谈完恋爱,再找个上海的世家子弟嫁了。”照泉此时却拍掌大笑:“回头我可得把这话说给照石听听。我跟你说实话,我什么性子自己清楚,我可没法跟你一样嫁给高门大户相夫教子,就是在公婆面前立规矩我也一天都扛不住,哈哈哈!”静娴点头:“如此说来,你倒是个明白人。”照泉斜着眼睛打量静娴:“你到今天才知道吗?你顾静娴事事明白,就是嫁人的这个事情糊涂,我沈照泉糊里糊涂,这辈子就嫁人的时候明白了一回。说起来也是,你白读了那些圣人文章,没有一字一句是讲如何嫁人的。我眼前现放着你和我哥,要是再不明白警醒些,那也真是个傻子了。” 静娴听的心惊,尽管她从心里不愿意晓真与照石在一起,但无非是因为照石经她一手教养长大,自是人中美玉,她觉得应该有更好的女人才衬的上。若照石真来苦苦哀求,她或许也会松动。但如今听了照泉这番话,恐怕要是说起两个人的事,倒是照泉会第一个不答应了。 第二天,照泉还是打了电话去第八军的军部,没想到,却被陈象藩驳了回来“现在别急着问吧,部队就要去湘赣边境剿匪了,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就算是照石自己愿意,我现在也没办法放他回去定亲,你跟大嫂就再辛苦些日子吧。” 静娴听了这个消息又烦心起来,照泉取笑她:“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子小事,有什么可烦心的呢。行啦,照石一天不娶媳妇,我就一天不离开家,帮着你可好?”静娴嗔她:“我这不是担心人家姑娘也一天一天大了,哪能这么等着。”照泉斜着眼睛“咱们家又没定亲,也没让她等着呀。她嫁了人,照石还娶不上媳妇啦?我这弟弟,样貌气质,学问人品,哪样不是一流?还怕没人要吗?”说完自己想起什么,又咯咯地笑“就是呀,自从当了兵,可黑了不少。我们上海的小姑娘怕是喜欢白白净净的公子的。”静娴不买账,“我倒是觉得可以再挑挑,只是看你这个做大姐的,就快自己出面跟人家姑娘海誓山盟了。”两人正说着,有人敲门,进来的却是正海。 正海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安,照泉明白他这是有事情要说,就寻了个由头出去了。留母子二人清静讲话。正海打量着静娴的房间,想起自己第一次进这个屋子,房间里一直飘着淡淡的香气,味道很熟悉。雕花的大床仍旧垂着雨过天青的幔帐,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院子里的紫藤架子,窗边的花架子上摆着一盆文竹。这房里的女主人也还是像多年前一样,安静地坐在桌前,脸上含着笑,只是,眼角多了一些皱纹。看着皱纹,正海心里有些难过,这样美丽而智慧的女人也会老去吗?正在他思想游离的这一瞬间,静娴笑眯眯地问:”正海有什么事情吗?”正海此时才回过神来回答:“干娘,就要考大学了。我想学工科,所以打算报考交通大学,想问问您的意见。”静娴抿着嘴笑:“打小儿我就觉得你应该读工科,特别是机械专业。你瞧瞧这家里可还有你没拆过的东西吗?”正海吐吐舌头“我现在就等着二叔回来,把他的枪拆开看看。”静娴瞪了瞪眼睛“说着说着就没边儿了,那东西是乱碰的吗?你这孩子就是胆子太大,小时候乱拆汽车零件挨的打都忘了吧?”正海听了,不好意思起来,也知道静娴没真生气,做了个鬼脸。静娴叹气:“你们几个男孩子啊,没一个省心的,娘真是替你们操心操的头发都白了。还是我的浣竹最乖,从不惹事。”一说起浣竹,正海的脸忽地红了。小时候,两人起初是小姐和陪读,再是哥哥和妹妹,如今年岁见长,于男女之事都略知道些了,竟不像小时候那样亲密。真有人提起名字,还免不了要脸红一阵。正海感觉到自己脸上的温度升高,不自在起来,赶紧说“干娘若是没什么意见,我就回去温书了。”静娴却忽然打断他,“正海,你小时候不是总说将来要留洋的么?现在怎么不考虑了?”正海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慌乱中竟是不知道要把手放在哪里合适,在裤子口袋里蹭蹭,又揪了揪衣服的下摆。静娴看他紧张,赶紧拖了凳子来“你坐下。” 正海斜签着身子半坐在凳子上,静娴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的正海总是又敢说又敢做的孩子,这是怎么了?你有什么想法说给干娘听听。”正海这才说:“留洋那都是小时候的玩笑话,做不得数的。静娴歪头看着他:”哦,你小时候是怎样想起这样的玩笑话的?如今怎么又做不得数了呢?“ ”小时候人家说二叔什么都强,上了复旦那样好的学校还总是能考第一的。我不服气,觉得肯定有比复旦好的学校,人家说那要出国留洋,我才说我也要留洋的。如今,如今也不是做不得数,只是觉得没必要,我就在上海读书,也经常能回家来看看干娘。“ 第五十五章 初吻 虽然静娴也心知他是惦记经常见到浣竹,却不说破。“干娘只问你一句,若是我愿意供你出国留洋去念书,你自己可愿意吗?”正海抬眼望着静娴“真的可以吗?连二叔都没能去的。”静娴摆摆手“你二叔自己要读中文专业,那还留什么洋?再说,你不是一心要超过二叔吗?那就试试,在国外读大学是不是也能总得第一呀?”正海听了这个,又有些激动,他从小就希望自己能比二叔还优秀,他想证明自己能成为沈家的孩子不是因为会照顾浣竹上学,而是他值得这样被人看重。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干娘,您让我想想,想好了就告诉您。”静娴笑着点了点头。 照泉听了这个消息却大吃一惊,”你这个好人当的也太过了!”静娴倒疑惑起来,“这是怎么说”照泉白她一样“你别揣着明白当糊涂,你从小跟我大哥青梅竹马,怎么他就变了心了,不就是喝了几天洋墨水,听了几天自由恋爱的鬼话就糊涂油蒙了心了。”静娴掩嘴笑道“自由恋爱是鬼话?这话怎么能从你沈照泉的嘴里说出来呢?你哥他那是洋墨水没喝足,他要是敢跟你一样自由恋爱拼着命从家里跑出去自己把婚结了,我也是服气的。可惜他一顿家法就服了软,心不甘情不愿地娶我进门、圆房、生孩子,才弄成今天这个样子。我知道正海跟浣竹的心思,他若真对浣竹有心,出了国也不会反悔。若是没那么有心,浣竹也不会走上我的老路啊。”说完自嘲的一笑“你瞧瞧,被你这么一闹,说的我好像是为了检验两人的真情才送正海出国的。我是觉得这个孩子真是块好料,愿意供他好好读书。你说说,照石书读的是好,怎么读出来的,咱们都清楚。我为了不辜负爹娘的好意,在他身上花了多大的功夫。正海这孩子小时候哪有人管他读书,不照样成绩很好?而且,照石这孩子从小管的紧了,要么过于顺从,一旦反叛起来,是谁都拉不住。倒不如正海既敢想又敢做,还不像莲舟那样太娇惯。”照泉撇嘴“没见过你这样的,把自己家的孩子踩到土里去,非说别人家孩子好的。”静娴推她一下:“看你说的,正海在这家里长了这么些年,哪里还是别人家的孩子啊!当年是存了些给浣竹当伴读的心,自打这孩子叫我一声干娘,我还不是把他跟莲舟一样看待的。”照泉却非要把她推的这一下给推回去:“别蒙我了,你为的不是叫干娘,你是等着人家叫你娘的那天呢。” 正海是何等心思灵透的孩子,第二天找了静娴说:“干娘,我愿意出国留洋,还有个事,想请您答应。”静娴赶紧说:“孩子,你还有什么事?”正海郑重地说:“我走前,想跟浣竹订婚。我不会娶她回去,将来跟她一起陪在您身边。”静娴愣了半晌,就轻轻地回了一句:“你们还太小,订婚的事情还不着急。况且,这事情还是要跟你爹娘商量好了才行。” 正海考入了早稻田大学的机械工程系,开始在家一边读日文一边打点出国的行李。他安慰浣竹:“你看,我是为着经常能回来看你才不去欧洲,选了去日本读书的。你看地图上,上海到东京比去北平还要近些呢。”浣竹撅着嘴写给他一张字条“少骗人,船比车慢多了。”他突然抓起浣竹的手贴在胸口上:“浣竹,你是愿意看我成为一个优秀的工程师的,对吗?我知道你舍不得我离开,我不会忘记你的,你摸摸这里,我这颗心都是你的。”两人一起长大,小时候也常常被人打趣将来是要做夫妻的,自从都长大以后,就再没说过这么露骨的话。浣竹的脸涨的通红,想要把手抽出来,却被正海紧紧地攥着,她又紧张又兴奋,左顾右盼担心有人看见。正海揽过她的腰,把心爱的人搂在怀里。 他低头轻轻地吻了浣竹的额头,浣竹惊的瞪大了眼睛。他用下巴蹭蹭浣竹的脸,小声说:“别害怕,我锁了门的。你闭上眼,闭上。”浣竹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她感到正海温热的嘴唇凑近了自己,她贪婪地呼吸,想要把这男孩身上她熟悉的气息都吸进自己的身体。正海轻轻吻她的额头,吻她的眉毛、眼睛、鼻子、脸颊,最终吻到了她的唇。两颗年轻而热烈的心就这样纠缠在一起,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正海的吻从嘴唇到了耳朵,又从耳朵到了脖子,接着就伸手要解浣竹领口的扣子。浣竹用手阻挡,却怎么也挡不住,就在正海即将解开那颗扣子的时候,浣竹一把推开他,把散乱在脸上的碎发别到耳后,红着脸跑出去了。正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睁睁看着浣竹跑了出去。他不敢阻拦,也不敢追上去,站在房间里手足无措。 正呆愣着,听见外面有啪嗒啪嗒急促的脚步声,他知道,那是莲舟跑来了。莲舟急匆匆地敲门进来,小脸兴奋的通红“哥哥,哥哥,二叔,二叔要回来了!”正海答应了一声,莲舟就又急匆匆地跑掉,大概是去找浣竹说这个好消息了。 正海坐在书桌前发呆。 他无暇思索二叔即将回家来的事情,只用双手蒙着自己的脸。这双手刚刚抚摸过他最心爱的女孩子,上面还留着她身上的香气,还能回味出掠过她额前碎发的感觉,窗外绿荫浓郁,蝉鸣悠扬。 书桌上有张照片,是他和浣竹、莲舟在紫藤花架前拍的。他随手拿了一本书,挡住了照片上的莲舟,静静地看着只有自己和浣竹站在一起的样子,开心地笑了。随后,觉得自己刚才傻笑的样子一定很傻,把相片倒扣在桌子上。又从书桌里翻出很多纸,寻了竹刀来一张一张裁成纸条。一会儿,桌上的纸条有了两寸高的七八摞。正海把这些纸条细细地包好,敲了浣竹的门。 浣竹打开门,看他站在外面,瞬间变幻出无数种表情。正海笑了:“你是恨我如今怎么还敢来敲门吗?我怎么能不来呢?我要在离开家前时时刻刻跟你在一起呢。浣竹,你别急,等你读完中学我就跟你订婚,等我大学毕业了,就会娶你的。你不愿意离开家,咱们就住在这里,你还是天天都能看见你娘,也能看见我。”浣竹听他说起订婚结婚的字眼,羞的满脸飞红,就要关门,被正海挡住。他把裁好的小纸条递给浣竹,“够你用到我放假回来了。反正我不在,你也没有那么多话要说的,对吧?”浣竹娇嗔地白他一眼,跺了跺脚,拿过纸条,把房门关上了。 正海面对着房门愣了一会儿,又笑着摇摇头,转身离开。突然发现莲舟躲在楼梯后面吃吃地笑,莲舟捂着嘴说:“哥哥,我看见啦,听见啦。”接着阴阳怪气地学正海“反正我不在,你也没有那么多话要说的,对吧?”一边学,一边得意的摇头晃脑,正海又羞又臊,又不好发作。莲舟还不足,冲他做鬼脸:“我告诉我娘,让她快把姐姐嫁给你,你好做我姐夫。哎呀,不好不好,姐夫哪有哥哥亲呀,对吧?”正海过去要捉他:“偷听壁角,是什么臭毛病,还敢说嘴,看我不揍你呢!”莲舟像只小泥鳅一样,滑跑了。 第五十六章 还乡 这一晚的晚餐格外热闹,因为正海即将离开家,静娴把孙襄理和太太都接了来。今天又得了照石即将回来信儿,全家人都喜气洋洋。就正海和浣竹两个人表情却不太自在,浣竹本身就不说话倒不明显,就显得正海一晚上都静悄悄的。静娴看看他:“正海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脸有点红,不会是发烧了吧。”正海一慌,筷子都掉了,他一边捡筷子,一边摇头:“没有没有,就是天气太热了,又喝了两口热汤。”莲舟在一旁偷笑,正海悄悄瞪他一眼。孙襄理在一旁说:“正海,你没事瞪莲舟做什么?”莲舟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摆手,竟是直不起腰来。静娴拍拍桌子:“莲舟,没规矩!”莲舟见母亲生了气,放下筷子,站起来:“娘,正海哥哥没发烧,就是就是,跟姐姐说了悄悄话,不好意思了!”桌上的大人都明白了怎么回事,正海和浣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静娴忍着笑,盯着莲舟说:“谁叫你偷听哥哥姐姐讲话的!我也懒得管你,横竖明天你二叔就回来了,有人给你立规矩呢。”莲舟撅着嘴坐下,扒拉着碗里的饭。孙襄理觉得有些尴尬,赶紧说:“大奶奶,明天我去火车站接二爷吧。”静娴却摇头:“他一个小孩子,哪能劳动您。让正海带着莲舟一起跟司机去接。咱们就在家等着。” 第二天,莲舟跟着正海去接照石。路上正海就戳着他的脑袋说:“你敢出卖我,咱俩这个仇算是结下了,迟早有一天我要以牙还牙!”莲舟还腆着脸说:“我才不怕呢,二叔回来了,他是营长,你打不过他!” 照石出了车站,正海和莲舟正在出站口等着,三人你看我我看你,竟是不敢相认。照石走时是个文弱书生,如今穿着军装,脸晒的很黑。正海的个头已经比照石还要高了,莲舟也不再是虎头虎脑的小娃娃模样。最终还是照石弹了弹兄弟俩的脑壳,“怎么见了二叔还不赶快行礼问好?”两人这才回过神来。正海不好意思地接过行李帮他放在车上,莲舟则直接跳起来勾着二叔的脖子,猴在身上不肯下来了。 上车时,莲舟死活要拉着二叔一起坐后面,稀罕地摸着二叔的军装,领章,把军帽拿下来戴在自己头上。车子拐进法租界时,照石的手抖了一下,手心里也出了汗。莲舟抬头看看他问:“二叔,你怎么了?”照石摇摇头,摸摸他的脸:“没事儿”正海坐在副驾上,笑着说:“二叔,您这是近乡情更怯吧。” “是啊,正海。等你出了国,再回到家时,也能体会这种心情。” 莲舟撇着嘴“得了吧,二叔你是偷偷跑掉的,肯定是怕回家以后挨揍。上次我离开家,一进门就挨了娘一个巴掌,疼死了。” 正海瞪他一眼“你害的娘担心那么久,不该挨巴掌吗?” 莲舟翻了个白眼:“该啊,我也没说不该啊。”照石哑然失笑,莲舟这孩子就是这样,从来不讳言自己的错误,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刮了刮莲舟的鼻子“你娘从来舍不得动你一指头的,这回是真把她气坏了。二叔呀,也跟你一样。” 车子开进沈公馆,静娴和照泉、浣竹一起站在门前的雨棚下。 车门开了,伸出一只黑色的高筒军靴,军靴上是黄绿色的卡叽军裤,静娴再抬头看时,照石已经笔直地站在她面前,敬了个军礼。她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哭还是想笑,喃喃地说了一句:“大热的天,还穿这么些衣服。”照泉拍拍她的手,“天热,进屋去说吧。” 一行人都进了客厅,照石这时却上来扶着静娴坐在沙发上,自己端端正正跪下“大嫂,照石回来看您了。”说罢,磕了三个响头。静娴拉起他“这孩子,都是国民革命军了,还弄这套虚礼,回头还革谁的命?”照石笑“革谁的命,也不能不让给家人磕头啊。”静娴怔怔地看着照石,这个孩子在她身边长了十几年,她看着他开蒙读书,看着他勤奋求学,看着他身长玉立,绝代风华。如今又看他经风经雨,报效家国。然而她囿于照石实是自己的小叔子,不能像对莲舟那样拉在怀里,摸着脑袋,或是安慰或是嗔怪,只能看他规规矩矩站在面前陪着笑脸。静娴心里叹息“这孩子可怜,竟有十几年没得过一个母亲的拥抱,却从未生出怨怼之心。”就这样,照石和静娴你看我,我看你,都微笑着,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还是照泉过来笑着说:“哟,这是打什么哑谜呢?照石,你快吃块冰湃的西瓜,解解暑,上去洗个澡,换换家常的衣裳。这样的天气里捂着这么厚的军装也不怕出痱子。” 照石跟姐姐倒松散:“我们这些人穿军装的本事姐姐你还不知道,广州和长沙比上海热多了,还不是穿成这样在太阳底下晒着。”照泉推着他往房间去“可不,晒的都跟碳条似的。” 照石上楼前,静娴赶着问了一句:“可有什么想吃的?”照石咧嘴笑笑,露出洁白的牙“想喝笋衣煨的鸡汤。”静娴嗔道“炎天暑日的,倒要喝这样的东西!”照石一边上楼一边回头说:“大嫂不用忙,腐皮鸡毛菜就很好啦。” 静娴急急地往厨房去,孙太太正在帮忙,看见她进来就笑:“照石果然不一样,他一回来,连大奶奶都下了厨房了。您不用忙,我这里还有一坛子糟好的鸭掌鸭信呢。”静娴直摆手:“不行不行,照石不吃那些的,有糟的毛豆倒还使得,或者用香糟熘个鱼片吧。”照泉此时也跟了进来“大嫂,您别忙了。你当他还是之前那个少爷呢,当了这些年的兵,但凡是能送进嘴里的东西八成都吃过,生的熟的都不论了。”静娴这才讪讪地离了厨房,脚还没迈出去,就又回头交待:“还是打发人去趟菜场买只老母鸡回来吧。在剥些笋衣,要嫩的,老一点的都丢掉,不然煨汤有土腥味。”照泉无可奈何地拉着她:“走啦,走啦。你怎么也惯孩子惯成这样。” 照石用冷水冲了澡,这也是到军校后才养成的习惯。他一边淋着水一边深深的吐气,其实这次是带着沉重的心事回来,但今天总要放一放,像这样团圆的日子,不知道还能有多少。 餐桌上的气氛很轻松,一家人团聚,有说有笑,只有静娴隐隐觉得照石的笑眼好像蒙着一层雾气。照石起初没说话,拿起筷子扒拉完碗里的饭,放下碗筷,手放在大腿上端正地坐着。静娴一愣“吃完了?”照石点点头“啊,吃完了。你们慢慢吃,我坐在这里陪着就是。”莲舟捂着嘴乐:“二叔,你这是几年没吃饭了?这么一桌子菜,你吃出是什么了吗?”照石这才笑:“我在军校里,每餐饭就十分钟时间,到时间吃不完也不许吃了,剩了饭还要挨罚。这些年也没怎么仔细咂摸过饭菜的味道了。连北方人吃的大馒头,我也能十分钟吃掉三四个呢。”静娴一听又有些着急“那你吃饱没有呀?”照泉在旁边劝:“这是在家里,他随时叫人弄了吃的就是,难道还能饿着他。”正海又探脑袋问:“二叔,你有枪吗?一会儿让我看看?”孙太太旁边急了:“正海,那东西哪好随便碰,弄不好要出人命的。”照石笑着说:“孙太太放心好了,我把子弹都取出来,空枪给他玩一会儿就是了。” 吃了晚饭,静娴让人在紫藤架下摆了竹床竹椅,洗好的水果。正海、浣竹和莲舟三个在竹床子上摆弄照石的手枪,照石在一旁端坐着看他们。不一会儿,照泉和静娴端着一壶绿豆汤也过来坐。照泉笑:“你在家里也坐那么板正,不累啊?”照石耸耸肩:“这不是习惯了么?如今都不知道要怎么样歪在椅子上歇一会儿了。”照泉说:“我在湖南见你也天天这么端坐着,还以为你碍着老陈横竖是你长官才这样的。看起来,这军校还真是能让人脱一层皮啊。”照石说:“哪里是脱一层皮,是脱胎换骨了。”说着,从三个孩子那里拿起自己的手枪,“二叔给你们表演个厉害的。”说完三下两下把枪拆成了零件,然后冲着浣竹:“拿你的手绢把二叔眼睛蒙上。”浣竹帮他蒙上眼睛,照石拿起桌上的零件开始装枪,两分钟就大功告成。三个孩子都欢呼起来!静娴也在旁边抿着嘴笑。月光洒下来,铺成一层薄雾,甜美而芬芳,沁入每个人的心里。 第五十七章 偶遇 深夜,照石躺在自己的床上辗转反侧,终于拧开床头的台灯坐了起来。他抱着自己的膝盖,膝头上的被单有熟悉的洋甘菊的味道,这是家里的味道。橘黄的灯光照在他的肩头,肌肉紧绷而结实,泛着光亮。 他带着一个秘密回来,这个秘密令他寝食难安。返家之前,他已经随部队进了南昌,因不忍面对昔日同窗反目,不得不跟在陈象藩身边得过且过。因为心情不好,时常还要喝两杯。进了南昌城,照石就时常去一个小酒馆里坐坐,副军长的小舅子,自然也没人敢说什么。 就在五天前的晚上,他在酒馆的门口碰见了李国峰!酒馆的对面是家绸布店,李国峰穿着一件灰色的竹布长衫,带了副眼镜,把自己打扮成个教书先生的模样,站在绸布店门口抽烟,仿佛是在等着里面挑选布料的女人。照石把自己隐在酒馆大门的阴影里,静静看着对面的动静。绸布店里走出一个女人,纤细的身材把一件藕荷色滚了墨绿边子的旗袍穿的别有风韵。 她挽起李国峰的手臂,轻轻地说:“咱们走吧。”两人抬头走过时,仿佛一个晴天霹雳击中了照石,那女人竟然是晓真! 照石无法再隐藏自己,从阴影中跳了出来,国峰和晓真也感到了对面的动静,两人看到照石也愣了一下。接着,国峰很快调整了表情,冲照石拱手:“哎呀老弟,好久不见了。要不要一起喝一杯?”一边说一边冲酒馆努嘴。照石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晓真,国峰在旁边眨眨眼:“哦,这是我太太,你们见过的。咱们进去说,进去说。”说着就拉照石进了酒馆,向小二要了个楼上的包间。一进包间门,照石一拳打在李国峰的脸上,李国峰一个趔趄摔在了凳子上。李国峰莫名其妙地被打了一拳,怒火中烧,正要跟照石理论,却看见照石眼里像着了火,那火苗不光冲着他,更是要烧了晓真的样子,他觉得奇怪,用手揉了揉刚被照石打过的地方,满脸疑问地看这照石。晓真拉起李国峰,站在两人之间,“照石,你别激动,先坐下。”刚那一拳有些狠,李国峰又完全没有防备,鼻子出了血,他用手抹了一把“我出去洗把脸,你们俩要说什么赶紧说。” 他一出去,照石就忍不住扳过晓真的肩膀:“晓真,我要听你解释。”晓真躲开他的手,“我们在广州就认识了。后来局势紧张,我们的组织在大城市里都转入地下。我一个女人也不方便,组织上派了他来,夫妻关系便于掩护。”照石迫切地问:“假夫妻?”晓真垂下睫毛点点头,照石不甘心又问一句:“假作真时真亦假?”晓真却又摇摇头。 此时李国峰回到包间里,听到两人的谈话,皱着眉头说晓真:”你怎么什么都说,也太没警惕性了。”晓真不以为然:“你是谁,我是谁,他难道不知道吗?瞒着他有意思吗?”李国峰拍着照石的肩膀“兄弟,我知你是有情有义的人,不然也不会丢了教导师的工作跑去当副官。唉,于你这样的人来说,这是多憋屈啊!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兄弟,咱们今晚就喝两杯。要是不认,你冲着窗外开两枪,兄弟我也算临死前送你个大功劳。”照石拔出枪,晓真惊的张大了嘴却叫不出声来,随即他把手枪拍在了李国峰面前,“我就是不认你,也是让你拿它冲我开枪!”李国峰把手枪还给照石,“都是兄弟,何必呢!你打我一拳我也没还手,我总得知道为什么吧?”照石立即明白,国峰并不知道他跟晓真的关系,抬眼看了下晓真,她暗暗使了个眼色,照石心里轻松了一些,看来确实是假夫妻。晓真发了话:“这事儿,回头我告诉你吧。”李国峰看这二人眉来眼去的样子,也明白了几分,又换做了从前嘻嘻哈哈的样子:“嘿,你们两个不会是情侣吧。照石这小子在学校老偷偷摸摸地写信,都是写给你的吧。”晓真不答话,给杯子里倒满酒,递给国峰和照石,“既然碰上了,你们两位老同学好好叙叙旧。”李国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摇着头说:“兄弟,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你说说,咱们在军校的时候,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能有多大分别。入学第一天一人手里两张表,国民党那张必填,共产党那张选填,有人偷个懒只填一张,到了今天就是仇人。还有你。你记不记得有次我说让你请我去广州吃炒牛河?那是我跟姜璞商量好了,打算发展你入党,结果隋教官叫了你去编报纸,错过了。后来各忙各的,这事情就这么放下了,谁能想到是今天这样的结果。”说起姜璞,照石的目光又黯了下去,开始拿起杯子喝酒。两个人你一眼我一语,说起军校的生活,说着闫教官,隋教官和姜璞,还有他们俩在军校里闯的大大小小的祸和互相背的黑锅。总算是在两人都不省人事之前,被晓真拦下来,“你们俩要是续不完,就明天再来。今天不能再喝了,喝多了我们没法送你回去。”照石醉眼朦胧,心里迷迷糊糊地想,当时若是真被姜璞和国峰发展入了共产党,今天会不会是自己跟晓真扮作了假夫妻呢?撇嘴冲着李国峰笑笑:“当时若是跟你们去吃了炒牛河,还不定今天谁坐在这儿呢。接着又冲晓真摆着手说:“我跟你说,别担心,几点回去都没事儿,什么叫做灯下黑,啊?”国峰也醉醺醺地说:“你们这个第八军,不行啊,副官喝酒夜不归宿也没人管啊!这在我们独立团,早拖去军法处挨军棍了,哈哈!” 晓真还是没敢送照石回去,毕竟陈象藩也认得她。她替照石叫了黄包车,交待了地址,远远地看着他走了。”李国峰此时笑着说:“这个沈照石,酒量没见长啊,这么点就醉了。怎么样?我装的像吧?”晓真淡淡地说:“酒不醉人人自醉,咱们回去吧。你说他明天还会来跟你碰面吗?”李国峰歪头看真晓真,似笑非笑地问:“你比我了解他,你说呢?” 第五十八章 居家 照石第二天果然又跟李国峰见了面,晓真没有出现,只带了一封信给他。李国峰用少见的严肃表情说:”晓真现在算我的下级,昨天跟我坦白了你们的事情。她不应该对组织隐瞒身份,这很危险。这封信我也看过了,我们的意见一致,希望你能考虑加入我们的组织,我们很需要你这样优秀的人,当然,你可以考虑一段时间。”接着,李国峰告诉照石,自己跟着部队在湘赣边界打了几天游击,弹药、粮食都跟不上,组织上派他到南昌,是让他想办法组织物资运到苏区。国峰还是用他在学校时跟照石逗趣的口吻“沈大少爷,帮帮忙吧?您身上拔根毫毛就够小的们吃好几年了。”照石想起在学校时,他捐给国峰的零花钱,当时姜璞笑他:“你拿的这些钱,够那小子回乡下娶媳妇了。”一想到姜璞,照石就浑身颤抖,不能自已,他抓起国峰的手“你小子若是死在别人枪口下,我也管不了。同学一场,我总不能看着你弹尽粮绝丢了性命。我们三剑客已经少了一个,我若是能想法子保全你,也算报答你当年陪我在操场上跑的圈。”李国峰拍拍他的手背,“我知道你是个仗义的。老同学,晓真的事,我得跟你交个底。如今都情势,她肯定是不能跟你在一起的。你若是我们组织内部的人,或许还有可能,现在毕竟是敌友关系。”照石冷笑:“刚刚让我想法子弄军需的时候,怎么不说是敌友关系?”国峰不知道要怎样解释,照石摇摇头:“晓真是自由的,她有选择的权力。我也是自由的,既不会为信仰选择爱情,也不会为爱情选择信仰。另外,我今天愿意帮你,是看在同窗情谊,不是我加入贵党的投名状。你告诉晓真,她的心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愿意向谁倾诉就向谁倾诉,我永远尊重她的选择。”接着他又盯着李国峰:“你给我看好自己的脑袋,别丢了性命。” 照石熄了床头的灯,摸出口袋里的香烟,默默地点上。黑暗中,只有香烟燃烧的地方半明半灭,袅袅的青烟,飘散在夜幕之中。快抽完时,他才发现房间里是没有烟灰缸的,只能坐起身来,走到书桌旁,把香烟掐灭在笔洗里。心里暗暗想着,明早起来要记得把烟头丢出去,不能让大嫂知道他吸烟。 想起静娴,照石又翻了个身,他回上海来,一是为了离家多年没有回来过,二是因为,想要帮国峰,必然得从家里的生意入手,他那点军饷实在是杯水车薪。还有第三,他想要去余姚看望一下闫明。而如今他已有军籍在身,究竟要怎样才能让大嫂交给她一些生意呢。还有闫教官,要不要把帮国峰的事情告诉他呢。照石思索了很久都没有答案,他又点了一支烟,这次索性取了那个仿汝窑的笔洗放在床头,当作烟灰缸了。沈照石长这么大,组织过学X运,抓进过班房,打死过敌人,掩埋过战友,本也没有什么再可顾忌的事情,偏偏就怕两个人,一是大嫂,一是闫明。他在黑暗里笑了笑,在大嫂面前不敢抽烟,在教官面前不敢低头,在两个人面前都不敢有半句假话,这一次显然是不能都说实话了,究竟要怎么编,他还没有主意。思前想后,照石决定还是先去一趟闫教官那里,好歹探探底,若是闫教官不反对他帮游击队,或许还能帮他想想办法,看要怎么跟大嫂讲。照石觉得自己一旦面对这两个人,就像是个小学生,生怕被老师戳穿了诡计。 烟抽的多了,有些口渴。他摸索着出了门,想去二楼的起居室里倒些水来,抬头看见大嫂的房间里还亮着灯。照石怅然若失,自己当年离家,虽然担心大嫂生气,但其实是理直气壮的,觉得自己找到了救国救民的办法。如今毕业,也打了些胜仗,竟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谁而战。想想自己抛弃学业,撇下大嫂一人在家独自操劳,最后却是这样不明不白,他心里有些烦躁。去灌了两杯白开水后,仍然不舒服。于是又踢踏着拖鞋去了厨房,想倒杯酒喝。 刚摸到酒柜的门,厨房的灯亮了,“大,大嫂。”照石顿时紧张起来。静娴温柔地看着他:“照石,是不是饿了?我给你煮点粥喝?” ”不,我不饿。晚上聊天聊的有点兴奋,睡不着。我想着,喝口酒,迷糊了好睡觉。”静娴不疑有他,依旧问:“杨梅酒可以吗?孙太太自己酿的。”照石点头,“可以的,可以的,随便喝两口就行。”静娴倒了杨梅酒给他,看着他喝完,又盯着他喝了水漱了口才送他回了房间。 一杯杨梅酒根本没什么用,照石跟大嫂说了谎,躺在床上耳根子都是红的。他又翻了一次身,看起来今晚是无法入睡了。 照石就这样瞪着天花板直到东方渐渐发白,再过一阵,园丁已经在院子里扫地,竹枝做的长笤帚在地上发出刷刷的声音。照石起了床,洗漱了一下,打算到院子里跑步,准备出门时想了想,去敲正海的门。正海大概醒了,很快应了声,不一会儿开了门,身上却还穿着睡衣。照石拍拍他:”别睡了,跟我一起跑步去。“ 正海简单收拾了一下,跟照石一起出了门,照石问:”五公里,能跑动吗?“正海点点头,照石就跑起来,一边跑一边说”跟上我啊,要是能跟上,一会儿给你玩枪。”一听说能玩枪,正海兴奋起来,咬着牙,一直跟在照石后面,三公里以后体力差不多到了极限,照石一边跑一边鼓励,“再坚持一下,注意摆臂,不要抬头,用鼻子呼吸,别张嘴!”就这样好不容易跑完了五公里,正海撑着膝盖,低头大口大口地喘气。照石从背后轻轻地踢了他一下,正海跑的腿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照石拉住,摇摇头:”体力不行啊,别站着,活动活动,拉伸一下。”此时静娴和照泉也起来了,在门口看着两人,照泉招招手叫照石到身边:“正海就是个学生,你别把人家当你的兵练啊。孙先生和孙太太都在,看见了要心疼的。”正海摆摆手,喘着粗气:“姑姑,我没事,没事,呼,呼~”他甩了甩胳膊腿就问照石:“二叔,你会格斗吗?教我两招呗!”静娴皱眉说:“学那个干嘛,没的跟人打架淘气。”正海笑:“这个有用,学了可以防身呢。”照石拍着他的后背说:“我告诉你吧,最有用的就是跑步,打不过就跑啊。”正海撅着嘴:“那不当了逃兵吗?”照石笑:“谁说的,这叫保存实力,只要逃出命来,还能再打啊!”静娴在一旁说:“好啦好啦,早上起来就打打杀杀的。看你们两个跑的一身汗,快去洗澡换衣服,换好了下来吃早饭啦。” 早饭时,照石吩咐莲舟:“明天早上也不许睡懒觉了,跟我一起锻炼。吃过早饭,把你的功课拿过来!”莲舟可怜巴巴地望着静娴:“娘!”静娴忍着笑:“叫娘也没用,早跟你说了,二叔回来必要问你功课的。”嘴上虽这么说着,还是看向照石:“这孩子上个学期有些耽误了,有好几个月没上学呢。”照石看着莲舟说:“正好,我暑假都在上海,给你补习一下。让你正海哥哥好好读日语。”莲舟也不敢反抗,撅着嘴说:“知道了。”照石又转向静娴说:“大嫂,我看浣竹画画很不错,想给她找个老师,好好学一学,或许还能再提高些。”静娴笑着点头,浣竹也笑眯眯地望着二叔。孙太太在一旁说:“二爷回来了就是不一样,一会儿就把这几个小的安排的妥妥当当。”照泉打趣道:“哟,听孙太太这话里话外的,嫌我安排的不好呢。”孙太太赶忙说:“姑奶奶可不敢这么说,正海这孩子脾气犟,没少让您生气。”静娴道:“都是一家人,也不用说这样的客气话,照泉也是把这几个孩子都当自己的一样看待呢。照石既然能在家呆一阵,我也得放照泉回去了,不然姑爷真得怪罪我。” 吃罢早饭,照石叫了莲舟到书房里问功课。还没说两句,丫鬟棉桃来敲门:“二爷,大奶奶请你过去一趟。说莲舟少爷的功课随时都能看,她有要紧话说。”照石心里明了,大嫂总是有很多事情要问清楚的,他这么一味躲着也不是办法。虽然很多事情还没想好要怎么说,只能见机行事,走一步看一步了。 静娴的房间一点都没有变样。红木的家具透着木头的清香,家具上的每一件铜活都擦的很亮。书柜里的书,桌上的文件,梳妆台上的首饰都放的整整齐齐,似乎几年前它们就是呆在那儿的。静娴坐在书桌后写东西,她仍然不习惯用自来水笔,笔筒里插着大大小小的几支毛笔。照石站在门口轻轻地叫了一声:”大嫂“静娴从书桌后抬起头来,那一瞬间,照石觉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自己拿着功课站在门口,等着大嫂检查,心情依旧是忐忑的。其实静娴的表情远没有从前那样严肃,自从照石回来,她始终是笑着的,看向照石的目光也温柔而满足,像是打量自己制作的艺术品。 第五十九章 兰心 静娴让照石坐下,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自失地笑了一下:”你瞧,要说的太多,不知道从何提起了呢。”说罢,托腮想了想,问道:“你这次能在家呆多久?是要回南昌去还是回长沙?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一直在军队吗?我觉着现在也不太平,在军队总是危险,我担心~再有就是,你也二十多了,可有心仪的女孩子了吗?我听照泉说,你们部队上也见不着个女人,你这孩子一向洁身自好,不会到不该去的地方,这个我倒是放心的。” 静娴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照石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无法回答关于自己未来的问题,只能先回答他最不想回答的关于成家的问题。“您说的是,照石并不敢去那些不该去的地方。军队里也没有女人,这些年也没接触过,所以~”静娴点头:“你也到了成家的年纪,如今来家里提亲的人也不少,这样的事情,我总不能替你做主,总要你自己同意才行。若是这次能在家多呆一阵,就出去见见也好。”照石仍然端坐着,恭恭敬敬地答:“是,我知道了。”静娴突然笑了一下:“怎们看起来像个木头人似的。你这个样子去相亲,哪个姑娘能看上呀。”照石腹诽“他们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她们呢。”接着就听静娴说:“你这几年没跟兰心姑娘联系过吗?我记得你们上学的时候关系不错,她还在女工学校教书的。你跟照泉都不在家,我请她代管过学校,他们祝家还参了股,后来我也无暇顾及这个,索性把学校转给祝家了。”对于照石来说,祝兰心这个名字好遥远,他这些年过的都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就算偶尔闲暇,他的脑海里也只有晓真。静娴看他一脸茫然,知道他没在这事情上动过什么心思,试探地问:“要不,你这两天约兰心姑娘出去坐坐,那姑娘也还没有人家。你们这样比较熟识的,总比别人介绍的不知根不知底的强啊。”照石只得胡乱应了,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好说:“大嫂,我过两天要去趟余姚,我一个军校的教官家在那里,我去看看他。”静娴点头:“应当的,应当的,你是大人了,这样的事你自己安排,不用讲给我。”接着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莲舟的亲娘没了,我看在她是为了莲舟的份上,在祠堂给立了个牌位,逢年过节也好让莲舟去上柱香。你如今算是沈家长男,这事要说给你知道。”照石听了有些吃惊,一来不知道怎么莲舟的亲娘突然就过世了,二来他知道大嫂心里根本没法原谅莲舟的亲娘,如今怎么倒开了这样的恩典。静娴知道他心里颇有疑惑,就把莲舟离家和他亲娘的事情讲了一遍给照石听。这事情是照石心里的一根刺,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让大嫂知道,他之前见过晓真,见过莲舟的亲娘,如今人既是没了,他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遗憾,只能再加倍地对莲舟好。接着静娴又跟他念叨正海和浣竹,念叨家里的生意,又说起晓真失了联系。 提起晓真的名字,照石心里就咯噔一下,联想到他此次回家的目的,不免心烦意乱。静娴心里有些失落又顾忌晓真跟照石那些不为人知的感情:“我老了,说话越来越唠叨,你们年轻人也不爱听。你去吧,去给莲舟补习功课吧。别叫他们动你的枪,不安全。”照石知道大嫂误会了,有些不知所措,只得讪讪地答应:“是,不让他们动。” 书房里,莲舟托着腮帮子问:“二叔,你是不是见过我亲娘?”照石没敢看他,一边盯着书本,一边说:“没有。”莲舟不依不饶,亮晶晶的眸子直盯着他,“你骗人。我亲娘跟我说二叔和姨娘都是好人。你要是没见过她,她怎么知道的?”照石抓住莲舟的手问:“你娘还跟你说什么了?”莲舟想把手抽回来,但照石力气太大,他动不了,只好轻轻地说:“二叔,你弄疼我了。”照石这才松了手,又给他揉了揉。莲舟用自己的手指摩挲着二叔手上的硬茧“我娘说,要不是姨娘,她可能已经死了,见不到我了。还说她死了我就还会回家来,若是回了家,就要乖乖地听话,要孝敬娘和二叔。”照石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莲舟忽闪着大眼睛,睫毛又长又密“二叔,你放心吧。这话我没跟别人说过,就等着你回来告诉你。我不会让娘知道的,她知道了会哭。”照石觉得眼前这个从前只会撒娇耍赖的小孩子突然之间就长大了,他把莲舟搂在怀里,摸着他脑袋上的卷发:“好孩子,越来越懂事了。家里人都没白疼你。”他用手把莲舟额前的碎发拢到头顶,露出光洁的额头,问莲舟:“在外面丢了那么久,害怕了吗?”莲舟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害怕再也回不来了,不过我知道娘一定会找到我的。二叔,我亲娘也不是坏人,可是娘为什么要生她的气,不肯原谅她?我做什么错事,认了错,娘都原谅我的。”照石只能叹气:“你亲娘是好人,这个二叔知道。你娘如今也不生气了,原谅她了,要不怎么让你逢年过节的去烧香磕头呢。他们俩都疼你,心思都在你身上,你娘那么厉害的人,都舍不得动你一指头。”莲舟撅着嘴说:“二叔,我前些日子挨了娘的板子,可疼了。”接着自己一五一十地讲了跟正海争,执地事情,讲完还讨好地说:“二叔,我如今已经知道错了,都跟哥哥合好了,你别骂我啊。” 照石没再说什么,在书本上勾了一些题目给莲舟做,自己在一旁出神,他知道莲舟语出伤人是一时情急,也受了教训,但这事情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也能像莲舟一样义无反顾地维护阿南吗? 第六十章 修行 家里送走了正海,照石也给浣竹请了美术老师,每天下午来上课。接着,他就跟静娴讲好,要去余姚看闫教官了。静娴颇有些遗憾,“每天瞎忙,都还没有来得及约一下兰心姑娘呢。”照石只得答应着:“等我回来就约,并不急着这一两天吧。”静娴念叨:“岁数不小啦,怎么不急呢。你这个孩子是越来越不听我的话。”照石不敢再说,但也不接话茬,只顾打点往余姚去的行李。 临去时,交待莲舟好好读书坚持锻炼,并要在学校多照顾姐姐。同时又不放心,要浣竹监督着莲舟学习、练字不睡懒觉。两个孩子都点头答应了。丫鬟棉桃进来传话说:“大奶奶给准备了一些自家做的吃食和两匹料子,让您带给先生。照石烦恼东西太多,但也不好再推辞静娴,只能勉为其难,都带着了。 到了余姚,找到闫教官的家,开门的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头发很短,脸晒的挺黑,跟村里孩子不同的是,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粗布军装衬衫,只是领口袖口都磨毛了,照石心知这必是闫教官的儿子。那孩子打量了照石半天问道:”你找我爹?“照石点头,男孩说:”我爹说他不见客。”照石有点着急“我不是客,我是他学生。麻烦你说与令尊,听说先生身体不好,做学生的前来侍奉汤药,也是应当的。”男孩歪头看了他半天,才说:“我爹没在家,往龙泉寺清修去了。”照石只得将带来的东西留下,赶去龙泉寺寻闫明去了。 龙泉寺是千年古刹,晨钟暮鼓梵音渺渺,照石在西北角第一个小跨院里见到了他的恩师。短短几月的时间,眼前人早已不是他熟悉的那个闫教官了。从前军装笔挺又酷爱穿马靴的闫教官,如今虽然仍是粗布的军装衬衫和军裤,衬衫却没掖在裤腰里面,风纪扣也没扣,脚上是一双旧草鞋,显得有些邋遢。他挑着两桶水往后院去。见到昔日的得意门生,也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招呼道:“来啦?”照石一言不发,上前去,结果闫明手里的扁担,帮他挑起水桶。闫明倒也不拒绝,引着他到后园的一片菜地,开始用桶里的水浇地。末了,又对照石说:“再到前面院子的水井里挑两桶水,放到堂屋里去吧。”照石依言去挑了水,闫明已经坐在堂屋里,手上多了一串佛珠。 闫明一边转着佛珠,一边问:“有什么话要说给我?”照石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倒没什么一定要说的,就是来看看您。”闫明依旧没有什么表情:“那人也看了,我也没什么不好的,你回去吧。” 照石被闫明一句话噎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转脸看到桌上有个茶壶,替闫明倒上茶,捧给他:“我没什么事,在这里陪着您吧。”闫明不置可否,依旧念着他的经。照石也不说话,在堂屋里站着。他一直站到太阳偏西,才小心翼翼地问:“太晚了,您要吃点什么吗?我去做。”闫明摇头:“修行之人,过午不食。你若是饿了,就自己弄些吃的。”照石无奈,撇了撇嘴:“那我可不客气了。”说完厨房里溜达了一圈,他这个大少爷哪里知道烧火做饭的事情,只得摸了竹筐里的两个番茄和一根黄瓜,在院子里拿水冲了冲,喀嚓喀嚓地嚼着。他一边叼着黄瓜,一边问“您书架上的书,我能看看吗?”闫明淡淡地点头:“不必问我,你自便就是。” 照石不知道闫明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自顾自地在书架那儿流连,架上多数都是经文,随手拿了一部《金刚经》在桌上研开笔墨,低头抄起来。闫明念完经,活动了一下筋骨,准备坐起来。照石也起身,一边扶他起来一边问:“您是要休息了吗?我去打了水来给您净面、烫脚。”闫明问:“你这是做什么,我一个人也习惯了,不需要人伺候。”照石笑了一下:“我原是听说您身体不好,回老家养病。我想着来您身边侍奉两天汤药,也算尽尽我这个做学生的心。如今看来您身体并无大碍,我一样伺候您修行就是。”闫明拿起桌上照石抄好的经文,点了点头“难得你有这份心,那就帮我抄几日经卷再走吧。《孙子兵法》我用不上了,这《金刚经》倒还使得。”照石心道:”拿抄经考验我?别的不行,我沈照石坐椅子的功夫恐怕不比你闫教官差。“ 照石鞍前马后地伺候了七天,经卷也抄了不少,从汉隶魏碑到欧柳颜赵,他倒饶有兴致地都练了一遍。最终倒是闫明忍不住了,敲着木头桌子说:“算你小子本事大。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难题,想不明白的事情,老老实实地说吧,不用跟我藏着掖着。”照石心里暗松一口气,偷笑了一下,放下手里的毛笔,没说自己的事情,先问闫明:“教官,您不是养病吗?怎么养到寺庙里来了。”闫明摆摆手:“你以为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惦记我的人多着呢。我不耐烦他们,在这儿躲清静呢。为了公事来找我的,在我家打听了我不在,就回去交差了。有点交情的或许来这儿看看,也没准还陪我呆一天,也就走了。程楠在我这儿足站了两天,我看不动心,也走了。还是你小子厉害,反正看你这样子,也不是劝我回去的,有什么事你就说吧。”照石眸光一闪,狡黠地笑了一下,这小动作被闫明看在眼里,却没说什么。他倒了一杯茶捧给闫明,这才说:“教官,我想离开国民革命军了。”闫明撇撇嘴,“你还不足?有个当副军长的姐夫罩着,前方还剿匪呢,你在这儿都住了七天了。”照石皱着眉说:“您知道剿匪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不愿意去干这个。所以,我想离开军队,或者您帮忙说说,让我就来伺候您。”闫明拍了桌子,茶碗都跟着跳了一下“放屁,你这是当逃兵,你知道不知道?来伺候我?你怎么不说你要去当共产党呢?”照石吓了一跳,看过来的眼光有些困惑,他没想到闫明如此直接地提出了这件事。他不想跟闫明顶嘴,低下头去。闫明不依不饶“你再低头试试?”照石立即紧张起来,也不敢再坐着。闫明抓起桌上喝了一半的茶碗,放在他头上,照石只得保持军姿,笔挺地站着。 闫明鹰一般的眼睛盯着他:“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是说我也当了逃兵,何必来骂你?你知道个屁!他老蒋让我给姜璞打电话,我怎么打?我跟姜璞说什么?这不是让我逼死他吗?我腿上有旧疾?我腿好着呢,是他心里有旧疾!让我养着,我就养着啊,他老蒋的心病什么时候好了,我这个病也就好了。” 照石的心里翻江倒海,一句话也不敢说,规规矩矩地站着,浑身的肌肉都是紧绷的,这样很累,汗珠子顺着脖子直往下淌。闫明哼了一声,“就你那点道行,说吧,还有什么事?你要是就为这个,今天肯定就不张嘴了,天天在我这儿呆着,倒省的挨这顿骂。”照石没想到闫明连这一层也能看到,一直还觉得自己隐藏的不错。他紧张起来,身体有些打晃,闫明拍了他一下“站好!” 照石屏息凝神,重新站好,目视前方地说:“教官,我碰见李国峰了,他就在南昌。他们游击队供给非常紧张,派他到南昌做地下工作,搞军需物资。”闫明问:“那个混小子找你要钱要物资了?”照石正想点头,想起了脑袋顶上的茶碗,应了声:“是。”闫明叹了口气:“冤孽,冤孽啊!都是多好的孩子,偏偏都做了政治的炮灰。他没说让你加入共产党?”闫明想起了照石眼里的那一抹精光,拿下他头顶上的茶碗,在屁股后面踢了一脚,”你小子长本事了啊,还来试探我!”照石猝不及防,打了个趔趄,揉了揉被踢疼的地方,咧嘴笑了:”您教导的,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这么大的事,我哪敢轻易说呢,对吧教官?“他特意强调了教官两个字,拖出长长的尾音。 闫明不以为然,”你不用给我灌蜜汤儿,这个事情,其实你自己心里都有了答案了,又何必来问我呢。”照石再次被看穿了,他挠挠。闫明忍着笑:”行了,你这也是为了求个保险,我明白。这样的决定不好做。”他接着又说:“小子你给我记住了,你们同学之间的事情,我不插手。你的事情,我就告诉你一句话,你选了路,就得走下去,别让我觉得你是个受不了委屈的公子哥儿。有些事儿,你不想看不想听也不想做,但是得忍,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呢,你明白吗?就像我从前说的,在战场上求生不丢人,留着命才能再战斗,随随便便牺牲生命才跟逃兵没两样呢。” 照石明白了他的意思。坐下来,重新舔笔开始抄经。闫明夺过毛笔,笑:“别装相了,你这些天抄的,够我看很久了。岁数大了,记性也不好。”接着就问:“国峰那小子怎么跟你说的?”照石扑哧一声就笑了:“他说他这辈子就认识我这么一个有钱人,不找我也不知道找谁了。”闫明大笑:“这倒是句实话。”照石却说:“您知道,我是个画儿里的菩萨,家里虽有钱,又不在我手里。我那点钱给他娶媳妇还行,军需物资就~”说起娶媳妇,照石的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他虽然打着李国峰的旗号,说起这样的决定,其实他还是更在意晓真。似乎是他帮了忙,晓真就能安全些。 第六十一章 值得 闫明说:“你那个侄子都能想出从上海往广州运军需的法子,你这个叔叔还能没办法?”照石无奈地耸耸肩:“往广州运,那是大嫂同意了的。这次的事情,我不敢告诉她,而且恐怕也跟她说不明白。大嫂不点头,我哪敢动作?”闫明饶有兴致地问:“很怕你大嫂?”照石腼腆地笑了:“我长这么大,就怕两个人,一是大嫂,二是教官您。”闫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们这帮小子背地里都叫我阎王,当我不知道呢。你大嫂总不会跟我一样凶神恶煞的。”照石笑:“我大嫂看起来,像是菩萨。没您那么爱瞪眼,不过也不爱笑,我这个复旦大学的高材生的名头,也是我大嫂拿戒尺打出来的。我从小就怕,跟她说话总是低着头,结果这低头的毛病,又让您给扳过来了。”闫明看着照石:“我不信,你根本就不是害怕挨打挨罚的孩子。你有一百个办法要么完成任务要么逃避惩罚,嘿嘿!”照石的脸一下严肃起来,真诚地说:“是,我最怕您两位,是因为一个教养我长大,一个让我脱胎换骨。没有你们,也没有今天的沈照石,你们在我身上劳心劳力,我怕对不起大嫂和教官。四月份上海闹的厉害,家里的厂子让人查封了好些个,我大嫂天天提心吊胆,我这会儿哪敢跟她提半句这样的事情。” 照石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如此直接地表达过自己的感情。他母亲死的早,父亲忙于生意又为他大哥操心,跟他没有太多的交流。从小家里就只有大嫂关注他的存在,在意他温饱冷暖,关心他学习上进。他从心里对大嫂十分依恋,但碍着叔嫂的关系,不能有任何的表达,一直隐忍在心里。闫明给与他的关心,让他最为舒坦,他们高兴就在一起大笑、喝酒,生气了该骂就骂该罚就罚,他都欣然接受。照石呆在闫明身边,仿佛找到了父兄般的依靠,多年隐藏的感情也表达出来。 闫明拍拍他的肩:”你不用这样,我们愿意在你身上劳心劳力,是因为你懂事,你值得我们这样做。以后别的不说,有什么不好跟别人讲的事情,就来跟我唠叨两句。”他突然话锋一转,“你能在上海呆多久?”照石愣了一下“两个月大概没问题的。”闫明点头“你明天回上海去吧,就跟你大嫂说当兵不是长久之计,为以后着想,你要学生意上的事。这样或许能经手一些事情,会方便你处理。”照石瞪着眼睛:“做假账?不不不,这打死我也不敢!”闫明不耐烦地拍了他后脑勺一下:“臭小子,想什么呢!你们这样的大家族,难道不是每人名下都有产业的?你自己那份儿呢?难道不要学着打理?再说,你不成家啊?你成了家,难道不要有些家产的?”照石心里一动,若是成了家,倒真是个方便的办法,然而成家这件事是他的另外一道难题。这个难题,他还不打算跟闫明一起讨论。 临走前,照石还是惴惴不安地问了闫明一个问题:”闫教官,你那么喜欢隋团长和姜璞,您是共产党么?”闫明笑:”我是不是共产党,你难道不知道?我就是一片爱才之心而已,都是学生,都叫我一声教官,我也何必在心里拿捏谁是哪个党呢?”“那我?”闫明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这个事情,我没法帮你拿主意,你只能问自己。“ 照石回到上海的家里,静娴依旧要唠叨他,“跑去余姚那么些天也不说给家里来个电话报个平安,家里很担心的知道不知道。”照石自从跟闫明吐露了自己的心事,面对大嫂倒比以前从容了许多。静娴从前总是严肃而安静的,即使是教训他的道理都讲十分简练,如今在他面前话却多了起来。这样的变化并不令照石反感,相反地,他觉得静娴越来越像个母亲。因此在一旁陪着笑脸说:“是,教官家里住的偏远打电话不大方便,我该托人给送个信或是发封电报回来的,我以后注意,不让大嫂总替我操心。大嫂这几日忙吗?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处理个文书什么的?”静娴又好气又好笑地白了他一眼:“你这个孩子,怎么变成个兵油子,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我不要你帮忙,你帮我看好莲舟和浣竹两个就行了。另外,就是”静娴话还没说完照石就接上了:“另外就是赶紧约兰心,大嫂,我知道啦。” 如今的照石比从前识时务了很多,他知道这次回家,相亲是个逃避不了的事情,既然避无可避,不如迎难而上了。他给祝家打了电话,约了兰心去喝咖啡。 咖啡厅就在法租界里,离两人家都不太远,照石还是依了静娴的吩咐,让司机开车带他一起去接了兰心。兰心点了卡布奇诺咖啡,照石还帮她加了一份起司蛋糕,自己点了拿铁。兰心笑道:“你从前不都喝黑咖啡,说能让自己清醒吗?现在怎么喝这个了?”照石也自嘲地笑道:“那会儿总想追求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境界,现在才知道难得糊涂更不容易做到啊。”两人聊了聊现在的工作和生活,就安静下来,彼此都在想着沟通的话题,场面看起来有些尴尬。照石才又问道“你中的那一枪,后来没有大碍吧?”兰心摇摇头:“还好,就是没到刮风下雨天,左臂有些酸而已。你打了那么多仗,没有受过伤吧?”照石也笑:“我还真是福大命大,同批的同学,还有牺牲了的,我倒没怎样过。当然,碰伤扭伤,在军队里都不算不得什么的。”兰心用勺子搅了搅杯子里的咖啡,轻轻地抿了一口,“照石,我真不敢想象,你会成为一个军人。在我的印象里,你总是优雅从容,彬彬有礼,当然,也很有理想。”照石看了看兰心:“你是说我现在变的粗鲁了?”兰心紧张起来,放下杯子说:“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没有办法想象你站在战场上的样子,不知道到底那个才是真的你呢?”照石说:“其实都是我,只是人是会变的,对吗?”兰心心里隐隐觉得照石有些不高兴,低下头不好再说什么了。其实照石并没有什么心情的变化,看她低头红脸,自己也有些手足无措。最终两人就这样僵着脖子,喝完咖啡各自回去了。 第六十二章 从商 到了晚间,照石主动跟静娴说了和兰心见面的事,静娴免不了要问他感受。照石只得如实地说:“这个真是无从谈起,我们并不是相亲,毕竟是同学,从前也算比较熟识,只是多年没见了,见面也能自然地叙叙旧,其他到也没什么。”静娴只说:“这些事情,大嫂不勉强你,不会强迫你娶哪个姑娘。只是你年岁不小,该成家了,惦记着这个事情就行。” 照石与兰心的约见就这样不咸不淡地无疾而终,他还遵静娴读嘱托又去见过几家的姑娘,还比不得兰心那样知根知底,自然也没有什么下文。倒是因为赋闲在家帮着静娴处理些生意上的杂事,觉得自家的生意竟有些举步维艰的趋势。 静娴也常蹙着额头叹息:“如今北伐节节胜利,军阀越来越少,本是大好事。可也因为这个,军装被服的生意自然少了很多。我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总不能为了赚钱,天天盼着打仗吧。”静娴这话说者无心,旁边的照石却听者有意,自己盘算了几日才张口说:“大嫂,从前你给我们军校捐被服那会儿,不是有个军需处姓刘的处长?他如今不在军校里了,在湘鄂边境管着军需,我在学校时跟他有些接触,回头寻他帮忙,也承接一些第一军的被服。第八军那里有姐夫在,自然是不用愁的了。我想着,之前你那个运送原料,当地加工的法子不错。不如在南昌那边开两个厂子,织布也好,加工也好,我人在那里,也能帮着您监管,还有姐姐和姐夫常在,你是不用担心的了。”静娴不疑有他,只问:“你从不爱管这些事,如今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照石笑说:“我这次回来虽没相中什么人,但像您说的,好歹到了成家的年纪,回头真有合适的,成了家,也得懂得打理才是。不如先帮帮大嫂,也了解了解这些生意场上的事情。再说,打仗也不是长久之计,将来总要帮您承担家业,不如从现在开始学起来。”听了他这个话,静娴倒双手合十地念了句佛:“阿弥陀佛,总算是个明白事理的孩子,我这颗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一些了。我这几日和孙襄理合计合计,让他定个章程。你若还能再呆些日子,就去厂里和铺子里多走动走动也好了解些基本的事情。上海今年成立了机制国货联合会,南昌那边有几家企业也想加入,你倒可以帮联合会照看下那边的事” “是,大嫂。”照石答应着静娴的吩咐,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这件大事总算是有些眉目了。而且联合会接触的面广,做起事来比自己家的工厂更便于掩护。 随后照石就常常奔波于家里的纺纱厂、织布厂、成衣厂和各个绸布店、成衣店中,也常常陪着大嫂去联合会里开会。他本是心思剔透之人,很快就将原料、生产、销售的一些基本情况摸的清清楚楚。孙襄理常翘着大拇指夸赞他有先父遗风,照石却笑:“孙襄理,你不知道我在军队最擅长的事情之一就是搞侦查,荒郊野地蹲守一天一夜都没问题,别说坐在咖啡馆里一边喝咖啡一边计算绸布店里的客流量了。”静娴此时却恢复从前教他读书的严肃样,“夸你两句就不知道天上地下了,租界外面两家绸布店的帐怎么还没对回来?”照石吐吐舌头,“这不是昨天去学校给莲舟开家长会,没得了空吗,明儿我一定去。” 静娴有些不高兴:“别拿莲舟跟我说事儿,你真是长大了,也不怕我这个大嫂了,交代点事情拖拖拉拉弄不完,还敢来说嘴。下次再等我问起,你还这样搪塞,可仔细了!”照石赶忙规规矩矩立在一旁,说:“大嫂别生气,下次不敢了。我这就让人送了账本过来,连夜对出来。”静娴摆摆手:“行了,你知道就好。今晚早些睡,明天上午务必对好,下午陪我去趟祝家。”照石一惊,静娴却说:“你不用紧张,不是你和兰心的事情。家里现在的生意并不是很好,不便于投入太多钱来建新的厂子,因此我想从上海储蓄银行那里贷些款子出来,好建南昌的厂。这样,你管起来也有些压力,贷款总要用你那厂子的盈余来还的。而且,祝家这银行如今抱上了你们蒋校长的大腿,有了他们的资金,你要拿国军的军需被服生意会容易些。” “跟我们蒋校长?”照石倒迷惑起来。静娴道:“可不是,祝家跟新政府的财政部长走的很近呢,给你们国军当过钱袋子,新政府自然要感这个大恩,以后大有前途。”照石心想,军事与政治,政治与经济,还真是千丝万缕,避无可避。纯粹的军人,纯粹的商人都是不存在的。 照石还在上海运筹帷幄,李国峰那里却等不及了,竟然一个电话打进了沈公馆。照石接到电话到时候,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你胆子也太大了,还敢打电话到我家里来。”国峰在那边嘿嘿地笑着:“怕什么,我的声音又不写着那三个字。我现在南昌城里开了个米店,大家都是生意人,有些生意来往不是很正常么?”照石一口气憋在胸中,咳嗽了两声:“都是生意人?你那个蝇头小利的生意能跟我家的生意比吗?你那米店里的米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要我们家千里迢迢去江西买?”接着,他在电话听筒上用手指敲着长长短短的莫斯电码“我还在军籍,我们家也是商会领袖,当心有人监听。”李国峰只好在电话中不痛不痒地寒暄一些有的没的。照石一边跟他打哈哈,一边想主意,接着让李国峰用同样的办法敲了自己那边的电话号码,两人约好时间,去别处联络。 照石左思右想,在上海,他能找到的合适联络点竟然就是兰心现在所管的女工学校。毕竟是教育机构不是商业机构,祝家现在如日中天,没什么人敢打他们的主意。于是跟家里打了招呼,去了女工学校。听说照石去找兰心,静娴自然高兴,还说晚上让他请兰心吃西餐看电影,就不必赶回来吃晚饭了。 到了兰心那里,却是另一套说辞。说是部队的同僚请他帮忙在上海多买些洋烟洋酒运回去倒卖,也好赚点外快。他怕大嫂骂他不务正业,不得不躲出来跟朋友联系。兰心笑笑:“没想到,你还是这么怕你大嫂。”说完把办公室留给他打电话,自己出去上课了。 李国峰在电话中跟照石一通抱怨,说游击队现在已经到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地步,物资奇缺,要他尽快回南昌帮忙想办法。照石心里也着急:“就算我现在飞回南昌,也不一定有法子啊,我家里都做纺织生意,弄些棉布给你们做衣裳倒没问题,吃不饱这事情我也解决不了啊。”李国峰说:“棉布可以卖钱啊,我这里开粮店就是为了转运粮食方便。”照石抿着嘴,一手抓着电话听筒,一手的指节敲着桌面,突然心生一计:“我可以想办法让家里先运一批棉布过来,我押车,跟着货物一起回南昌,你让游击队想办法把这节火车给劫了。我会在车上配合你们。不过我告诉你,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啊。这么干风险太大,我大嫂一旦觉得这条运输线过于不安全,会把这边的厂子撤掉,那就得不偿失了。”国峰在电话那头鸡啄米似的点头:“是是是,就这一次,先解燃眉之急。”刚要挂电话,就听照石说:“再着急,棉布也要进一趟染坊,染过以后再转卖,不然让人查出来源就麻烦了。” 回到家里,他只能跟大嫂说,跟刘处长已经联系上了,眼看入秋,部队要准备发秋冬装,要紧急采购一批棉布。因为时间紧急,需要他立即押送货物回去,到南昌后,再完成合同和付款的手续。照石不敢看静娴,他心慌意乱地盯着窗外随风摇动的梧桐,手心里全是汗水。静娴虽然觉得照石好像很紧张,但也决没想到他敢撒这样的弥天大谎,反倒问他:“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这是怎么了?”照石这才暗暗地深呼吸了一下,在脸上堆了个笑容“一来,我担心大嫂说我这生意做的没原则,无凭无据地就发货过去;二来,二来,我有些着急想出去。”静娴倒会心一笑:“这也算不得没有凭据就发货,反正你人是跟着货物一起的,到了南昌钱货两清就是了。别着急,这就放你出去。”说完回身去梳妆台里取了个小盒子出来,“这是别人从法国带的唇膏,我嫌颜色太娇嫩了,倒不如送给兰心。”照石是急着出门,但是着急去打电话,眼见大嫂误会,他也没法解释,只好拿着那只唇膏,匆匆地出了门。 第六十三章 牺牲 安顿好货物的事情,照石也不好就离开,只能陪着兰心一起吃晚餐,也算是告别,并感谢她提供这些方便。兰心接到礼物很开心,她也并未像很多小女生那样扭捏作态,大方地道谢,并一语中的:“这唇膏必是你大嫂送的,你这样的人,哪里知道要挑这样的牌子和颜色呢。”她这样说,照石倒也轻松起来,直截了当地告诉兰心“大嫂说是别人送她的,颜色太娇嫩了,适合你用。”兰心眯着眼睛笑道:“这话是讲给你听的。这是我常用的牌子和颜色,肯定是特意买给我的呢。”照石倒瞪着眼问:“你跟大嫂又不很熟,他怎么知道你用什么牌子什么颜色的唇膏?”兰心问:“若是一个军人在你眼前,你看他的手能分出他是什么兵种,是军官还是士兵吗?”照石笑了:“当然能!不同兵种手上磨出来的茧子肯定不一样。军官用手枪,士兵用步枪,所以也同理啊。”兰心耸耸肩,指指自己的嘴唇说:“女人也同理啊!” 照石恍然大悟,觉得兰心讲的很有道理,端起酒杯,跟她碰了一下,一仰脖就干了杯子里的酒。 兰心喝了些酒以后,脸颊微微地红着,她有些不好意思,用玻璃酒杯碰着自己的脸颊,想要降温,照石夺过杯子:“别把里面的酒暖热了,味道就不好了。”兰心摇摇头,“你的注意力真的只在这些事情上吗?”照石的脸上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但心里还是暗暗担忧,他害怕兰心是个胆大的女生,怕她会戳破那层窗户纸,令自己无处遁形,那时他真的就不知道要怎样面对她了。兰心放下酒杯“照石,你是个心思剔透的人,有些事并不用我说破,我相信你是明白的。当然,我也不是糊涂人,你既明白了却不戳破,我也就知道你的意思了。虽然,我并不理解为什么。我原以为你喜欢那个于丽丽,可是这么多年了,她不再演电影,你也没有娶她。有的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喜欢谁”照石此时也红了脸,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用来装饰的一块番茄,鲜红的汁液流出来,在洁白的盘子上弯弯绕绕。他在嘴里喃喃地说:“我也并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我现在还真是无暇顾及这些事,并没有怎么思考过。”兰心咬了咬嘴唇,“如果有空,还是想想这个事,你也知道这总是避无可避的,我想,我还可以再等等。”她说完,也低下头去,对付自己盘子里的那块牛排。 一列火车缓缓开入南昌车站,火车的一节包厢里,充斥着血腥的味道。照石倚在包厢的门上,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的衬衫缠在左臂上压迫止血,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滴落,伤口的剧痛使他的面部肌肉都在颤抖,嘴唇的颜色也越来越淡。列车刚刚停稳,他就听见了照泉失魂落魄的喊声,接着就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的大姐并没能在第一时间挤上车厢,而是姐夫身边的一队亲兵急匆匆地抬着他下了车。照石看见大姐,硬从嘴角里挤了个笑容“大,大姐,我没事儿,没事儿。”照泉一只手拿着手绢捂着自己的嘴,一只手伸过来拉住照石“别说话,别说话,咱们现在去医院。” 处理好伤口,打过止痛针后,照石昏昏沉沉地睡了。再睁开眼,面前就是病房里明晃晃的白色。照泉哭的两眼通红,看他醒过来,却拍了他一巴掌:“你这个死小子,吓死大姐了。那点东西值几个钱,怎么还动刀动枪的啊!”照石咧着嘴:“大姐,大姐,我还伤者呢,你别拍我呀,疼!”接着又可怜巴巴地说:“我第一次做生意,第一次押车运货就来了劫匪,怎么能让货丢了呢,当然得跟他们拼命。”照泉嗔道“再说拼命两个字,看我不揍你!拼了又怎么样,自己身上被打了个洞,货不还是没了?”照石把脸埋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问:“大姐,货被劫了,你说我这可怎么跟大嫂交待啊!”照泉叹息着:“你还是想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要怎么跟你大嫂交待吧。” 此时医生进来了,告诉照石:“真是万幸,没有伤到骨头和大动脉,就是流了不少血,需要好好补养,将来这只手恐怕是不能负重了。”照石心里暗骂李国峰:“死小子,以后让你帮我扛重东西。”脸上倒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一个军人,还是炮兵,不能负重怎么办?”陈象藩呵呵大笑着从外面进来:“你一个副官,有什么非要负重的时候啊?当炮兵?那不是老黄历了吗?我以为你这个黄埔的高材生真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呢,哈哈!”照泉在旁边白他一眼,“这是医院,你小点声,再说,人都这样了,有什么好笑的。”陈象藩道:“自打这小子进了军部当副官,先是休两个月探亲假,接着又要歇三个月病假,我这个姐夫真是支使不动你这个小舅子啊。”照石假装有些不好意思:“姐夫,您看,我这也是没办法啊,谁想到能碰上劫匪呢?”陈象藩在病床边坐下,看着照石问:“以你的感觉,劫这车货的,是什么人?”照石应着他的目光,肯定地说:”共产党。“陈象藩心里一惊,反问:”真的?“照石胸有成竹地点头:”真的,领头的那个我好像还见过,从前是叶挺独立团的。不过,天太黑,影影绰绰也不清楚。”陈象藩狠狠地砸了一下床沿,“妈的,抢到老子头上来了!我原本还没想花多大力气帮他老蒋剿匪,现在看来,不缴不行啊。猖狂到这个地步了!”照石的眼珠子转了转“姐夫,您还真别忙着去剿匪,我总觉得这事情蹊跷。但凡劫火车,总是要有内应,起码得有准确的消息。我就不知道到底是哪里走漏了风声呢。再说,这些人东西都到手了,给我来这么一下,是什么意思?”陈象藩搓着手问:“那你的意思是?”照石在床上挪动了一下,想要把头凑进一点说话,照泉拍他:“别乱动!”陈象藩只好俯下身去,把耳朵凑到照石脑袋边上。照石小声说:“如今政局动荡,有几家愿意真心去剿匪的,大家都观望呢。我看没准儿是谁把这消息透露给游击队,这样好激您出面,跟共产党决一死战。姐夫,他们都当缩头乌龟,让咱们做炮灰,这可不行!”陈象藩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只是委屈你啦,姐夫原想替你报仇的。”照石咧嘴笑笑:“嗐,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姐夫您别急啊!” 因为只是伤了左臂,照石很快就可以下床活动了。一个小护士在给他换药的时候,在绷带里塞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歪歪扭扭的四个字“老地方见”虽然还没有出院,不能随意走动,但是医院的铁门总是挡不住他这样的身手。 在小酒馆的包间里,照石再一次见到了李国峰和顾晓真。晓真一看到他就急切地问:“你的伤怎么样?”国峰笑:“我的枪法还用担心,绝对没有致命伤害。”照石啐他一口:“要是致命就晚了。” 三人商议了一下接下来的行动步骤和筹款方法,照石也简单告诉了国峰闫教官的情况。国峰也摇着头,“真是无法想象,阎王还能去修行,当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呢。”照石是打心眼里尊敬闫明的,并不愿意国峰这样打趣教官,他皱了皱眉:“别这么说,不管怎么样,你这一身功夫,还不是拜闫教官所赐。再说,闫教官这样,也是为了姜璞。”提起姜璞,李国峰就不说话了。 照石转向晓真,“我倒有个不怎么要紧的事情问问你。”晓真茫然:“问我什么?”照石道:“莲舟他娘,哦,是他亲娘,是你们的人吗?”晓真摇头,“不是的,但她确实帮我传递过一些消息。”照石心下有些明了,就开门见山地问:“你们能追认她一个烈士什么的吗?”晓真一愣,”她死了?“随即又说:“她并不是我们的人,没法追认。再说,普通人躲还躲不过,谁稀罕我们追认。她也没有亲人,就莲舟这么一个孩子。”说起莲舟,照石的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突然有了个令他感到恐惧的问题,他问晓真:“福州路上的亭子间,那是莲舟她娘从前的住处,你们的人里除了你,还有别人知道吧。”晓真点头:“那是我原来的联络点,我离开后就把那里取消了,但还是有人知道,以备不时之需。”照石心里堵的慌,他质问晓真:“什么叫不时之需,你告诉过那个女人吗?她知道作为联络点有多危险吗?她知道有可能为此送命吗?”晓真有些慌乱,不知道怎么回答照石,李国峰在旁边打圆场:“从前晓真在上海的时候,两党关系也没这么紧张,没到要死要活的地步啊。这也不能怪她啊。”照石冷笑,“是,那时候是没有,后来关系紧张了,也没有人告诉她。在你们这些人眼里,人命就这么不值钱?”李国峰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话,梗着脖子说:“要革命就会有牺牲!”照石猛的一拍桌子,“放屁!” 第六十四章 他红着眼睛望着李国峰和顾晓真“你牺牲,我牺牲,都不算什么,你我都是军人,晓真你既然选择了自己的信仰,也可以为之牺牲。莲舟他娘是什么人,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手无寸铁,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把性命填了进去。你们告诉我,她临死的时候能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死的吗?”接着,他死死地盯着顾晓真:“晓真,你知道吗?那个时候莲舟正跟他亲娘在一起。要不是之前被大嫂看到了蛛丝马迹,他亲娘带着他搬了一次家,他们就会一直住在那个亭子间,你们的人会在大搜捕的时候闯过去。那样,你今天得到的消息,就不是莲舟她娘的死讯,而是莲舟的死讯了。你知道莲舟对大嫂,对我,对沈家意味着什么,你良心何安哪?”晓真也受了惊吓,她摇着头说:“不不,照石,这是误会。我不知道莲舟会跟他娘在一起啊。莲舟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哪能看着他丢了性命呢。照石,你相信我,我本意真不是这样的。”自上次在小酒馆见面后,晓真向李国峰坦白了自己与照石的真正关系。国峰家庭简单,人也单纯爽直,对这样世家大族里的恩怨纠葛完全不知所以,只能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一句话也插不上。 照石叹息了一声:“我当然知道你并没有打算伤害莲舟。我只是对你们的做法感到失望。对了,大嫂给莲舟他娘在祠堂里设了个牌位,算是我大哥的如夫人了。人虽没了,寒食清明好歹也有她儿子给上一炷香。”说到这里,他看见晓真和国峰对望了一眼,他也动了动嘴角,接着说:“你们不用担心,之前的筹谋仍然可以算数。就算是两党争执,也应该在战场上真刀真X枪,经济封锁的事情,我沈照石看不上,胜之不武。” 李国峰握了握照石的手“无论怎样,兄弟还是兄弟,大恩不言谢了。”照石苦笑着摇头,离开了小酒馆。 夜里,照石躺在医院的床上,消毒水的味道令他越来越清醒,刺激的他难以入睡。如果不是今天偶然提起莲舟的事情,他感到,国峰和晓真本来就打算跟他探讨加入共产党的事情了。他从前认识的共产党,无论是国峰晓真还是姜璞隋静远,都令人如沐春风。或许,本来今天他会认真考虑他们的建议。但是,他现在又茫然了。”这样的愁绪令人烦闷,他随手翻开床头的《小说月报》,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行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的, 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的,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小说的作者,竟是照石熟识的一位学长,上海高校文学联谊会上曾经见过两次,他记得这学长也是心向革命的。如今看着这几行诗,想必也在痛苦彷徨。沈园的院子里不曾种过丁香,女工学校倒有蓬蓬勃勃的两大株,五卅惨案发生前,晓真曾去学校里找他,两人站在丁香树下说过话。如今晓真像那雨巷里的姑娘,默默地远去,心中的愁怨留给他,留他一人彷徨在幽长的雨巷之中。 春节来临。 正海已经放寒假,从日本回来了。回到沈家的第二天就钻进浣竹的房间里,两人不知道嘀咕些什么。莲舟百无聊赖地在客厅里翻看杂志,电话响起,他踢踢踏踏地跑过去,拿起听筒。没说两句,就跳着跑去二楼,一边跑一边喊:“娘,娘,二叔来电话了,说他回来过年。还说姑姑和姑父也要回来的。” 静娴摘下眼镜——她也没曾想到眼睛这么快就有些花了,从书桌前站起来,笑看着莲舟:“好呀,好呀,都回来最好,要好好过个年了。去叫你哥哥姐姐都来。” 不一会儿,正海浣竹和莲舟都站在静娴的房间里。静娴吩咐说:“快过年了,家里还有好些事情要做。过了年棉桃就要嫁人,要让她回去准备嫁妆,别在家里操心了。从前的大丫头桑枝的男人没了,前些日子打发人来说想回来做工,我已经答应了。等她来,浣竹帮着安顿安顿。她夫家姓周,你们以后也称她一声周嫂。正海去接了你娘来家里,你好容易回来,也多陪陪你娘,别天天就知道跟浣竹腻在一起。家里的事情,以后都浣竹打理吧,有什么问题正海去问问你娘讨个主意就是。”莲舟听着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直张嘴打哈欠,静娴皱皱眉,佯装生气:“你这个孩子就是惯的不像样,你看这家里哪个人站在我这儿能像你似的,摇摇晃晃站没站相的。”莲舟嘻嘻笑着:“我就是惯坏了,那也是娘惯的呀。您快说吩咐我做什么,儿子听着呢。”静娴嗔他:“去你房里写春联,这事情往年都是正海干,现在轮到你了。好好静下心写,你二叔要回来了,你也收收心吧。”莲舟撅着嘴:“娘,你就会拿二叔吓唬我。好像二叔不回来,我就不好好写字了似的。”接着又眨巴眨巴眼睛问:“今年我写春联了,是不是不用干择芝麻的活儿了?”静娴忍俊不禁“你不干谁干哪,家里你最小,就该你干。还有,你们三个,扫房子擦铜活,年年都做的,今年也不要我再讲了啊。”莲舟长叹一声:“我怎么长都是家里最小的,什么时候才有出头之日啊!”接着瞟了一眼浣竹和正海,促狭地笑了笑:“正海哥哥,你快娶了我姐姐吧,你们生了小毛头,我就可以当二叔啦!”接着还偏着头想了想“到底是当二叔呢,还是当舅舅呢?”浣竹的脸红到耳朵根,正海过来揪着莲舟的耳朵“臭小子,你胡说什么呢?”莲舟一边捂着耳朵说:“疼,疼,疼,”一边叫:“娘,哥哥欺负我。”静娴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两个人连拉带拽,推推搡搡地出了门。 第六十五章 试探 照石回了家,照例去给静娴行了礼,坐在书桌旁的椅子陪着说话,三个小的也高高兴兴地站在旁边听。“姐姐姐夫也回到家了,姐姐说初二再过来。”静娴问“这次能回来住多久?会跟你姐夫一起走吗?”照石摇头:“这次可能要多住些日子呢。姐夫那边的事情,大嫂您没听说吗?”静娴平静地说:“我只简单的了解些,你们这些人每天东家打西家,西家打东家,打的人脑壳都疼,我搞不清。”照石说:“跟上次咱们运棉布被劫也有些关系。国民军现在派系斗争挺复杂,现在宁汉合流都一起剿共,但谁也不肯真出力气,很多人都是明里剿共,暗里抢地盘。上次劫了我们家的货,也是为了撺掇姐夫替他们出头去剿共。后面还有其他的事情,姐夫跟着第八军的唐长官一起反蒋。但如今,蒋又坐回北伐军总司令的位子,姐夫他们日子不好过,回上海来也是避祸。”正海在旁边插了句嘴:“二叔,姑父为什么要反蒋?我在日本认识了两个学长,说是二叔在黄埔的同学,提起你们校长来,都伸大拇指的。”静娴皱了皱眉,没说什么。莲舟拉了拉正海的衣袖:“正海哥,大人讲话,不能插嘴。”正海脸红了,看了静娴和照石一眼说了声“对不起”。静娴没再理会,只是担忧地看着照石“那你呢?你这个位子也不好做吧?”照石点头说:“是,一边是自己家里人,另一边是校长,也算有师长之谊,很难抉择,因此也打算回家呆一段,走一步看一步吧。”说完却问正海:“你认识的学长是我同学?”正海答:“是的,姓鲁,说是步兵科的。他说您的大名同期同学没有不知道的。不过,说来也巧呢,从前我帮忙联系被服的时候,竟然跟他打过交道,他那会儿在军需处帮忙做工作的。”照石点点头:“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印象。”莲舟在一旁说:“你们快别说这些没意思的事儿了。二叔我一会儿给你看正海哥哥做的枪,跟真的一模一样呢。”静娴在一边叹气:“就知道玩,什么时候能长大懂事些呀。”莲舟做着鬼脸说:“娘,二叔一回来,你眼睛在他身上都不离开,自然是横竖看我都不顺眼。”照石拍他一巴掌“怎么跟你娘说话呢,缺教训了是不是?”莲舟撇嘴:“哼,回来就厉害我,我以后也不找你玩了。正海哥哥跟我玩,下午还要教我打网球呢,这个你都不会!”照石噗哧一声笑了:“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你正海哥哥只愿意跟姐姐玩,才不愿理你呢。” 静娴在一旁挥手:“行了,别缠着二叔了,去跟正海哥哥玩吧。娘跟二叔说点事。”三个孩子出去了,静娴才问照石:“兰心跟你联系了吗?”照石心里又不安起来:“有联系,但不太多。”静娴叹气“你再试探试探吧,照你的说法,姑爷如今是公开反蒋了,祝家恐怕是要忌讳这事儿的。”照石听到这个烦躁起来:“忌讳就忌讳,难道还是我求着他们呢。结婚这种事情,难道不是两个人之间感情的事吗,带着家族利益就够不堪的了,难道还要加入政治这些更肮脏的东西!”静娴轻喝一声:“照石!” 照石知道大嫂动了气,不敢再坐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静娴看着他:“你说对了,这世上没有几个人的婚姻是纯粹的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特别是你这样的少爷。大嫂经历过不幸的婚姻,不想再逼你,一定要你自己点头满意才行。但是你要想明白,这个事情不是你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这么简单。这人是你的妻子,是沈家的二奶奶,将来是你孩子的娘。你姓沈,你在这个家里养尊处优地长大,就有需要为了家族退让的时候,这有什么不堪的。”照石的脑子里有点乱,但还是轻轻地说,“我也是替您感到不公平啊。”静娴的表情依旧平静“不公平?我自己倒没这么认为。”照石坚持“可您也说这是不幸的。”静娴点头:“是,这的确是个不幸的事。可是照石,我年轻的时候,是爱他的,是我坚持要嫁给他。你父亲因为欠着我们家的情,才逼你大哥同意。但你认为这个不幸真的是因为你大哥是被迫的才导致吗?他跟莲舟的亲娘是自由的,结果呢?难道莲舟的娘就不是悲剧吗?我的不幸,恰恰是因为,只关注自己是不是喜欢他,根本没想过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会给婚姻和家庭带来巨大的不幸。”接着她也站起来“照石,你以为我希望你跟兰心姑娘在一起,是因为看重祝家的家底?你就是这么看你大嫂的么?”照石慌乱起来:“不不,大嫂,您误会了,我没这个意思。”静娴淡淡地笑了一下:“我早说过,在这个事情上不会逼你。我中意兰心这个姑娘只是觉得她处事稳妥,当然,我也能看出来她很在意你。门当户对也是不影响有感情的,何必一旦有家世相当的女孩子出现就先认定这是利益的结合呢?这不是自己把路越走越窄吗?”照石有点愣住了,一时不能反应出这句话的意思,静娴坐下,拿起桌上的眼镜戴上,埋头看向文件账本。 正海从日本买了网球拍回来,让人整理了公馆的草坪,就在草坪上教浣竹和莲舟打网球。照石端了个藤椅坐在草坪边的石阶上一边啃着苹果,一边看他们打球。冬日的阳光十分温柔,舒缓地洒在每个人的背上。 莲舟用尽力气,把球打得满场乱飞,还很得意地看着浣竹说:“姐姐你力气太小了,都没法打过网。”正海看都不看他一眼,“你以为打过网就完事了吗?”说罢,继续给浣竹做击球的示范。 第六十六章 网球 浣竹胆子小,每每球飞过来的时候她总会下意识地躲开,正海冲她大叫:“浣竹,不要躲,要迎前击球!”浣竹咬着嘴唇,无助地看向正海,向他摇头。正海跨过球网,一边捡起散落在脚边的网球,一边说,“先别急,等我想个办法。”一会儿,他将一个网球抛起又接住,对浣竹说:“这样,我把球抛给你,你试试用手把球抓住,是伸手抓住,不是接住啊。”随后他开始把球抛向浣竹,可是每次球碰到了手,就又掉落在地上。正海笑道:“你看,你要向前伸手去抓它,把它抓回去,而不是等着球碰到手才抓,这样反应慢,你就抓不到球了。”浣竹按照正海的说法试了几次,向前伸手去抓网球,终于成功了!正海很高兴,抱起浣竹在草地上转了一圈,然后说:“就是这个意思,你用球拍击球时也是这样,要在球还没过来的时候就主动去找到它。我的浣竹,你真厉害!”浣竹挣脱他的怀抱,使了个眼色,示意照石和莲舟还都在。正海却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不要紧的。” 浣竹掌握了击球的要领,很快就打的有模有样,莲舟还在动一下西一下地胡乱打着,照石终于看不过去说他:“你不要乱打,这样反倒要伤了手腕。”话音刚落,一个网球飞出去,砸下了院墙边上祠堂的几片瓦。照石瞪着莲舟,用手虚指了一下,莲舟慌忙跑过来:“二叔,二叔,别告诉我娘啊!”照石不屑地说:“我不说,你娘就不知道啦。”莲舟说:“现在这些事归姐姐管,你不说娘当然不知道。”照石招手叫浣竹,笑着问:“莲舟砸了祠堂上的瓦,你这个当家的大小姐要怎么办啊。”浣竹歪着脑袋想了一下,看向正海,正海从裤兜里套出一个很小的本子和一截铅笔。浣竹在上面写“学会正手击球,既往不咎!”莲舟看了纸条,抱住浣竹:“你真是我的好姐姐!”正海在旁边笑:“你愿意学,我还不愿意教呢,不听话,没长性。” 照石拿起球拍说:”我也观摩半天了,正海你发两个球过来,看看我的动作对不对。“正海依言开始发球,照石果然动作十分标准地击球过网。正海在对面冲他竖起大拇指,照石拍拍莲舟的背:”你呀,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你正海哥哥没空理你,你今天要想学会打球只能指望二叔了,要是学不会,我们晚上就跟你娘告状,说你闯了祸。“ 莲舟才不在乎他们告状,家里明朝的盘子清朝的碗从小到大不知道被他砸过多少,他娘顶多假装生气教训他两句。他只是不得要领,本打算扔了球拍,去玩别的,看二叔愿意教他,倒也打算好好的学起来。照石到底是带过兵的人,有的是训练的法子。他抓着莲舟的手说:”要固定手腕,要用腰部的力量,明白吗?“莲舟试了两下,还是不自觉地要甩着手腕把球打出去。照石摇着头,在树上比出一个莲舟合适的击球点,在上面钉了一片树叶,然后从篱笆上折了两根小竹条下来,冲莲舟说:”把右手给我。”莲舟吓一条,惊恐地看着他,照石咧嘴笑了,”你小子,想哪儿去了,我给你想个办法。”他把小竹条固定在莲舟的手腕上,说:“嗯,这样手腕就不乱动了。要是还想乱动,我就把竹条削成尖的,动一下就扎一下。”接着他比划着树上的那片叶子,“嗯,你摆好姿势,用正确的击球动作去打这片树叶。连续打碎十片树叶,我估计就差不多了。”莲舟始终不明白二叔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倒没说什么,乖乖地按照照石的方法练习。一开始,不太会用力,挥了几十次拍也没打碎一片树叶。又被照石发现他手腕的依旧有毛病,真的削尖了竹条。被竹条狠狠扎了两次以后,手腕的问题彻底解决了,放弃了用手腕发力,自然用上了大臂和腰部,一旦动作协调好,树叶很快就会被击碎。 等莲舟再度上场,击球的动作也变得有模有样了。他撒了欢儿地在场上跑来跑去,不断请求正海喂球给他,有两次正海没有接住回过来的球,高兴的莲舟在草地上翻起跟头来。终于,小家伙累出满头大汗,呼哧呼哧地跑下场,勾着照石的脖子说:“二叔,你太厉害了!”照石把缠在自己身上的小家伙摘下来笑:“你二叔千军万马都带过,折腾你这么个小东西还不容易!” 大年初一下起了雪,纷纷扬扬,到了初二早晨才停下来。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在屋子里,照的一片雪亮。照石躺在床上,觉得眼前明晃晃地,刚睁开眼睛,却看见莲舟眯着眼坐在床边。他看到照石睁眼,歪着脑袋讨好地说:“二叔,今天不跑步了,起来打雪仗去吧。我听见雪下了一夜,刚看了一眼,外面有很厚的积雪呢。”上海不比北方,像这样的积雪很是难得,照石听了这话心里一喜,正坐起来时,看莲舟晃荡着两只脚丫子,笑骂他:“大冷天光着个脚丫子跑什么!多大了还跟个孩子似的不管不顾。”莲舟正色:“我把鞋子脱在走廊里了,我怕穿鞋进来吵到你睡觉呢。好心当作驴肝肺!”照石一点不买账“你这么讨好我,还不是为了不出去跑步!”莲舟被戳穿了伎俩,只好厚着脸皮说:“二叔,我又不是你的兵,干嘛天天盯这么紧啊!”照石捏着他的鼻头:“是哪个小家伙跟我说,将来也要跟我一样当兵打仗的,连早上跑步都嫌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莲舟也不在乎:“不当就不当,反正我娘肯定也不同意的。你去军校的时候,气的她几个月都不愿意说话,吓的我在家大气都不敢出。”照石摇摇头,离家去军校是他二十多年来做的最大胆的事情,当年一腔热血要拯救积贫积弱的国家,后来也曾烈火长枪视死如归,经历了这样血与火的洗礼后却又回到了上海滩的温柔乡,卧听落雪,终日赋闲。 他心中怅然,不再跟莲舟逗趣,掀开被子去了盥洗室,一边打开水龙头,一边在哗哗地流水中跟莲舟说:“快回去洗漱换衣服,吃了早餐才许去打雪仗”莲舟噔噔噔地跑掉了。 刚吃过早饭,照泉一家来拜年,大包小包地拿进来,照石迎着姐姐姐夫拜了年又安排他们吃茶点,拜祠堂。莲舟磕了头领了红包,看二叔指望不上,又去磨照泉家的表哥表姐一起打雪仗去。刚打开房门,看兰心裹着厚厚的绛红色呢大衣站在门外,跺着脚上的残雪。莲舟站在门厅里直嚷:“二叔,二叔,有人找!” 照石迎出来,看到兰心也吓一跳,帮她找了拖鞋,让进房间里。照泉打趣道:”今天不是初二姑奶奶回娘家吗?没听说有新媳妇上门的礼啊!“兰心红着脸跟照泉道了新年好,又望了望照石:“你大嫂在吗?我找她有点事。”照石引着兰心去二楼的起居室,让人给倒了热茶,又端了水果点心方说:“姐姐今天回来,大嫂在祠堂准备祭礼,请姐姐姐夫一起过去祭拜,我去请她过来,你稍等。”正要离开,又返身回来问:“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先跟我说说?”兰心眼睛转了一下,说:“是你们家生意上的事情,须得你大嫂知道才行。我是偷偷出来的,没有很多时间,还是等她来了再说吧。”照石点头,随即安慰他:“你别急,回头跟家里说我约你出来看电影就是了。”话刚说完,他想起前些天大嫂提起,祝家如今也不很愿意兰心与他交往,自失地一笑:“抱歉,我唐突了,你稍坐,我去找大嫂。” 静娴听说兰心大过年的突然赶来,知道是有要紧事,匆匆地上了二楼。兰心见到她,鞠躬道了新年好,直起身时,目光在照石身上流连了一刻,静娴想了想说:“照石,祠堂的东西的都备好了,你带着姐姐和姐夫过去吧。”照石很想知道大嫂要跟兰心说什么,但不得不依着吩咐下楼去找照泉。照石刚离开,兰心紧接着就问:“大嫂,您是从商业储蓄银行贷了一笔款子吗?”静娴点头,兰心接着问:“是抵押了两间细纱厂?”静娴又点头,接着问:”怎么有什么问题吗?“兰心说:”您快把贷款的申请撤回来,别贷这笔钱。“静娴狐疑道:”为什么?我是准备开针织厂,扩展业务的。这笔钱有什么问题。” ”昨天家里来了个日本人拜年,我去回礼,听他们说要让您还不上这笔钱,把细纱厂抵给日本人呢。”静娴皱着眉头问:“我们沈家又不缺钱,如何就能让我们还不上这笔钱?再说,这样的事情,你爹就让你在旁边听着么?”兰心紧张的脸都有些红了“是,我回了礼,没法呆太久。担心他们说的事情,从小丫头那儿接了茶壶,在书房外面偷听。” 第六十七章 霹雳 这姑娘大概从前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说起来还有些心有余悸的样子,“大嫂,你知不知道照石是不是跟个女共X党好过?”“女共X党?照石?”静娴刚讲完,心里立即明白是谁,她不知兰心的意思不敢轻易承认,只得佯装不解:“我倒不曾听说他恋爱过,我家里管他管的严,这个你大概也是知道的。”兰心哪顾得上这些,“您知道一个叫于丽丽的女演员吗?我见过照石和她在一起,还跟,还跟沈校长说过。后来照石就去军校了,那个女演员也不再演戏,所以我想是不是。”静娴心里有些恼火,原来此事照泉也知道,却丝毫没跟她提起过,难怪后来晓真来过家里两次,照泉待她都很冷淡。然而此时并不是讨论照石恋情的时候,静娴急切地问兰心:“你说的这个女演员我听过名字,照石与他怎样倒不清楚。这也不要紧,我回头问他就是。只是,他跟女共X党好过,跟贷款有什么关系。”兰心也着急起来:“大嫂,现在上海已经完全归国民政府管了,这地方现在查共X党查的有多紧,你不知道吗?你们家若是背个通共的嫌疑,别说天天去你厂子里调查,不让开工,就是没收了工厂的事情,他们也不是做不出来啊。”静娴如何不知道政府里那些人的龌龊手段,但她总要问问那些人手上有什么证据。 “说起来,这事也过去几年了。照石如今都在国民革命军里当了少校营长,也未必还跟那人有往来,难道他们看见了?”兰心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听到我爹在书房里念叨怎么还不送茶水来,我一慌就赶紧进去倒茶,退出来了。” 静娴脸上慌乱,“你进去倒的茶?”兰心点了点头。静娴长叹一口气:”孩子,你今天别回去了,你爹这会儿恐怕是知道你来报了信儿了。我送你去照石房里歇着,我去叫照石和她大姐来商量商量。我们总得有个万全之策,更不能连累你。”兰心此时已不知如何是好,但她心里总对静娴有莫名的信任,信任她能挽救沈家的生意,能安排好照石,也能让自己平平安安地回家去。” 安顿了兰心,静娴觉得自己一阵晕眩,跌在沙发里。 照石陪着照泉和陈象藩从祠堂里回来,看见静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色不大好。静娴强撑起来,“姑爷,烦您带几个孩子出去玩玩,我有些事要跟照石和姑奶奶商量。”陈象藩知趣地笑笑,带着几个孩子出去了。静娴又吩咐照石去书房里陪着兰心,自己跟照泉回了房间。 一进门,静娴就问:“你跟照石有什么事瞒着我?”照泉愣住,“啊,没有啊。”没想到,静娴眼圈却红了,“到底你们是亲姐弟,我倒成了外人,到了这时候都合起伙来蒙着我。这是何苦来,你们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就是,何必又来让我做主。”照泉赶忙上前拿手帕给她擦眼泪,扶着她坐下,“这是从哪说起呢,别说照石没胆子骗你,我也不敢哪。谁不知道,这个家里里外外都是靠你的。”静娴看着她,不像是说谎的样子,才半信半疑地问:“你们真没瞒我?那你说,照石和晓真是怎么回事?” “啊?!” 照泉有点慌乱,脸也红了,像个做错事的小姑娘。她拉着静娴的手,蹲在她身边,叫了一声“大嫂。”这是她要道歉的意思了,往日照泉总是很随便,很少叫她大嫂,都是静娴静娴地挂在嘴边。照泉的声音小了很多“这事怪我,确实是瞒了你。照石跟晓真在学校里被兰心撞见过。起初我不知道,还想探听兰心的意思,看她能不能嫁给照石,结果那姑娘把照石的事情说给我听了。起初我还不知道是晓真,疑惑照石哪来那么大胆子敢跟个电影演员谈恋爱,还把家里瞒的死死的。后来买了份画报才知道,兰心说的于丽丽就是晓真。我骂了照石一顿,那小子倒说他若是真跟晓真好,必不能瞒着你,总要回来跟你坦白的。我怕你饶不过他,还交待,他哪天要跟你坦白,要告诉我,好歹我在家还能劝劝你们。结果,他也没有跟你说,就去军校了啊。我看晓真那孩子平平静静地来了咱们家,后来照石竟不知道在广州帮忙的人是晓真,以为她跟照石无疾而终,觉得这样也挺好,也就没再跟你多嘴。怎么,兰心不会今天巴巴地跑了来跟你说这个吧。” 此时的静娴早已平静了,她心里清楚,这事情与照泉没什么关联,刚刚只是一时着急起恨照泉知道两人的事情却不曾提起过。如今把前因后果都想一想也就明白了,她攥着照泉的手“这两个孩子,闯了祸了。” “啊?!” “兰心来说,他们祝家要抓了照石通共嫌疑的罪名,好谋夺我们的家产呢。”一句话刚落,照石就闯进门来,后面跟着惊慌失措的兰心。 “大嫂,我!”照石进了门,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静娴此时却异常淡定:“下次进来记得敲门。你来了也好,说说你跟晓真到底怎么回事。”兰心在照石身后有些疑惑,那个于丽丽还有个名字叫晓真吗? 照石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觉得江西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能提起,无论是在家里还将来进了警备司令部,他都不能说。静娴问:“你不是跟你大姐说,要来跟我讲清楚的吗?怎么没见你来呢?”照石咽了咽口水,说:“是,我原是跟晓真说,要来求了大嫂,娶她进门的。”说完他望了望大姐,照泉却看向兰心。兰心知趣地关上门,出去了。 照石接着说:“我没想到,晓真不答应,她不同意嫁给我,虽然我知道她是喜欢我的。后来,她就总躲着我不见,只有一回是她主动找我,是为了游行的事情。我从公共租界的监狱出来以后去找过她几次。”静娴的脸沉下来,因为当时她明令照石不许出门的。照石有些慌乱,“晓真有一次给我看了黄埔军校的招生简章,还帮我弄了介绍信,我就去报名了。我那时候知道她是共产党,但不知道她有那么大能耐。我在军校时的一位教官,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他说晓真找他写的介绍信。晓真在武汉时候认识那个人的,大概就是那时候入了共产党。”我上军校以后跟她通过信,后来就没消息了。大概那时候她已经到了广州,能从我同学那儿知道我的消息,所以我再写信她也不回了。她去广州的事情我不知道,还是后来听大姐说的。“说完他无助地看着照泉,照泉点头:”是,这个我跟你大嫂说了。” 静娴缓缓抬起头来,盯着他:“后来呢,你们没再见过?特别是去年四月以后。”照石拼命抑制自己狂跳的心,迎着大嫂的目光看过去:“没有,到了广州以后我再没见过晓真。”静娴叹口气:“不见也罢,忘恩负义的孩子。”接着问照石一个他从没思考过的问题:“倘若兰心姑娘因为给咱们家里报信,被他爹赶出来,你会收留他来咱们家里吗?”照石基本没怎么迟疑地回答:“会的。”静娴又问:“那人家姑娘以什么身份住在咱们家里呢?”照石猛然警醒,“大嫂的意思是?” 第六十八张 春宵 静娴点头“想必你明白我的意思了,明天你大姐跟我一起,去祝家提亲。”饶是照石已经想到大嫂有让他和兰心结婚的意思,听到静娴如此直白的讲出来,他还是吃惊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大嫂,你说过,这个事情不会逼我。” 静娴淡淡地说:“我没逼你。如今人家是找了个好罪名,我们不认也得认。这顶帽子扣下来,别说是我们沈家的产业,就连你的性命,你姐夫的前程恐怕都是问题。他们祝家不是说沈家通共吗?好啊,他祝家的姑娘是我沈家的媳妇,大家一起通共好了。” 照石听的冷汗涔涔,他沈照石不在乎这一身一命要图个感情自由,但是这一家子大小呢?他能眼瞅着大嫂这些年来夙兴夜寐才保住的沈家的生意,因为他自己成为别人的盘中美味吗?即便如此,他还是做了困兽般的挣扎“大嫂,他们家如今跟蒋校长走的近,我跟姐夫一起反蒋,此时也未必同意吧。而且,兰心是偷偷跑出来的,我跟她这样订了婚,恐怕也不是什么光彩事,万一他父亲生气,这事情不是要再连累一人?” 静娴垂了垂眼皮“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娶兰心,别的不用管。” 照石低下头不再吭声 照泉却急了,“你大嫂这个主意再好不过。兰心那个姑娘哪点不如晓真了,你怎么就这么犟。我跟你说,你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你的亲事,那是咱们沈家迎娶二奶奶。你瞧瞧你大嫂这些年累成什么样,怎么就不知道懂点事,惹这么大的祸,娶兰心回来也好帮把手。”照石还没从刚才大嫂的话中缓过神来,觉得照泉的话尤其不入耳“大姐,上海滩的世家少爷哪点不如那个军阀团长了,你这个大小姐怎么就跟个军官私定终身了呢?”“你!”照泉一下说不出话来,瞪着照石,照石也梗着脖子对望着大姐。 “跪下!”静娴在一旁发了话,照石愣了一下,知道大嫂是为了自己顶撞姐姐生了气,虽然心里有怨气,但又不敢违抗大嫂,向后退了一步,跪在地上。静娴竟狠狠地盯着照石命他“掌嘴!”照石和照泉都惊呆了,静娴待照石再严格,也从没给过他这样的没脸。 “你去问问莲舟,你看他如今还敢不敢当着人说正海不是沈家人。谁给你的胆子能这样说你姐姐姐夫,他们给你操了多少心,我怎么能教出你这样的孩子!真是跟什么人学什么样,一样的忘恩负义。”照石担不起这样的罪名,抬起手来狠狠地扇向自己的脸,却被照泉一把抱住“别,别。照石,快,快给大嫂道歉,说你以后不敢了。”照石搂住照泉的肩膀,突然委屈地掉了泪“姐姐”照泉抹着他脸上的泪水,像哄小时候丢了玩具的弟弟,“照石,不哭啊,姐姐知道,这个事情委屈你了。兰心姑娘是好姑娘,咱们也别委屈人家,啊。你听大姐的话,好好的跟大嫂道歉,说你知道错了,以后不敢了,说你听大嫂的安排,好好的娶兰心过门,听话啊。”静娴背过脸去,不再看他们姐弟二人,为了照石,为了这个家,她就当这个恶人了。照泉伸手要拉照石起来,静娴却喝道:“不许起来!”照泉不忍:“算了,大过年的,别动这么大的气。再说事起突然,也得容他好好想想。”静娴道:“事情摆在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就跪在这儿想。”说罢,拉起照泉的手,出去了。 红木的地板硌的照石膝盖生疼,他还记得这木地板是当年大哥迎娶大嫂时家里特意重新铺装的。他此时只觉得脑海里波涛翻滚,甚至扯的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他正了正身体,让自己跪的更直,仿佛膝盖越疼痛越能使自己的大脑清醒。他闭上眼睛,想让自己静下来,眼前却浮现出晓真的影子。她盘着圆圆的发髻,穿着鹅黄色的袄子,端着托盘来送夜宵;她烫了头,穿着新做的呢子大衣,准备嫁人;她手里夹着烟卷,穿着丝绸的旗袍拍电影;她挽着国峰的胳膊,给他看新买的衣料。这影子在他眼前闪来闪去,碰不到,抓不着,照石自失地笑了,晓真有这么多张不一样的面孔,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她呢?他又反问自己,我爱着的究竟是哪个晓真?他没有答案。 关于婚姻,他也没有答案。他母亲死的早,使得他对父母的婚姻没有印象。大哥也早早离开家,用逃避来抗拒自己的婚姻。只有照泉大姐拼死嫁给自己所爱的人,但那个人在家乡抛妻弃子,如今依旧眠花宿柳。他还想起,孙襄理和孙太太,一个终日奔波在外,一个辛苦操持家务;想起闫教官和闫太太,一个是威风八面师长教官,另一个是唯唯诺诺裹着小脚的乡下妇女。他甚至不怀好意地想象,婚姻或许就是这样的一出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人间悲剧,如果是这样,他沈照石即将要经历的好像并不那么糟糕。至少现在这个人,他并不讨厌。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也不能让兰心的影子进入脑海。他不讨厌这个姑娘,甚至跟他认识的其他女同学相比,他对兰心是很有些好感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思考爱情与婚姻的主题,这个影子总是没有办法挤进他的大脑,照石甚至感到一点点遗憾。 现在,他其实已经别无选择。即使他跟大哥一样,抛家别业远走他乡,也不能挽救这个家,甚至更坐实了自己的通共嫌疑,除了沈家,还要连累姐夫和兰心,这么多人的前途和生活,他担不起。 如果没有晓真,如果兰心的影子能挤进来,说不定,他们已经结婚了。反正彼此有好感又门当户对,看起来就是应当结合的典范。如果就这样结婚了又能怎么样呢,照石猛的睁开眼睛,室内的光线刺激着眼球,他又一阵晕眩,清醒后他吸了一口气,“好像,也没那么恐怖。”桌上的座钟敲了五下,到了快要吃晚餐的时间了。照石不想错过多年未有的合家团聚的晚宴。 他大着胆子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出门去寻找大嫂和姐姐。 站在二楼的栏杆前,可以看到一楼客厅的沙发,静娴跟照泉坐在一起讲话,时不时还有厨房的仆妇出来请示些晚餐的事情,姐夫和孩子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大嫂与姐姐的谈话似乎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话题,两人的表情都轻松而随意,照石想不通,难道大嫂真的成竹在胸,知道他必然会妥协接受这样的安排。他觉得有些闷气,甚至想返回房间去赌一赌如果自己真的坚持,又当怎样?然而转瞬就觉得这样赌气的想法,他自己都无法接受,又不是十几岁的孩子。 照石心里叹了口气,捏了捏自己的指尖,抬脚下楼去了。 走到大嫂和姐姐的面前时,他才想到,是自己自作主张下楼来的,并没有得到大嫂的允许。于是,他有些踌躇,觉得是不是还应该跪着回话,静娴却看到了他脸上的一丝犹豫,抬了抬下巴问:“想好了?”照石答:“是,大嫂。我想好了,明儿跟大嫂和姐姐一起去祝家吧。”静娴和照泉对望了一眼,照石甚至觉得大嫂的眼神就是在向姐姐宣示:“你看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接着静娴向照石点头:“你到底是个懂事的,跟我来,有样东西给你。一会儿去换换衣服,叫上兰心一起,准备吃晚饭了。” 静娴已经让人收拾了客房给兰心,并让照石陪她说话。照石抖着手端着两杯绿茶进了客房。 在静娴的房里,照泉瞪大了眼睛:”你真把那包药给了照石?他接了?”静娴镇定地点头,“有时候这药,可真是好东西啊。喝下去就神魂颠倒,也不知道谁是谁了。照石这孩子小时候胆小,我总觉得不像你们沈家人。现在看来,他也算是不辱门风。一旦他过了自己心里那道坎,也有的是胆量。我把要交待的都交待了,他眼都不眨一下,自己亲手把药倒进两个茶杯里。” 客房里,兰心热烈地亲吻照石,虽然她头脑已经不是很清楚,但还是对照石给与她的同样热烈的回吻感到吃惊。两人唇舌交缠,照石那带着枪茧的手抚摸在兰心的丝绸旗袍上,滋滋啦啦地响。照石的吻,从嘴唇到耳垂再到脖颈,终于他抖着手解开了旗袍上的扣子,柔软的丝绸滑落,他打横抱起兰心放在床上,扯开了自己衬衫的纽扣。男人的气息压的兰心喘过不气,她摸着照石的每一寸肌肤,捏他结实的肌肉,和他一起翻滚,纠缠,律动,呻吟。终于两人都翻过巅峰,风光旖旎。 第六十九章 嫂娘 第二日早餐,兰心局促不安地坐在照石身旁,静娴抿嘴笑着说:“今天算是有一桩喜事。下午我要跟照石去祝家提亲,兰心姑娘一直跟照石很要好,我们去了肯定能把这个好事订下来。”婚事就这样宣布出来,照石和兰心的脸红的像煮熟的虾子,坐在对面的莲舟捂着嘴吃吃地笑。而正海和浣竹互相望着对方,仿佛要订婚的人是他们俩似的。照泉笑着说:“兰心这姑娘,我第一眼见到就印象好的不得了,果然成了我们沈家的媳妇。”陈象藩在一旁恭维:“这祝家在这时候愿意与我们家结亲,也是有些心胸的。”照泉立即变脸变色“还好意思说。十几年也没见你给我们家做什么事,碰上大事就添乱!”陈象藩赔笑道:“大嫂,您可要说句公道话,我这个女婿多多少少还是给家里出过力气的。”孙太太也插进来圆场:“兰心小姐,听说你们祝家这几年要发达咧,原来是间小银行,现在大了,很多地方都有分行的。”兰心低着头说:“您过誉了,不敢当。”照石脸上也挂着得体的笑,看着一桌子的人为了他的事情,讨论、嬉笑,心里安慰自己:“看起来妥协也未必是什么坏事,如果自己没有觉得特别委屈和郁闷,而身边的亲人又可以如此快乐,或许这个妥协也是值得的。委屈求全这样的词汇还真是传神,虽然委屈,但毕竟是能够求全了。” 吃了早饭,静娴就开始张罗去祝家的事情。她叫了浣竹陪照泉去百货公司买东西,正海蹭过来说:“我一起去吧。不用叫司机了,我开车。”照泉笑话两人:“瞧瞧这点出息,竟是一刻也分不开的样子。”正海在国外读了书涨了见识,说话也随意许多:“姑姑,我去瞧瞧订亲都要买些什么,将来也好照着样子买啊!”浣竹听了这话,跺了脚回房换衣服,竟不理他们了。照泉说:“嗯,今儿带着浣竹出去,她看上什么你直接买了回来,然后管你干娘要人就是了。”正海扭脸看着静娴和自己的母亲问道:“姑姑说的这样可好?母亲大人和干娘要是没什么意见,我可就照办了!”孙太太抿嘴不说话,只是笑,静娴却佯怒说:“小的小的满嘴胡说,大的也跟着口无遮拦呢。”照泉也不恼,径自上楼喊了浣竹一起出门去。 静娴这才又跟孙太太讲:“烦您上午跟孙襄理跑一趟店里。我想着咱们家里既是做这一行,也没的小里小气弄些洋货来充门面,不如请您去帮挑几匹咱们自己出的好料子送去,花样新鲜些,是他们女孩子爱的就好。”孙太太却说:“他们年轻人之间互相送些时新的料子倒无妨,既是议亲,总是两家人的事。依我的意思,还是多选些各色料子,未来媳妇的要有,亲家的也要有,若是祝姑娘还有弟弟妹妹也该照顾到。既是自家的货色,也不在乎多一匹少一匹的。”静娴笑:“我这些年看料子看的都快花了眼,难道还在乎这个,我就怕人家笑话咱们把绸布店搬去人家家里了呢。”孙太太也跟着笑起来:“他们祝家也不少这些,不过是透着咱们思虑周全罢了。”静娴道:“既这么说,这事就拜托您了,一会儿我去问问兰心看她家里还有几个兄弟姐妹。我给店里打个招呼,您就过去吧。”孙太太忙说:“不用打招呼,你们这几家店的伙计我也熟识的。”静娴想想也是,如今孙太太早已不是沈家的仆妇,乃是襄理的太太,各个店里的掌柜也是赶着巴结的。 两人计议一番,孙太太就要出门,静娴才回头看照石正坐在沙发上读着《申报》不禁瞪着眼数落:“一家子都在为你的事情忙乱,你倒好,还有闲心坐在这儿看报纸。”照石有些委屈,”我要做些什么,大嫂您吩咐就是了。我头也剃了,脸也刮了,这会儿竟不知要做些什么。”静娴愣在当地,她也想不出要安排照石做些什么。寻思了一会儿才说,“去叫桑枝给你把西装和衬衫烫一下。莲舟呢?莲舟去哪儿了?”照石就快要笑出来了,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地说:”前些日子教了他一套小擒拿,说初五要检查,这会儿正在外头练呢。”静娴接着唠叨:“家里有你一个枪林弹雨的还不够,都要学着舞枪弄棒。去把他叫回来,让他把你衬衫上的银钮子都擦亮些。”照石终于撑不住笑出声来:“大嫂,这活计还是让桑枝一起干了吧,莲舟那愣小子弄这些,再把纽扣拽下来的。虽说这是个大事,您也不用把家里人都派上啊!”静娴摆摆手:“我也懒得和你讲,我去楼上给你找西装,看看哪件合适。”坐在旁边的兰心站起来:“大嫂,我跟您一起。”说着两人上楼去,走到一半静娴又回头拧着眉毛说照石:“你跟我们一起来啊,总要一件一件试试才知道哪个合适啊!”照石无可奈何,只能站起身来一起上楼去了。 照石套上一件衬衫,兰心赶过去帮他扣扣子,两人四目相对,又红了脸,回头却看见静娴坐在一边抿嘴笑。照石轻声说:“还是我自己来。”兰心便坐回床边,低了头。不一会儿,照石的床上堆满了各色西装和衬衫。静娴坐在床边叹气“怎么一件合适的都没有!”照石笑着说:“我这些年都穿军装,也没至什么像样的西装。这些都是读书时候的,样子也不时兴了,况我这几年结实了好多,学生那会儿的衣裳都小了。”静娴恍然大悟:“可不是,这个西装呀,必定要裁剪合体才好看,大了小了都不行,好像马路上捡来的一样。”照石说:“一会儿让桑枝帮我烫一烫军装,穿军装去吧,也是毛哔叽的料子呢,这料子还是咱们家出的。”兰心拿起挂在衣架上的军装说:“我给送过去吧。”静娴不安地翻检着床上的衣裳“那怎么行?议亲这样的喜事,怎么穿军装,看起来就不吉利。”照石又试探着问:“那要么去成衣店买一件去?”静娴仍旧不满意:“刚刚才说啦,西装嘛,就是要量身做的才行,成衣店哪有像样的?” 照石从没见过这样的大嫂,她一向沉着冷静杀伐决断,今天竟然就为了件西装左不是右不是。他心里有些酸酸的,他蹲下来,拉起静娴的手,放在自己的手掌里。静娴一惊,要把手抽回去,却被照石拉住了。这些年来,静娴虽行长辈之责,但与照石毕竟是叔嫂之分,未曾有过半分亲昵之举。照石自小没了母亲,心里对静娴十分依恋,但说话行事总是规规矩矩。如今见静娴为了他的事情神思不属,竟然感慨起来。他握着静娴的手,柔声安慰:“大嫂,您别着急。今天我就穿着军装去吧,也显得精神些。你不是说祝家和蒋校长有些渊源么,这样也好跟他们亲近。明天您陪我去选料子,再好好做两身西装、衬衫,多陪几副袖口和领带,您看可好?”静娴此时安静下来,平复了烦乱的心情,她低下头,掰开照石紧握着的手。抚摸着照石的掌心,她赫然发现,这只手已经很大,还有些粗糙,生了不少老茧。静娴的手有些颤抖,眼圈也微红,看看蹲在腿边的照石,轻轻叹息:”长大了,我的孩子。大嫂也舍不得委屈你,有些事情由不得人,你别恨我。”照石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两滴清泪顺着脸颊滚落,他喉头微颤,竟然叫了一声:“娘。”静娴取下别在身侧的手帕,帮照石拭去腮上的泪水,她不能再看照石的脸,又低下头去,用指肚摩挲这照石手上的硬茧,叹息着说:”看看这手,在军队里没少吃苦头吧。明明是写字的手,非要去扛枪杆子,生这么多茧子啊,以后连丝绸料子的衬衫都穿不得,要把丝磨坏的。”照石一言不发,听着她如母亲一般絮絮叨叨,享受着这些琐碎句子里的温暖。 第七十章 提亲 直到外面有人敲门,是兰心送了衣裳回来。照石迎她进门,拉住她的手,又看了看静娴说:“昨晚上的事是我对不住,我是个男人,必然要负责任的,因此今天带你一起回去,给你爹娘赔罪,也向你家里提亲。这会儿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愿意吗?”兰心心里明镜一般,她甚至猜出事情的关键是昨晚照石拿进客房的那两杯绿茶。她也知道,这是静娴的主意,为的是让照石,让她爹娘都没有转圜的余地。她歪着头问:“你这时问我是不是愿意不晚了点吗?我若不愿意什么人也强迫不了,喝多少茶也没用。”照石大窘,不知如何应对。静娴在一旁说:“兰心,你是个好孩子。照石以前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都别往心里去,以后他再不会对不起你。我今天话也说在这儿,照石,你往后若敢对不起兰心,就别再进沈家的大门。”照石没答话,拉着兰心到静娴面前,“照石今后改了口,就叫您嫂娘,兰心既然就要嫁进咱们家了,也得这样称呼。做媳妇的如何孝敬婆婆,将来便如何孝敬嫂娘。”静娴抿了抿嘴:“你有这个心就行,倒不必在意如何称呼。人家兰心家里是留洋回来的,不兴咱们家里这些。兰心,你也不用太在意啊。”兰心却上前来,亲亲热热地拉了静娴的手:“我既做了沈家的媳妇,也必跟着沈家的规矩来,只是我若一味小心在意,恐怕还惹嫂娘不自在呢。咱们娘俩高高兴兴地一起出门烫头发,做衣裳,不比闷在家里立规矩强?”静娴拍着她的手背笑:“果然是个明白孩子,别惹我生气才是真孝敬呢,你听到没有,照石!”照石心里惊异女人结盟的能力,看着坐在床边跟静娴学习擦银纽扣的兰心,他想起从前立在静娴床边的那个低眉顺眼的晓真。 祝家的公馆里,门厅堆着照石他们带来的各色礼物,仆人们正一样一样地搬去仓库里。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兰心的父母,对面是静娴和照泉,照石打横陪坐。一楼某一处的房间大概开着一条门缝,有小孩子们窃窃的笑声传来。静娴脸上带着笑,“我也是疏忽了,竟不知两个孩子心意相通了这么久,还一味着急让人给他说亲呢。”还未等兰心的父母说话,静娴却瞪了照石一眼:“我在家怎样跟你说来,还不赶紧给祝先生祝太太赔罪。”照石低头跪下:“照石一时情不自禁,冒犯了祝小姐,还请二位大人见谅。我,我会对兰心负责的,只求二位大人原谅我,让兰心嫁给我。”兰心父母面面相觑,瞪着眼睛,不知他在说什么。祝太太咂摸了一下刚刚照石说的话,突然明白了“情不自禁”和“冒犯”两个词。做母亲的,立即站起来一叠声地唤丫头去催:“大小姐呢?躲在房里做什么?叫她来,我有话要问!。”照泉嬉笑道:“又不立等上花轿,别催她了姑娘家不好意思也是难免的。” 祝先生把手里的茶杯放在茶几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沈大奶奶,都说你教育子弟甚是严格,如今竟是风传而已啊。”静娴也不恼,陪着笑说:“可不是,我这儿孤儿寡妇的,能把这几个孩子拉扯大就不易了,保不齐一个眼错不见就闯什么祸呢,哪当得起家教二字。我们今天来也是诚心诚意地为两个孩子好,两人既是你情我愿,我们沈家就高攀了,来向您求取兰心这个好姑娘。说起来,都是照石这孩子不好,你祝伯父同意了,你们什么好日子过不得,急着一天两天的?”照石如今也干脆做戏做全套,撇着嘴说“我错了。我也是怕伯父不答应我娶兰心,想着,想着生米做成熟饭,就,就。” 一句生米做成熟饭,堵住了祝家所有人的嘴。即使他们思想开放,但毕竟生活在小报满天飞的上海,他们祝家在生意场上的面子也还是要的。他们如今再恼羞成怒,无非是看照石挨一顿家法,而自家女儿的名誉就没有了。况且,兰心已然二十多岁,婚事迫在眉睫了。到时候人人知道祝兰心与沈照石的风流韵事,也没人相信什么通共的鬼话,他祝家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祝先生叫起了照石,照石愈发谦恭地陪坐一旁。兰心的父亲问照石:“你是军校的第几期?听说还是参加了打长沙的战役?”照石正襟危坐答道:“我是第四期,第二次东征打惠州,北伐打长沙都经历了。现在想来真像是大梦一场。”祝先生呵呵笑着与静娴说:“顾董事长,令弟可是国民革命的急先锋。参加过东征北伐,将来都是他们蒋校长的嫡系,有大前途,好,好啊!”静娴笑言:“我倒宁愿他多向您学学金融方面的事。如今我们这些做实业的挣的都是辛苦钱,开银行才是钱生钱的好生意呢。”祝先生却道:“哎,顾董事长客气了,实业才能救国呀。上海滩上一百个人里怕是有八十个身上穿的是你沈家的生丝、棉纱织就的布料吧。如今又要开针织厂,这是连袜子都不放过吗?哈哈!” 兰心姗姗来迟,因在年里,不像往日在学校穿着洋装,而是穿了件玫瑰红挑着银丝的棉布夹旗袍,外面罩了件银灰色的毛线衫。卷发别在耳朵后面,用一只小巧的银质发卡卡住。祝太太看到女儿,心里怨恨她的不矜持,如今被动。但看照石一表人才,也是打心眼里满意的。因此难免有母亲惯常的唠叨:“在房里磨蹭那么久,也没见你换件像样的衣裳,穿件布袍子就下来了。”静娴出来打圆场“他们两个是同学,早就熟识的,随意些挺好。”照泉则打趣兰心:“这是对的,嫁人的衣裳总要我们家送料子来,兰心姑娘才好绣嫁妆的。”兰心被照泉说的脸颊飞红,坐不是站不是,连忙说:“我去厨房切点水果来。”转身往厨房去了,照石也跑去帮忙。 第七十一章 嫁妆 兰心低头切水果,照石则背靠着橱柜发呆。眼前这姑娘就要成为他的妻子,他们一起读过书,开过会,一起在女工学校教课,一起看过电影,喝过咖啡,甚至,兰心为了他还中过一枪。如今两人已有肌肤之亲,但照石心中依旧惴惴,突然问:”兰心,你将来不会恨我吧。”兰心心里突然乱了一下,水果刀一偏切到了指甲,掉下来薄薄的一片。她一缩了缩手,抬起眼睛说:“其实,也不是一杯茶就能用强的。”照石的眼里没了光彩,虽然这些年来心系家国天下,但是年轻的人哪个没幻想过美好的婚姻和爱情呢,他做梦也没想到,他的婚姻竟是这样的荒诞。兰心打断了他的思路:“你这个人真是不解风情,我只有切破了手指,你才会过来看一下吗?还是即使破了都要由我自己包扎伤口呢?照石此时才问:”怎么?切到手了?“兰心看了看手指说:”没有,碰了一下指甲而已。”她迎着照石的眼睛:”我知道你本来并不打算选择我的,你是为了你们家。可是我的心里早就选了你,甚至可以不在乎你从前的选择。照石,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那就走下去吧。”照石心里有些无奈,他不走下去又能怎样呢?难道像他大哥一样做个人生路上的逃兵吗?两个人都沉默着,兰心切好最后一片苹果,说:”好了,我们回客厅去吧。” 客厅里的情形令照石惊讶,来时两家颇有些家拔弩张的意思,祝家要兴师问罪,而大嫂却志在必得。这会儿竟真是儿女亲家,其乐融融了。兰心的父亲叉起果盘里的一块橙子问照石:“你是军校的第几期?听说还是参加了打长沙的战役?”照石正襟危坐答道:“我是第四期,第二次东征打惠州,北伐打长沙都经历了。现在想来真像是大梦一场。”祝先生呵呵笑着与静娴说:“顾董事长,令弟可是国民革命的急先锋。参加过东征北伐,将来都是他们蒋校长的嫡系,有大前途,好,好啊!”静娴笑言:“我倒宁愿他多向您学学金融方面的事。如今我们这些做实业的挣的都是辛苦钱,开银行才是钱生钱的好生意呢。”祝先生却道:“哎,顾董事长客气了,实业才能救国呀。上海滩上一百个人里怕是有八十个身上穿的是你沈家的生丝、棉纱织就的布料吧。如今又要开针织厂,这是连袜子都不放过吗?哈哈!” 祝太太道:“你们在这儿讲着生意上的事,怕是年轻人不爱听,要不你们去兰心房里聊天吧。”静娴明白,祝家这个话算是要应下这门亲事了,就看着兰心的父母说:“我们也叨扰了半日,就要回去了。祝先生和祝太太要是没什么意见,我们就回去选日子了。如今都主张新生活,新文化,也不要合八字这些没用的,聘礼总是要有的,我爹走的时候也给照石留了他自己有的那份家业,只是他那时候小,都是我在打理。”她颇具深意地看了一眼祝先生“对了,之前抵押给贵行的两间细纱厂,也是照石的。”兰心不安地与父亲对望了一下,祝先生也只皱了皱眉,很快就笑着说:“这样的聘礼也太重些。他们年轻人都不讲究这些了”照泉在一旁笑:“那要说普通的,也不过是金银细软四季衣裳,我们家别的没有,就这个多些。今天带了些料子来,明天看是我们打发裁缝来,还是祝太太有自己用惯的裁缝呢。”祝太太推辞:“我家里一直请着罗蒙西服店里的朱师傅来的。”照泉在一边拍着手说:“你看看,什么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们家也常请朱师傅的。”说完又摆着手笑:“哎呀,不说了不说了,这都是我们女人的事,祝先生也不爱听的。”祝家人送他们到公馆门口,照石才跟着大嫂和大姐登车而去。 照石定了亲,沈家上下大动干戈。静娴搬去了三楼从前沈老爷的那间卧室,把自己的房间让给照石。照泉撺掇她趁给照石换家具时也换一张西式大床,静娴舍不得,这张梨木雕花床,是她结婚时,娘家特意从东阳订做陪嫁来的。她看着床上的帐幔从大红色换成银红色,又换成藕荷,鹅黄,天青,她跟着床上的帐幔一起,越来越庄重,从少女变做妇人。但这样昂贵且沉重的床要搬上三楼也是一件麻烦事。静娴索性听了照泉的意见,买了一张西式床安放在三楼。想把自己那张床在二楼找个房间锁起来。没想到,浣竹却悄悄地找了母亲,想要母亲那张雕花的大床。既然是嫁妆,传给女儿再合适不过。 最终,莲舟搬去一楼正海的房间,莲舟和浣竹的房间打通成了一个大的套间,留给照石和兰心,而浣竹搬去了母亲从前的房间。浣竹看这个情况,正海是不会再回来住了,毕竟从前正海是陪她上学才住在沈家的,如今正海已经出国留洋,并没有什么住回沈家的理由。想到这里,浣竹有些怅然。正海立即从她眼里读出了她的心事,悄悄地捏了捏她的手,“傻姑娘,瞎想什么呢?家里客房多的是,我再回家来,住客房就是了,哪能把你撇在这儿。要我说,干娘这么安排,那是催着我来娶你呢!咱们结了婚,自然住在一个屋子里头,也不用单独有我的房间了。你瞧二叔要结婚,才住套间的,你如今也住着套间,可不是也要结婚了么?”浣竹红着脸,伸手就要捏正海的嘴,却被正海抓住动弹不得。正海凑在她耳边悄悄说:“我去日本前,就跟干娘说了,要跟你定亲的,干娘不答应,说你太小。你等着,我这回一定想办法让干娘同意咱们定亲。浣竹抿着嘴,把头靠在正海的肩头,她靠的十分安然,从小到大,这个肩头都是她的港湾,这将是她一生的屏障。 第七十二章 将军 静娴与照石商量结婚仪式,照石只有一句话:”嫂娘做主就是。”静娴没了主意,想亲自问问兰心,但略传统的姑娘即将出嫁,往往深居闺阁不肯与夫家人见面的。兰心或许不是这样的女孩,但毕竟心里没底。她略一沉吟,打发人请了朱裁缝来,细细地问了祝家最近都给兰心做了什么样式的礼服。 听说兰心做的都是洋装,静娴当即叫了照石来量尺寸,和裁缝说要给照石做件燕尾服。朱裁缝是沪上出名的红帮裁缝,常在两家来往走动,自然明白这是为喜事准备的,吉祥话挂在嘴边,听的人喜气洋洋。照石却吩咐裁缝:“再做件石青的长袍吧。那边祝小姐若是没有做袄裙,我着人送一匹大红的绉缎过去。” 静娴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笑:“我看祝小姐是不肯穿这样衣裳的,人家家里都是喝过洋墨水的。如今,连浣竹都不愿意穿这个呢。”照石脸上没什么表情:“毕竟是我们家里娶媳妇,还是我们家说了算的。她喜欢西式的也可以,但总要拜祠堂,西式礼服也不方便。” 叔嫂二人正说着,兰心来了。 静娴笑道:“到底是洋派的小姐,并没有那些扭扭捏捏的样子。你来的正好,要问问你中意什么样的婚礼仪式呢。” 大约是心情好的缘故,兰心这几日略胖了些,脸色也更加红润,藏不住喜期将近的满足与快乐。 “我正是为这个来的。与其我们两家互相揣摩心思,不如坐一起商量着办。我父母对这些仪式也不太在乎,看我高兴就好,让我来跟大嫂一起商量商量。” 照石在一旁皱了皱眉,“我跟你说过的,叫嫂娘。” 兰心吐了吐舌头,“嗯,嫂娘。”接着就红了脸问照石,“我想婚礼还是西式的活泼有趣些,想让你陪我去挑件婚纱。”照石嘴上没说话,但也轻轻地点了点头。静娴在一旁问:“兰心小姐,你选个地方吧,看是酒馆好还是饭店好?教堂这样的地方就算了,毕竟我们沈家也没有信洋教的亲戚。”兰心笑笑:“要我说,我倒觉得在家里的好,咱们就在草坪上搞个仪式,然后大家一起跳舞也好,用布菲也好,简单随意。若是有上些年纪的亲戚,在小客厅里开几桌麻将,在餐厅里坐坐,照石来陪几杯酒就是。”静娴想了想,也没什么不妥,只嘀咕了一句:“若是天气不好,客厅里倒也可以跳跳舞,要是不跳舞的客人,会不会无聊?”兰心坐在静娴身边,又向她靠了靠,“我还有个新鲜主意。” 照石坐在一旁翻当天的报纸,仿佛妯娌二人谈的事情与他没什么关系。倒是静娴拉住兰心的手,轻轻拍了拍,“你只管说。”兰心笑着说:“我见过浣竹画的画儿,照石和正海也能写几笔字,我也学过几天西洋画,不如在二楼的走廊上弄个小型的书画展览,不是很风雅?”静娴眯着眼睛想了想说:“听起来倒不错,只是毕竟是你们的婚礼,若是加了浣竹和正海进来,会不会有些喧宾夺主了?” 兰心红了脸:“正海来求我,说想在我们婚礼上同时跟浣竹订婚,也算是喜上加喜。” “胡闹!你答应他了?你有没有脑子啊?”照石一时气急,摔了手里的报纸冲着兰心嚷起来。兰心也不服:“我在你眼里这么愚蠢,这么不知轻重吗?我当然知道这事情不是我能做主的,我答不答应能怎样,自然是先安抚她,然后再来跟你们商量啊。” 静娴做梦也没想到,竟然被那个不声不响的正海这样将了一军,她心里堵的慌。冲照石摇了摇头“你跟兰心嚷嚷什么?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去楼上换换衣裳,下午陪兰心去选婚纱,回头就在家里草坪上婚礼,西式的,我做主了。”接着又对兰心说:“还是安排给你做了一身袄裙,我家里有祠堂,总要拜一拜的,婚纱礼服也不方便不是?”说完,急匆匆回房去了。 照石跟兰心出门的时候,见桑枝敲着浣竹的门传话:“浣竹小姐,大奶奶让您和正海少爷去一趟。”照石朝楼上张望了 一下,正瞧见正海出门来,正海望见客厅里的照石和兰心,兰心冲他挤了挤眼睛。 照石暗自斥骂一声“多事!”却依旧摘下门厅里挂着的兰心的大衣,替她披上,又替她开门出去。 兰心坐在汽车上,看了看照石:“要么你就拿出当年离家去军校的勇气反抗,要么你就接受这样的现实,这样窝着火,有什么意思呢。”照石攥着拳头,闷闷地说“我已经接受现实了,你跟我说这样的话,又有什么意思。只是,你还没过门,事情管的也太多了些。” 兰心笑着说:“这你就不知道了。你去军校以后,你在女工学校的国文课程都是正海代的,说起来我们还同事了几年呢。你家里,除了你以外,我跟他最为熟悉。他与浣竹从小青梅竹马,谁不知道?不过是需要有人挑破这层纸罢了 。孙家如今在商界也有些名头,唯独在大嫂,哦,嫂娘面前矮了一头。说起来,毕竟原是你家里的管家和仆妇,哪里好意思向东家的大小姐提亲?而浣竹毕竟是女孩子,提亲这样的事情又哪里有女方家里先说的?好好的事情就这么僵住了。正海应了浣竹,说是一定要给她个交待,急的什么似的,就求到我这儿来了,说如今我能在嫂娘面前说两句话,这点面子她总得给的。还说,实在不行,他就跟浣竹生米煮成熟饭,也由不得他干娘不答应了。我才赶紧拦着他,又帮忙想了这么个喜上加喜的法子。正海那孩子是你从小看大的,他急起来可什么都做的出。” 照石心中一凛,他没想到兰心如此了解正海,了解他们沈家。兰心说得对,正海一着急有些不管不顾,先斩后奏的事情也是做到出来的。到时候若真自作主张地跟浣竹也生米煮成熟饭,那时候他和大嫂可真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了。 他忍不住,“嘭”地一拳砸在座椅上“这个混小子,胆子也太大了!” 第七十三章 订婚 照石陪兰心挑好了婚纱,两人还一起去吃了西餐,才各自回去。一进门就看见浣竹两眼哭的跟个桃子似的,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你娘呢?”浣竹指指楼上,“正海呢?”她指着外面祠堂的方向,眼泪就掉下来了。照石摸摸浣竹的头,笑了笑:“傻丫头,别哭了。既然是进了祠堂,那就是你娘答应订婚的事了。不是我们家的人,哪里进的了祠堂呢。都要订亲的人了,怎么动不动就掉金豆子呢。”浣竹抹了抹眼泪,眼睛里的焦急依旧没法抹去。照石笑着说:”回头订婚的仪式上要展览你的画呢,还不打点精神多画两张,特别是竹石图,那是一定要的啊。”浣竹撅着嘴摇头,照石明白她想要去祠堂看正海,没有母亲的命令又不敢轻举妄动。他拍着小侄女的肩膀,心里暗叹“仿佛昨天还在院子里拍皮球,今天就要订婚了。”转念又想,浣竹虽然生来不幸,然而碰到了正海这样一个爱她、疼她、把她放在手心里的人,这又未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他送了浣竹回房,叫厨房给她热了睡前的牛奶,出门前安慰一句:“正海那样的身板,跪几个时辰怕什么。他胆子那么大,只怕是把你娘气坏了,我去看看。”浣竹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 照石一进房间便看见静娴半歪在新做的西式大床上,桑枝正帮她捶着后背。照石疾走两步上前道:“我来吧。”桑枝看看静娴,静娴点了头,她便退到一旁说:“我去看看汤。”桑枝出去,静娴叹口气:“这也是个可怜人。原想着给她寻了门好亲,可偏偏碰上个短命的,倒叫她年纪轻轻守了寡。”桑枝是静娴娘家陪嫁来的丫头,比照石还大着几岁。从前静娴上有堂上公婆需要伺候,下有浣竹嗷嗷待哺,照石的衣裳饮食多是桑枝经管,感情自然深厚,如今见她拖儿带女回到沈家来,心中未免唏嘘“各人有各人的命吧。” 正说着,桑枝端着百合莲子羹进来,照石掇了个坐墩在床前,接过那碗汤,就要喂给静娴。静娴笑道:“没病没灾的,哪里就动不了了,要人这样伺候。”说着接了碗自己拿起调羹来喝汤。桑枝在一旁抿着嘴笑:“二爷几年没见,竟这样懂事。”静娴道:“如今嫂娘都叫上了,也让他学学这侍奉汤药的功夫,将来我若真躺下了,还指望他这个孝子呢。你下去歇了吧,这孩子从小就这样,一旦这么低眉顺眼的,不定心里又有什么事要说呢。” 桑枝退出去,照石红了脸,静娴笑他:”在桑枝面前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打小儿吃饭穿衣挨打受罚,她什么没见过。“ 照石也笑:”您说的是。我并没什么心事要说,只是担心您心里不好受,来看看。”静娴问:“你去瞧过正海了?”照石摇头:“没,就看浣竹哭的可怜,送她回房了,这会儿想必也睡下了。我跟浣竹说,正海那小子,跪祠堂还真是便宜他了,他那个身板,多跪几个时辰也跪不坏!” 静娴叹息“我们家的孩子,在外头说起来都是好家教,闯起祸来真是一个赛一个的厉害。我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养了你们几个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混小子。”照石将静娴手里的汤碗放回桌上,复又帮静娴捶着肩膀“嫂娘,我们若是些畏畏缩缩遇事没主意的,怕还入不了您的眼,您都懒得教。正海那孩子,第一回来咱们家,我就瞅着是个有主意的。他愿不愿意原是两可,后来因为跟浣竹看对了脾气,立即死心塌地,也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 照石坐回坐墩上,看着静娴说:“今天兰心和我说了几句,我倒觉得也在理。孙襄理和孙太太恐怕总是不好意思来我们家里提亲,不便说是要娶了浣竹做他们家的媳妇。但如今孙襄理在外面也是有些面子的,也不好意思说自己的儿子入赘到沈家,因此是左右为难呢。所以这事情总要大嫂出面说出来才好。” 静娴瞪着眼说:“我还能不替自己的女儿着想,不过因为浣竹还小,十八岁都不到订什么亲呢。”照石笑:“您这干儿子可不只十八岁了呢。这两个孩子在一起也是迟早的事。我想着,是如今正海读了大学,不能总是和浣竹一起,着了急了。正海这个孩子,您知道的,一旦急脾气上来,什么事都敢干,万一跟浣竹。”照石不敢再说下去了,静娴却柳眉倒竖“他敢!反了天了!”照石笑:“您就是打断两人的腿,不也得把闺女给人家么,就跟祝太太似的。”静娴意味深长地看了照石一眼,没说话。 过了很久,静娴才叹口气说:“这两个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原本可以清清静静地看着他们定亲,结婚,偏又闹出这一场算计。明天,你替我去趟孙家,说说定亲的意思,然后请他们来家里,把订婚的事情定了吧。只是,是一起办呢,还是分开。我怕一起办了,委屈了你和兰心。”照石笑:“喜上加喜的事,有什么委屈的,一起办了吧。那个展览的小主意也是兰心出的,她也不觉得委屈。” 静娴道:“说起兰心,我也不得不嘱咐你两句,结了婚,日子就是自己过了。这个婚事是委屈了你,兰心姑娘也未必不委屈,一个好好的姑娘,为了你肯担那样的名声。那日在他们家我也看出来了,祝先生虽然是留洋回来的,家里却不只一房人,她母亲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这事情免不了要被家里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嚼出来。那时候,兰心姑娘也就只能指望你了,所以别总那么直眉瞪眼的,有话好好说。”照石站起身来,点头称是。正要退出去,静娴又说:“去祠堂里叫正海回来吧。你替我教训教训他,孩子大了,别动手。”照石抿嘴一笑:“是,我这就去。” 正海直挺挺地跪在祠堂里,照石看了他的那个样子,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狠狠地戳了戳他的脑袋,正海晃了晃,又赶紧跪好。照石气道:“要不是你干娘拦着,我就请了家法打断你的腿,你信不信?”正海动都不动,仿佛石雕泥塑一般,憋了半晌,哑着嗓子说:“正海不孝,甘愿挨打受罚,只求干娘和二叔成全。”照石踢他一脚:“行了,起来吧。要不是你干娘有心成全,能让你在这儿跪着?倒由着你回孙家当你的大少爷呢。放心吧,我明儿就上你们家去,跟你爹娘提亲呢。”正海立即站起来,跪久了,膝盖有些麻,踉跄了一下,抓住照石问:“真的?”照石白他一眼:“你当我跟你似的,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正海撇嘴:“我没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第七十四章 婚礼 婚礼在暑期正海再度回国时进行。 天亮了没多久,闷热的暑气就随着烈日蒸腾。正海和浣竹一边做了男女傧相一边也是今天订婚的主角。在这样暑热的天气里,兰心和浣竹虽然穿着拖地的礼服,但好歹露出脖子和胳膊,照石和正海则在衬衫礼服的几重包裹下汗流浃背,狼狈不堪。 好在西式的婚礼简单,司仪简单赞礼几句后,仪式就算结束。西洋乐队在梧桐树的浓荫下奏了退场的曲子,一行宾客伴着新人逃难似的迤逦回了洋楼。房间里是装了冷气的,众人进门都长舒一口气。 一层大客厅里的笨重家具都已经挪走,餐厅里摆了布菲,特请了富华西菜社的厨子来做的。照石和兰心都曾在复旦读书,来了很多当年的同学,正海和浣竹国中的朋友也有不少。年轻人都在留声机的音乐里翩翩起舞。二层起居室里支了四张圆桌,家里厨子也做出了席面来招待宁波老家来的遗老遗少们,还腾了两间客房做麻将室,照泉和孙太太帮忙陪着客人。 两层楼的走廊里挂着沈家孩子们并兰心的书画,也有雅好丹青的客人一张一张看过去,逐一品评。新娘子兰心喝了两杯鸡尾酒,脸上泛着些红晕,她已经脱了曳地的长尾婚纱,换了件香槟色的蕾丝小礼服,抱着一大捧红玫瑰,要宾客们在自己最喜欢的作品旁插上玫瑰,好讨个彩头。照石跟兰心跳过一支开场舞后,就端了酒杯和客人攀谈,远远地看着兰心折腾。 门房有人来找照石,想是有什么贵客到了,照石三步并作两步地迎出去。 闫明穿了件烟灰色的竹布长衫,带着草帽站在门厅里,看见照石一身礼服熠熠生光地出来,当胸给了他一拳“嘿,真是个上海滩上的小开,瞧这个油头粉面的样子,都快认不出来了!”照石拥抱着昔日的教官,激动的有点想哭,他寄了请柬到龙泉寺,但也知道闫明如今是修行的人,并不抱什么能来的希望,如今真是喜出望外。“教官,既然来了,要在上海多住几天再回去呀!”闫明拍拍他的后脑勺,“得寸进尺的臭小子!” 两人谈笑着进门,照石扭头看见莲舟跟阿南两人坐在门前台阶上说着什么,莲舟的眼睛里透着精光。“莲舟,新做的洋装就这样坐地上了!你娘看见又要说你。”莲舟扭头来挤挤眼睛说:“二叔,我娘的心思都在你身上呢,顾不上说我。” 新郎官并没有太多的时间跟久别重逢的教官攀谈,陈象藩和程楠都在宾客中,看到 闫明,立即风一般把人截走了。 三个军人靠着楼梯栏杆看照石彬彬有礼地与来宾寒暄,看兰心跟父亲的美国朋友用英语攀谈,看静娴仪态万方长袖善舞,闫明掐了手里的香烟,长叹一声:“唉,照石这个傻小子,投错了胎还是入错了行。这样的人品家世非跟咱们一起血里火里地拼命,正是图什么呢?”陈象藩冷笑一声:“图什么?图的是国富民强啊!这不是你们这些军校教官教的吗?蒙的这个傻小子跟我讲什么国民革命军胜利的法宝,因为他们是爱国的军队,不是某人的私兵。你们敢说,如今的革命军不姓蒋?”程楠只好出来打圆场:“大喜的日子,说这些不吉利,不吉利!” 书画作品的玫瑰已经插好,自然是浣竹得了头彩,兰心笑意盈盈揽着浣竹的肩,吻了她的额头,送了自己的手捧花给她,祝她和正海早日婚礼,百年好合。 喧嚣的婚礼过去,到了晚间,客人渐渐散了。静娴留照泉一家住几天,照石也留下了闫明。静娴为婚礼的事情忙碌几个月,眼中有遮不住的疲态,但也不影响她在这样的日子里腰背笔挺神采奕奕。说起来,沈公馆里有近二十年没有这样的喜事了。上一次,还是静娴和沈照松的婚礼。 静娴都不记得当天的情形,只记得离家前梳头时母亲嘤嘤的哭泣,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红色。她躲在红色的盖头里上了喜轿,被人搀扶在红色幔帐的床上,她肚子饿,等着他的照松哥哥来解救。然而揭开盖头的时候,他心心念念许久的哥哥,眼里隔着层迷雾,并没有问她是不是渴了饿了,兀自倒在床上睡过去了。 她知道兰心其实与自己是一样的,飞蛾扑火般地爱上了一个并不爱自己的男人,唯一值得庆幸的,大约是照石并不会做什么抛妻弃子的恶事。 事实上,兰心的洞房之夜的确好过静娴。照石陪着姐夫和教官喝了几杯后,就被两人赶回了房间,兰心自己也喝过几杯红酒粉面桃腮地坐在床边等着。两人一起并不是第一夜了,上一次有药力的作用,这一次却是借了酒劲,也算是勉勉强强完成了洞房花烛。兰心躺在照石的胸口上,听他心脏有力地跳动,轻轻地说:“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上了,你知道吗?后来看你跟那个电影演员在一起,心里很难过。本来,我以为你离开上海,我就能忘记你,可是一切都是徒劳。从军校回来的你,更有魅力了,我无法自拔又无计可施。我总不能像那些小说里的女人一样,为了得到男人不择手段。我也是骄傲的,你知道吗?照石。” 照石觉得自己的婚姻如同大梦一场,有人算计了他,算计了沈家,他为了家庭不得不用婚姻的方式妥协,他打心里厌恶这样的妥协,但也无计可施。他翻了个身,淡淡地说:“睡吧,明天还有很多事。” 第二天一早,照石果然换了长衫,兰心也穿了那套红色的袄裙,随着家人往祠堂磕头。兰心全然地不信那些泥塑木胎,她觉得自己能在这里三跪九叩,完全是为了照石,为着这个心爱的人是跟自己一起做这件事。 静娴在一旁看的热泪盈盈,她教养长大的孩子,如今已经娶妻,她总算是对得起待她视如己出的公婆,人生的一件大事就这样圆满了。就在静娴低头用手绢展去眼角泪花的时候,照石过来,托了她的手,请她坐在祠堂的椅子上,又拉着兰心一起跪下,“新婚之日总要叩拜高堂,照石不幸父母早亡,全凭嫂娘抚养,当受我们夫妻此礼。”说罢,深深地叩下头去,往复三次。 静娴此时再也克制不住,咬着嘴唇拼命地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泪水却止不住地流下。她拉着照石,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点头,半饷才说:“好孩子,好孩子。 第七十五章 前程 三日回门之后,照石总算是有时间坐下来跟闫教官聊一会儿。 两人坐在二楼的起居室里,闫明丢了一颗烟给照石,照石左顾右盼了一下,还回去了。闫明用手指了指他,笑了笑,把烟收回去。“看起来,这姑娘不中你的意啊。你那侄子侄女倒像是新婚的小夫妻呢。”照石苦笑了一下,“这里面的事,还真是一句两句说不清。”闫明摆摆手:“我看你是书读多了,想的太多。不说这个,我是想问问你今后怎么打算?继续跟你那个姐夫混着?”照石的眼睛愈发黯然:“我上军校,自然不是为了给姐夫当副官。可是如今,竟然也不知道自己一身力气往哪里使。”闫明道:“我也看出来了,不然也不会弄一副《行路难》挂在婚礼上。” 照石婚前经不住兰心的软磨硬泡,提笔写了一副字,写到“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之时,潸然泪下。他少年读书,青年习武,自问对得起家国,然而如今竟然进退失据不知如何是好,一身文韬武略终究不愿如李太白一般过上放歌纵酒的浪荡生活。 闫明两手扣在后脑勺上,看着照石说:“我觉得程楠说的,倒是条路子。”“啊,啊,您,您知道了?”闫明顺手抄起桌上的一份报纸砸在照石头上,“胆子越来越大了啊,还想瞒着我?你看看,程楠还没长出这么大的胆子来呢,他都已经先招认了。”照石不好意思起来“我也不是刻意瞒着您,只是还没想好。” 闫明敲了敲桌子:“也没什么好想的。你姐夫那个第八军跟老蒋还扯不清官司,你无论呆在第八军还是调回第四军都是夹在中间为难,再说他们也都是沆瀣一气。国共的仗肯定要打,你留在部队也迟早跟国峰他们阵前相见,你小子也狠不下这条心。程楠也是爬的太快才一脚踩进第八军的浑水,如今他倒找了个好归宿,你不妨跟着一起去。” 闫明口中的好归宿指的是杭州警察训练学校。张少帅在东北改旗易帜之后,北洋政府倒台,现在全国算是统一在南京国民政府之下了。既然是政府,总得有自己的管理机器,因此筹备组建警察学校。程楠摇身一变成了警察学校的党代表,在训练部主任一职上想起了师弟沈照石。 照石抬头看看昔日的教官,“我不想当训练部主任,只负责教侦查或者通讯。”闫明忍不住笑了:“你找程楠讨价还价去,跟我啰嗦什么!当不当主任有什么打紧,好歹别浪费了我在你身上花的那些功夫。” 听了这话,照石也不免点头:“既然教官觉得这是个好归宿,那我就遵命了。”照石这里仿佛下了决心,闫明却反问:“你真的不考虑回来帮家里做生意?”照石笑:“我还真没想过这个,家里有嫂娘,将来正海恐怕是回来帮忙的,也用不着我。”闫明点头:“嗯,那小子脑袋瓜好使,比你强多了。”“是”照石低眉顺眼一副小学生的样子应着。 当晚,照石就禀明静娴,说打算去杭州工作。静娴问他:“几时离开,可让带家眷?”照石不好意思地笑笑:“若是去,开学时就要报到了。我还未脱军籍,军令上不允许带家眷就是不能带了。况且学校刚筹建,去了恐怕也不方便。”说完有些抱歉地看了看兰心。兰心听说他就要离开,且此前未曾透露过只言片语,有些黯然。如今摆在桌面上说出来,只要静娴点了头,也就没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回了房,照石就开始翻检在军校留下的资料。炎炎暑日,外面一丝风也没有,家里虽装了冷气,因为静娴怕夜了吹了着凉,让人在睡前都关掉了。兰心刚洗了澡就又出了一身汗,穿这丝绸睡衣,手里抓着把团扇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免抱怨:“明明有冷气,停掉做什么?这么热怎么睡的着。”照石抬头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兰心看照石穿着棉布的衬衫,领口依旧系的严严实实,发梢都滴下汗来,人却正襟危坐。她摇着扇子走过来,就要替照石解领扣:“不嫌热啊!”照石挥手挡开,“你要是热,就把窗户打开。” 兰心愣了一下,回身去开窗户,一边嘟囔:“外面也没有风,开窗户有什么用。你去楼下把冷气打开吧。”照石这次头都没抬:“不行,嫂娘怕夜里吹冷风。”兰心不满:“这么热的天怕什么冷风,冷风都吹热了。你不去,我去!” “不许去!”照石把手里的资料摔在桌上。 兰心不想新婚几日就吵架,她也瞧不上那些为了柴米油盐针头线脑吵架的家庭主妇,然而身上燥热难耐,偏照石又是这样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她稳了稳气息,还是希望通过沟通解决问题:“照石,你看看今天的温度,家里肯定不是我一个人热,嫂娘也是讲理的人,我去问问她总行了吧?” 照石看看挂钟说:“太晚了,别去打搅。你换一把大点的团扇来,早点睡。心静自然凉。”兰心终于压不住心里的火苗,摔了团扇坐在床上“沈照石,我是嫁给你做妻子的,不是你们家的使唤丫头!” 照石偏着脑袋看着兰心说:“这话奇怪,谁是使唤你了,不过是让你早点睡觉。”兰心忽地流下泪来“我祝兰心长这么大,没给什么人磕过那么多头,也是第一次给人盛饭布菜以后自己才坐下吃饭。”照石此时倒气笑了:“这算什么事,哪家做媳妇的不是这样?我爹娘都没了,你就伺候嫂娘一人倒有这么多怨气。你早上要喝牛奶吃面包,嫂娘还特意嘱咐了厨房准备,你见过谁家媳妇这样的?” 两人正为着鸡毛蒜皮的事你一言我一语,突然听到机器轰鸣,冷气来了。接着桑枝在外面敲门:“二爷,二奶奶,大奶奶说天气热让把冷气开了嘱咐您晚上拿夹被出来别着了凉。”照石起身开了门:“知道了,请嫂娘也早些休息,周嫂子也快歇下吧。” 桑枝离开了,房间里渐渐凉快起来,兰心的心也跟着房间里的温度一寸一寸地凉下去。她恨自己为这样的事情跟人争吵,但又咽不下那口气,默默地坐在床边流泪。 照石叹口气:“好容易凉快了,还不睡?”兰心咬了咬嘴唇,站起身,翻出柜子里的夹被扔在床上,随即躺下,把头蒙在被子里。 照石整理好桌上的资料,解开衬衫的纽扣,准备去洗澡。兰心隔着夹被似乎也能闻到房间里男性荷尔蒙的气息,露出眼睛,看照石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找睡衣,找浴巾,正要推门去盥洗室时,她躺在床上说:“洗发膏没了,拿一罐新的进去。”照石没搭腔,却回身从兰心的梳妆台下摸了一罐洗发膏带进去了。 照石洗了澡,裹着浴巾出来,兰心此时仿佛已经不再生气,却嘟着嘴又问一句:”你打算去杭州工作,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一声?”照石愣了愣,此前他并没有觉得这样的事情需要跟嫂娘以外的人商量,如今兰心说起来,他也觉得似乎是应该提前跟她说一声的。他眨了眨眼,说:“哦,这是我疏忽了,向你道歉。”有了这句道歉,兰心一晚上的恶气都没有了,忽地从床上坐起来,从后面搂住照石的腰,把脸贴在他光滑的脊背上。照石抓住兰心的手,摸到了多年前的枪伤,心里疼了一下,拍拍她说:“早些休息吧,早上早点起,别再让嫂娘等着你下楼吃早餐。” 兰心搂着照石躺下,用自己的指甲在他胸前画着圈:“你去杭州之前要好好在家陪我。”照石有些痒,捏了捏兰心的指尖“我过两日送闫教官回去,在他那儿呆两日就回来陪你。”兰心听说照石还要出门,赌气翻身,背冲着他,再也不想说话了。 第七十六章 补习 多年以后,兰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随手从书架上抽出来的那本《汤姆索亚历险记》对莲舟起了那么大的作用。 莲舟期末考试英文考了个一塌糊涂,因为家里忙着照石的婚事,让他躲过一劫。如今大事尘埃落定,照石自然要跟他算旧账。兰心小时候在美国的学校读书,整日里跟一帮孩子过家家酒似的玩闹,哪见过沈家这样教孩子的阵仗。看着莲舟抖着手递过戒尺,照石那边板子还没落下来,兰心就吓的心揪成一团。莲舟从小认错、讨饶的功夫一流,看出兰心心疼他,立即可怜巴巴地流着眼泪:“婶娘,婶娘,帮我说句话吧。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我好好读书,好好念英文。”照石才不吃他那一套:“教训你就是为了你错了,好好读书是该当的!”兰心便说情:“你饶他这回吧,家里事情多,没顾上管他也是有的。”照石二话不说,就抽了莲舟两戒尺:“读书是给家里读的吗?没人管自己就不念了?”又指着兰心说:“你别管,你问问他自己该不该挨打!”莲舟吃痛,嗷嗷直叫,照石更加生气:“谁惯的你这毛病,大呼小叫的,给我闭嘴!”说罢,板子就雨点般落下,兰心实在不忍,抓住照石的手:“别把孩子打坏了。你再给他个机会,假期里我给他补习补习再说吧。”莲舟见了救星,赶紧抱住照石的腿:“二叔,二叔,我假期好好补习,再不贪玩了,你饶了我吧。”照石被两人缠的没法,丢了戒尺在一旁,冲着莲舟说:“早上不许再睡懒觉,早点起来念英文,开学前我再考一次,再弄成这样,你小心了!” 莲舟从来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要躲过去今天,哪管明天要怎样呢。看照石松了口,立即站起来躲在兰心后面,“婶娘,我听话的,我跟你好好念英文。”兰心翻了书架上的《汤姆索亚历险记》想着这样的题材定是莲舟这样半大孩子喜欢的,递给他:“你先拿了这个小说去看有不认识的词就翻翻词典,不会的再来问我。”莲舟接过书,溜着墙边出了门。 照石摇头:“这个孩子,都让嫂娘惯坏了。”兰心瞪着眼问:“这还叫惯坏了?孩子吓的话都说不清了。”照石不以为然,“你瞧瞧家里除了他,谁敢拿着这样的成绩单进门的。仗着他娘疼他,一味地贪玩不用功。再不好好管管,不晓得将来纨绔成什么样子。”兰心笑了:“我也是爹娘从小娇惯的,也并没有怎样的纨绔,不是还同你一起读了复旦大学吗?可见也未必就会学坏呢。”照石想起了当年在市民大会上演讲的兰心,那个戴着蓝色蝴蝶结的姑娘,笑起来带着两个酒窝。脸上突然微笑了一下,“我们家无论如何也教不出一个敢在市民大会上演讲的孩子。咦,你脸上的酒窝怎么不见了?”兰心低了头:“要大笑的时候,才看得到。”照石心一动,捧起兰心的脸:“你很久没有大笑过了吗?” 汤姆索亚俘获了莲舟的心,晚餐时桑枝去叫了几趟都舍不得放下。最终是正海冲进房间,揪着耳朵才把人拖到餐厅。照石刚沉着脸骂了一句:“没规矩!”兰心一边端了盛好的鱼汤给静娴,一边笑:“早上还说莲舟不肯用功,恨的牙根痒,这会儿孩子知道看书了,你又生气。”静娴笑看着莲舟:“你读什么书,这样喜欢?”莲舟见静娴没生气,胆子就大了:“婶娘借给我的,英文书,很好看的。吃了饭,我给娘读一段来听。”静娴笑道:“你快乖乖地吃了饭再去用功,我也不要听你念洋文,我听不懂。倒是有空了念给你婶娘听,看你念的对不对。”莲舟趁机问:“娘,回头都要婶娘给我看功课好不好,我不要二叔看了。”照石在一旁又好气又好笑:“谁稀罕看你的功课,你就拿给婶娘看好了。我不要看功课,只看成绩单。”莲舟撅着嘴看向静娴,静娴笑:“好啦,功课有不明白的就问你婶娘去。成绩再这个样子,二叔揍你,我也不肯管的啊。”莲舟此时更是讨好卖乖:“是,母亲大人放心,儿子一定好好用功,再不进步定然负荆请罪。”正海在一旁取笑他:“你再不进步,也没什么退步的地方了。”莲舟脸上挂不住,扔了筷子,气鼓鼓地坐着,照石又要发作,浣竹忙用调羹舀了清炒虾仁给莲舟,示意让他好好吃饭,莲舟这才不情不愿,端起碗来。 吃了晚饭,静娴示意大家都留下,还叫了桑枝一起“这家里原来一直是我管着,因为有外头的生意,家里的事情,从前托了晓真,后来又有姑奶奶和浣竹帮过一段时间。如今二奶奶进了门,家里的事情就交给二奶奶了吧。桑枝回头你跟厨房、门房、花房的人都说,有什么事来问了二奶奶就是,不必回我了。”桑枝答应了,兰心有些局促:“嫂娘,我没管过家,也不知道家里的规矩。”静娴摆摆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连女工学校都管得了,何况家里这些小事。照石名下的产业,我这两日也让人理了帐,拿给你们瞧瞧。”照石忙站起来:“嫂娘,我们对生意上的事情都不懂,拿给我们也是糟蹋了祖宗留下的东西,还请您受累代管吧。”静娴却道:“不懂就学。我能替你管几天,将来还不是要还到手里,那时候不一样是糟蹋了?”接着对正海说:“你也一起学起来。浣竹的那一份我拿给你们,你们孙家在沈氏集团如今也有股份,你爹的那一份将来也是你的。还有我的嫁妆,日后自然是留给浣竹一半,另一半给莲舟。”莲舟在旁边说:“娘,我要阿南工作的那间纱厂,将来跟他一起工作。”自正海留洋,莲舟失了玩伴,倒常常与阿南一起,亲密无间。而一起工作的话,无非是小孩子的玩笑,并没有人放在心上。 静娴似乎还没说完,她低头想了想:“自从老爷离世,家里用人一向俭省,兰心你不妨看着再加些人。周嫂子以后就跟着我吧,你房里,浣竹的房里都可以添个丫头,只是选人的时候注意些品性,别回头在房里生事。”这话说出来,倒紧张的照石和正海都站起来,不敢答言。兰心却笑:“嫂娘您说哪儿的话,看吓着他们叔侄两个。回头请周嫂子给家里物色个可靠的丫头就行,也不必说是哪一房里的。照石要往杭州去,我平日也去学校工作,没有那么多事。有人在家里照应浣竹和莲舟您也就放心了不是。” 静娴点头“你说的也是,若是将来添了丁,再找人不迟。”说起家里添人的话,兰心和浣竹的脸都羞的通红。浣竹毕竟没出阁,还是娇养的大小姐,竟然跺跺脚就跑了。倒是莲舟在一旁拍手笑:“娘说婶娘添小弟弟的事呢,又没说你,跑什么呀!”照石戳着他的脑袋:“这些没正经的话就你多!” 第七十七章 往事 说完了家事,大家散去,照石陪着静娴回了房。闲叙了几句警官学校的筹备和姐姐姐夫的事情,又伺候着喝了甜汤,笑问:“兰心说睡前喝些加蜂蜜的牛乳,能睡的安稳些,嫂娘回头试试?”静娴道:“不必了,你们几个都安稳了,我也没什么睡不稳的烦心事了。牛乳是好东西,就是腥气重,喝了不舒服。兰心那孩子从小喝惯了,倒不觉得。”照石答:“是,从前我们小,不懂事,让嫂娘操太多心。您现在也好歇歇了。”静娴笑:“我就是操心的命,没个歇下来的时候。明天我让人送了账本来,晚上吃了饭你来我这里,我一点一点地交代给你。你也打点起精神来,好好学着,就当小时候读书一样。”照石陪笑:“您一说跟小时候读书一样,我这儿手心都疼起来了呢。”静娴拍他一下:”嗯,回头不用心还一样挨着,让你媳妇看了去,看你脸往哪放。”照石此时竟也像莲舟一般撒起娇来:“好嫂娘,你就疼疼我吧。瞧我刚跟莲舟瞪了瞪眼,您就舍不得了,我怎么没这个福气呢。”静娴像对孩子一样,摸了摸照石的头发:“唉,我还不是看着莲舟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你小时候要是能跟他一样嘴甜些,也得人疼啊。况且,那会儿爹还在世呢。” 照石就势把脸靠在床边跟静娴说:“我小时候挨了嫂娘教训,去跟我爹告状。我爹倒骂我一顿,说您家里祖上做过皇上的太师,如今顾家的大小姐肯教我,是我的福气,若是我不服管教,他先拿家法打折了我的腿。”静娴的目光看向远处,似乎也回忆起从前的事情,过了一阵才说:“你这个孩子,早叫一声嫂娘,怕是早疼你几年了。从前毕竟叔嫂之分,也不得亲近,你早喊一声娘,怕是早得个地方靠一靠。这也怨我,从前守着这莫名其妙的规矩,也不看你就是个半大的孩子,别人孩子啊爹娘怀里撒娇呢,你就明白继承家业的事情了。如今你结婚了,嫂娘也劝你一句,往后的日子都要自己过,你们小两口的事我也不好多管。过日子的事情都一样,嘴上多说两句好话,多得人疼。” 照石从静娴房里出来,夜已经很深了。看楼下莲舟的房间还亮着灯,猜测那小家伙还在看小说,就蹑手蹑脚地下楼去。推开房门却看小说已经扔在一旁,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着了。照石替他关了灯,就要出去,莲舟却惊醒了:“不,不关灯!”照石打开灯,看着莲舟一脸惊恐,才问:“你睡觉都不关灯的吗?”莲舟撅嘴:“自己睡就不能关。”此时照石才知,莲舟从小就跟静娴一起睡,每夜死活不肯自己回房睡。后来年岁越来越大,静娴才下了狠心把他关进自己房间去睡觉,莲舟哭闹几场才得了个睡觉不关灯的特赦。一来二去竟然成了习惯,关了灯就无法入睡。 照石摇头,真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只好替莲舟开了床头台灯,关上房间灯出去了。 第二天傍晚,照石与正海就像两个学生似的,规规矩矩站在静娴的书桌旁,听静娴打理家中各人名下的生意。兰心则坐在浣竹的房里看她画画,莲舟躺在一旁的沙发上读他的小说。他的英文启蒙不久,生词很多,总要拿来问兰心,兰心却不急着告诉他,要他自己查词典。那小说里的故事曲折离奇,莲舟顾不得一个词一个词地查,囫囵吞枣地往下念,兰心也不阻拦,由着他半猜半看。 浣竹的工笔花鸟精细可人,仕女图也温婉明媚,兰心灵机一动,去房里翻出自己收藏的美国时装杂志拿给浣竹,让浣竹比着样子画时装设计图。浣竹七八岁时就能画衣服上的花样子,这点小事自然难不住她,三笔两笔便画出来。几张图纸之后就有自己的新创作了。 兰心举着浣竹的画稿敲了静娴的门。“嫂娘,我们家里现放着这样的设计师,早该改做女装成衣的生意了。如今南京政府都成立了,仗还能打几天,军装能做几天呢!”照石又板起面孔:“家里生意做什么,还轮不到你说话。”静娴看了照石一眼,他便不再说话,静娴又转头看向兰心:“我的确有心开两条女装成衣的生产线,只是成衣要有好的设计和打版师傅才行。现在几家成衣厂互相偷窃设计稿,闹的很不愉快,官司都打到纺织工会来了。”兰心捂着嘴笑:“要么我说咱们家做这个才是得天独厚,难道还怕浣竹把设计给了别人不成?” 静娴低头想了想便吩咐:“正海,你叫了浣竹也来。”正海答应着去了。 静娴却转向照石:“成衣铺子和绸缎庄我打算都转给正海和浣竹,把工厂留给你。”照石只顾说:“嫂娘安排就好。”静娴略有些不耐:“你别一味答应,我得告诉你缘故。你宅心仁厚,不会苛待工人,我才把厂子留给你,正海那孩子关键时候出手比你狠,去管理那些铺子吧。市场上尔虞我诈的肮脏事太多,我怕你看不明白。” 正海牵着浣竹的手进来,浣竹看到母亲在她画的图样,笑的眉眼弯弯。静娴问她:“浣竹,你要接着读大学,还是愿意去成衣厂做设计。你从小画画就好,我想着婶娘帮你想的这个路子倒也不错。”兰心在一旁敲边鼓:“国内现在并没有专业的服装设计师,各工厂无非是多花钱去请些有名的画家来做设计。我们浣竹可以当第一位职业服装设计师呢。”浣竹看看兰心又看看静娴和正海,眼里都是希望的光。 静娴明白了女儿的意思,便一锤定音:“那就这样吧,家里的纺纱厂都归在照石名下。成衣厂分一间给浣竹,成衣铺子、绸缎庄都给浣竹。其他的成衣长、缫丝厂、针织厂、资产管理公司是官中财产,将来莲舟的也从这里出。我的嫁妆都参了他们祝家商业储蓄银行的股份,将来浣竹和莲舟一人一半。”照石心里一惊,大嫂竟然如此思虑周祥,祝家之前显然是对沈家产业有觊觎之心,不然也不会闹出兰心告密的一出。如今两家不但联姻,还参了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扯不清什么了。若是再来查抄沈家的财产,祝家也脱不了干系。“正思虑着,又听静娴说“照石和兰心各自有工作,这些产业若是管不了,可以自己请人照看,也可以托付给正海,你们开薪水给他也行,抽成也行,自己定吧。这事情要亲兄弟明算帐,别互相扯不清。你们定个章程,回给我知道。官中产业和家里的房子、田地就还在我名下,我这里还有姑奶奶的一些嫁妆,别的就不插手了,将来你们谁接了沈家这份家业,自然转给谁。”正要叫大家散去,她突然又想起一桩事,“广州的成衣厂卖掉了,还有些现金在账上,我想换成稳妥点的东西。都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我如今也看不出这是盛世乱世了,你们的意思呢?”照石和正海不约而同地说:“黄金” 静娴叹口气:“看来,这世事还是不太平啊。照石你多加小心,这身军装穿一天我就担心 一天。”照石局促不安,既没法表示要脱了这身军装,又无法安慰嫂娘。还是兰心出来解围:“嫂娘也不必太过担心,照石如今并不在军队里,不过是学校的教官。什么时候也轮不到警察上阵打仗啊。再说咱们如今虽不敢说家大业大,多少也算是在上海滩有个名号,有人在政府或者军队里也是个保护。”静娴哼一声:“仗势欺人的名号,不要也罢。”兰心脸白了一下,转瞬换上笑脸:“有您坐镇,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仗势欺人哪,是不是,照石?”照石惊异兰心反应,听她问自己,忙附和道:“是,照石不敢。” 第七十八章 争论 转天静娴请了照泉回来,要和她说家里的安排。 照泉进门就说:“炎天暑日的叫我来,若没好东西招待,我可要骂人的。”桑枝绞了冰手巾来给她擦汗,笑着说:“姑奶奶别急,二奶奶一早上起来就在厨房里鼓捣什么越南咖啡,说要给您尝尝呢。”照泉翘着腿坐在沙发上“大热天的,谁喝那个。让兰心别忙活了,几个孩子上哪去了?”兰心端着两杯咖啡出来:“越南那个地方比上海熱多了,咖啡自然是冰的,姑奶奶尝尝味道吧。照石陪着嫂娘往厂里去了,正海带浣竹去了百货公司,莲舟在书房读书呢。”照泉笑起来:“莲舟那小子能乖乖在书房读书?不是又触了他二叔的霉头吧。”正说着,莲舟从书房露个脑袋出来:“姑姑,你也瞧不起我。”照泉笑骂:“知道姑姑来了还不过来请安,你二叔知道了先给你两巴掌呢。” 莲舟高高兴兴地过来问了好,又就着照泉的杯子尝了两口冰咖啡,就神神秘秘地说:“姑姑,您坐着,我不陪啦,回书房看书去,跟婶娘签了契约呢。” 照泉跟兰心笑:“这孩子小时候就跟照石亲,现在跟你倒也合得来。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照石也不知道怎么教的,孩子见面就磕头,弄的我没个见面礼倒不好意思的。”兰心也笑了:“这倒是照石的风格。莲舟上学期英文没及格,他打起来真是下的去手啊,吓死我了,才和他说假期里给莲舟补习补习。”照泉见怪不怪,“莲舟那是让他娘宠坏了。你是没见过照石小时候呢,你大嫂只看成绩单前三行的,前三行上没有名字,自己举着戒尺跪在书房里请罚,打的晚上坐不下凳子,跪在椅子上做功课。”兰心听的身上打寒颤,“自己家的孩子,就不心疼吗?又不是审贼。” 照泉说:“可不是,连我们家老陈都说你大嫂的家法比他的军法还严。嗐,那是他们顾家的家风,讲究棍棒底下出孝子。我爹娘一向不大过问我们兄妹几个,弄出了我大哥那么个败家子,大嫂这也是时常警醒家里的小辈们。再者,她那会儿上有卧病的公爹,下有刚出生的女儿,还有家里的生意要照看,哪有那么多的功夫跟照石那个半大小子分金掰两。挨了打,知道疼自然就长记性。说起来,照石也是懂事的,并没跟他大嫂生分,反倒是比跟我这个亲姐姐还亲呢。” 兰心眨着眼,思索照泉的话。照泉却抬头叫人,要再添一杯咖啡。兰心起身要帮她去拿,照泉拦住她:“叫个人来就行。”兰心笑:“姑奶奶是贵客,我得亲自去。” 这家里,兰心与照泉最为投契,兰心从小受了西洋的教育讲究自由,而照泉最是不拘小节。她添了咖啡,照泉就问:“过的还习惯?”兰心点头:“嫂娘待我很好。倒是照石常有些不满意。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常嫌我小姐脾气。我并不觉得我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啊。”照泉从沙发上坐起来,看着兰心说:“你别理他,他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来。他也就是小事情上顺从大嫂,大事情上比谁主意都大呢,他那个少爷脾气上来,谁也拉不住,待我揭了了他的短,看他还跟谁说嘴。” 吃了晚饭,一家人都在客厅里闲坐。兰心因为饭前要盛饭布菜,吃的晚些,下来就晚。看静娴和照泉、照石坐在客厅里说话,就去厨房张罗泡茶切水果。照泉看着兰心的背影,指着照石说:“这洋小姐就差没跟晓真一样在你大嫂跟前立规矩了,你还想怎样!”自照石订婚,晓真这个名字在沈家就成了禁忌,照泉这么冷不丁说出来,照石一愣。静娴也瞪了照泉一眼,照泉自知失言,讪讪地笑着站起来叫莲舟,“你不是最愿意姑姑来家里的吗?今天也没跟姑姑说两句话。”莲舟乖乖地跑了来,坐在照泉和静娴中间,揽着两人的腰。静娴理理莲舟的衣领笑:“我们莲舟让他婶娘变成一只小书虫子了,整天爬在书里不出来了。” 照泉饶有兴致地问:“你下午跟我说,和婶娘签了契约,讲给我们听听是什么契约。”莲舟瞪着圆眼睛说:“读书契约。婶娘说我可以自己挑想读和喜欢读的书,随便什么时候读都可以。但是我得保证每本书读三遍,第一遍要能说出大体的意思,第二遍要弄明白所有的词义,第三遍要能逐字逐句讲明意思。每天最多可以问她十个问题,其余的疑问要自己想办法弄明白。婶娘说我读完三本小说给我看狄格斯的名著《雾都孤儿》,我若都看下来,就算通过了。她会跟二叔说不用再考我英文,也不许为英文考试的事情打我了。” 兰心端了水果盘过来“《雾都孤儿》是上世纪的作品了,你二叔自己都不一定能看下来,自然不该为难你。”照石在一旁不忿“开什么玩笑,我早看过了。我大学时也读过莎士比亚的,好不好。”照泉在一旁打趣:“是是是,你才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呢”静娴却问:“兰心,照你这么说,莲舟这英文是没有问题了?”兰心笑道:“嫂娘你放心吧,能读这样的小说,一定是中学毕业的水平,不信你问照石”照石在一旁点头,莲舟得意地搂着母亲。 兰心忙完了茶水点心,也在沙发上坐下来,跟照泉探讨:“这个是美国的道尔顿教学法。学校并不统一制定教学计划,而由学生根据个人兴趣选择课程和进度,跟老师签订学习契约。中国公学已经用过这个法子,据说效果很不错。我在莲舟这儿试了试,效果出奇地好。我想着,能不能在女工学校用用。”照泉却摇头:“这恐怕不妥。” 兰心很吃惊,从前她提出的意见和建议,照泉总是热烈地赞同,这是第一次提出反对。她带着满脸的疑问看着照泉,照泉说:“女工学校的学员都是成年人,哪能像哄着莲舟一样的教学。不过是识几个字,学点手艺罢了。”兰心不甘心:“正是因为她们不用考中学考大学,更是可以用这样的方法开拓各人不同的兴趣啊。”照泉摆手:“不过是养家糊口罢了,什么兴趣不兴趣的。”照石没参加讨论,但一直在用眼光制止兰心,兰心仿佛没看见他,还要据理力争。终于照石忍不住,叫了一声:“兰心,听大姐的。”兰溪摊着手,耸耸肩:“为什么?”这一问却把照石问住了,脸上挂不住,只说:“跟大姐这样直眉瞪眼的,像什么样子!”兰心梗着脖子说:“对不起,我只是在跟大姐讨论问题,有不同看法很正常,她还没有说服我。如果你觉得这个样子很难看,那我只能说抱歉。”说着就要起身回房去,照泉在一旁一脸尴尬,不知道要劝哪一个。 静娴端坐在沙发上,叫住兰心,“你先坐下。” 静娴这些年来越来越和蔼,很少沉下脸来说教。此时也只是平静的几个字,客厅里瞬时安静,兰心老老实实地坐下,照石也回归自己标准的军人坐姿。 静娴淡淡地说:“兰心,你的法子对莲舟来说是个好办法,你还这么教他。不光英文,其他的课程也可以。我跟他二叔都是老古板的法子,对这孩子也不太好使,大嫂把儿子托付给你了,指望你教出个高材生来。女工学校不要用这个法子,这些人今天上了课还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来,还是统一制定计划,一起教。大家坐在一块学,也算调剂工作,歇一歇。再者,你这个法子,成本高,要多请先生,这也是要考虑的事情。我沈家这是做慈善,并不是政府,改善教育的事情还是要政府来做的,你说对吗?” 她三言两语说完,还询问兰心的意思。然而听的人都觉得无法拒绝,似乎在这个家里,只要是静娴说出口的话,便是定论,没有什么可商量了。 兰心低着头,照石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嫂娘问你话呢。”她一抬头,正碰上静娴温柔又坚定的目光,也只得答应:“是,嫂娘说的是。” 第七十九章 丫头 在座的人悬着的心都稍稍放下,桑枝过来说:“我托人给家里找了个丫头,过了年就十六岁了。上午回了二奶奶,说可以,现在人来了,正好家里人都在,要不要领来见见。”静娴点头,“你带了来吧,我瞧一眼就走,有什么话,让二奶奶问就是了。做活的事情,你看着安排。” 少时,桑枝领着个小姑娘过来,头发梳的很光,在脑后结成一根长辫子,穿着白底碎花的棉布小袄,袖子只到胳膊肘,露出雪白的腕子。下面是靛蓝的粗布长裤和家常的布鞋,露着脚踝,脚踝上还有端午节时系上的五彩绳。这姑娘微低着头,静娴打量了一下,桑枝捏了捏她的手:“给大奶奶请安。”姑娘屈了一膝,抬头看了静娴一眼,道了一声:“给大奶奶请安。”这小姑娘眼睛不很大,眼角上翘,是个喜气洋洋的模样,眼眸中精光闪亮,静娴皱了皱眉问:“叫什么?”桑枝在一旁赔笑道:“穷人家的姑娘,哪有像样的名字,大奶奶给起一个。静娴转头看向兰心:”回头问二奶奶就是了。”家里的事,既然托了兰心,她不想多管,免得让兰心不好做,说完便起身要回房去。刚迈出了两步,就听莲舟大叫一声:“怎么是你!”手里的小说也扔在地上。 转身看去,只见那小姑娘跟莲舟四目相对,两人都呆呆的站着。静娴忙将莲舟揽在怀里:“怎么了?你认识这姑娘,在哪见过?”莲舟平复了一下心绪,低声说:“在福州路那儿,是她上学校门口跟我说我娘,嗯,不,嗯,就是我亲娘病了,让我去瞧瞧。” 静娴忽地站起身来,“你们是怎么办事的?”兰心如今当了家,但完全不明白出了什么问题,不知道要怎样解释。桑枝见静娴动了怒,低着头不敢说话。静娴不好冲着兰心发火,只得指着桑枝疾言厉色:“你也是我身边的老人了,堂子里的人也敢往家里领?二奶奶不明白这里头的事,难道你也不明白?还是说,你不知道这丫头的的底细?不打听明白底细的人也能用吗?我这些年是白教了你,这样子的敷衍我!我这里的事,你要是做不来,那便不用做了,卷铺盖回去!” 桑枝原是静娴陪嫁的大丫头,自小也是闺阁里娇养,不过是跟着小姐弄粉调朱。静娴当了家以后,她也是大奶奶身边的三头六臂,连姨娘晓真也要多让她半分。后来虽然丈夫早逝,也算是掌柜的当家娘子,这些年来哪有人说过这样的重话,一时又羞又怕,跪下道:“大奶奶,我也是看这姑娘可怜,才一时鬼迷心窍办了错事。您饶我这回,别赶我走。” 静娴与桑枝情同姐妹,说让她走人也是句气话,只是一句话出口,却不好收回了。照泉本是嫁人的姑奶奶,娘家的事不好多管,只是这些年来静娴内外交困,不得不求她帮衬。她四下看看,兰心是刚管家的新媳妇,照石又一向唯命是从,莲舟是个半大小子,浣竹和正海吃了饭就在房间里嘀咕自己的事,这会儿也没露过面,只得她这个姑奶奶出面了。 她扶了静娴坐下:“你这样一个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为个丫头生这么大的气。莲舟,去给你娘倒杯茶来顺顺气。”接着扶起跪在地上的桑枝,笑了笑:“你大小姐不过一句气话,瞧就吓的这个样子。这家里撵了谁走也得留下你呢,一会儿伺候她睡下的时候,好好的陪个不是”说完看着静娴:“你的大丫头,你要打要骂,自己屋里分证去,在客厅里总得给点脸面啊。就算桑枝这事情办得不好,如今是兰心当了家,也得给新二奶奶面子不是。”说完就给兰心出主意:“这事情还得你做主,让这丫头住一晚,明早打发了,再寻合适的。桑枝这边你只管扣她的月钱,过不下去的时候,你嫂娘自有体己拿给她。” 说是兰心做主,照泉已经给了收尾的方案,让不知所措的兰心心里也有了底。 一场风波就要过去,没想到,那小丫头却突然跪下大哭起来:“大奶奶,我求求您,行行好,别赶我走啊。我也是干干净净的女孩子啊。”静娴听的心烦,就要离开,却被那丫头一把抱住小腿,饶是怎样,静娴也做不出把人踢开的事情。 小丫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照泉把她拉起来,递了个手绢过去:“你说吧,有什么事情都说出来。”小丫头说:“我爹娘都死了,舅舅把我卖到那个地方去的。小时候也就是伺候那些人,替他们跑腿。莲舟少爷的娘是好人,看我吃不饱,总给我钱让我买包子,我才替她跑腿做事情。上个月,他们,他们让我跟一个不认识的大胡子睡觉,我害怕,就跑了。弄堂口那个绸布店的老板说你们家里找个丫头,才送我来的。你们别赶我走,我没处去会饿死的。堂子里逃跑的人给抓回去,也会被他们打死。大奶奶您行行好,留下我吧,我不想死,我什么都会做。”说着说着,眼泪又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莲舟认识她,也曾得她帮忙做饭煎药,听了就十分不忍,可怜巴巴地望着静娴叫了一声:“娘。”“你闭嘴!”却被静娴一句话吓的缩了回去。 兰心这样的大小姐,只见过豪华浪漫,哪听过这样的人间悲剧,仿佛小说里的情节立时变做现实,心里难过极了,甩开照石紧紧拉着的手上前:“嫂娘,咱们不能再把这个姑娘推进火坑里啊,就留下她吧。妓院烟馆做的恶,帐也不能算在他们头上,他们也是受害者。” 照石担心兰心不知情由,再伤害到静娴,要让她噤声。静娴却幽幽叹气:“如今你当家,你看着办吧。”说完环顾众人一眼,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不许她进爷们的书房,但凡进去一步,立即撵走。” 说完便匆匆地上楼去,照泉使个眼色,桑枝也赶忙跟着回了房。 第八十章 贺礼 莲舟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地溜走了,客厅里就剩下手足无措的照石和兰心。照泉回望了一眼,冲照石一摆头:“带你媳妇回去休息,从前的事情也说给她听听。当家理事的人,不知道这些渊源没法办事。” 一天里经了几件事,兰心觉得精疲力尽,躺在床上的时候也要把脑袋靠在照石的肩上,仿佛若是没有人撑一把,就不知道要掉到哪里去了。想起静娴的怒火,她还是心有余悸,照石也将前尘往事一五一十地讲与她听了。她还是觉得有些离谱,半坐起身子,问照石:“我一直觉得嫂娘是个神话般的存在,可这个事情上,未免太草木皆兵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能翻出多大的浪来。”照石半闭着眼睛:“这也是为你好。你家里那几个姨娘怎么来的?不是家里的丫鬟就是外头的舞女。”兰心翻身起来,捏住照石的胳膊:“我要是连个丫头都比不过,那也不用活着了。要靠踩着小丫头做自己的正房太太,也是没意思,那就别过了。”照石不耐烦起来:“好不好的,说这个做什么。人也照你的意思留下了,你好好看着点,别再招了嫂娘的忌讳。她在这个事情上心里有刺,你谨慎些。” 兰心给新来的小丫头起个名字唤作素绢,因为不能进书房,每日里倒无所事事。莲舟闲来无事偶尔问她几句,她总咬着嘴唇一句不答,问多了就皱着眉匆匆离开。莲舟一头雾水,那素绢却知道,静娴不许她进书房,是为了不让她单独跟家里的少爷们讲话,自然跟避瘟神似的远远躲开。 素绢在那样的地方长大,自然从小便会看人脸色,她不敢往静娴跟前去,也知道是兰心做主留下她的,所以对兰心的事情格外殷勤。弄的兰心哭笑不得,“我每日不过是泡个咖啡,读本杂志,哪里要你跟前跟后。你倒说说,你还会做什么?”素绢想想说:我会做饭,会写字,会唱曲,还会烧烟泡。”兰心一口咖啡差点没喷出去“快收了这个话,让大奶奶知道了,你在这屋里一分钟也别想呆了。”说完想想,又交待一句:“让大奶奶知道你识字就行。” 素绢不顶事,桑枝照样每天忙的团团转,往往竟顾不得静娴的事情。 静娴坐在书桌前看文件,端起茶杯来才发现,水已经干了,叫了桑枝两声也没人应。自己端着杯子出了门,看见素绢蹲在楼梯上擦栏杆,皱着眉毛说:“不年不节的把个栏杆腿来回擦什么。周嫂子往哪里去了?”素绢低头道:“小少爷说约了同学打球,找不到运动服,叫周嫂子帮他找呢。”这个姑娘聪明而乖巧,知道静娴厌弃她的出身,从不和家里其他人一样叫正海少爷、莲舟少爷,自己改了口称大少爷小少爷,连带着叫浣竹大小姐。静娴无奈,递了杯子给她:“倒茶来” 素绢倒了茶,正要退出去,想了想,大着胆子问:“周嫂子给您炖了薏米绿豆汤,已经离火吹凉了,要端来吗?”静娴点点头。不一会儿,素绢又端着个托盘进来,除了一小碗薏米绿豆汤盛在玻璃碗里,旁边还有一小碟蜂蜜。她把托盘轻轻放在桌上说:“不知道大奶奶要不要喝甜的,不敢做主,就单盛了蜂蜜来。”刚说完,就见桑枝进来笑着说:“我正担心您晚上的甜汤还没用,急急的跑去厨房,说是这丫头端走了。”静娴也笑:“等你来,只怕我就渴死了呢。”说完活动活动酸疼的肩颈,桑枝赶忙说:“您快喝,喝好了我给你捏捏。”静娴瞥一眼素绢问:“你会吗?”素绢点点头:“会的。”静娴转向桑枝:“你去歇着吧,让她来。下楼跟二奶奶说一声,回头让这丫头伺候我,家里其他的事你操心吧。她进不得书房,人又小,外头的事情倒三不着两的。”桑枝会意,退了出去。 素绢给静娴捏了捏肩颈,又打了水来伺候泡脚。照石进来道晚安时,看她正跪在床尾凳上给静娴捏脚,见到照石忙低下头去。照石笑道:“嫂娘忙了一天,原该松范松范。”静娴点头:“这丫头倒比桑枝捏的舒服。也是,她在那个地方,学的原都是伺候人的本事。”照石讪笑了一下,素绢把头埋的更低了。 暑期就要结束,照石也打点起行李准备往杭州去。莲舟的英文突飞猛进,照石也不多管,由着他撒了欢的呼朋引伴找人玩去。忽而一天莲舟回家来时,手里拿着个小包裹,递给照石“二叔,这是你的。”照石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对并蒂花开的枕套,夹着一张纸条上写着:“遥祝,新婚快乐、百年好合”那字迹化成灰照石都认得,赶忙问莲舟:“你从哪得着的,是谁送来的?”莲舟眨巴着眼睛说:“我从外头回来,门房老黄说今天有个人在门口闪了一下,丢了个包裹进来,他追出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看见包裹上写着您的名字,就让我拿进来。” 照石不置一词,卷了包裹回房间,把枕套交给兰心说:“外地朋友送的结婚贺礼,邮局今天才寄来。”晓真留下的那个字条他却小心翼翼地叠起,放进衬衫口袋里。 晚上,照石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枕侧兰心匀净的呼吸,和柔软的发梢令他更加烦闷。“既然是遥祝,可见晓真并未回到上海,送包裹来的人又是谁呢?根据门房的描述,应该是个男人,难道是国峰?” 国峰的影子在他眼前亮起来,随后又看见姜璞,还有隋教官、闫教官、恽先生。黄埔的校歌在他耳边响起,枪响了,火炮也开始轰鸣,惠州城的城墙倒了,程楠把军旗交给他,他把旗子插在城墙上。长沙城的的城墙也打开一条缺口,他跳过缺口,进了长沙城。姜璞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跑在前面,他大声叫着:“弟兄们,冲啊!”不知道哪里一排子弹打过来,血花迸射,姜璞从马上摔下来。照石一紧张,醒了。 照石坐起来,身上黏黏X腻腻的一层汗,窗外的知了还在永无休止的鸣叫。他离开卧室,开了书桌上的台灯,从衬衫口袋里摸出晓真的字条,用指甲一笔一划地刻在那八个字上。他对着灯反复看了很久,翻出抽屉里的打火机,把字条烧了。 找打火机的时候,他在抽屉摸到一个又凉又硬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毕业时校长亲自赠送的那把中正剑。黄铜的剑柄上竟然出了斑驳的锈迹,照石站起身来,想找块布擦擦那把剑,椅子响了一声,兰心在床上翻了个身。 他没再继续找,打开了白天已经理好的行李,把那把剑放在里面。回到床上的时候,兰心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怎么还不睡。”照石躺下来,搂了她一下“就睡了。”有了他的怀抱,兰心甜蜜而安然地睡去。 第八十一章 书局 照石刚一到杭州,就确认了国峰已经到上海的消息。 程楠捻着手里的烟卷跟他说:“我们俩就在火车上鼻子对鼻子的碰上了。我问他现在做什么?他说无处可去,只好做点大米生意。”照石不敢透露他与国峰之间的来往,只得小心翼翼地问“真是做生意,他没骗你吧?”程楠把烟别在耳朵后面,摘掉头上的军帽丢在桌上,挠了挠头发说:“他家里什么情况你不知道?他哪有本钱做生意?我问了问他大米的行市,倒是对答如流。车到嘉定时,他就下去了,我估摸着,他还是要去上海的。”既然程楠发现国峰身份是假,却由着他下车走掉,这是欲擒故纵还是?照石不得不追问:“你就这样让他走了,他可是共产党。回头有人知道了,你也说不清楚。” ”呸!一个战壕里蹲过的人,我还真自己把他送到警备司令部去?我程楠这张脸还要不要?我前脚把他送去,你沈照石后脚就能撂挑子不干,你们俩好的穿一条裤子,别以为我不知道!”说完他拍拍照石的肩膀:“我程楠原本就是街头上打架斗殴的小混混,蒙校长不弃,上了军校当了军官,这辈子对他老人家感恩戴德。共产党要跟他对着干,我也不能答应。可是咱也是讲义气的,都是老同学,我不能下这个黑手。不过照石,你若能见着那小子,也劝劝他,这是何必呢。一个吃不饱饭的土包子,上了军校才挣了饷银,刚吃两天饱饭又跟自己小命过不去。” 照石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答程楠,甚至觉得他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只是他们每个人都活在不同的世界,不一样的逻辑当中罢了。 相较于国峰,他更担心晓真的处境。原本他们两人在一起,还相互有个照应。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晓真应当是与国峰分开行动了,究竟是为什么?是工作需要,还是他们有人暴露了,又或者晓真已经?照石不敢想下去,真想立即回到上海,把那个李国峰翻出来,好好问问他,晓真到哪去了? 一连几夜,照石都会从噩梦中醒来。他梦见年轻的晓真,穿着洋红色的袄裙,哭着跟一个男人拜了堂,那男人的背影好像是他大哥。他梦见他们一起私奔,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跑,晓真赤着脚,一会儿就跑不动了,他背着她,气喘吁吁。有人抓住他们,大嫂把他关进祠堂。他梦见晓真跟李国峰一起,有人在暗地里放了冷枪,晓真中子弹,软绵绵地倒下去,她笑着,嘴角上有血,她说:“照石,再见了。” 辗转几晚以后,照石收到了兰心寄来的家信,无非是家长里短纺织厂、女工学校以及莲舟的英文。不过一个小小的细节提醒了他。兰心在信中说,嫂娘无意间看到了晓真送的枕套,夸上面的绣活漂亮,自己要了去。因此要他问问看那朋友是在哪里买的,想要给嫂娘绣些其他的东西。 照石明白,嫂娘是看出了绣活的主人。晓真在家时,静娴身上的一针一线都是她亲自操持,真能认不出那熟悉的针脚呢。这枕套说明,晓真活着,她可能是跟国峰刚刚分开,也许两人是分头来了上海也不一定。对,如果晓真有什么以外,国峰会想法子告诉他的。想到这里,他终于有些释然。 莲舟没了二叔和哥哥的管束,在家里过的愈发自在。不是在院子里招猫逗狗,就是叫了阿南来家里玩。阿南没怎么上过学,就只跟着女工学校的母亲认识几个字,自从他救了莲舟回来,就成了沈家的座上客。静娴也乐于让莲舟交他这样穷苦出身的朋友,也知道些世事维艰、生活不易的道理。莲舟对于这个朋友,一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自己从学校里学的那些本事都教了他,还把从二叔和哥哥那里学来的长拳、擒拿,一样一样地教给阿南。 经过了这个假期,莲舟又开始琢磨教阿南英文了。“这个太难,我不学了,再说我一个学徒工,学洋文有什么用?”莲舟说:“你可不知道,有好多好看的英文小说可以读啊,比什么《儿女英雄传》《说岳全传》都好看呢。”阿南撇嘴:“你讲给我听就是了,我才没功夫读那个。”说着就站起身来拉着莲舟:“你还是再教教我小擒拿吧。我瞧着咱们家纱厂外面几个小瘪三不顺眼,老想欺负年轻女工,回头好好整治整治他们。” 莲舟有些泄气:“你不肯学这个,我这个本事不是白费了。”阿南突然灵机一动:“怎么白费了呢,回头我带你去个好去处,管保你这个本事用的上。”莲舟立即来了神:“什么地方?你快带我去。”阿南神秘地说:“光华书局”莲舟听了直摇头:“福州路那家?”阿南点头:“对呀对呀,就在报馆街。”莲舟一扭身子背过脸去:“你快别害死我了,要是我娘听说我跑去福州路,还不打断我的腿。” 阿南不以为然,“难道你还一辈子不往那里去了?你们家难道不去丹桂和天蟾听戏的?你讲讲清楚是去书店看书,你娘肯定愿意的。” 莲舟眨巴眨巴眼睛,“嗯,我跟婶娘讲一声去书店看书,婶娘同意过的,回头我娘也不会说我。”突然他又饶有兴致地问题:“哎,你怎么想起带我去书局的?那有什么好玩的吗?”阿南笑:“有个小秘密我还没告诉你呢,我现在不在纱厂上班了。现在去报馆做了排字工,排字工得识字,薪水就高些。”莲舟瞪大眼睛问:“啊,那你去哪了?我特意让我娘把你上班的纱厂留给我,将来好跟你当同事呢。”阿南用脚尖蹭了蹭脚下的地板:“算了吧,那也是老板和工人,什么同事不同事的。”莲舟听了很不满意:“我一直当你是最好的朋友,你说这个话有多没意思。”阿南说:“我也是才明白的,在现在这个世界上,人和人生下来就有很多不同。比如你是董事长的儿子,我是女工的儿子,咱们两个再要好,将来也是不同的路子,你还是董事长,我还是工人。”莲舟听他讲这些,只是说:“你知道的,我并不是我娘亲生的。”阿南点头:“就是这样,你亲娘生了你,但他是堂子里的人,就不能住进这个公馆里,你得管别人叫娘。”莲舟仿佛觉得并不是这样,但又不知道如何解释和辩驳,只得转移话题:“你还是说,那书店有什么好玩的吧。” 阿南才告诉他:“书局常有书要送去我们那里排字的,我认识老板的秘书,她说要找些懂外文的人帮他们翻译洋人写的书。我想,你洋文讲的那么好,肯定可以的。那秘书是很好的一个人,说话特别和气,我带你找她去。” 第八十二章 编织 顾晓真做梦也没想到,阿南说的那个能讲洋文的年轻人是莲舟。晓真离家时,莲舟才是个刚刚上学的孩子。她仿佛还记得莲舟拉着他的手嚎啕大哭的样子,如今这孩子个头超过了自己,白皙的皮肤和闪亮的大眼睛昭示着他沈家人的血统,唯有额上垂下的一绺卷发,让晓真想起那个叫翠云的女人。 莲舟还没来得及叫出姨娘两个字,被晓真一把拉进办公室的里间,又慌慌张张地吩咐:“阿南,你去帮我到楼下盯着点,不要让人上来。”阿南答应着去了,她才返回房间,反锁上门。莲舟脑子里全是疑问,呆呆地看着晓真,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晓真抓着他的胳膊说:“莲舟,你听好了。回去不要跟任何人讲你看到我在这里。也不要跟任何人说你认识我,阿南也不可以。” 莲舟点点头,却问了一句:“姨娘,你是共产党吗?”晓真大惊:“谁告诉你的?”莲舟坦白:“我知道阿南的师傅是共产党,阿南总是去会乐里,我娘也让人抓走了,说是共产党。她和我说你跟二叔是好人。我猜你和二叔也是共产党。”晓真没有直接回答,却立即澄清:“你二叔不是。”莲舟没再纠缠她和照石的身份,反问:“我娘呢?我是说,我亲娘。”晓真想起在南昌小酒馆里照石的质问,只得含糊地说:“你娘,算是吧。”仿佛她这样承认了莲舟亲娘的身份,那可怜的女人就算是死得其所了。 晓真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告诉莲舟:“你如今是个大孩子了,有些事情很危险,你应该知道的。快点回家去吧,别在外面乱跑了。”莲舟左顾右盼了一下:“可是,我是来拿书稿的。”晓真摇头:“算了,这个事情你不要做,快回去。”莲舟耸了耸肩,这个动作是他最近跟兰心学的,“你之前并不知道要来的人是我啊”晓真点头,“所以,这个工作并不是一个特别秘密的和特别危险的事情,只是需要懂外语,对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莲舟接着说:“所以,我觉得我可以做啊。我保证不告诉别人我认识你就可以了。我只是从光华书局的老板秘书这里带走了一些书稿翻译。你瞧,阿南带我来了这里,我们俩在屋子里说了很久的话,但是我空着手回去了。这样,他反而要问我,跟你说了什么,要问我们之前是不是认识。” 晓真觉得自己刚才是太紧张,以至于脑子还不如一个孩子清醒,莲舟的话显然很合理,她点点头,松了一口气。从抽屉里翻出一些书稿,问莲舟:“德文、法文、英文,你选一个?”莲舟说:“我只能看英文的,法文只学了一点点,德文不会。”晓真放松下来,怜爱地看着眼前的孩子,揉了揉他的脑袋:“小淘气都会翻译英文了,真厉害!”莲舟立即变回那个调皮的孩子学着她的腔调说:“姨娘都做书局秘书了,真厉害!”晓真笑了,问他:“英文这么好,是二叔教的?”莲舟撅了撅嘴:“才不是,是婶娘教的,婶娘是复旦大学外语系毕业的,会好几国语言,比二叔强多了。”晓真心里怅然若失,喃喃地问:“你二叔,挺好的吧?”莲舟一边低头翻着手里的书稿一边说:“挺好的,他去杭州工作了,不在家。这样就没人天天管我,不是最好的事情吗。我娘也挺好的,正海哥和我姐订婚了。其实我真希望婶娘赶紧生个小宝宝,这样我就不是家里最小的那个了。” 静娴、浣竹、正海和照石,这些面孔都在晓真的脑海里旋转,她知道自己无论去了哪,做了什么,都没法忘记沈公馆里那些熟悉的面孔。 然而莲舟的希望落了空,兰心并没能成功地怀孕,此时照石却远在杭州。静娴安慰她:“这事情也急不得,你们还年轻,这是迟早的事情。照石寒暑假总要回家来的。”转过头来又偷偷地吓唬浣竹:“你们俩才订了婚,说好要等正海毕业才结婚的,不许你们干出格的事情。”浣竹哭笑不得,正海远在日本,他们能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呢。 两人订了婚,感情仿佛就不一样起来。从前的浣竹,一时见不到正海就会不安,独自坐在房里,只要听到外面声响,就觉得是正海来找她。如今却不这样了,她知道这个人是属于她的,她只用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就会回来,会坐在她身旁,给她端茶倒水,铺纸磨墨。她是顾静娴的女儿,骨子里与母亲一样的要强,虽然口不能言,却不愿意处处受人照顾,能自己独立完成的事情从不假手于人。唯独对待正海,她放心地做她的公主,将他的赞美、他的照顾、他的怜惜统统收下。 浣竹现在每日去成衣厂上班,看师傅拿了她的设计稿去打版,或是坐了汽车去家里的绸缎庄看新料子。沈记绸缎在法租界有很大的一间店面,离孙家很近,她也时常去拜望孙太太。孙家已经搬离了从前的石库门,在法租界买了一栋小小的洋楼,虽比不上沈家花园公馆,也俨然是富贵气象。 孙太太见了浣竹,乐的合不上嘴。唤了家里的老妈子来接了浣竹的大衣帽子手提包,又自己忙忙叨叨地去沏茶。浣竹拉住她的手,笑着摇头。转眼瞥见沙发上织了一半的毛线衣,孙太太笑:“这是给他爹的,正海的我早就织好寄去日本啦。这是纯毛的毛线,穿上隔潮气,正海说他那个地方潮气大。”浣竹心念一动,厂子里的女工休息时常常织毛线,总是为着家里男人或者儿子,她也想给自己的男人织样东西。想罢,自己偷偷地笑了笑,把毛线针递给孙太太,坐在旁边静静地看。 孙太太有了些年纪,未免嘴碎,一边织一边说:“我最近常跟他爹念叨,人这辈子真是说不清楚的。我跟他爹都是家里人,你们现在年轻人不知道,我们那时候就说叫家生的。我随着太太嫁到沈家,又经太太做主嫁给他爹。原本觉得沈家人待人宽厚,这辈子老老实实在家里做活就是了,没想到遇见大奶奶这样一个菩萨。我总说正海,你呀,本来就是个奴才命,你瞧现在也成个出国留洋的大少爷了。我听新来的那个素绢一口一个大少爷的,我都替他不好意思。” ”二爷来家里提亲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担心大奶奶是要我们正海入赘的,要说这也没什么。可是浣竹你知道的,正海上面三个姐姐,我就他一个儿子,我们孙家总要延续香火的是不是呀。要是我家里娶媳妇,总得我们上门去提亲,但又不好意思的,毕竟你是东家大小姐,我们正海太高攀了。结果二爷说,正海也是叫他一声二叔的,他是来帮正海娶你过门呢。哎哟,我都不晓得说什么好。他爹一晚上就说我,就知道胡思乱想,一点不懂大体。那是哟,我就是个丫鬟命,哪能跟大奶奶一样的。“ 浣竹始终低着头,笑眯眯地听着孙太太的唠叨,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孙太太手中交错的毛线针和辗转跳跃的毛线。她没想过孙太太说的那些,没比量过自己和正海的身份。在她心中正海就是正海,是她见过的对她最好,最有学识才华的男人。风度、睿智、才华、责任所有的赞美之词,都可以毫不吝惜地放在这个人身上,在她心里,无与伦比。十年前,那个皮肤黝黑的男孩子接过她手里的书包挎在自己肩上的时候,仿佛她的心就随着一起了。 第二天,浣竹就出门买了毛线和签子回去,准备要织条围巾给正海。她已经记住了孙太太织毛线的方法。但是把针和毛线放在一起的时候,又傻了眼,这最初的一行,是怎样织起来的呢。浣竹摆弄着毛线,左思右想,她也不好意思去问孙太太,免不了要被笑话一番。若是问桑枝,又恐怕她要代劳。而母亲和婶娘,是和她一样的大小姐出身,这样的事情恐怕都不会的。不过,婶娘虽然不会,大约是会有解决的办法,于是,浣竹抓起纸笔,去敲了兰心的门。 兰心看了浣竹的疑惑,笑着说:“你找我可找对人了。”浣竹盯着兰心,很吃惊的样子,没想到兰心还会织毛线。兰心大笑:“你想哪去了,我可不会。可我知道哪里教这个啊!”她翻出书桌上的《艺术生活》杂志:“喏,拿去看吧,上面有教怎么弄的。”浣竹拿过杂志就要走,想了想,在纸上写了一句:“我学会了教给你,给二叔织。”兰心说:“你二叔可没有你和正海那样罗曼蒂克,我织给他,他倒要说,哪有军人戴这个的。我才不枉费心力。”浣竹促狭地笑笑带着杂志飞走了。 第八十三章 接风 正海放假回来,站在公馆洋楼的门口时,浣竹捂着嘴笑了。待正海走进客厅向静娴和兰心问好,静娴也笑着问:“你这个孩子,怎么留个洋回来倒土气了些,从哪弄了这样一件棉袍穿着。”兰心道:“嫂娘,你看错了。棉袍不打紧,为的是配脖子上这条围巾呢。” 浣竹撅嘴看了看打趣她的母亲和婶娘,要接过正海的箱子。箱子很重,她没拎动,正海抓住她手腕:“你别动,我来。”兰心道:“正海,客房让人收拾过了。你的箱子拎去浣竹房里吧,反正你整日长在那屋里,客房也就是睡一觉。”浣竹一面向婶娘跺脚,一面拉着正海的手回自己房里去了。兰心向着静娴笑:“这两个孩子也不知道每天在一起都做什么,怎么就没有腻烦的时候呢。”静娴却道:“你拍个电报到杭州去问问,照石要什么时候回来,远在日本的都到了家,他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兰心答应着去了。 素绢正在她房里,蹬着凳子擦墙上的结婚照。兰心道:“还没到过年,你倒在这儿扫上房了。”素绢从凳子上下来:“二爷就要回来,我不得进这屋子里来了,周嫂子又忙,我怕她顾不上,提前擦出来。”兰心点点头:“你倒勤谨,我跟二爷也不在意这些,你伺候好大奶奶就是。” 到了晚间,静娴自有家宴与正海接风,这晚餐也自然是要请了孙太太和孙襄理来的。兰心照例与静娴盛了饭端去,又帮着布了几道菜。浣竹却有样学样地盛了两碗饭给孙襄理和孙太太。孙太太说:“还没过门,哪能就这样的。”孙襄理在一旁瞪着眼:“过了门也不行,哪能生受了大小姐。”静娴笑:“她一个小孩子,怕什么。这是着了急要做你们的媳妇呢,从小到大,也不见她给她娘盛碗饭来呢。”浣竹羞的满脸通红,却被正海笑眯眯地拉在一旁坐下,道:“明天儿子跟浣竹去趟成衣厂,我前些日子琢磨了一些小改造,对咱们的机器恐怕是有用处。”静娴点头:“咱们家这点事也就指望你操心了。你二叔整日里不着家,在外头打打杀杀的。莲舟这孩子总也长不大,就你知道替娘分担。”莲舟在一旁说:“娘,你就疼哥哥姐姐,总说我。” 孙太太笑:“哎哟,莲舟少爷,这家里头,要说你娘疼别人不疼你,大家都要笑掉大牙的。”静娴偏头看了看莲舟,“要不怎么说长不大,但凡要夸别人几句,他必要站出来给自己也争点回去。莲舟今年也乖了不少,读书的事情有长进,这下该盼着二叔赶快回来了。从前呀,又想二叔回家来,又怕二叔回来问功课。”兰心正坐在莲舟旁边,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你二叔后天就回来,你念法语给他听,他都不懂的,再不能说你了。” 静娴突然想起照石当年选大学专业时自己说的话,低头笑起来“当年照石问我他读外语专业还是机械专业,我让他自己随便选就是。还说,我看正海应该读机械,莲舟适合读外语。这样看来,倒是都应验了。”莲舟却来了精神:“娘,你说的不对。二叔那么古板就该读机械专业,正海哥哥才应该读中文系,你没听到他念给姐姐的那些诗,酸的哟”正海在一旁瞪他:“臭小子,下回再发现你偷听,看我不揍你!” 两天后的一大早,莲舟就冲进餐厅,“早餐好了吗,快拿来,我吃了饭去火车站接二叔”素绢低着头给莲舟端了一杯牛奶和两片烤好的面包,莲舟推到一边:“我不吃这个,这是婶娘的。”不得已,素绢才说:“粥还在熬,看小少爷着急,就先热了这个,这个快些。”莲舟趴在桌子上笑:“我以为你跟我姐一样呢,原来会说话啊。”素绢抿了抿嘴,回厨房去。莲舟一边喝牛奶一边叫:“外面天阴阴的,看起来就冷,你帮我找找帽子和围巾啊。”素绢道:“小少爷,您的帽子和围巾在房里,我去不得,一会儿叫周嫂子给你拿。”莲舟撑着脑袋说:“这倒奇怪了,你站在这儿跟我说话倒没事,我人又没在屋子里,怎么就不能去拿一趟。”正说着,桑枝进了餐厅:“我的莲舟少爷,你就别无事生非了,回头让你娘知道,不但这丫头呆不下去,你也脱不了干系。大奶奶还没下楼,你这里牛奶都喝上了,回头也得落一顿数落。”莲舟抓着桑枝的袖子说:“周嫂子,你现在跟我娘一样,管的可多了。”桑枝拍掉他的手:“你娘就是管你管的太少,才这个样子,反正给你做规矩的人今天就回来了,真是阿弥陀佛。”莲舟把最后一块面包塞进嘴里:“不许跟二叔告状啊!”说完急匆匆到房里拿了帽子和围巾出了门。 莲舟见到照石十分兴奋,仍然像小时候一样扑上去搂住二叔的脖子,照石当胸给了他一拳,“大小伙子了,还这个样子”莲舟也不躲,“二叔你看我是不是变结实了,挨你一拳也可以纹丝不动”照石揉了揉他的卷发:”嗯,有进步,走吧,回家去!“ 在路上,莲舟把照石的军帽扣在自己脑袋上,不断地问问题:“二叔,你有没有带礼物给我?”“你们警官学校都教什么课程?”“警官学校的学生学多久可以毕业,毕业以后就是做警察吗?”“你不是军人吗?为什么是军人来教警察?””二叔,你在学校教什么课程?“ 照石睁了睁半闭的眼睛“我教侦查学”,“侦查?怎么侦查?”照石笑了:“靠眼睛观察、靠脑子思考,把有用的线索串在一起。” 莲舟来了精神,“你举个例子,怎么观察?”照石笑着说:“比如,我通过观察知道你这个学校读书很用功,考试成绩也很好。我还知道你今天早上没等着你娘一起吃早餐就跑出来了。”莲舟摇晃着照石的肩膀说:“你快说,快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照石闭上眼睛,卖个关子不回答他,任凭莲舟急的在车里上窜下跳。进了家门,照石扫了一眼家里的状况,就跟莲舟笑:“好了,你娘也没在家,本来要押着你去问了安再告诉你答案的。”莲舟愈发按捺不住“你怎么知道我娘不在家的,我都不晓得啊!”正说着,素绢来接了两人的大衣,回道:“大奶奶带着大小姐和大少爷出门了,说是要去厂子里看看,下午有个慈善游园的活动也带着大小姐和大少爷一起去。二奶奶早上接了亲家太太的电话,说是知道二爷要回来,亲家太太那边有些东西要拿给二爷,叫二奶奶回去取一趟。二爷把行李放在门厅里就行,一会儿我让周嫂子给拿到屋里去。”照石说声“不必”莲舟笑着说:“原来不光会讲话,讲的还很明白呢。” 照石拍了莲舟一巴掌:“从哪儿学的这个轻佻样儿。我告诉你,少跟素绢这么说话,别惹你娘不高兴,又给人家找麻烦。去,你把箱子给我拎屋里去。”莲舟伸了伸舌头,乖乖地拎着照石的行李上楼。 素绢又低着头问一声:“周嫂子出门买东西了,二爷用了饭没有,要不要叫厨房做点。”照石摆手,“帮我泡杯咖啡,家里有现成的点心就拿两块来,没有就算了。”说罢,迈着大步,噔噔噔地上了二楼。 第八十四章 侦查 莲舟归置行李,见他进门又迫不及待地要问问题。素绢端了咖啡和一块沙琪玛敲门,照石使个眼色,莲舟乖觉地开了门,替他把咖啡和点心端进来放在书桌上,就又眨巴着大眼睛望着。照石终于忍不住笑了,“好。我说给你听。第一,你这么积极地去火车站接我,路上也没有特意地转移话题,说明你考试成绩不错,不怕我问;第二,你皮肤比往常白了,说明没有天天跑到外头去疯玩;第三,你身上这件衣服我之前没见过,应该是今年新做的,但是右手的袖口已经磨的发毛,说明你经常伏案写字。既然这么用功,当然成绩不错。”莲舟想了想:“也许之前婶娘写信告诉你了呢,你快说早上的事。”照石说:“我的火车是早上八点到上海,你搂着我的时候,发现你的围巾有点湿,那是你鼻子里呼出来的气,说明你已经等了一会儿了。咱们家到火车站坐汽车要差不多半个小时,说明你七点半之前就离开家了。通常我们家里是七点半钟开早饭,可见你开饭前就跑了。”莲舟问:“你怎么知道不是我没吃饭就去接你,又或者我娘今天知道你要回来,下楼早呢?”照石大笑:“你要是没吃早饭,难道不应该在路上就要我陪你吃生煎吗?”说完喝了一口咖啡说:“你的帽子和围巾不是一套,说明你走之前没见过你娘,不然她不会让你这样出门的。臭小子,下回再这么没规矩,可小心了!”莲舟根本不在意二叔的威胁,反正这样的话,他从小到大听了很多,还是饶有兴致地问:“你怎么知道娘不在家的?”照石反问:“你说呢?”莲舟挠挠头:“门厅里的大衣?”照石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对嘛”莲舟却说:“门厅里好多件女式大衣,我都分不清是谁的,她们每人都有好几件。” 照石嚼着沙琪玛教育莲舟:“所以说,你得平时注意观察才行啊。除了大衣还有别的线索,你肯定看见他们的拖鞋都在门厅里,但是平常穿的鞋子也在,说明今天有特殊的活动。而且,你娘和你姐姐平时用的手提包没有拿走,说明不是去厂里和百货公司,是需要特殊装扮的活动。而你婶娘的手提包却不见了,大概他们不是参加同样的活动。”话还没说完,莲舟就问:“那正海哥呢?”照石刮了刮他的鼻子“你姐姐都出门了,正海还能在家呆着吗?好啦,今天的问题结束,拿你成绩单来看!” 莲舟嘟囔着:“都说我成绩不错了,还是要看成绩单。”照石忍着笑,板起脸来问:“怎么?考的不错有什么不敢给我看的,要么你就把成绩单和戒尺一并拿来。”莲舟跳起来:“你干嘛?我都考到前三名了,还要怎样?”照石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让你拿来给二叔高兴高兴,瞧你这个样子!” 莲舟拿了成绩单来,照石满意地捏了捏他的脸:“假期也别一味地看小说,把数学书拿出来温习一下,就数学差些。”莲舟不敢反抗,嘟着嘴答:“知道了。”照石突然饶有兴致地问:“就要读高中了啊,将来上大学想读什么专业?”莲舟二话不说:“外语专业啊。我现在已经在跟婶娘读法文了。其实二叔,我也想读军校,但是娘肯定不答应。我没你胆子大,不敢离家出走。”照石点头:“嗯,走了我也能把你抓回来。” 叔侄两人聊的正欢,素绢敲了门在外面说:“二爷,大奶奶刚来电话,说天气不好,游园会改在华懋饭店做慈善酒会,要您和二奶奶也一同去。大奶奶并大少爷、大小姐的礼服我一会儿熨好交给您,要您带到厂里去。”照石答应了,转头问莲舟:“你要不要去?”莲舟摇头:“无聊死了,我才不去,我下午找阿南玩去。”说完开了门向楼下喊一声:“素绢,不用给我留晚饭,我在外面吃。”照石在他后面说一声:“晚上八点以前要回家啊”莲舟匆匆跑出门:“我知道啦,二叔。” 莲舟叫了黄包车往光华书局去送书稿,他已经来过几次,都没有见过晓真,总是一个店员拿给他新的稿子。今天天气不好,天色阴沉沉地,像是就要下雨的样子,莲舟推开吱吱呀呀的店门,看书店里昏黄的灯光下笼着一层寒雾。柜台旁边的煤炉子还在烧着,炉子上的水壶滋滋作响,炉子热气有限,暖不了整个屋子,屋子里一个客人都没有,显得愈发冷了。 莲舟缩缩脖子,往柜台里看了看,那个熟识的店员并没有在。他看到柜台后通往二楼办公室的楼梯,就是上次跟晓真见面的地方。他轻轻地上楼,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当街开枪?不行,这太危险了,随时会被巡警抓住。”这是晓真的声音。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不及了,他要是这次跑脱,去了南京,我们的损失可能会更大。”晓真喃喃自语:“起码得有什么声音做个掩护,让巡警晚些发现。”房间里的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莲舟敲了敲门,晓真开门时愣了一下,还是让莲舟进去。并对屋里的男人说:“这是沈莲舟,是照石的侄子。”那男人看着莲舟笑了笑:“嗯,是有点像。”莲舟的眼睛瞬间亮了:“你认识我二叔?”那人点头:“认识啊,我跟他是好朋友呢,我们是军校的同学。”听了这话,照石放下心来,不好意思地说:“刚才你们说话我听到了,你们要打死谁?”晓真想要找个话搪塞过去,那个男人,就是李国峰,却冲她摆摆手,看着莲舟的眼睛说:“我要打死一个叛徒,因为他的叛变,我们很多同志都牺牲了。”莲舟并不完全了解两党的过往和争端,但说起叛徒,总是一个该被唾弃的名词。他仰着脸说:“掩护枪声很容易啊,放鞭炮就好了。”国峰很惊异莲舟的聪颖,接着问:“还没有过年,放鞭炮也很奇怪啊。”莲舟不以为然:“结婚啊,结婚不是要放鞭炮的吗?”在莲舟的提示下,李国峰心里已经计划了一个完美的刺杀方案。 晓真给莲舟雇了车回去,又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多加小心,不要让人知道她和国峰的情况。莲舟点着头说:“姨娘,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得走了,二叔让我八点之前回家的。” 办公室里,国峰和晓真说:“莲舟这个孩子可靠吗?”晓真点头,“他对我给他的这些进步书籍很有兴趣,只是因为我们关系特殊,我始终没有正式跟他谈过相关的事情。只是派排字厂的阿南侧面做些工作。”国峰说:“如果能争取到,这孩子将来就向你汇报吧。有机会,我还是想见见照石,也再争取争取他,他当年还是很倾向我们的。无论成功与否,他们叔侄二人都分成两条线,要互相保密。”晓真严肃地回答:“我明白。”说完,她又关切地看看国峰:“如果联系上照石,请他帮你找个大夫看看吧,你这个病也不宜拖的太久。”国峰摆摆手:“这个我知道,你不用操心。” 三天后 照石与莲舟在客厅里抢着看一份报纸,上面有共X党投诚人员被离奇枪杀的消息。照石浏览了一遍就丢在一边,骂了一声:“酒囊饭袋!”莲舟把胳膊撑在二叔的大腿上问:“二叔,你说谁?”照石白他一眼:“还能说谁,那帮巡警呗,自己抓不住凶手,还说人家作案手段离奇,这有什么离奇的?”莲舟心虚,问一句:“这个是挺离奇啊,枪杀的,怎么没人听到声音。”照石指了指报纸说:“你没看到报纸上说,当天隔壁有人结婚,凶手肯定是在鞭炮声里开枪啊。没准,这婚礼根本就是个幌子,我要是巡长,就赶快去找找当天结婚那家还在不在。要是不在了,就到附近的轿行去问问,看看最近都谁雇了花轿。要我说,坐在花轿里的新娘子最可疑。”莲舟平定心绪,换上一副谄媚的表情:“二叔,你太厉害了。你不要去捕房跟巡长说说这个吗?”照石啐一口“谁管他们这些闲事,那叛徒本也不是什么好人,死就死了。我学生要都笨成这样,一个一个的考试都别想及格。”莲舟继续腆着小脸说:“等二叔的学生都做了警察,这样的案子肯定很快就破了,嘻嘻。” 照石狐疑地看着莲舟:“你小子今天一直拍我马屁,想要干什么?”一句话倒把莲舟问愣了,转瞬便笑着说:“我看中了百货公司一支金笔,娘说我小孩子用那个浪费,不给买,就来求二叔啊。”照石拍拍他:“那你可求错人了,二叔现在一个月没几块饷银,买不了那么贵的金笔,你倒是求求你姐姐去,她现管着绸缎庄和成衣厂,她才是大财主呢。”莲舟松口气,装模作样地找浣竹去了。 第八十五章 策反 莲舟离开客厅,照石才又拿起报纸,细细地研读那篇报到。正看着,客厅里的电话响了,照石拿起听筒,里面滋滋啦啦声音很不清楚,他嘀咕了一下,要叫电话公司的人来看看线路,就听那边有个声音问:”请问沈照石在吗?”尽管电话那边的人刻意改变了声线,照石还是在第一时间猜了出来,他捂着听筒四下看了看,客厅里并没有别人,只有桑枝和素绢在来来往往地干活,他立即眉毛都拧在一起问:“你有什么事,快说。”国峰在那头轻轻地笑了一下:“下午三点,红宝石咖啡厅,请你喝咖啡。” 照石担心引起别人的注意,没有穿军装,也没叫自己家里的汽车。而是换了长衫礼帽,叫门房雇了辆黄包车出去了。他刚坐下,李国峰就进了门,坐在他面前笑:“两个大男人坐在这儿喝咖啡,是不是有点奇怪。”照石点点头,国峰当机立断:“那就换个茶社听评弹吧。” 茶社里是红极一时的姚荫梅在唱新本子《玉连环》“眼看今来古往,滔滔绿水长流。光阴瞬息不停留,回首青山依旧。月白风清美景,良辰春尽冬秋。人生何必苦忧愁,且把新词侑酒。” 国峰听罢一笑,端起桌上的茶杯,:”以茶代酒啊,先祝你新婚快乐!”照石白他一眼:“酸文假醋,有事快说。” 国峰笑道:“程教官没跟你说什么?你倒让我先说。”照石急问:“我问你,晓真呢,你们一起来上海的?”国峰拈起桌上一颗花生丢进嘴里:“你都结婚了,操心晓真干什么,啊!”照石脸红起来,不耐烦地抢过桌上的干果盘:“你能不能有点正经的。我再问你,你来上海干什么,报纸上的那桩案子,是不是你干的?”国峰嚼完了嘴里的花生,冲端着点心的伙计道:“切一盘水果来。”伙计点头:“好的先生。”说完看着国峰,国峰看向照石,照石无奈,从兜里掏出两块钱丢给伙计:“再换一壶好茶。”国峰眯缝着眼睛说:“这才有点训练处处长的样子啊。”照石皱着眉问:“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 国峰这才正经点:“哎,哎,老同学见面,你老板着个脸,那么严肃干嘛。我回上海工作了,晓真也回来了。”“工作?什么工作?”国峰白他一眼“还能是什么工作,地下工作啊。”照石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茶碗跳起来,要不是邻桌的人看着他,他差点就一把抓住国峰的领子质问他了,此时不得不压低声音问:“晓真在上海演过电影你知道不知道?她回这里能做地下工作吗?被发现了怎么办?” 国峰把脑袋凑过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实话告诉你,我们上海的组织被叛徒出卖了,一大批同志被抓,整个组织都瘫痪了。晓真在上海生活过,对这里熟悉,也能讲上海话,相对来说好掩护一些,就是电影演员的身份有些麻烦,尽量不让她抛头露面就是了。好在也过了几年,很多人也淡忘了。”照石看着国峰:“所以,那个案子是你干的。”国峰套出香烟来点上,“刚来上海就搞这种事情,我也不想。但是听说南京方面要把那个人弄走,不知道是不是那边又掌握了什么新的消息,万一再深挖下去,我们可能会有更大的损失,才出此下策。”照石抢走国峰手里的烟,在桌上狠狠地捻灭:“当街开枪,你以为上海是什么地方啊,又不是在江西的树林子里打游击,随便放枪的。” 国峰没了烟,只好抓起桌上的水果来吃:“废话,我要是能用匕首,谁愿意开枪。这人就要去南京了,淞沪警备司令部的人看的很紧,别说接近这个人,连接近他住所的机会都没有。好在上海的弄堂里马路窄小,人挤人的,要是有人结婚,看热闹的就更多了。花轿把来接他的汽车和保镖冲散,这才有下手的机会。”照石呷了一口茶水:“嗯,路人谁也想不到,花轿里的新娘子伸出的手枪,在鞭炮声中,打死了路边看热闹的人。”说完他猛的一激灵:“那一枪是晓真放的?”国峰没说话,低头喝自己的茶水。 在两人的沉默里,舞台上正情意融融地唱着:“笑盈盈脸似梨花放,娇滴滴声象翠莺啼。俏樱桃欲笑含丰韵,俊秋波如盼意还非” 过了一会儿,照石才说:”我又不是警察局长,你找我来也不是叙述案情的。有什么事吗?”国峰此时才说:“确实要求你帮忙。”照石心想,还真是跟朋友不客气啊,生怕这通共投敌的罪名不落在我沈照石的身上呢。国峰接着说:“也算是我个人的请求了。我从江西出来的时候,被人跟踪过一段,后来交了火,前胸中了一枪。还好我命大没伤到心脏,就是肺部受了伤,近来有些咯血的症状。我没法去医院,不能让人看到我身上的枪伤,只能问问你,有没有熟识可靠的医生。”照石是上过战场的人,亲眼看见过自己的战友中弹倒在血泊里。即便如此,姜璞的牺牲已经成为他的梦魇,他无法再想象国峰中弹倒地的事实,此时国峰这样说出来,他也只能瞪他一眼说:“肺受了伤还抽烟,嫌死的不够快么。”国峰讪讪地笑着,仿佛在军校的时候,自己站岗困的受不住,提前推醒了照石去站哨。照石叹口气说:“我家里有熟识的德国医生,诊所开在法租界里,相对安全些。我写封信你带着去,应该不会出什么状况,另外,不要让晓真一起去,他们认识。”一番话说完,愈发觉得国峰因为咳血,脸色显得蜡黄,“有些我话,我知道说了你也不爱听,但还是讲给你听听。咱们同学一场,连程楠见了你也动了恻隐之心,你说说这是何必吗?”国峰冷笑:“这个话,应该拿去问问咱们蒋校长,这是何必。” “程楠让我劝劝你,从前你家里条件不好,进了军校,好歹也是有个出身的人了。又何必非要结这样的仇,让家里亲朋也跟着担忧不是吗?”一句话说完,国峰倒笑起来:“照石我问你,你住着花园洋楼,跑到黄埔做什么去了?你拎着自己的脑袋上了北伐的战场,想没想过你要是牺牲了,家里的亲人、产业要怎么办?”照石被问住了。国峰说:“你当时没想那么多,你顾不上。为什么?因为你脑子里想的是要打倒军阀,要救民于水火,要强国强军不受外敌欺侮,这些事比父慈子孝家业绵长更重要。你沈照石明白这道理,我李国锋也明白。是,我是个穷小子出身,我家里穷还不算难堪,我有了出身,挣了军饷,而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的跟我一样的穷小子没有出身,这才是更让人痛苦和难堪的事。你去问问南京政府的那些大员们,问问咱们的校长,他们在乎这个事情吗?” 照石不能再说什么了,他劝不了国峰。跟国峰相比,他是躲在房檐下的燕雀,如何有脸面评论志存高远的鸿鹄。 舞台上,分别的团了圆,赶考的中状元,正是皆大欢喜一团和气。照石只得说:“人各有志,你好好保重身体。”接着想了想说:“你若是有事情找我,放假期间直接带信到沈公馆去就行,若是我在杭州,就发封电报称,兄病重,速返。我就明白是你。”说完站起身来要走,又补充一句:“别的我也帮不了太多,毕竟还在军中,不太方便。如果经济上有什么困难,倒不妨开口。” 国峰点头:“放心,兄弟知道你的情况,不会难为你。” 茶社门口,两人准备告别,照石突然说:“帮我给晓真带个好,另外,拜托你好好照顾她。”国峰狡黠地一笑:“你放心吧,她已经是我妻子了。” 第八十六章 晚归 国峰和照石见面没过几月,照石就收到了“兄病重,速返”的电报。照石心里有些慌乱,国峰若不是碰上什么特别棘手的事情,也不会冒这这样的风险,请他回上海。照石谎称家中有事,急匆匆买了火车票,下了火车才发觉,他根本无法联系上国峰。思前想后,他没有回家,去找了德国大夫杜克先生。 杜克先生见到他倒是很热情,高兴地说:“嘿,沈先生,你的朋友恢复的很好,你要谢谢我啊。”照石礼貌地表示了感谢,并笑问:“我那个朋友诊金付够了吧。”杜克先生笑着说:“你太客气了,你朋友说他一个穷教师,没法来我这里看病,他的诊金不都是你出的吗?”照石眼睛转了转,国峰这样的,能装成教什么的教师呢,不一会儿心里就有了答案。他跟杜克先生说:“唉,我这个朋友啊,原本教国文教的好好的。突然说我们中国人体质太差,要需要增强体质,改行做了体育老师,自然是挣的更少了。他是不是每次都走路来你的诊所,车也不肯坐的?”杜克回答:“哦,你说的没错,他身上肌肉很健硕,一定是个不错的体育老师。” 闲聊了一会儿,照石就告辞出来,在法租界离诊所走路能到的学校只有两所,只要在下午学生们上体育课的时候去看一下就知道了。 国峰见到照石只简单寒暄了一下:“我就知道你能想办法找到我。照石,有个紧急的事情,得找你来想想办法。”照石问:“什么紧急的事情,我能帮忙一定尽力。”国峰的眼睛里都是红血丝,看样子几个夜晚都没有休息好,他焦急地说:“恽先生,恽代英先生被捕了。” 照石只觉得五雷轰顶,和颜悦色的恽先生,慷慨激昂的恽先生,如今身陷囹圄且生死未卜。照石拉住国峰问:“你快把前因后果讲讲清楚。”国峰说:“据我们掌握的消息,恽先生是去工厂跟工人代表交换情报的时候被捕的,他用了化名,警察应该不知道是他本人,只是以参与工人会议的名义抓起来的。”照石暗松了一口气,至少现在看来,恽先生应该是性命无虞的,但他并没有什么思路可以营救。思考良久才和国峰说:“我家里,跟警察局能打上招呼的,只有我姐夫。他如今正在粤军参与反蒋,请他出面反而令人生疑。同学老师中间现在与我来往多的,只有闫教官和程楠。闫教官那里不必说了,他若说上一句话,人家第一时间就怀疑上这个人的来路了。程楠跟淞沪警备司令部来往倒是很多,我就是担心人靠不住。”国峰摆手:“他这次虽然放我一马,但恽先生的事情不能出差错,还是不要找他,他是校长党羽,这个时候,必然站在另一边的。” 照石抿抿嘴,深吸一口气:“于今之计,倒是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把他转到其他的监狱去,上海太危险了,恽先生在这儿工作过,这里黄埔的学生也多,认识他的人太多了。” 国峰点头:“你说的有道理,转个地方这样的事情相对好办,也不会惊动什么高层的人物,贿赂贿赂典狱长就办得到。” 照石自与国峰告别后,心一直悬着,直到暑假里,他才收到一封信,信中说:“兄所托 之事已办妥。近日前往苏州,望勿念。”仍是晓真的文字,看到这字,照石明白,恽先生被转到苏州去了。 尽管信上看不出什么信息,他还是烧掉了信纸。听到楼下有响动,他开了门,看到莲舟鬼鬼祟祟的从外面回来,正要溜回房里去。 “你站住!”客厅里黑着灯,黑暗里传来的却是静娴的声音。照石顿时明白,莲舟深夜不归,静娴自然担忧,无法入睡,一时间有些懊恼自己忽略了嫂娘。莲舟听见母亲的声音,哆嗦了一下,乖乖站住了。照石下了楼,打开客厅的灯,莲舟被灯光晃了眼,皱了皱眉头,抬眼看见二叔,心里更加担忧,二叔可没有母亲那么好哄。照石一边扶着静娴坐下一边问:“你自己看看表,现在几点了?”莲舟看看手表,心虚地回答:“十,十,十一点了。”话没说完,就被照石揪着领子在屁股后面踹了一脚,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 “晚上十点了还不回家,你玩疯了你!说,你干什么去了!”莲舟低头:“我,我跟同学看戏去了。”“撒谎!”照石扭头四下里找东西,莲舟知道二叔这是打算找了家伙来揍他,赶紧说:“娘,娘,我没撒谎,二叔你别,别。”照石转过脸来问他:“大暑假的,戏班子都歇了伏了,谁唱戏给你看,还说没撒谎!”莲舟咬了咬嘴唇,下意识地把身体向静娴那边偏了偏:“二叔,我真没撒谎,梅博士访美回来,在天蟾舞台演一场《霸王别姬》就这一场,机会难得,我同学弄了票,叫我一起去的。他们认识天蟾的经理,又送了两个大花篮,经理说看完戏带我们去后台见见真神,就耽搁了。散戏人太多,我也雇不上车,同学叫一起吃宵夜,坐他的汽车回来,就,就,就搞到这么晚。” 照石想了想,似乎报纸上确实登了梅博士访问回国的消息,也不疑有他,转眼看了看静娴。静娴叹了口气,“去跟同学看看戏也不是不行,这么晚回来得让人多担心,你这个孩子还真是缺教训。”说完就扭头上楼去了。剩下照石和莲舟两人面面相觑,照石点点莲舟的脑门:“胆子越来越大了啊,还捧上戏子了。大晚上的还在外面鬼混,今天非好好收拾你不可!“说完就抓着莲舟回房间。 两人刚进门,就听素绢在外面敲门说:”二爷,大奶奶说天晚了,让早些休息,别吵到其他人。”照石心里不免好笑,嫂娘真是不知要怎样疼莲舟才好了,要在从前,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这么晚才回家。如今嘴上说是要好好教训,心里终究舍不得。莲舟得了母亲的尚方宝剑,胆子也大起来,“二叔二叔,您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上您那儿请罪去还不行吗。”照石看着这母子二人又好气又好笑,照莲舟屁股上拍了两巴掌:“赶紧睡觉,我也管不了你,明儿一早上你娘那儿请罪去。”莲舟只管哎哟了两声,“是是是,我知道了,二叔晚安。” 莲舟此时根本无法入睡,他也顾不上担忧明早的事情,还在心里回味今晚的激动。在前往光华书局的日子里,莲舟读了很多书籍,了解到这世上有很多人有着伟大的理想,他们为了让更多的人获得平等和自由,甘愿牺牲自己的一切。每当读到这些闪着光辉的文字,他就激动的不能自已,他不想总做家里的小少爷,不愿意别人说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也有理想,有想要为之奋斗的事业。从前他只是想与要好的朋友阿南一起工作,可是阿南说那不一样,因为这个不平等的世界注定了他们一个是老板一个是工人。其实,在莲舟看来,这世上的不公平,还不只这些。他的父亲花天酒地,而母亲只能独守空房;他是沈家锦衣玉食的小少爷,而他的亲娘却不能迈进公馆哪怕一步;他母亲是仪态万方的大奶奶,而素绢这样的丫鬟只能跪在母亲脚下求一口饭吃。他眼中所见的现实如血色般蔓延,挥之不去。如今,莲舟已经决定,他要与姨娘、与阿南这些被公平践踏过的人一起并肩作战,争取他们共同的平等。 今天晚上,他的姨娘,或者他现在应该叫她顾晓真同志,告诉他,他们已经准备发展他做外围工作,他要好好表现,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莲舟的心里也在为姨娘高兴,她有了信仰才这样热情而坚定,愿意为理想和事业付出,这是姨娘比他亲娘幸运的地方。他的亲娘只能在失去男人之后,萧索而灰暗地活着,永远没有机会像姨娘一样争取应有的生活,最终却在敌人的魔掌下无辜地死去。莲舟知道自己并不是为了亲娘无辜丧命的仇恨而参与斗争,但他觉得自己不惧怕危险,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一个安乐祥和的世界。 第八十七章 同志 沈家小少爷的晚归事件,最终以在母亲房门外罚跪了一个上午而告结束。膝盖上涂了婶娘拿来的活络油以后,莲舟又继续他以书店看书,报馆会友,剧场听戏为掩护的斗争生活。他的工作也并不复杂,光华书局是左联的工作基地,他投入了全部的热情帮助左联编辑刊物校对文章。家里对此也十分满意,从小不愿安静坐下一会儿的小少爷,如今成了酷爱读书学习的好青年。每当他向静娴伸手索要零花钱时,总能得到额外的奖励。静娴常揽他在怀里说:“读书读太久了要眼睛疼的,想去听戏就去听吧,不要回来太晚就好啦。不要和同学在街边吃东西啊,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东西不干净,要去馆子里吃。”莲舟一面为母亲仍旧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一样唠叨感到羞赧一面又为自己的欺瞒而觉得不安——听戏都是说辞,他们的一处交通站就在天蟾舞台旁边的小楼里。 转过年来,正海即将从日本毕业,不想却拍封电报回来说:“导师有个关于纺织机械改良的项目,他很有兴趣,希望能延期半年,参与项目。”这样的事情,静娴自然十分支持,只是浣竹两眼望穿,好容易正海即将回来,希望却又落了空。孙太太安慰浣竹:“正海同我讲好了,他年底就会回来,要我在春节前给你们操办婚礼呢。他说要冬天结婚,上次你二叔结婚的时候,差点热死人的。”浣竹乖顺地点头,静娴也在一旁笑:“你看看我们家浣竹就是这样脾气好,最最讲道理的。从小到大啊,只要跟她把道理讲明白了,就乖乖地答应,从来不惹人烦的。”孙太太连忙附和:“就是就是,好多女孩子到学堂里读了书呀,就主意大的的不得了,什么事情都敢做的,家里爷娘不晓得要操多少心。”她说完,看到浣竹捂着嘴冲兰心笑,兰心白她一眼:“你笑什么?”孙太太忽然觉得仿佛自己是说错话了,嘴里念叨着:“二奶奶那哪能一样啦,二奶奶是女中豪杰。”一边说一边往厨房去了。孙太太刚一离开,浣竹与兰心就笑的直不起腰来,浣竹把脑袋靠在静娴的肩头,静娴也撑不住笑出声来:“我倒不知道我家里还有个女中豪杰,你是穆桂英啊还是孙二娘啊?”兰心道:“有嫂娘在,还有谁敢说自己女中豪杰。不过,当年读书的时候确实也是个厉害的角色,经常在社团里跟照石吵翻天。”静娴点头,“哦,原来是阵前训夫的樊梨花呀。你丈夫就快回来了,到时候拿出你三军统帅的威严来啊。”兰心撅了撅嘴“没想到,嫂娘如今说起话来也这样没正经呢。” 开了春,程楠又步步高升,调任淞沪警备司令部军法处处长,临行前力荐照石做警官学校党代表,照石坚辞不授,他和程楠讲:“我就是个教书匠,迎来送往政治训令那一套我也弄不来,你就别难为人了。”程楠冷笑一声:“你蒙谁呢,政训的事情,都是车轱辘话来回讲,你个中文系的高材生还弄不了这个?你是不稀罕弄。照石,我也跟你小子说句实话,这话你也就是讲给我听听,回头再让别人听到,小心有人调查你。”照石眉毛一扬:“调查好了,我沈照石一不叛党二不卖国,随便他们调查!”说罢摔门出了办公室。 这边照石在办公室里生着闷气,那一边,莲舟正站在晓真的办公室里赌气。晓真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沈莲舟,我告诉你,你别在这儿耍少爷脾气,必须服从组织的工作安排,否则我有权停止你一切工作,你给我老老实实回家去。”莲舟直愣愣地瞪着眼睛,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晓真。小时候淘气,姨娘总是追在后面喊,莲舟,你乖乖的啊,不然二叔看见了要生气的。真到了二叔收拾他的时候,姨娘不是来求情,就是替她搬了母亲来当救兵,当真是一句重话没跟他说过。即使是后来重逢,一起工作,晓真还是一如从前那样和颜悦色,如今横眉立目地坐在这儿,真是让他不适应。但那句停止他一切工作,还真是吓住了莲舟,他咽了咽吐沫,说:“我没有不服从组织安排,交给我的任务我也都认真完成了。这不是申请参与更重要的工作吗?”晓真摇头:“都是工作,哪还分什么重要不重要的。新任务太危险,你不适合参加,不许去。”莲舟不服气:“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也不怕牺牲,为什么危险的任务我就不适合参加。”晓真气笑了:“不怕牺牲,你知道什么是牺牲吗?你会开枪吗?”莲舟立即得意起来:“我会啊,二叔教过我。”晓真哼一声:“你是打过祠堂上的瓦片还是打过房檐下的鸟窝?我说的是带子弹的枪,你见过死人吗?你看见过中了弹血淋淋的样子吗?”莲舟低了头:“没,没有,听二叔讲过。二叔说他刚上战场的时候不敢向活人放枪,直到对面敌人打死了他的一个战友,他才,才红了眼,向对方射击的。” 听他说起照石,晓真的心提了起来。是啊,那样温文尔雅的一个人,读书的样子那么好看,说话也是彬彬有礼的,怎么就拿起了枪上了战场呢。突然她意识到自己走了神,叹气道:”你瞧,连你二叔第一次开枪也是害怕的。这次行动十分危险,不能出差错,你也不能出事,否则,否则我一辈子都没脸见你娘和你二叔了。”说完,她又好像从前的那个姨娘一样,软语轻声:“莲舟,人总是要不断锻炼才能成长的。你听话,回家去,做好你的编辑工作,这也是对组织的贡献,啊。” 莲舟无奈地点了点头,突然问道:“姨娘,你去吗?会不会有危险。”晓真笑着摇头:“我也不去。有行动科的同志,我们各有分工。莲舟,以后有其他同志在的时候叫我晓真同志吧。没有别人的话,就还是叫小姨吧。”莲舟低了头:“我叫姨娘习惯了,姨娘的名讳也叫不出口。”晓真笑:“连改口的勇气都没有,还说自己不怕牺牲呢。”莲舟不好意思起来,红了红脸,立正说了一句:“是,我坚决改正错误,晓真同志!” 第八十八章 叛变 程楠离开警官学校,接替他竟也是照石的老熟人,从前黄埔军校的军需处处长刘敏达。他还带来了一位从前的手下,与照石同批的黄埔步兵科同学鲁易杰。照石与刘敏达虽然熟稔,但毕竟不同于程楠那样在一个战壕里打过枪的战友,这人做军需工作多年,看起来倒像个圆滑的商人。鲁易杰当年在步兵科也是佼佼者,两人都做过学校里的很多工作,不过照石常在政治处帮忙而鲁易杰常在军需处。令照石意外的是,鲁易杰一见面就很热情地说:“照石,我们这个队伍里,还真是需要你这样理论和实践都很过硬的人管训练呀。我调来军校教射击,兼管即将开课的特训班。老兄,以后可得向你多学习。哦,对了,你那个侄子我倒熟的很,跟你一样,都是人中龙凤。”照石误以为他说的是莲舟,正在奇怪那个臭小子怎么会认识自己的同学,鲁易杰看到他脸上有些疑惑笑道:“哦,你这样大家族里的人,自然子侄众多,我说的是孙正海,我刚从日本留学回来一年,你那个侄子算是我的学弟。论成绩论能力,都很棒。哎,他跟我说你是他二叔,怎么你姓沈,他姓孙呢?”照石忙解释:“哦,他是我大嫂的义子,从小在我家长大的,所以也叫我一声二叔。”照石猛然想起正海曾经提起过一次,他在日本见过自己的同学,还仿佛说起这同学对校长感情很不一般,立即警惕起来。他虽然不买程楠的帐,但也知道程楠是个讲义气的人;眼前这位虽然说话滴水不漏,他也得防着背地里捅刀子的事情。 两人正说着话,刘敏达走过来,递给照石一沓文件:“特训班的事情小鲁和你说了吧,这是具体材料。校长的意思是要培养出一批青年才俊来,事情还要注意保密,所以教官也不宜太多,你是咱们黄埔的优秀生,你看看这些课程,除了现在教的侦查,还得再承担两门。照石啊,这可是校长非常重视的事情,你别嫌累,拿出点精神来,这教育长的位子迟早是你的,哈哈哈。”照石皱了皱眉,腹诽道:谁稀罕这样的位子,党代表给我当我都懒得看。鲁易杰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老兄是文人风骨看不上俗世官位,兄弟说句不好听的,你爬上教育长的位子,兄弟们才能指望你屁股底下这个训练处的位子不是吗?你自己清高归清高,不能挡了别人的路啊。”听了这番话,照石倒笑了,鲁易杰也跟着笑起来:“兄弟我这是话糙理不糙。” “报告”通讯兵进来,拿给照石一封电报。照石心念一动,掏出一颗烟来,一边点着火一边出去读电报。 仲春的季节里,午后阳光刺眼,透过办公室门前的树叶照在孤孤单单的一张电报纸上。那电报应该是报务员刚刚收到的,誊抄的墨迹还很新鲜,上面写着:“王兄病笃已至大限,弟自操办后事,兄勿念。” 照石的心立即揪成一团,照这上面的意思,应该是恽先生出了大事,而后面两句话,国峰应该是要他不要多管。他猛地吸了两口烟,忽然气管一阵痉挛,呛的咳嗽起来。照石丢掉烟,蹲在一棵树下猛烈地咳嗽,一时间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流下来。鲁易杰听到动静从办公室里出来,正看见照石握着胸口蹲在树下,他赶过来搀扶,却发现那张剑眉星目的脸上涕泪横流,不免吓了一跳:“照石兄,这是怎么了,怎么了?”鲁易杰一边搀扶照石站起来,一边大声叫勤务兵倒水拿手巾,照石接过勤务兵递来的手巾擦了把脸以后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大脑飞速转了一下,才拉着鲁易杰的手说:”抱歉抱歉,我没事。刚接到家里电报,一个堂兄去世了,自小跟他一起玩,感情很不错,人突然这样没了,突然伤感起来。”鲁易杰把杯子递给他,让他再喝两口水,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照石兄也是久别战阵,对世间生死也敏感起来,再说,骨肉至亲与旁人不同,要不要回去一趟。”照石摆摆手“不必,家里也就是同我讲一声,该料理的事情自然有人料理。” 照石回到休息室里坐立不安,想要立即回到上海,了解一下情况。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国峰在劝告他不要回去,他得忍住,不能给国峰给自己找麻烦。随后叫勤务兵送最近的军内简报来看,恽先生转去苏州这么久都没什么问题,突然出这样的事情,想是身份暴露了,能指认恽先生这样的人,必然是高层,或许简报中能有蛛丝马迹。 照石在杭州辗转难安,而上海早已是风声鹤唳。 晓真和国峰半夜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中央特科的高层领导叛变了,他们需要立即转移。一夜之间,姓名、身份、住所、工作都不能再用,两人急急忙忙找出家里的重要文件,在脸盆里烧掉。国峰沉吟半晌,“咱们一起转移目标太明显,还是分开转移比较好。上海认识你的人太多,一定不能到人多的公开场合去。于今之际,最安全的地方大概就是沈公馆,你想法子到那儿去。”晓真摇头“不行,沈家人太多,我这么多年没回去过,肯定也有靠不住的人。”国峰想了想:“你想办法联系莲舟,看看他能不能帮你找个安全的地方。”国峰一提起莲舟,晓真倒吸一口冷气:“明天,明天莲舟会去书店,可是书店会不会已经暴露了?不行,我明天一大早就去书店门口,务必要截住他!”“胡闹!书店要是暴露了,特务要去抓的也是你不是莲舟,莲舟还是外围人员又是沈家的少爷,就算被抓住也不会有多大的风险。”晓真腾地站起来:“被抓住也不会有多大风险?警备司令部是什么地方,他才十六岁啊!”晓真此时有些后悔,她不该让莲舟参与他们的活动,莲舟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照石永远不会原谅她。 清晨,太阳早早地出来,整个城市都在慢慢地苏醒,房顶上欢闹了一个晚上的猫咪,眯着眼睛冲太阳伸个大大的懒腰,得意洋洋地睡去。街口的早点摊开始冒出热气,送牛奶送报纸的单车丁零作响,各家早起的主妇已在弄堂里打招呼,或是通开炉子烧水,或是拎了马桶去洗。勤勉的商户也开始歇下第一块门板,早班的电车呼啸而过。这个早晨跟往常没什么不同,几乎没人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 晓真走到街口买了一份报纸,没有什么特殊的新闻,看起来还没有公开抓捕,这意味着有些地方还没那么危险。她去了一家熟识的理发店,告诉师傅,她明天有个活动要参加,特意来烫个新发型。她去的早,让伙计给挑了个二楼落地窗前的位置,一边跟烫发的师傅闲聊一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口。这会儿她身上披着理发店的围布,都上都是发卷,不仔细看还真认不出是谁。 莲舟一进书店就发现了异常。柜台旁边靠着两个人,手里虽然都拿着书,可是眼睛根本没再上面停留,一直打量着书店里的人。小伙计看见莲舟有点紧张,莲舟冲他挤了挤眼睛,笑着问:“哎,你知道吗?旁边天蟾舞台今天开票,杨小楼杨老板!”伙计知道莲舟不会说什么不该说的,微微放松了一点,莲舟用手指扣着柜台的台面说:“我要是你,就去天蟾门口租凳子,一个钟头一块钱,免得排队时候站的腿酸。”伙计连忙陪笑:”沈少爷,看您说的,你还在乎那几块钱。”莲舟耸了耸肩:“我是不在乎啊,不是觉得你在乎吗。”说完,从书架上抽出两本武侠类的小说丢在柜台上:“算算账,多少钱。” 莲舟付了钱要往外走,柜台旁的一个人拦住他,从兜里套出张照片问:“哎,这女的,你认识吗?”莲舟点头:“认识啊” 第八十九章 逃脱 伙计的脸瞬间惨白,额角仿佛也要滴出汗来。那人突然来了兴致,接着问“这女的是不是就在这儿上班?”莲舟突然大笑:“你开什么玩笑啊,她不是电影演员吗?怎么会在这儿上班?”一眨眼的功夫,莲舟被反剪住双手:“臭小子,别跟我们耍花样,那伙计刚刚都承认了,这女就在这儿上班,是老板的秘书。”莲舟心里一惊,立即哭起来:“哎哎,你们放手放手,疼,疼,你们弄疼我了。我就是来买书的,就认识伙计,哪认识老板的秘书,他们老板什么人啊,找个电影演员当秘书。”那两人觉得莲舟说的也有些道理,手劲略松了松,莲舟忖度了一下,这会儿只能装公子哥耍赖了,立即指着两人的鼻子骂:“你们是什么人啊,连小爷也敢抓,我,我,我回去告诉我娘和我二叔,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小伙计赶紧说:“两位爷两位爷,这是工商总会秘书长顾董事长的公子,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那两个人看看莲舟,虽然是穿着学生装,脚下的皮鞋一看就是高级货,十几岁的孩子手上还带着一块瑞士手表,想来也是豪门大户的公子。这些人家多少都有些背景,也不是他们这些虾兵蟹将轻易能惹的,只得悄悄松了手。莲舟摸了摸脸上的眼泪,气哼哼地走了。 一出书店门,莲舟就想:“看样子是出事了,那些人是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晓真的,他得想办法告诉晓真,千万别到书店来。” 一时间,莲舟并没有什么思路,他不认识晓真的住处,不知道要到哪里找她,如果呆在书店门口不走也很快就会被别人发现。莲舟没有办法,只得去报馆找阿南,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才走两步就突然想到,报馆会不会也被人盯上了,他这样贸然前去也似乎不妥。只得漫无目的的向前,经过天蟾舞台时,票房门口果然已经排起了长队,杨小楼老板来沪,没有戏迷会错过。他望了望排队的人群,突然看见了李国峰,他知道李国峰这时候在这里出现,必然是在等他。 他在暗处打量了一下李国峰的装扮,青色的长衫,布底鞋,脸刮的很干净。虽然看起来比二叔矮了半个头,但与二叔一样腰背挺直自有气度。莲舟舔了舔嘴唇,活动了一下刚刚被书店里两个人拧的酸疼的胳膊,走过去冲着国峰鞠了一躬:“老师好!”国峰心里夸了一下这个聪明的孩子,拍了拍他的肩说:“哟,沈莲舟同学,你怎么在这儿,也来买戏票吗?那你可来晚了。”莲舟道:“我家里跟天蟾的经理很熟,早有人把戏票送去了,老师您别排队了,我送您两张票好了。”国峰摆手:“那怎么好意思的,我排队就好了。”莲舟不由分说挽起国峰的胳膊:“老师别客气,我最近成绩进步,我娘还总念叨要感谢老师呢。”说着两人离开队伍,拐进不远处的咖啡店。 刚一坐下,莲舟就问:“晓,晓真同志呢,她不能到书店去,那儿有特务。”国峰反问:“你看到了?什么情况?你怎么出来的,有人跟踪你吗?”说完四下张望了一下。莲舟挠挠头:“应该没有人跟踪吧,跟他们说了我是沈家的少爷,那些人应该能收敛点。他们拿了照片,嗯,晓真同志的照片,问我认识不认识。我说认识,她是电影演员。他们说那个伙计已经招了,她是老板的秘书。”国峰点头:”她暂时没有什么危险,不过一会儿我们得想办法把她送到别处去。”莲舟有个问题想问,不知道怎么称呼国峰,只好先问:“那个,我怎么称呼您?”国峰笑笑说:“可以叫我郑岩同志。”莲舟摇头:“不对,我上次好像听晓真叫您什么峰。哎,上次你说要开枪的时候,显得特别厉害,我能叫你大哥吗?”这下倒把国峰逗乐了“你二叔是我同班同学,你说你该叫我什么。另外,你不是私下里管晓真叫小姨的吗?你也可以叫我姨夫。”莲舟高兴起来:”啊,原来你们俩是一家子啊。太好了,你这个姨夫挺厉害,我认下了。”国峰也很高兴,把面前的点心推给莲舟,“别得意太早,以后对外还是得叫我郑岩同志。这个事情本来是要对你保密的,现在事发突然,只能告诉你。”接着他又扫视了一下咖啡厅内部,座位上都是谈天说地的人,服务生走来走去,确认没什么可疑的地放之后,国峰探着身子靠近莲舟说:“我们的住处已经被人监视了,不能回去,你有法子把晓真带回家吗?”莲舟想了想:“这容易,我打个电话回去,说在外面摔了一跤,要家里汽车来接,然后带她回去就行。那你呢?”国峰说:“我再想办法,你把她安顿好就行。我只需要找个不需要证件就能睡觉的地方。”莲舟眼睛一亮:“天蟾舞台呀!杨老板来演戏,肯定还带着很多演员,角儿们住在大饭店,底包都住在剧场里,还有跟包的检场的,到处都是人,而且都是北方人,你躲在那儿,肯定没人发现。”国峰觉得莲舟这个主意实在高明,拍了拍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小脸:“你真聪明,比你二叔强多了。”莲舟目瞪口呆:“怎么可能?我二叔读书读的那么好,我娘天天说我连二叔一个小指头都不如!”国峰笑:“你二叔读书读傻了,就是一味听话,你这孙猴子的脑袋,倒真是干这行的好材料。”莲舟问他:“你说的是哪行?”国峰一脸严肃地小声说:“党的地下工作啊。”莲舟高兴极了:“那当然,我可不像二叔一样,我娘不许干嘛就不敢干了,我都偷偷地干,不让他们知道就得了。”国峰来了兴致:“你都干嘛了?”莲舟有点不好意思,“就是小时候就是偷糖吃啊,偷偷去池塘里啊,溜楼梯扶手什么的。现在就是在学校里捣点乱,跟同学出去玩玩。”国峰问他:“没被发现过?”莲舟说:“当然被发现过,小时候经常被二叔发现啊,就是挨揍认错呗。现在经验越来越丰富了,二叔也经常不在家,就容易多了。”国峰点头:“干咱们这个,就永远不能被发现,发现了就掉脑袋丢掉性命,可不是挨揍那么简单。”莲舟点头:“我知道的,你等着,我打电话去。一会儿,你自己去天蟾舞台,门卫问你,你就说你是沈家的人,去找邹经理,他们会让你进去的。” 第九十章 藏身 莲舟站起来往柜台走去,他得借用咖啡店里的电话。 但他很快就回来了,皱着眉毛说:“不行,我不能带她回家。我现在带她回去,家里人会怀疑我。而且,我家里上上下下很多人,我二叔,你知道的,他是国民党的军官,万一他知道了大义灭亲就完了。还有,那些司机、园丁、厨娘万一谁说出去,都有危险。”莲舟的话印证了之前晓真的担忧,国峰虽然相信照石绝不会出卖晓真,但确实沈家人多眼杂有很多未知的危险。 国峰陷入沉思,莲舟焦灼地用咖啡勺在杯子里搅来搅去。橱窗外,一个男人搂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走过,莲舟突然一拍大腿,“嗐,我还有个办法。”国峰抬了抬眉毛,也看到了橱窗外的两人,莲舟努努嘴:“跟这样的人睡觉,不用登记证件啊!”国峰脸倒红了,指着莲舟说:“就该让你二叔教训你!小小年纪不学好。”莲舟也顾不上跟他争辩:“一会儿让小姨去天蟾躲躲,我弄几张票回家,晚上叫我娘出来看戏,回头让姨娘直接去包厢,让她直接找我娘就行。你放心,我娘绝不会出卖她。四一二的时候,我亲娘死了,我娘还在祠堂给她立了牌位。要是我姐姐跟着一起来也不要紧,她不会说话。” 国峰想了想,这个计划似乎没什么问题,就点头道:“就这么定了,你快回去,我去你说的地方找个住处。我们以后每隔一天到这个咖啡馆交换一次情报,如果我在门口那个电线杆上画个十字,就说明出事了,你不要再来。如果没事,你每次来都带这顶学生帽,我会带个一样的帽子来,我们坐下来,把帽子放在桌上,情报放在帽子里,互换帽子就行。如果我自己或者你自己不能来,要找可靠的人来接头,同样换帽子即可。你不必告诉来人换帽子的事,只交待他戴帽子,我派来的人会知道,他会自己换过来。 莲舟脸上带着既紧张又兴奋的表情:”我这是要投入战斗了吗?”国峰笑着说:“你早就投入战斗了,沈莲舟同志。” 莲舟跟国峰一起出了咖啡店,国峰要道别,莲舟说:“我先送你,咱们走过去。”莲舟的身份是他最好的保护X伞,国峰想了想就答应了。到了会乐里,莲舟突然问:“你身上有钱么?”国峰掏掏口袋,“一百二十块。”莲舟的脸垮下来,“这么点?”国峰瞪着眼睛说:“这还少,够看二十次杨小楼了吧。”莲舟摇摇头,“看来,还得再想想办法。” 不一会儿,莲舟就拉着国峰进了电话亭。“你听好了啊,我再替你冒一次险,要是因为你我被我娘打断腿,你可负责给我治啊。”国峰笑:“行,我给你找最好的正骨大夫。” 沈公馆里电话响了,素绢正坐在门厅的小凳子上擦皮鞋,听见电话擦了擦手就来接。那边的莲舟听见是她的声音显得很高兴,素绢不明所以问道:“小少爷,你是又不回来吃晚饭吗?”莲舟说:“我回来的,我弄了杨小楼老板的戏票,晚上带我娘看戏去,一会儿她回来了你告诉她。别,你先别挂,还有重要的事情问你。” 素绢更加茫然:“问我?” 莲舟在电话那头压低声音问:“你从前带的地方是哪一家,可有要好的姐妹吗?”素绢立时瞪大了眼睛:“小少爷,你要干嘛,让大奶奶知道了,还不打死你。”莲舟假装生气:“我娘要是知道了,肯定是你告的密。我跟你说,不是我。是我一个同学,跟他爹生气,离家出走了,不敢住旅馆,怕被找着。你介绍个关系好的姐妹,也帮他省点钱,打个茶围就算了,花酒请不起的,别让人把他蒙了,啊。他得在那儿住下,过夜的钱肯定要给的,也不一定要人陪,有地方睡觉就行。”素绢四下里看了看小声说:“你去引凤楼找绮云,也不用说我的名字,只说你是翠云的儿子,她便知道的。”接着又用几乎哀求的声音说:“小少爷,你可千万别闯祸,快点回来。”莲舟答应着:“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吧。回头送你一瓶新的雪花膏做谢礼啊。” 莲舟刚挂了电话,就被国峰揪住了耳朵,“哎哎哎,你干嘛?” “干嘛?替你二叔教训你!年纪不大,懂的挺多啊,你老实交待来过几次,都干什么了!”莲舟吃痛“你放手,放手,我说,我说还不行嘛。” 国峰放了手,莲舟揉揉通红的耳朵:“我没干过坏事,一次也没有。也就是跟同学一起看点花边小报。另外,小姨跟你说过的吧,沈家大奶奶不是我亲娘,我亲娘就是这里的人。二叔在湖南的时候,我亲娘把我领回来过一阵,我也听她跟别人说起过这里的事。后来,就是四一二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怀疑我娘是共产党,她就死了,也不知道死在哪儿了。”国峰听他说这些,有些过意不去,伸手帮他揉了揉耳朵,莲舟推开他的手:“好心好意帮你,还凶我,跟二叔一样!”国峰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好,我道歉,别生气了。我就说沈照石总跟我说你家规矩严,他那么木头一样的一个人,怎么能教出你这样敢往这种地方来孩子。”莲舟嘟着嘴:“还不是为了帮你,这要是让我娘知道了,门都别想进,在院子里就得打死我。” 最终,莲舟还是将国峰送去了会乐里,在白天,这里几乎看不到什么人,每一处庭院都幽门深锁,然而门口或圆或方的灯笼及下面摇摆的流苏无不艳帜高张。在引凤楼门前,莲舟要去叫门,被国峰拉住:“你回去吧,我自己进去就行。”莲舟问:“你确定你能进去?”国峰瞪他一眼:“我还不用你这个小孩子教我怎么进去,赶紧回家。”莲舟坏笑着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在兜里掏了一下,只有二十块钱,他眨了眨眼睛摘下了手上的梅花手表一起递给国峰:”好歹帮你抵挡一阵吧。”国峰一把推开:“开什么玩笑,我还能用你的钱,在这种地方法。”莲舟撇撇嘴:“在这种地方,你不留点富余,我怕回头找不着你了。”此时的国峰也是无奈,他身上那一百二十块钱是他和晓真的全部家当,这个时候,银行的账户肯定已经冻结,他们也没法去取钱。”最终接了莲舟的钱:“回头还你”莲舟挤挤眼睛:“记得加利息”说完就跑开了。 第九十一章 看戏 沈家的轿车停在天蟾舞台门口,莲舟穿着一身月白暗团花的重缎的长衫,内里是白纺绸的裤子,脚下也是白色的皮鞋,轻盈地从副驾上跳下来,给母亲开了车门。静娴穿着宝蓝色滚着银边的旗袍,扶着莲舟的手下了车。后面跟着穿银红、姜黄洋装的浣竹和兰心。莲舟挽着母亲,一行人气宇轩昂进了剧院。剧院经理正在前厅招呼客人,看到莲舟挽着个贵妇人,想必是顾董市长,立即迎上上来笑道:“贵府小少爷这一下午软磨硬泡立逼着我给您留了最好的包厢,说是母亲大人前来,一定要殷勤招待,顾董事长,您可真是好福气,有这样孝顺的儿子。”这一句话,不但夸了母子二人,还给自己脸上贴了金,当真是滴水不漏。静娴客气的点了点头,又看了看身边的儿子,抿着嘴笑了。 一进包厢莲舟就撒了欢,翘着脚歪在沙发上“嘿,这邹经理还挺给面子,真给留了最好的位子。”静娴看他一眼说:“坐好,像什么样子!”莲舟把脚放下,坐端正,没一会儿就又呆不住了,眼看帽儿戏已经开锣,却凑到静娴耳边说:“娘,我出去一趟,谢谢那经理。” 莲舟一溜烟地跑到后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也没看见晓真,倒被一个常上后台来的同学抓了个正着,扯了些没要紧的话才放他离开。 其实,莲舟刚离开包厢,晓真就进去了。她在剧院后门看见了沈家的车子,知道静娴已经到了。包厢在二楼,楼梯口有人守着,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晓真四下里看了看,从一个伙计手里要了两个手巾把,托在手里。在楼梯口果然被挡住,晓真面色平静:“我是沈家包厢里的,大奶奶忘了带手绢,让绞两条手巾。”守门的人看看晓真,头发梳的干干净净,身上穿一条阴丹士林布旗袍,低眉顺眼的样子倒像个大户人家主母跟前得脸的佣人,摆摆手让她上去,两人还小声议论:“这大户人家的佣人都打扮的跟女教员似的。” 晓真闪进包厢的那一刻,吓的兰心差点尖叫一声,为了不让她叫出声来,晓真不得不捂住了她的嘴。兰心不能出生却依然瞪着惊恐的眼睛,静娴和浣竹都转过头来,呆住了。晓真看到静娴,突然有些张不开嘴,静娴却说:“你把她放开,兰心,别出声。”此时的兰心早已认出了这张脸,就是那个在校园里跟照石手挽手的人,化成灰她都认得。静娴和兰心都知道晓真是共产党,此时突然闯进来,必然是在躲避什么。晓真深吸了一口气,叫了一声“姐姐。”静娴叹口气:“不声不响地这些年,倒还认识我这个姐姐。”晓真低头不再做声,静娴只得问:“说罢,有什么事。还撺掇了莲舟巴巴儿的把我请到这儿来看戏。”晓真心里咯噔一下,无论如何不能让静娴知道莲舟也是他们的人,静娴不会原谅她,当即叫了巡捕来都有可能。她看了看兰心和浣竹,又看看静娴咬着嘴唇没说话。静娴说:“你说罢,浣竹你知道的,兰心不会说出去,她也知道你是什么人。” 晓真这才说:“我被人发现了,住处和工作的地方都不能再去,所有的证件都不能用,上海认识我的人太多,只能找个可靠的地方,我才” ”才想起沈家了是吗?“ 晓真想了想,说:”我今天在天蟾门口碰到莲舟,就想请他请他帮我找个地方。” 静娴有些激动:“他一个小孩子,能给你找什么地方!” 晓真愈发不敢抬眼:“是,他说他没法子,也不敢把我领回去,得跟您商量。我也怕连累莲舟,才想了这么个法子,请您出来。” 静娴终究不会想到这竟是莲舟的主意,只气他胆子太大了些,却信了晓真的话。正说着,莲舟回了包厢,突然看见晓真,只得假装吃了一惊,这作假的表情引起的静娴的怒火,“莲舟跪下!”莲舟脑子里还没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听母亲发作,只好一撩长衫的前摆,老老实实跪在包厢门口。 还不等几人再次开口,剧院的邹经理端着个果盘撩开了包厢的帘子,看到眼前的情景十分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看到晓真正站在静娴身边低着头,脸上闪过一丝疑问,刚才似乎并没有看见还有这样的一位,且衣着打扮看起来也不像是一起的,况且几位女眷都坐着,唯独她站在一旁。正犹豫间,晓真却过来接过果盘,摆在静娴面前:“大奶奶,您消消气,吃点水果吧。”静娴抬头看了晓真一眼,拈起果盘里的一颗樱桃。 邹经理心下了然,看来这小少爷是闯了什么祸,挨了教训。眼生的这位,不过是身边伺候的。因莲舟没少在他这里花钱,就这样出去了也不合适,总得替他说两句好话,方显得有交情,只得陪着笑说:“顾董事长,我看小少爷是真心孝敬您,小孩子嘛,有什么不对的,回去教导教导就是了,您看这儿人来人往的~” 静娴冷着脸:“您出去的时候把帘子拉严实就是了。”邹经理听静娴下了逐客令,也不好意思多待,讪笑着:“是,我把帘子给您拉好” 此时晓真正站在静娴身后,趁静娴跟邹经理说话的空档,向着莲舟摇了摇头。莲舟猜不透,不知道这摇头的意思是别说,还是她娘还不知道。只是,这小小的动作却被浣竹看在眼里,她一向不能说话,此时也继续沉默。 邹经理刚刚拉好帘子,晓真也跪在当地:“姐姐,姐姐你饶了莲舟。都是我的主意,我让他买的票,我让他带您来的。”静娴瞟了两人一眼道:“起来。”两人正要起身,静娴却道:“我没说莲舟。”莲舟只得一低头又跪下。包厢里一片沉默,舞台上却紧锣密鼓,赵子龙要上场了。 第九十二章 谎言 静娴的眼睛始终盯着舞台,包厢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她并没有看戏,她在思考。她投入的神情让莲舟和晓真都微微松了一口气,对他们来说,只要见到了静娴,后面的事情自然有她做主他们听吩咐就是了。而兰心的目光却始终在晓真身上,她对待眼前这个人的心情十分复杂,她怨恨这个人的出现,有她在这世界上一天,照石的心就不会在她祝兰心身上;她又庆幸这个人曾经出现,让她阴错阳差地嫁给了照石;若一定要她客观地看待这个人,不得不说她还有些佩服,佩服她的勇气。 只有浣竹心疼地看着母亲,这家里一切的事情都要靠她决定,她总是竭尽全力地保护所有的人,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安危。她刚刚看到晓真冲莲舟摇头的动作,她知道他们之间没有晓真说的那么简单,这不是一场偶遇。她知道二叔跟姨娘之间有感情,很多年前,她就看见过他们两人站在女工学校的丁香树下,二叔看向姨娘的眼睛,跟正海看她的时候一模一样。她还知道,母亲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姨娘丢在这里不管,由着她被人抓了去。姨娘就像是母亲的另一个女儿,如刚才那剧院经理所说,无论怎样惹她生气不过是回家去自己教训罢了,总不会丢在外面不要了。想到这儿,她不免暗暗替莲舟担忧,今天晚上母亲不会放过他。 浣竹低头喝了一口茶水,随手剥开干果盘里的花生,她把红润饱满的花生仁放在手绢里揉搓了一下,吹掉那层红衣,就着手绢托给母亲。静娴回眸看了看浣竹,浣竹点头笑笑,示意母亲尝尝她剥的花生,静娴接过花生的那一刻,浣竹使劲握了握她的手。 台上的赵子龙腹背受敌,依旧奋勇。 既然人非救不可,接下来的问题自然是送去哪里。浣竹知道母亲也必然是思考这个问题,窝藏共X匪是大罪,作为一家之主必然不能拿上上下下十几口人的性命做赌注,必然不可能带晓真回去,然而还有什么地方更可靠呢。浣竹掏出手提包里的纸笔,在纸条上写下:”成衣厂,模特”静娴想了想,确实是个办法,就算晓真被人发现,也不过是浣竹请了个过气的电影演员来穿版,并不了解她实际的身份。况且,浣竹不能讲话,厂里的人跟她几乎没有非公务的交流,她在设计室里深居简出,也更安全。 似乎没有更好的主意了。糜夫人托付了怀里的孩子,毅然决然地投井,盖世英雄的手里只剩一件空荡荡的女帔。 静娴此时回头对兰心说:“去给家里打电话,再开一部车子过来。一会儿散了戏,莲舟开车送晓真,浣竹跟着一起,另一部车子送我们两人回家。”静娴开了口,所有人心里都踏实了,这是有了办法。兰心答应着出了包厢,静娴转头对晓真说:“去浣竹的成衣厂呆两天吧,她有自己的办公室和休息室,你住着也方便。有人问起来,只说是浣竹请来试新版的模特,或者你就替她试试也无妨。” 晓真垂着眼睛,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默默向静娴蹲了半礼。仿佛她还是那个伺候在大奶奶身边的小姨娘。静娴道:“你不用谢我,谢谢浣竹才是。”浣竹抬起头来,看着晓真笑了笑,那样子像是刚帮晓真画了一副花样子。一霎时时光仿佛倒流到了十年前的沈公馆,还是那些熟悉的人,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表情。晓真有些恍惚,仿佛十年里都是一场大梦,她挣扎、她逃脱、她斗争,最终梦醒了,一切照旧。她像个溺水的人,拼命想要摆脱这窒息的感觉,但一切都是徒劳,最终,她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是莲舟的目光。 莲舟仍旧跪在门口,看向晓真的目光坚定而干净。他要告诉晓真,他不是那个看见母亲变脸就祈求帮助的小孩子,他也不是照石,不会只顺从母亲,他有力量,他能保护自己的同志。晓真总算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的。 未等散戏,沈家的包房就空了,邹经理把他们送至门外,看静娴依旧沉着脸,手却挽着浣竹,莲舟只低了头跟在后面,也不好再说什么。车子就停在剧场门口,莲舟还是疾走几步,替母亲开了门,静娴坐上车说了一句:“路上小心,回家到我房里来。”莲舟低头答道:“是” 当着浣竹的面,莲舟无法跟晓真过多交流,只随着姐姐帮她安顿好,就一同回去了。刚一迈进家门,就看见素绢惊恐的表情“小少爷,大奶奶说让你回来别耽搁,去她房里。她脸色不好,好像是生气了,没,没事儿吧。”莲舟跟她笑了笑:“没事儿,别害怕。”接着温润有礼地向着浣竹说:“姐姐早些休息吧,晚安。”说完就上楼往静娴房里去,浣竹看到兰心的房间还亮着灯,敲了敲门找兰心去了。 素绢心中担心静娴生气是因为莲舟下午给她打的那个电话,端着炖好的燕窝,跟在莲舟身后一同上楼,一进门,静娴就喝令:“素绢出去!”素绢把燕窝轻轻放在书桌上,带上门出去了。她不敢走远,站在门口听着屋里的动静。 莲舟跪在静娴床前,他知道母亲的怒火已经忍了很久,就要爆发了,不为别的,就为他的欺瞒。他少有的安静,低头道:“娘,儿子错了,请娘教训。”莲舟面对母亲教训从来能躲就躲,能哭就哭,能求就求,今天如此安静,却让静娴更加愤怒,他的平静告诉静娴,他知道躲不过,他是明知故犯!静娴一巴掌打在莲舟脸上:“请我教训?我怎么教训?撒这样的谎,就该带你去祠堂请家法!我跟祖宗,跟别人怎么说,说我儿子为了救个共产党,跟我撒谎!等全家人跟你一起给绑到警察局去是吗?”静娴气的胸脯一起一伏,“哼,我养的好孝顺儿子,知道心疼娘,要带娘去看戏!你知道我不能把她扔在大街上不管,你知道自己今天逃不过挨打,你什么都明白,明白的敢设了套让你娘去钻!我真是惯坏了你,生出这样的胆子来,是,我是要好好教训,让你长了这个记性。”说完,两个耳光就打在莲舟脸上,莲舟愣了一下,眼泪就下来了:“娘,娘,我错了,我拿戒尺去,您狠狠打,儿子不求饶。”静娴看着儿子肿起来的脸,心里刀绞般疼痛,嘴上却依旧不肯饶过:“打你脸觉得丢人了?你今天当着这么多人打你娘的脸,娘的脸往哪放?” 莲舟没想到,这件事令母亲如此寒心,心里也悔恨难当,他上前去拉住静娴的手,哭着说:“娘,儿子该打,您别动手,仔细手疼,儿子自己掌嘴。”说完左右开弓,狠狠地扇在自己脸上。 素绢听见里面的声音,吓坏了,飞奔去找兰心:“二奶奶,大小姐,快,快去求个情吧。大奶奶把小少爷关在房里自己掌嘴呢。”兰心和浣竹也吃了一惊,三人急急忙忙去了静娴房间。兰心推开门,真看见静娴冷脸坐在床边,看着莲舟自己掌嘴,莲舟的脸已经肿起来,满头满脸的汗水和泪水。浣竹扑过去把莲舟搂在自己怀里,莲舟抱着浣竹嚎啕大哭起来:“姐姐,莲舟知道错了,莲舟错了。”浣竹也跪下来,眼里噙着泪,哀求母亲饶了弟弟。兰心此时却发现静娴已然眼神迷离,像是失了心智,赶忙说:“浣竹,你带弟弟回房去,婶娘跟你娘说两句话。 莲舟此时也发现母亲仿佛没了魂魄一般,他推开浣竹,抱着静娴的腿:”娘,儿子不回去,您不叫儿子起来,儿子不敢起。娘,您说句话啊,您饶了儿子吧,您要是不饶,儿子接着打。”说完就又要掌嘴,却被兰心喝住,“还怕气不死你娘是吗?给我回你房间去!素绢,你跟浣竹给我把他拉回去” 莲舟跟着两个人哭哭啼啼地出了门,静娴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兰心轻轻地坐在静娴身边,拉过静娴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静娴的手又湿又凉,让兰心一阵心疼。她把静娴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暖着,右手过去揽住她的肩:“嫂娘,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人也送到了,都没事了,歇歇吧,啊。”静娴的肩膀抖动,泪水落下来,兰心搂的更紧些:“您想哭就哭出来吧,别着伤身体。”静娴的脸色有些灰败:“我一直以为我是个通情达理的母亲,可是你看这一些孩子,一个一个的,表面上看起来都说听话,可是有了事情没有一个肯跟我商量,跟我说实话。照石当年,扔下一封信就跑到广州去;正海和浣竹,不答应他们订婚就说出生米煮成熟饭的话来,莲舟这么小他敢把个共产党推到我面前立逼着我帮忙。他们都不能来跟我先说一声吗?我就那么专横,一定会反对?” 第九十三章 失踪 兰心轻轻拍了拍静娴:“嫂娘,别为这个生气,哪家的孩子不淘气呢,大了就好啦。您看照石小时候不也总是惹您生气,如今他人大了就知道孝敬嫂娘,他总跟我说,要我顺着您的意思,那样子,怕是我跟您说两个不字,他就不肯跟我过了。我小时候也是一样,第一次见着照石,就是在市民大会上演讲,照石跟我说他都不敢上去。后来我爹把我关在房里,两把锁也没锁住。开学联大会的时候,我硬是跳了家里的窗户逃出去开会。现在您让我跳我都不敢,还怕崴了脚呢。” 兰心软语安慰,静娴略缓过一口气来,叹息道:“莲舟这个孩子啊,真是让我惯坏了。小时候是怕他不肯跟我亲近,后来他走丢过一次,我更是担心他哪天真的跑了。没想到,他能生出这样的胆子,上次照石回来还说,我再惯下去,他迟早闯祸。”兰心笑着说:“我听照石说您从前管他可管的厉害,后来不一样闯祸吗,连提篮桥都进了。要我说啊,原也不在这些事上。您想想那晓真也是看着莲舟长大的,莲舟看到她有难,能见死不救吗?他要是莽莽撞撞地就领了晓真回家来,剩下的摊子可就更不好收拾了。他明知撒了这么个弥天大谎,回家来逃不过一顿打,还是想法子先救下晓真。可见这孩子不但有情有义,还细致周全,这才是您教出来的好孩子呢。是,他不该这么瞒着您,就该赶紧回来跟您商量,这是他的错儿,如今这错他也认下了,也长了记性了,您就放心了吧。” 静娴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你的心意我明白。天不早了,回去歇着吧。明天给莲舟请一礼拜假,他那样子出不了门。这礼拜让他哪都不许去,在家静静心。”兰心答应着说:“您也累坏了,我伺候您躺下再走。”静娴摆了摆手:“叫素绢来。” 第二天一早,莲舟乖顺地进了母亲房间请安。沈家早在沈秋山老爷子在时就免了晨昏定省,只在一起吃早餐时行个礼罢了。像莲舟这样的,还经常没等母亲下楼来就嚷嚷着饿了,要先偷吃个包子,静娴笑笑就放过,照石骂两次不见他改,也懒得多说。如今莲舟倒规规矩矩 请了安,退到一旁等着母亲梳洗完,跟在身后一起下了楼。 吃过早饭,静娴与兰心浣竹各自有工作要出门,家里倒剩下莲舟这么个大小伙子。静娴出门前交待:“在家里呆着,哪也不许去。不拘什么帖子,每天临一百个字,晚上拿来我看,静下心来好好写,我的规矩你知道的。” 莲舟心知这是母亲要给他立规矩,不再纵着他了,家里唯有他不曾被戒尺逼着日日临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比照石正海和浣竹的功力都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只得打点精神,铺纸研墨,寻出一本柳公权的玄秘塔来。说来也好笑,静娴因着家学渊源,自小练就一笔簪花小楷,后来为着照石读书静心,逼着天天习字,如今行草隶篆都见风骨;浣竹心静从小爱写爱画,正海自然陪着,两人书画都拿得出手。唯独这个莲舟,十五六岁的年纪,真要临帖也只能蒙童才写的玄秘塔多宝塔而已。 静娴也是铁了心要收收莲舟这匹野马的缰绳,至晚间,莲舟送来的五页纸就撕掉了两页。莲舟只得低了头道:“儿子回去重新,娘早点休息,明儿一早送来您瞧。”静娴道:“明早带着戒尺一起来,再写不好就领罚。”莲舟答应着去了。 素绢跟了静娴一阵,好容易放松些,不太害怕这个大奶奶了,如今见了这样的脸色,又紧张起来,替静娴抄文件时小手直抖。静娴倒好笑:“我说他,你紧张什么!”素绢仰头看了看静娴:“原先羡慕小少爷,住在这公馆里头,好吃好喝的又有大奶奶疼他。现在知道少也是不好当。”静娴道:“这话没错,要了沈家少爷的名头,也得扛得住这名头的重量才对。” 而事实上莲舟仍旧没有心情写字,今天是他和国峰接头的日子,他现在没法出门。当然,他可以偷偷跑出去,可是他并没有勇气再一次面对母亲的怒火。况且一旦被发现,他和晓真之间的事情会再一次被怀疑。 国峰说可以找个可靠的人来,而这屋子里除了他,只有丫头仆妇园丁司机,一个可靠的人都没有。莲舟恼恨自己昨晚只顾完成母亲交待的窗课,忘了写个字条让姐姐带给晓真,或许这是唯一可靠的人了。 素绢在外面轻声叫他,莲舟去开了门。素绢捧着个白瓷盘子,上面是用手绢包着的两包冰块,莲舟脸还肿着,冰块是给他敷脸的。素绢又低了头道:“麻烦小少爷把用过的那一盘拿给我。”莲舟眯着眼,打起了素绢的主意,“喏,就在里面书桌上,你自己去拿吧。”素绢道:“小少爷,你知道我不能进去的,还请你拿了来给我吧。”莲舟笑:“我娘又不在,你怕什么,我不会告密,你知道的。”素绢跺跺脚:“小少爷,你行行好吧,才把大奶奶气的那样,怎么又胡闹起来了?那天我就说让你别去那地方,大奶奶知道了了不得,你非不听。”莲舟这两天看素绢的神色就知道她误会了静娴当晚发火是因为知道他去了会乐里,经她亲口说出来,果然不错。莲舟笑眯眯地说:“我跟你说啊,我娘问我是谁告诉我那地方的,我打死没说。”素绢红了脸:“那谢谢小少爷了。”莲舟却靠在门框上:“你说吧,你怎么谢我?”素绢这下为难起来,她能怎么谢?无非伺候的更殷勤些,而大奶奶都不许她走进小少爷书房一步,她还能怎样?更别说私相授受送他什么东西,况且他是个少爷能稀罕她一个小丫头什么东西。 莲舟笑着说:“我有个事求你,你帮我办了,就算谢我了。”素绢瞪大眼睛:“什么事?别是什么坏事啊,我办不了。”莲舟跑回房间匆匆写了个字条,夹在那顶学生帽的夹层里,交给素绢:“你拿着帽子到靠近云南路路口的那个咖啡店,有个也戴这样帽子的先生,你跟他说我前日拿错了帽子,要换回来。那家咖啡店好像是叫美醇,你知道的吧。”素绢当然知道,那个路口离会乐里很近,她想起那个地方就浑身发抖。她不想去,但她欠了小少爷这样大的一个人情,不得不还他。只得跟桑枝说她要出门买些针线,另帮小少爷买纸笔回来。桑枝正在厨房里帮忙,头都不抬地答应了。 国峰跟素绢换了帽子,看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口称莲舟是小少爷,就问:“你是沈家什么人?”素绢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丫头”国峰疑惑起来:“莲舟怎么了,怎么让你来?”素绢不认识国峰,觉得莲舟去堂子的事不光彩得瞒着,只好说:“小少爷惹了大奶奶生气,不让他出门。”国峰愈发疑惑:“不让出门?那他不上学了?”素绢摇摇头,说声再会就走了。 国峰跟着出了咖啡店,街口已经没了素绢的影子。 莲舟没想到,他的无心之举一把将素绢推进了火坑。到晚上素绢都没能回来,桑枝已经打发家里下人去附近杂货店和文具店都找了一圈,都说没见过她。莲舟心知找的地方不对,但不敢多言。 直到静娴回到家里,桑枝才急急忙忙的禀告素绢中午出门一直未归。静娴也紧张起来,盘问家里人素绢上午都做了什么,最终说给小少爷送了冰袋后就出了门。莲舟只得说,他只是交待素绢若是出门,就给他买一刀毛边纸回来。 家里人都没有头绪,找人也不知道应该往那里去,除了去巡捕房报警,其他就只能坐在家里等消息。莲舟猛然想起,他让素绢去的地方背后就是会乐里,或许是被人认出来了。他此时后悔不迭却无能为力,他唯一能做的,是给静娴指个方向。 “娘,素绢是不是路上碰到什么认识她的人,就忘了回来。”静娴刚说:”你当谁都跟你似的,跟朋友疯到不知道回家。”说完也顿住了“是,她,她可能是碰上了不该碰见的人。快,快,叫人备车去福州路。”莲舟决心把素绢找回来,拦住静娴道:“娘,那地方,你不能去。”外面华灯初上,正是会乐里那样的地方热闹的时候,女人进了那里,无疑是羊入虎口。静娴四顾茫然,这家里,除了下人,就只有莲舟一个男人了。莲舟抓住母亲的手:“娘,我去,我去找。让司机陪着我,从门房再叫个人,你放心,我不会出事的。” 尽管素绢只是个丫头,尽管静娴看不惯堂子里的人,但她无法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从眼前消失而无动于衷。只得点头:“你去吧,多叫两个人,多加小心。找不到就快点回来,若是找到了,人家不放也别生张,回来咱们再商量,娘来想办法。 第九十四章 寻踪 莲舟慌慌张张地跑进会乐里,正是灯红酒绿的时候,巷道内弥漫着腻人的香气。霓虹灯和广告牌闪的人睁不开眼睛,耳边充斥着丝竹管弦、轻歌曼舞的声音还夹杂着麻将声、笑骂声、哭泣声。莲舟一边跑一边推开路边贴过来的香艳女子,径直进了引凤楼,丢给门口的大茶壶五块钱,“带我找绮云姑娘最近常住的那位先生。”那大茶壶本要拦住莲舟,但看他公子哥儿的气度,出手又大方,况且,并不是来找姑娘,而是寻恩客的,倒笑着领他上了楼。 莲舟一见国峰就问:“你今天见到素绢了吗?”国峰问:“是那个送帽子来的姑娘吗?我见到了。”莲舟眼圈红了:“她,她没回家。”国峰见莲舟落了泪,吃了一惊,回身拿出一顶学生帽,交给莲舟:”这是我在弄堂口捡到的,当时还奇怪,她不会以为帮你把帽子教给我就行,而我给她的这个没用处呢。”莲舟哭出声来:“素绢,素绢她被坏人抓走了。”国峰拉他坐下:“你先别哭,说说怎么回事,光天化日的怎么就有人把个小姑娘抓了去,还是我们情报暴露了。”莲舟摇摇头:“应该不是情报暴露,素绢原是这里的丫头,因为不肯接客,逃出去的,后来在我家做了丫头。我不该让她来这儿,是我害了她,她肯定是被这里的人抓了去。” 国峰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看莲舟急的脸色惨败,只得一边安慰他一边想办法。他出去找了那个叫绮云的女人回来,那人见到莲舟倒很热情,说是当年她就剩一口气的时候,是莲舟的亲娘救了她。绮云笑着说:“你看看,人就是这样,我当年羡慕你娘找了个好人,从了良还生了儿子,又得男人宠,谁知道后来又是这样的结果呢。”莲舟这时候却没心思听她讲陈年旧事,看着国峰。国峰这才问:“你们这儿有个小姑娘,从这里跑出去的,说是今天又给抓回来了,你知道在哪儿吗?”绮云立即警惕起来:“你们要干嘛?把人偷出去吗?别说是她,连你们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国峰想了想说:“也不是,我实话跟你说,那姑娘在公馆里当了丫头,伺候的不错,主家的意思是看看能不能把人赎出去。” “赎出去当丫头?还是家里爷们儿看上了要收了房啊?”国峰只得说:“这个我们就不晓得啦,有人愿意出钱,我帮打听个门路。”绮云道:“晚啦,这会儿赎出去也干不了什么了。你下午没听着院子里打人吗?”国峰道:“你们这儿三天两头的教训小姑娘,我哪能管这么多。” 莲舟听说素绢遭了毒打,在一旁捏紧了拳头,恨不能出去跟人拼命,国峰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国峰和绮云说:“你帮我引荐引荐这里管事的,我打听打听也好给人家回个话。人家有了信儿自然也给我些好处,回头我请你。”绮云对国峰印象很好,这人虽然出手并不豪阔,但却从不为难她们这样的人,付了过夜的钱,也不过让陪着喝两杯酒就各自去了。于是笑着说:“我去给问问,不一定能成啊。我也不是这儿的红人,说话也不管什么用。不过,成不成的,你都得请客。”国峰点头:“行行行,还送你两身旗袍行了吧。”他在这儿住了两天,深知道这里就是银钱最有用。 国峰跟着绮云出去了。莲舟一人在房里忐忑不安悔恨交加。他觉得自己利用了素绢,他明知道素绢误会了他挨打的原因却故意不肯说破,他让素绢觉得自己欠了人情,才奋不顾身地到这个危险的地方来替她办事。莲舟终于意识到,任何事情都不能有一点点的疏漏,他可以不怕牺牲,但不能把别人的命运拿来赌。 不一会儿,国峰回来:“莲舟,你先回去吧。事情有些麻烦,那姑娘回来给打断了一根肋骨,这儿怕她出什么问题将来也不能接客,就把她卖掉了。你知道,这里是公共租界,要是出了租界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呢。事情太复杂,你家里现在都是女眷,回头等你二叔回来,让他出面查查吧。我听他说过,你姑父也认识些上海黑道的人,这个可能更方便。总之,现在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只能慢慢查访。另外,其他的事情你先不用管了,我已经跟晓真联系上了。回头有什么事情,我们会想法子联系你。” 莲舟颓丧地回了家。原本那场风波之后,莲舟见到母亲始终小心翼翼,静娴也时常和他冷着脸。这会儿,不知所措的孩子只剩下母亲一个避风的港湾,进了家门便扑进了静娴的怀里:“娘,素绢回不来了,回不来了。”静娴只得像哄个小孩子似的,摸着他的头轻声安慰:“莲舟,乖啊,不哭了。娘想办法救她,娘想办法,好不好?”静娴不知道莲舟为何如此伤心,往常在家里素绢与他甚至不多说一句话。也许,莲舟这孩子天性善良,听说素绢那样一个小姑娘被人打断了肋骨,也是吓到了。 莲舟折腾了一天,又累又怕,又难过又紧张,很快就在静娴的怀里沉沉睡去。兰心进来,看到静娴坐在床边一直搂着莲舟,轻轻地说:“哟,这么大了,还要跟娘一起睡呀。”静娴道:“不叫他了,一会儿我上他那儿睡就是了。你说,这素绢还找的回来吗?”兰心想了想说:“我在想,找不找的还在其次,真找到了,要怎么办呢。一来,人家有身契,咱们没有,凭什么说是咱们家的人;二来,说句不好听的,那孩子已经进了那样的火坑,还怎么在家里做事情啊。” 静娴叹口气“我虽然不太喜欢那孩子,但毕竟是从我们家里走丢的。我的意思是,还是想办法找找,若是找到了,不过是花点钱把人赎出来。若是能出来,肯定不能让她再回家里做事,回头问问她的意思,去工厂做工也可以,愿意找个人家嫁了也可以。总不能明知道她在见不得人的地方,还不管不顾的。”兰心听了静娴的话,答道:“那就依嫂娘的意思办了,我给照石拍个电报,让他托托朋友。要不要给姑奶奶打电话,让姑爷也帮帮忙?”静娴摆手:“算了,如今姑奶奶那边不太平,人又不在上海,还是别烦她了。” 第二天一早,静娴还躺在莲舟的床上,桑枝就在外面敲门,“大奶奶,小少爷发了高烧,您去瞧瞧吧。”静娴来不及梳洗,穿着拖鞋就跑上楼去。 莲舟一夜睡的很不踏实,他心里放不下素绢,愧悔交加,但又无人诉说,只能把所有的难过、自责全放在心里,一来二去急火攻心地病倒了。静娴看到莲舟时,人已经烧得神智不清,迷迷糊糊地念叨:“娘,我错了,我错了。”他脸上的红肿刚退了些,此时又烧的满脸通红,卷曲的额发也粘在脸上。静娴心疼欲碎,抱着莲舟:“乖孩子,娘来了。”转头便一叠声地叫:“素绢,素绢,拿冰块来。”叫完才猛的发现,素绢已经不在家里,桑枝闻声进来,拿了一盘子冰块。静娴吩咐:“快,快给杜克医生打电话,告诉他莲舟发高烧,要他快点来。”莲舟听了声音,又不安起来,糊里糊涂地念叨:“素绢,素绢”静娴只得一边用冰水绞了帕子敷在莲舟额头上,一边温言安慰:“娘让人找素绢去了,她就回来。” 莲舟的高烧直闹了两天两夜,静娴恨不能目不交睫,时时盯着,晚上也不肯睡去,只在房里的沙发上略躺一会儿。直到第三天上又打了针,呼吸渐渐平稳些,脸上的红晕也稍稍褪去。静娴一直提着的心才慢慢放下,桑枝端了一个托盘进来,“大奶奶,早起和中午都没吃饭,好歹垫垫。”静娴摆手:“唉,我不饿,吃不下。”桑枝有些急:“大奶奶,这可不行,您总不吃东西又一直这么坐着,回头您再病了可怎么好?”静娴抬眼看看桑枝:“上次看见孩子发这样的高烧,还是浣竹小时候,你说我怎么能放心。”桑枝只得劝慰:“浣竹小姐那时才多么一点大,生的又弱。小少爷都这么大了,又跑步又打球的,结实着呢。”说完也不再劝,捡着托盘里可口的小菜铺在粥上,径直端在静娴手边:“我都递到这儿来了,说什么也得吃点。”静娴无奈,只得接过粥碗:“说一句话,我都不得不从。”两人刚说笑两句,莲舟睁了眼,“娘,饿。”静娴立即坐起来:“莲舟饿啦,喝两口粥吗?”莲舟点头,静娴将手里的白粥一勺一勺地喂给他。刚吃两口,莲舟就摇着头说:“没味道,给加点鱼松吧。”静娴道:“鱼是发物,发着烧不能吃。让桑枝给拌个笋丝好不好?”莲舟仰着脸说:“还要一块兰花干”桑枝在一旁笑,“好,好,去给你弄啊。” 第九十五章 病愈 莲舟的高烧直闹了两天两夜,静娴恨不能目不交睫,时时盯着,晚上也不肯睡去,只在房里的沙发上略躺一会儿。直到第三天上又打了针,呼吸渐渐平稳些,脸上的红晕也稍稍褪去。静娴一直提着的心才慢慢放下,桑枝端了一个托盘进来,“大奶奶,早起和中午都没吃饭,好歹垫垫。”静娴摆手:“唉,我不饿,吃不下。”桑枝有些急:“大奶奶,这可不行,您总不吃东西又一直这么坐着,回头您再病了可怎么好?”静娴抬眼看看桑枝:“上次看见孩子发这样的高烧,还是浣竹小时候,你说我怎么能放心。”桑枝只得劝慰:“浣竹小姐那时才多么一点大,生的又弱。小少爷都这么大了,又跑步又打球的,结实着呢。”说完也不再劝,捡着托盘里可口的小菜铺在粥上,径直端在静娴手边:“我都递到这儿来了,说什么也得吃点。”静娴无奈,只得接过粥碗:“说一句话,我都不得不从。”两人刚说笑两句,莲舟睁了眼,“娘,饿。”静娴立即坐起来:“莲舟饿啦,喝两口粥吗?”莲舟点头,静娴将手里的白粥一勺一勺地喂给他。刚吃两口,莲舟就摇着头说:“没味道,给加点鱼松吧。”静娴道:“鱼是发物,发着烧不能吃。让桑枝给拌个笋丝好不好?”莲舟仰着脸说:“还要一块兰花干”桑枝在一旁笑,“好,好,去给你弄啊。” 静娴这里又放下了粥碗,握着莲舟的手:“可好些了?”莲舟觉得母亲的手凉凉的,握起来格外舒服,放在自己脸上:“娘试试,不太烧了,就是躺的全身疼。”“那也别乱动,刚发了汗再吹风又要烧的。大夫说要多喝水,娘给你倒些水来啊。”莲舟就着母亲手里的杯子喝下一大杯水就累的又出一脑门虚汗。他垂下头,又靠在母亲怀里,“娘,我以后再不闯祸了,好好听您的话。” 静娴笑了,“生了一场病倒学乖了,嗯,也不白病这一回。”莲舟这话倒是发自内心,看戏回来那晚他也曾哭着认错,不过是看母亲动了怒,打心里害怕,又担心自己气坏了母亲,才低了头。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他也知道自己很多事情想的太简单,再回想当晚的事情,一旦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万一剧院经理认出晓真,他们这一大家子人都脱不了干系。素绢的事使莲舟无法原谅自己,倘若他害母亲出了什么事,那就真是百死莫赎了。 桑枝给莲舟做了吃的送来,进门就说:“才好说歹说的让您端上碗,刚吃两口又放下了。”莲舟披着衣服坐起来,接过桑枝手里的粥碗,”娘,我喂你,我吃一口,你也吃一口,好不好?” 莲舟病愈,确实比从前乖顺听话不少,也不常出去玩,放学回了家无非读书做功课,竟不曾忘记临帖,仍旧每日写好了字送去给静娴看。静娴终究狠不下心来像教照石那样要求莲舟,不过是看不过的地方指点几句,高兴了还自己提笔写几个仿子拿给莲舟去临。浣竹那边却传来消息:晓真说她要走了。 静娴思前想后,带着莲舟一起往浣竹的厂子里去,总要在晓真临走前送送她。去时还在绿波廊叫了两个食盒,在浣竹的设计台上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晓真给静娴倒了酒,也给自己满上,举杯道:“姐姐,这是救命之恩,大恩不言谢,只求姐姐多多保重自己,不要太过操心劳神,也,也别再惦记我。”静娴喝了杯子里的酒笑道:“一起过了这么多年,跟他们两个一样,都是我身边的,离开了家,我哪能不惦记呢。浣竹,莲舟,也敬你小姨一杯酒,你们两个打小儿也多承她照顾。”两人敬了酒,莲舟总是想知道更多,忍不住问:“小姨,你离开上海要去哪?”晓真此时不方便明说,只得有些为难的样子:“这是组织秘密”静娴道:“莲舟,不该打听的不要打听。”莲舟便低了头夹菜吃,四个人都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尴尬,莲舟只得看着姐姐抱怨:“我说让你别点两面黄,拿到这里来都闷的软塌塌的,谁还要吃。”浣竹只得白他一眼,晓真笑:“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真是一点都委屈不得。”静娴也说:“就是惯坏了,吃不得苦,不肯凑合。照石小时候比他还挑剔,我狠狠教训了几次才好些。到了军校,全改了,吃的用的一概不讲究了。小孩子啊,还是经些风雨的好。”说起照石,晓真脸就红了。她何尝不知那人曾经的讲究和精致,学生装必得熨的平平整整,卖块墨非要胡开文,吃糕团也必得永茂昌;而她送他去了军校,过上了没有一条齐全棉被的日子。晓真突然有些茫然,不知道那个台灯下低头写字的照石更好,还是骄阳下背着枪的照石更好。 正想着,静娴放下了筷子,看着她说:“晓真啊,你既然走了这条路,姐姐也没什么好说的,出门在外,多加小心。你一个女孩在总在外面跑,很危险的,如果有机会还是找个合适的男人,成个家。女人啊,有个家,心里就踏实了。”晓真点着头回答:“姐,你放心吧,我已经结婚了,是我的上级也是我的同志,还是照石在黄埔的同学。”静娴忽然笑着流出泪来:“那就好,那就好,互相照应好好过日子。”说完,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晓真,“我看你东躲西藏的这么狼狈,身上肯定也没什么钱,这些你留着用。”晓真捏了捏信封,足有一千块钱,这些钱,开个绸缎铺都够了,立即推回去:“姐姐,我哪能要这么多钱。”静娴没动:“穷家富路,出了门要多带点钱。有时候碰上点沟沟坎坎,能花钱解决的就花钱,千万别冒险。姐姐一想到你离开这里就有性命之忧,实在是~”说着泪水又涌出来。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顾晓真还是带着静娴留给她的盘缠踏上了往北平去的火车。送走晓真的第二天,阿南在莲舟的学校门口等他,带着他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饭馆。国峰正坐在二层的一个小包间里等着两人。 莲舟大吃一惊:“你怎么没跟晓真同志一起走?”国峰笑着说:“我们有不同的任务,我要回部队去了。”莲舟愣住:“你要去打仗?”国峰道:“我就想去打仗呢,你可不知道,我是神炮手!一颗炮弹能消灭好多敌人!”莲舟抱着胳膊趴在桌上:“嗯,虽然打仗很危险,但还是很羡慕你。”国峰拍拍他的肩膀说:“别这么没精打采的,今天有好消息。”说着叫了跑堂的伙计来,“请你们老板上来一趟。”伙计答应着去了。随后饭馆老板进来,是个胖胖的中年人,眼睛里透着精明,吩咐伙计道:“你在楼下看着,别让人上来。” 国峰说:“我介绍一下,这是杨老板,是我党的同志。以后你们两个的工作由他领导,工作内容,联络方式随后他会告诉你们。今天,是有个重要的事情要通知你们。”莲舟和阿南互相看了一眼,有些紧张也有些激动。国峰严肃地说:“经过组织审查,决定批准沈莲舟和徐阿南加入中国x共x产x党!由于另一位介绍人顾晓真同志已经离开上海,由杨希民同志和我共同参加你们两人的入党仪式。”说完,杨老板从长衫的内袋里摸出一面红色的旗帜,由国峰带领莲舟和阿南右手握拳面对党旗宣读了誓词。 莲舟一直觉得仿佛坠入梦中一般,自从参与了组织的工作,他无数次幻想自己加入党组织的情景,或是在掌声热烈的会场,或是在炮声隆隆的前线也有可能是党组织秘密会议的会议室里,他从没想到过,竟然是在这样一个简陋的小饭馆的包间中,楼下还有伙计的吆喝,党旗就挂在油腻腻的木板墙上。虽然很久以来的理想突然实现了,但他却有些小小的失落。国峰看出了莲舟的异常,转头跟杨老板说:“我和沈莲舟同志关系有些特殊,这个已经跟组织汇报过了,有些事情,我打算跟他单独谈谈。”杨老板点头,带着阿南出去了。 “怎么?你看起来不怎么高兴啊。”莲舟也不隐瞒:“是,我以为入党仪式会特别神圣和庄严呢。国峰嬉笑道:”嗯,跟你二叔一样,就爱讲点小情调。”莲舟不服气,立即站起来:“我才没有,小情调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我已经入党了,我是无产阶级战士!”国峰把他按在座位上:“咱们现在讲究不起,只能偷偷摸摸的,再说,咱无产阶级都讲究实际,不弄那些虚头巴脑的啊。不过,将来斗争胜利了,说不定能补开个党员宣示大会。”莲舟用力地点头表示同意。国峰却问:“听说你大病一场?怎么了?”莲舟突然红了眼圈:“素绢到现在也没找到,不知道被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是我害了她。” 说完他突然抱住国峰大哭起来,仿佛要把这些天的焦虑、悔恨、隐忍全都发泄出来。国峰不免感慨,莲舟真是个善良的孩子,他从没计较过别人无心之失害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却不肯为素绢的遭遇原谅自己。 第九十六章 家事 国峰搂着莲舟的肩膀:“快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啊!”听了这话,莲舟把头抬起来,吸了吸鼻子,眼泪虽然还挂在脸上,却止住了哭声。国峰拍拍他:“这个事情是咱们大意了,办的不够好。所以得记住教训,这个教训呢,不是说以后碰到这样的事情就退缩,就不干了,而是要提醒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一来不能伤害无辜的人,二来也要爱护自己减少牺牲。就算你不怕死,党也要珍惜你这样勇于牺牲的好同志嘛。”莲舟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以后一定注意,再不犯这样的错误了。”国峰笑起来:“你这个乖样子看起来倒真的跟你二叔挺像。将来有机会我得好好谢谢他,为我党教育了这么一个好同志,哈哈!”莲舟忽然问:“如果有一天你跟我二叔在战场上见了面,你会怎么办?”国峰一愣,反问莲舟:“你觉得呢?”莲舟摇头“我不知道。”国峰拍拍他的脑袋说:“嗯,我也不知道。”说完他拿起桌上的帽子,莲舟问:“你要走了吗?”国峰点头,忽然又从文件包里拿出一块手表说:“你那块表真的当了,这个给你。这是你小姨让我带给你的,她说这是你们沈家给她的陪嫁,一块表她带在身上了,另一块交给你保管。合适的时候也可以交给你母亲,让她留个念想。莲舟啊,你明年是不是要考大学了?”莲舟点头,国峰说:“你小姨说,要是你能去北平读大学,你们说不定还可以一起工作。” “真的?” “真的。”说完,国峰戴上礼帽,出了门。 七月里,长江发了大水,从武汉到杭州泽国一片。地里的棉花还没吐絮,便纷纷倒伏。原料供不上,纱厂的工人也都放了假,家里遭了灾的,还一人领了两块钱的抚恤金。还好铁路没被大雨冲垮,照石急匆匆赶回家里。 进了门才发现整个沈公馆黑灯瞎火,像是一个人都没有。他伸手开了客厅的壁灯,才发现桑枝正靠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盹,看到照石进来,才慌慌张张站起来:“哟,二爷回来了。吃饭了吗?”照石放下手中的行李道:“我不饿,你先别忙。家里人呢,这么晚了,怎么都没回来?”桑枝道:“现在到处都遭灾,大奶奶上工商总会组织募捐去了,前端时间已经捐了一批衣服和棉被,二奶奶带了女工学校的人去帮忙清点。浣竹小姐说是去看看各厂里库房有没有漏水的、被淹的,莲舟少爷说学校里组织赈灾义演,他去排练,都还没回来呢。”照石觉得自己有些无用,家里莲舟未成年,剩下都是女眷,人人都去忙碌,他一个大男人倒无事可做了。 桑枝道:“二爷上楼洗洗澡换换衣裳吧,我给你煮碗面,想吃什么浇头?”照石笑笑:“阳春面就行了,不必再炒浇头。辛苦你。”正要上楼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素绢仍没消息么?现在家里就你一个人忙屋子里的事吗?没再请个人?”桑枝回说:“大奶奶托了不少人去打听,一直没消息。是我拦着没让再找人,我那个丫头都快七岁了,洗洗涮涮的事也能帮上忙,到明年浣竹小姐结了婚,莲舟少爷念了大学,事情就更少了。”照石皱皱眉:“你的孩子不去上学吗?”桑枝笑道:“我那小子读二年级了,是大奶奶给出的钱,就在小少爷从前上的国小。女孩子嘛,就不用念了,将来也是要嫁人的。”照石道:“不管丫头小子都得念书,钱的事情你不用管,回头我跟兰心说。家里人要是不够用,就再请,再说了,这么一丁点大的小姑娘能干什么。” 待静娴回家,照石已在客厅里等着。他问了安,便接过桑枝手里的甜汤陪着静娴一起上楼。照石摸了摸汤碗:“还烫着,嫂娘先换换衣裳,我给您捏捏肩膀。”静娴就换了家常的衣裳半倚在沙发上,由着照石帮他捏肩,还笑着说:“拿枪的手劲就是不一样,捏的舒服,浣竹那小手,跟猫爪子挠的一样。”照石说:“以后叫莲舟来,他男孩子,劲大些。”静娴点头:“莲舟如今也懂事了,天天晚上临了贴送来,还要伺候我泡了脚才去睡。只是刚懂事些,就在身边呆不了几天了。”照石正疑惑,静娴便说:“前些日子莲舟和我说,明年想去考北京大学。我想想这孩子确实也让我惯的有些少爷脾气,让他离开家锻炼锻炼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北平冬天多么冷啊,风又大,也不晓得他受不受得了”照石点头,“行千里路,读万卷书,让他多见识见识也好,既然是要锻炼他,吹些冷风就受不住,那怎么行?您知道的,蒋家的大公子还去了苏联读书呢,那不比北平冷的多?对了,他现在书读的怎么样?”静娴道:“比从前还是好些,这回考试不如上次,考试前不久生了场大病,还是有些耽搁了。”照石撇嘴笑道:“您瞧,还是偏疼自己儿子,我从前考试考不好,认错都来不及还敢找理由。您可好,先替他想好了。他生病的事儿我也听说了,怎么就忽然那样?之前晓真是怎么回事?兰心的信里也没太讲明白。” 静娴一边喝汤,一边把莲舟、晓真和素绢的事情念叨了一遍。照石气的火冒三丈,”这个臭小子就是欠收拾!”静娴道:“行啦,我也教训过了。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何必翻这个旧账。你当年丢下一封信就跑广州去,隔两年再回来,我还能治你的罪不成?”当年的出走是照石在静娴面前的软肋,只要提起这个事,他便只有低头赔罪的份。如今见静娴拿这个陈年旧事压着他,显见得是不愿意他再为这个事情教训莲舟了。 莲舟回来时,照石正端了热水给静娴泡脚,赶忙上前:“二叔,我来吧。”照石道:“我不在家自然你来,我回来了你就轻省两天,让我也尽尽心。回头,晚上睡前给你娘捏捏肩膀,你娘这个肩膀也是整天抱你抱的,五六岁大都不肯好好自己走路。”静娴则在一边笑着说:“这也是你爷爷走前留了话,要你二叔好好孝敬我。今天我也把话放在这儿,将来你二叔和婶娘老了,你也得当爹娘一样伺候啊。”莲舟可不买账:“娘,我二叔和婶娘将来自己有儿子,才不稀罕我伺候呢。”静娴听了这话也觉得有理“是,娘也是糊涂了。” 照石此时却沉着脸问莲舟:“听说这学期倒不如之前了?“,莲舟只得低头答应:”是。不敢再贪玩了,假期里补上。”照石听了这话,心里倒是满意的,到底这孩子没有拿着母亲帮他找好的理由来搪塞。静娴一面担心照石为莲舟的事着急一面又担心莲舟挨二叔的教训,只得在一旁说:“天不早了,快回去睡,假期里让二叔给你补习补习。”照石想说什么,静娴看了看他,他忽然觉得嫂娘这眼神有些心虚,就忍住了,其实他也是心虚的。 照石又和静娴说了会儿话,兰心和浣竹才回来。兰心进了门,静娴便立即赶照石回房去,“你们小两口说你们的私房话,别在这里陪着我了。”两人答应着要走,照石突然想起来一事,“我进门时和桑枝说了两句话,听她的意思常带着她那个女儿在家里帮忙。”静娴也疑惑起来,两人都看向兰心。兰心道:“是,她和我说不用再找人顶素绢的缺了,浣竹要结婚,莲舟要读大学,事情越来越少。还说他女儿大了,能帮忙干点活,我还把从前素绢的月钱匀出一半来给了她。”“荒唐!”“素绢一个月多少月钱?两块?就这么一块钱的事,好好的小姑娘就不上学了?都民国了十几年了,还和前清一样,丫头的女儿还当丫头。桑枝不明白,连你也不明白吗?你还妇女委员,不让人笑话啊!”兰心虽然觉得这事情确实自己做的有些不妥,也是有些大意了,但当着静娴和浣竹的面被照石这样一通数落,脸上实在挂不住,眼圈就红了。 “照石!”静娴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你半年回家一次,进门就数落人。兰心昭思暮盼你这么些日子,你回来一句好话没有,就嫌她当家当的不好。你以为一个当家人那么容易吗?兰心你们妇女委员不是都支持妇女解放吗?好啊,咱们也解放一回,他沈照石天天不着家,当着甩手掌柜,把个女人仍在家里,照顾这些吃喝拉撒的事情。你本事大不是吗,你来当这个家,明天我们就都不管了。莲舟的功课也不必拿给兰心看,你来管着,家里这些人要辞要留,都听你的!” 照石见大嫂动怒便不在说话,低着头赔罪:“嫂娘,我也是一时着急口没遮拦,您别生气。”静娴瞪着眼:“我没生气,你有赔罪的话跟你媳妇说去!”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会儿也说不清到底谁有理谁没理,一时间竟僵在那里。浣竹搂着母亲,抚了抚她的胸背,仿佛在安慰母亲不要生气。接着又使了眼色给照石夫妇,以头枕手示意他们回去休息。 兰心受了委屈,不肯搭理照石,回房便躺在床上背冲外地装睡。照石今天发一通无名火原是因为心里有事,也没说话,闷闷地睡了。 第九十七章 小妹 早饭时,兰心吩咐桑枝:“周嫂子,下半年还是叫你那个丫头上学去,别在家里头帮忙了。以后仍旧每月支一块钱给她,算是学费了。”桑枝倒不好意思了:“这,这不成了吃空饷了么。她一个小孩子上学哪要得了这些钱。”兰心有气,只管说:“要不了就拿去给两个孩子在学校里吃点心。” 静娴心知这是兰心为了昨晚跟照石吵架,仍旧在窝火,此时不得不由她出面了:“上学要不了这么多钱,把那一块钱的例免了。两个孩子上学的钱都从我这儿出,不必动公中的钱,这原也是我和桑枝的情分。素绢那个缺,还是再找个人来,最好能识几个字,能帮我抄抄帐,现在眼睛花了,看起来太费劲。” 桑枝自然千恩万谢,一会儿便拖着她那小女孩来说要谢谢大奶奶。结果那小丫头哭哭啼啼地耍赖,“我不上学,我不要上学。我会扫地、抹桌子,能看着厨房里的锅子。娘,我不去上学!”孩子一闹起来,静娴和照石、兰心都愣住了。兰心蹲下来给那小丫头擦了擦眼泪“小妹乖,不哭。上学可有意思了,有同学可以一起玩,能识字,还教唱歌,一天还吃两次点心呢。你跟我说说,为什么不愿意去念书啊?”小姑娘一边抽搭一边指着莲舟说:“我害怕,上学要挨打的。我看见二爷打小少爷手心来着,还不许哭。我哥哥前些天从学校回来,娘就打屁股。”餐桌上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哭笑不得。唯有莲舟被个小孩子当面揭了短,红着脸。桑枝也有写不好意思“二奶奶,您不知道,我那个小子淘的不得了,考的不好就算了,看我不识字,还哄我说他成绩都很好,先生给他的评语也都是好话。我跟了大奶奶这些年了,字不认识几个,一二三四总认得吧,看他那成绩单就有假,才央了莲舟念给我听。先生说他在学校就会贪玩大家,一点心思不在读书上,你说我能不气吗?”静娴突然笑了:“你瞧,小时候让你多认几个字也不肯,就愿意描花绣朵,如今知道厉害了吧,连自己儿子都管不了。”兰心接过话来安慰那孩子:“你不去上学,将来儿子也拿成绩单来骗你怎么办?”那小姑娘却指着莲舟说:“小少爷给念。” 这下一屋子人都撑不住笑了,桑枝一把把女儿拉进怀里,指着脑门子说:“你倒会支使人!”家里很久没有这样的小孩子了,即使莲舟小时候也只是聪明淘气,不像这姑娘似的娇憨天真。静娴招手道,“来小妹,到大奶奶这儿来。”小妹在家里也呆久了,并不怕静娴,高高兴兴地跑过去,静娴拉着她的手问她:“你愿意给大奶奶当丫头吗?”小妹瞪着眼说:“愿意啊!厨房的钱妈妈说了,大奶奶的丫头最厉害,我娘原来就是大奶奶的丫头呢,我娘最厉害。”静娴笑着摸摸她头上油光水滑的辫子,“好巧的手,这么小的孩子,头梳的这么光呢。你听这啊,大奶奶现在眼睛看不太清了,要丫头给抄账本的。你不去念书,不会写字,怎么给大奶奶抄账本啊?”小丫头眼睛转了转,自己低头琢磨起来。静娴问:“你娘打过你吗?”小妹点点头“我在厨房里睡着了,锅子里的水烧干了,锅子烧了个洞。”静娴便说:“你看,都是一样的。在家里做活,就得乖乖的,仔细盯着,不能把水烧干。要去学校里读书,也乖乖的,听先生的话。你哥哥和小少爷都是没听话才回家来挨打的,小妹是乖孩子,对吧?”小姑娘终于点点头“我听话的。”静娴抬头问桑枝,“你这丫头大名叫做什么?”桑枝道:“小丫头,从小就小妹小妹地叫,没个大名呢。要不,大奶奶给起一个吧。”静娴笑:”我看这孩子天真单纯,不如就叫周纯吧。另外,叫你那儿子每天去莲舟房里做功课,和家里的人也说,不许他上园子里、池塘里混闹去。莲舟,你可把他看好了。”莲舟哪有心思跟那样半大的小子搅缠在一起,只是母亲的命令不得不从。 一时间,莲舟回房做功课,桑枝也带了小妹离开。照石和静娴笑:“嫂娘好容易要把个莲舟送到大学去了,又给自己找了这么两个小磨人精。”静娴自己也摇头笑道:”我也是个劳碌命,再不得一刻休息的。原本是周济桑枝几个钱让她供孩子念书,谁知道他这两个孩子竟是这样,免不得还要花功夫来教导。谁叫我们家是生意人,断不能见银子钱打了水漂呢。说起来,兰心,还是在找个人来吧,桑枝一个人太忙,孩子也没空管了。”兰心答应着,就端了咖啡要回房去。静娴却突然说:“兰心,少喝些那个吧。我听人说这是寒凉之物对女人身体不好。”兰心想说什么,照石看他一眼,最终她放下咖啡杯离开了。 静娴叹口气:“结婚快两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照石蓦地红了脸,不知道说什么好。静娴道:“半年才回来一趟,到了家就数落她,肝气郁结,哪里能怀的上,晚上好好哄两句罢。这下照石坐在一旁,不知怎样才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脚也没处摆了,眼神都跟着乱起来。静娴倒被他逗笑了:”又不是个小小子,我说一句这个你就臊成样。算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当家理事不是容易的事,你也别太苛责她,总得慢慢地学。说起来,从前我和你大姐都喜爱兰心,觉得她是个活泼直爽的性子,如今看起来闷了许多,别让人觉得嫁到咱们家来受了委屈。教训小孩子还讲究打一巴掌揉三揉呢,人家在外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哪能禁住你这样整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照石不言语,静娴又劝一句:“我还是那个话,日子都是自己过的。你大哥那个样子,难道我还不过了?还不是该打起精神就打起精神来?我可告诉你,别弄个灰头土脸的丧气样,我可看不过那个!”照石立即挺了挺腰背“是” 照石回到自己房间门外,却看见兰心捧着本书坐在莲舟的边上看着他做功课,莲舟时而抬头问问题,兰心便笑着讲给他听。莲舟瞟见二叔回来便低了头,兰心也扭过脸去。照石想起方才嫂娘的劝告,不得不上前道:“我昨天急躁了些,委屈你了。”兰心是何等聪明的女子,照石既然给了这样的台阶,必然要顺势化解这场尴尬,倒用手指点了点莲舟的脑袋:“不许偷笑。”回身却看着照石笑了。照石便坐在兰心旁边问:”在读什么书?”他很少这样关心兰心,兰心也不曾为此和他争执过,见他突然献了殷勤,自己倒不好意思了,笑道:“哪是什么书,都是妇女委员会的提案意见罢了。”照石道:“那我不打扰你,出门一趟,中午不回来了,晚饭前必定回来。”兰心答应着,又嘱咐一句:“这几天总下雨,带着伞吧。我和浣竹今天都不出门,叫司机送你,别坐黄包车,外头又闷又热的。”“知道了。”照石答应着出门。 莲舟撑着下巴磕看着兰心说:“二叔和婶娘在一起一点都不像正海哥和姐姐那样。”兰心到有些兴趣,“哪里不像了?”莲舟说:“你们俩说话都客客气气的,像是和客人讲话。正海哥和姐姐,哎哟哟,肉麻的来。你要是不敲门就进他们房间啊,必然看见两个人鼻子对鼻子的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我就不明白了,他们两个人从小学看到大学,看不烦的吗?”兰心自然不可能像莲舟那样不敲门就进别人房间,但她常能看到说起正海时浣竹眼里的情意,不但看不厌,心里也不知道又描摹了多少遍。兰心感叹,谁不羡慕这样的爱情呢,但如果求不来这样的感情,也要想法子让自己过的好一点,不是吗。她知道照石不够爱她,但她安慰自己照石总不是他兄长那样的人,不至于让她像大嫂一样心如死灰,所以她得想办法。她不能让他那样的爱自己,起码可以想办法跟他好好过日子。 下午照石归来,看到带回来的行李已经理的整整齐齐,床上还放了两件茧绸的衬衫。兰心正坐在书桌前写东西。看他回来便说:“带回来的衣裳给你收起来了,这两件是新给你做的,拿回去起码休息时穿穿,凉快些。我看箱子里有两包白菊也没装盒子,想着是你买了给家里的,就做主拿去给你煮了三花茶。你夜里睡的不安稳,喝点这个有好处,还包了了两包白梅和合欢给你,横竖杭州那地方白菊多的是,你也自己煮了来喝吧。出门在外没人替你操心,总要自己精心些,别像那帮毛头小伙子似的渴了就喝生水。”说完觉得自己有些唠叨又闭了嘴。照石倒没说什么,把衬衫收进箱子里,就走到书桌边,端起兰心的咖啡杯,就喝了一口。兰心道:“刚说你晚上睡的不安稳,还喝这个,我去给你拿煮好的茶水来。” 照石按下兰心的手问:“当家理事是不是也挺不容易的?”兰心低头:“是比教书难些。家里上上下下的人,什么脾气秉性都有,有的也是几代在家的老人,我年纪轻,有些事情也不好说。”照石捏了捏兰心的手:“你若不好说,也别太为难,请嫂娘出面就是,别自己一味逞强。”兰心道:“我是怕嫂娘觉得我太不肯出力,一点小事还要她出来讲。”照石笑:“那也比弄坏了让她收拾容易些。况且,你若在莲舟的事情上多精心些,嫂娘是最感激的了。莲舟既说了想要去北平读书,就还得再多下些功夫,你也多费费心。只是这孩子从小就淘气,你和嫂娘也不可太心软。”兰心撅嘴“我可下不去你那个手”照石说:“该狠下心的时候,有嫂娘在呢。再不然,你只管用我吓唬他就行,反正我现在在那小子眼里就是大恶人。” 兰心觉得,照石从没跟她说过这么多话,虽然今天所讲的,也仍旧是他心心念念的嫂娘和莲舟,是他无限留恋的这个家,但她也很满足,起码这个人愿意跟她分享更多,愿意和她一起坐坐。 她突然笑着问照石:“你这个人,是不是从来不会夸别人的?”照石想了半天没有答话。兰心说:”我没见你夸过莲舟,其实这孩子可聪明呢。”照石也笑了“我小时候嫂娘也没夸过我啊,不挨骂就算好的了。从部队回来,才说我懂事了。那会儿我都当上少校营长了。”兰心抿嘴道:“嫂娘夸过我,可是你没有。”说完就觉得自己脸上烧烧的。照石说:“你待我好好想想,今天晚上好好夸你两句。”兰心这下满脸通红,推了他一下:“讨厌,你!”照石知她误会了,也讪笑着走开。 第九十八章 扫墓 及至晚间,照石向兰心道:“你帮我找了那间黑色湖绸的长衫出来吧,明儿我要穿。”兰心皱眉:“这样大热的天气,你穿那个做什么。”照石叹气:“我明儿去扫墓,那个庄重些。”兰心找了长袍出来用手抚了抚上面的褶皱,“现在天晚了,我明天早点起,给你熨熨。”照石却说:“不麻烦了,凑合穿一上午就是。”兰心笑:“嫂娘说你从前衣服上有一点褶子都不肯穿出门,如今知道的说你是没那么讲究了,不知道还说这媳妇不定是怎样的又笨又懒呢。” 照石看兰心打趣他的样子,突然想起大嫂上午说兰心本是个活泼直爽的姑娘,竟想起了那站在舞台上的两条麻花辫。一把搂过兰心坐在自己怀里,捏了捏她的脸“上午大嫂让我好好跟你努力呢,将来若生个和你一样又笨又懒的姑娘可怎么好?”说罢就伸手去解兰心的扣子,兰心就势搂了照石的脖子“明天要行礼去,今天不该沐浴斋戒么?”说罢便咬了嘴唇闪着一双杏眼看着照石,下巴抬起,露出了雪白的脖颈,照石被她看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一面搂着她的腰背上下抚摸,一面把嘴凑到她的耳边:“别人都以为是个知书达礼的千金,其实也是个小妖精,这会儿跟我说沐浴斋戒的话来。”说罢就把人拦腰抱起,放在床上,手忙脚乱地解扣子脱衣裳,兰心不动手,由着他摆弄,却也时不时地挪动一下配合,直到照石俯下身来吻她,她才大叫:“灯,关灯!”照石翘了翘嘴角“不关,让我好好看看。”说完嘴唇便覆上来。 “真香!” “唔?” 照石坏笑“这是夸你的话,你可记住了。” 两人毕竟不是新婚夫妻,行事并不会束手束脚。然而这是第一次照石在灯光下脸贴脸地看着兰心,她正闭着眼,卷曲而浓密的睫毛微微抖动,嘴唇鲜红欲滴,像极了画报上的好莱坞明星。照石轻轻叫:“兰心,兰心。”兰心在隐忍中嘤咛了一声,“你睁开眼睛来”,她便顺从地睁开眼,眼里一团水气,连着照石眼前也迷蒙起来,索性两人都闭了眼,任由帐子里云雾蒸腾。 再睁开时,雾气已经散尽,都凝作了满身满脸的汗珠。两人仿佛都从云端跌落至人间,一霎时的至幻至美变做了散乱的衣物、潮热被单。兰心有些怅然,又闭了眼,幻境却不复存在,唯有耳旁温暖的气息问:“渴不渴,我倒水给你喝。”只这一句话,使她感到即使回了人间,她也是千娇百宠的公主。 后半夜月色渐凉,兰心突然醒了,摸摸身旁那人,还在。原来刚才并不是梦境,谁知旁边却出了声响“醒了?”兰心瞬时转过脸去,月光下,那清俊的男子正看着自己。她把头埋在照石的胸口,轻轻道:“照石,我很爱你。”照石揉了揉她的头发“我知道的”她忍不住又问“你也爱我的吧?” “嗯” 兰心就是这样聪明,永远不会逼着照石说我爱你,他没反对,她就很满足。她拉起照石的手臂,又伸出自己的,放在月光里看,“你看,这两个孔,是一对。”照石却把她拢回自己怀里“嗯,乖,睡吧。” 兰心想一夜都睁着眼,好像这才是她的洞房花烛。 第二天,照石扫了墓回来,换了衣裳便闷恹恹地坐在书房里。兰心从学校回来一进门就发现他脸色不好,有了前一晚的柔情,两人倒亲近了不少。兰心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问一声:“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在外头受了暑气?我让人煮些绿豆汤给你?”照石冲她笑了笑:“我没事,今天怎么突然这样关心人”兰心却道:“往常也是这样问你,只是你不领情罢了。”说完却忽然问:“昨晚就想问问,你是给什么人扫墓去了?我今天琢磨了半日,又不是寒食清明肯定不是给家里人扫墓,你那些战友都在广东湖南牺牲的,怎么还有上海的吗?”问完又补一句:“我不过白问问,你要是不方便讲,便不讲。”照石心里堵的慌,拉了个凳子要兰心坐下,又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怀里“是我在军校时候的教官,是个共产党。被抓了几年,一直不知道真实身份,人就在监狱里扛着。今年春天共产党有个高层叛变,出卖了他,没几天就枪毙了。好在警备司令部军法处的处长也是我们黄埔同学,总是念及师生情谊,帮他找了一处坟地,不至于抛尸荒野。”兰心将另一只手也覆在照石的手上:“政治的事情分不清对错,不过是成王败寇。大概于你来讲,在两党之上的是师生的情分,你近日为这情分冒着风险去尽了心,便是成全了这情分。于你那教官来讲,他必是为了主义甘愿抛弃生命的人,如今算是求仁得仁,你也别过于感伤才是。”照石使劲握了握兰心的手:“你说的是。”兰心却又闭上眼轻轻地在照石的脸上吻了一下。 照石不解,“你这是做什么?” 兰心道:“我谢谢你。” “你谢我什么?” 接下来的半天里,兰心的情绪似乎都是饱满的。她去视察了涨满水的池塘,让人趁出太阳清了塘底的淤泥出来;亲自走了一遍公馆大门到房子门口的洋灰路,嘱咐人看看排水口莫要堵上了,过两天还不晓得会不会再下大雨。一会儿又转去了厨房,让人住绿豆汤,交待说煮好了要用冰镇着;自己又摆弄那三样花朵煮成的说是可以疏肝安神的茶水。桑枝家的小妹仍坐在厨房里看着茶炉子,兰心便从罐子里摸了两块饼干拿给她,还在她手心上写了饼干的干字,叫她记住。 莲舟正同桑枝的儿子在房里做功课,见到兰心仿佛是看见了观世音菩萨“婶娘,你快放了他罢。二年级的功课哪做的了这么久,他在这儿缠我半天了,闹的人脑壳疼。”他的菩萨很快放走了磨人的小鬼,却顺手拿过他摊在桌上的书本。观世音瞬时变做了九天玄女,卷走了他正入迷的法国故事“把你的英文书法文书都拿出来给我收着,这个假期里只看数学历史。做足了一百道题目来找我换一本小说。” “我不!” 兰心笑看着他:“要么我把你的小说放在你二叔那儿,你找他去拿?哦,对了,他还没看见你这回的成绩单呢。” 莲舟这只胀满了气的皮球被这样扎了一刀,蔫头耷脑地泄在椅子里,“婶娘,你现在跟二叔是一伙的。”兰心听着这话,心里很满足,是啊,他们俩是一伙的,他们有个秘密,照石只说给他听,别人并不知道呢!长睫毛忽闪了一下,问道:“是啊,我们俩本来是一伙啊。” 可笑的是,照石说了恽先生的事情给兰心听,兰心为着这样的分享一直雀跃,而照石自己依旧闷闷的,晚上躺在床上也辗转难眠。兰心便凑过去问:“你是有什么心事吗?能说给我听吗?”照石伸手捏捏兰心的胳膊:“没事,你睡吧。”兰心却索性撑起来坐着:“你翻来翻去的,我哪睡的着?要么我也猜一猜你的腹内机关?”照石失笑,这是跟他唱上《坐宫》了,他倒真有件心腹事,要身旁公主对天一表。他沈照石出了门是能令全校学员令行禁止的训练部主任,回到家里可仰仗的无非是嫂娘与妻子。他不想再让静娴为他操心,替他担惊受怕,或许兰心是他唯一的盟友了。 照石翻身跨坐在兰心腿上,和她面对面地盯着眼睛,“我有个事情要和你说,你真得对天发誓绝不说出去。”兰心像是瞬间明白了什么,惊恐地问:“你,你,你不会也是共产党吧?”照石戳了戳兰心的脑门:“你想什么呢,我不是。再说,你又不是没见过共产党,至于这样吗,你们女工学校里恐怕也有的吧。”兰心摇头,“我不是怕共产党,我是怕你是共产党,我怕你丢了命。”接着她想了想说:“你说吧,我肯定不说出去。拿枪指着我,我也不说。”照石忽然心里一疼,伸手捂住兰心的嘴:“不许说这话,你保密就是了。你帮我在女工学校安排个人,就做校工,烧水、打杂、修桌椅什么的,给他弄间房子在学校里住着,别的什么都别管。不管什么人问,你就说他是打仗时救过我的老乡,家里遭了灾,投到这儿来的,其他一概不知道。”兰心面上点头答应,心里却在盘算,照石要藏起来的人必然是个共产党。她得想法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人,万一给人发现了,她得说是她认识的,不能说出照石,绝对不能。” 于是再躺下时,换了兰心瞪大了眼睛思前想后,刚一翻身,发现照石也还睁着眼,看到兰心并没睡着,说:“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 “嗯,什么事?” “我后天就要回杭州去,暑假有个特训班要提前开课。” 兰心突然气闷起来,扭过去不讲话了。照石知道她生气了,也没再哄,只悄悄把手伸过去轻轻搭在她胸口上。过了一阵,兰心捉过他的手,放在嘴里轻轻咬了一下,照石放了心,这女人终究是通情达理的。 第九十九章 特训 照石回到杭州,特训班已经报到结束,准备开课了。鲁易杰抱着一沓文件用胳膊撞开了办公室的门,进来以后就把那一沓卷宗都摞在照石的办公桌上,“沈主任,上面是课程表、训练计划和学生名单,下面是学X生X档X案,请您过目。”照石抬头看看他,又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扔过去,鲁易杰单手接过,照石却说:“咱们俩客气什么。”鲁易杰摆摆手,“哎,同学归同学,工作归工作,您是训练部主任,我是您手下教官,这不是客气,这是尊重。”照石也没理他这套说辞,从行李箱里摸出一包咖啡丢给他,“我岳父从美国带回来的,你也是留洋的,大概好这口儿。”鲁易杰倒也不跟他客气拿过咖啡,说声“谢啦”接着问:“你确定接侦查、格斗和电讯三门课?”照石点头:“确定啊,怎么了?有什么难处?”鲁易杰道:“哦,那倒没有,就是出乎我意料,我以为你会教战术。”照石笑:“那不是留给你的嘛,你一个步兵科毕业的,还要我去教战术。”鲁易杰说:“我那些都是花架子,您那是在第八军教导师实践过的,跟我不一样。”照石冷笑:“我那是地面作战,连排配合,他们都单打独斗,有什么战术,不过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要我说我最愿意教基础队列,天天给我跑圈去,出了事儿,溜的快。” 说完漫不经心地拿起桌上的学员名单,刚刚扫了一眼,就把名单放下对鲁易杰说:“通知全体学员操场集合!”鲁易杰愣了一下,旋即出门吹了集合哨。 下午三点,燥烈的太阳把操场晒成一块白地。学生们集合时踢起的尘土在脚腕处蔓延了一阵就落下去,仿佛太阳把灰尘都晒的失了力气。报到了两日,大概已经有教官教过基本的步伐与站姿,四十人分了五队站着,都挺胸抬头,眼睛里略带着一些不安。毕竟在这样炎热的午后,被训练部主任叫了集合,大概接下来不会有太好的事情发生。照石在队伍前吼了一声:“第一列第七名,你看哪儿?”那双眼睛缓缓移到队伍前方,对上了照石的目光。照石沉默了一下说“第一列第七名留下,其他人,带回!” 操场上剩下一个高大的背影和他倾斜的影子。照石回到办公室,鲁易杰在等他,他摘了军帽摔在桌上:“你说这是怎么回事?”鲁易杰倒淡定:“正海是个很优秀的青年,我很欢迎他来参加特训班。不过抱歉,我真不知道他没告诉你。”照石目眦欲裂:“所以你就也不告诉我了是吗?”鲁易杰摆手:“不不不,我只是没太在意,筹备这个特训班,事务比较多,我也比较忙,再说我以为你知道。” 照石不再说话,低头点了一支烟,狠命吸了两口,又好像陷入沉思,一直悠悠地吐着眼圈,直到整支烟燃尽,鲁易杰仍在他办公桌对面坐着,照石掐了手中的烟,敲了敲办公桌:“你去帮我把他叫来。” 鲁易杰带着正海进了办公室,照石正低头看手里的学X生XX档案。他立正打了个报告:“沈主任,学生孙正海带到。”照石挥了挥手“你出去吧”,鲁易杰向后转,突然放松了身体扭头和照石说:“别发火,好好说。”照石没理他,他只得带上门出去了。 办公室里的两个人一直沉默,正海忍不住试探地叫了一声:“沈主任?”他知道这是在学校,在办公室里,他觉得应该用官称。照石仍低着头,看着手里的档案。正海想了想,放大了声音道:“沈主任,学生孙正海报到!” “嗯”照石点了一下头,表示他听到了。 正海又道:“请长官训示” 照石把手里的档案放下,换了一份新的,继续看。一边看一边说:“我没什么训示” 两个人又陷入沉默,直到桌上的四十份档案都快看完。正海知道最后一份就是他的了。终于在照石放下最后一份档案的时候,正海低了头叫了一声:“二叔。” “跪下” 照石的声音低沉,似乎都听不出有怒气,正海一愣,旋即明白,作为教官,作为主任照石现在都没有什么要说;作为二叔,他手里的家法要说话。于是双膝跪地,上半身与军姿一样挺拔。 照石把正海的档案放在桌上,那份档案的亲属表格里,除了孙襄理、孙太太以及照石三个姐姐的名字,还有一张额外的表格上写着静娴、照石、浣竹和莲舟的名字,照石名字后面的关系栏里,郑重地填着“叔侄”。 照石走到正海身边向他伸手“武装带给我”,正海解下武装带,对折好,双手递给照石。照石问:“你先说,我该不该替你爹娘揍你?” “该” “我该不该替你干娘揍你?” “该” “我该不该替浣竹揍你?” “该” “正海,你要是觉得委屈,现在就直说,以后你跟浣竹怎样我不管,别再叫我二叔。” 正海咬着牙说:“二叔,我不委屈,我该打。” 说完,照石的皮带就落在身上。正海疼的脸上冒汗,张大了嘴巴吸气,然而一声也不敢吭,屋里只能听见皮带抽打的声音。 鲁易杰突然闯进来,“沈主任,这是学校,您不能这样。”照石脸上也淌着汗,看向门口:“我是他二叔,这是家法!” “那也不行!这么热的天,要是破了皮,容易感染!”说着就要拉正海起来,正海抵抗着他的力量,并不肯站起来,依旧直挺挺地跪着,因着疼痛,略有些颤抖。 照石扔了手里的武装带,跌坐在椅子里,喝了一大口水,他冷笑:”怕感染?子弹打在身上的血窟窿怕不怕?掉脑袋怕不怕?“ 鲁易杰很无奈,正海却跪在地上说:”我不怕!我不怕受伤,我不怕死!” “我怕!” 照石扶着椅子的扶手,俯下身子,眼睛死死地盯着正海:“我怕你死!我怕你死了你干娘会忧心,我怕你死了你爹娘老无所依,我怕你死了浣竹成了望门寡!”正海扬起脸问:“二叔,那你为什么上军校?你就不怕干娘难过?”照石不耐烦:“我为什么?我为了你能安安静静地读书,好好地跟浣竹结婚生孩子。我怎么不怕你干娘难过?我怕死了!我告诉你正海,我回到上海看到你干娘看我的眼神,你知道我什么心情吗?我宁愿她一顿家法打死我,她担忧、失望、害怕!我后悔都没有用!开弓没有回头箭,二叔走了这条路,就得走下去,替你们看着这个国,看着这个家,让你们好好过日子,让你们别再后悔。我看了你的入学申请,也看了你对日本政局的考察报告。小日本要是来打仗,有你二叔,你二叔是军人!你要是也填进来,那不是辜负了二叔的心!” 正海知道此时也不能再解释什么,便低了头,依旧老老实实地跪着,汗顺着脖子留下来。照石终究不忍心再打他,只得说:“你起来吧”接着却转向愣在一旁的鲁易杰,“给他办退学手续!”正海和鲁易杰都愣住了,正海刚要说话,被鲁易杰的眼神制止了,“照石,他们报到前就都入了军籍,退不了。”照石根本不在乎这个解释:“有军籍了?退不了是吧?好呀!特训班学员孙正海!”正海立即立正“到!” “以后每天早操结束后到训练部办公室报到,负责训练部勤务工作!” 正海迟疑了,照石却十分平静“这是军令!你要抗命吗?” “是!长官!” 说完照石冷眼看了看鲁易杰“这个训练部里,还是要听我的把?” 鲁易杰十分无奈,摔门而去。 接下来的事情,令全校都大跌眼镜,一向亲和温润的沈主任,竟然任谁劝说都无用,非要孙正海每天早操结束就去训练部,打饭倒水,扫地擦窗,抄写打印,什么杂活都干,就是不让去上课。唯有他自己上课时,带着正海到教室或操场,背对着课堂站军姿。正海不甘心,晚上在宿舍要其他同学帮忙讲解,还被照石抓到罚去操场跑步。这下同学们也不敢在帮忙,正海也不好意思多问,只得自己慢慢摸索,或是偷看同学的笔记。这样下来到了月度考核,任凭正海怎么挣扎,也不会有像样的成绩,侦查、格斗和电讯根本没能上考场,直接被打了零分,连续两个月总成绩全队垫底。 正海从小到大没经历过这么冤枉的事。从前在学校里一向拔尖儿要强,回到家里静娴怕他敏感多心,宁可委屈浣竹莲舟也不曾让人给他半点脸色。就是照石自己,从前也很小心,有时碰上莲舟淘气,抓过来就揍,难免偶尔小题大做,对待正海即便要教训也总得明明白白地讲清了道理。 第一百章 事变 正海从小到大没经历过这么冤枉的事。从前在学校里一向拔尖儿要强,回到家里静娴怕他敏感多心,宁可委屈浣竹莲舟也不曾让人给他半点脸色。就是照石自己,从前也很小心,有时碰上莲舟淘气,抓过来就揍,难免偶尔小题大做,对待正海即便要教训也总得明明白白地讲清了道理。 他坐在训练部门外的台阶上,修理一台坏掉的发报机——这是他能接触到的最技术的工作。即使从没上过电讯课,他也能把那些机器拆掉再组装起来。正海打开机器盖,几乎是用鼻子闻了一下,就觉得大概是电子管烧坏了,立即失了兴趣,仅仅是换个零件,多么无聊。他撑着下巴,听着远处射击课上的枪声,此时已经不羡慕那些同学了。至少在这样的课程,他会补回来,只要有一天需要,能很快补回来。最令人纠结的正是照石的课程,他能听的到里面的熟悉的声线,他知道了很多,但是却只能站在门外面对着斑驳的墙壁。有时候他把脑袋抵在那些旧砖墙上一下一下地撞击,那边角都圆滑了,撞起来一点都不疼。 最终,他不得不站起来,去维修班领一个新的电子管,来拯救手里的这台破机器。维修班在一间很大的空教室里,窗边比较明亮的地方放着办公桌,桌上都是零零散散的工具,房间的空地上堆着各种各样五花八马的破铜烂铁,旧桌椅、脸盆家、留声机还有旧枪支。他常来常往,进了房间也没人在意,由着他在门口的架子上翻检能用的零件。有人在修一台收音机,已经快要大功告成的样子,打开开关,滋滋啦啦的电流声背后好像有个微弱的女音,修机器的人有些烦躁,使劲拍了两下机器顶盖,那看不见的电波仿佛受了惊,突然声音就小了,播音员赢了!正海一边翻弄着那些破烂,一边觉得有些好笑。可是不一会儿,笑容就僵在他的脸上。 正海站在维修班,听了一个小时广播,那里在播报东北的战局。他一点都没慌乱,似乎早已料到会发生现在的一切,广播结束,他攥着那个电子管回到训练部。发报机还散乱地摊在门口的台阶上,射击课结束了,同学们正列队准备去食堂。他迅速地装上新的电子管,盖上后盖,拧好螺丝,去房间里插上电源,发报机亮了,他试了试,一切正常。然后,洗手、擦干、去食堂打饭,照石的会议大概也该结束了。 军队里吃饭是不允许说话聊天的,照石吃饭时也从不说话。今天正海却突然把埋在饭碗里的脸抬起来,说:“二叔,我晓得你们上午开会讲什么了,我想跟你谈谈。” “先吃饭。” “是” 正海洗好了碗,站在照石面前。 “你坐下说吧。” 正海便坐下了。 “我上午在维修班听见了广播,已经知道东北的事情了。” “嗯,下午会开学员大会,会通报这个消息。” “二叔,这是迟早的事。今年年初,鲁教官牵头我们一些留日学生给委员长写过信,日本现在经济大萧条,军人势力越来越大,他一个弹丸小国怎么解决现在的危机?自己没有,只能靠抢!现放着咱们中国这块大肥肉,他能不动心吗?” 正海抬头看了看照石,他并没有要打断的意思,于是接着说: “我们给蒋委员长的信,也没得到很大的重视,或许他还有其他的考虑。但是批准成立了现在这个特训班,您看到了,这里有日本留学背景的学员非常多。鲁教官说,上面的意思是,我们这些人一方面可以补充作为青年军官,另一方面万一中日关系紧张,可能有大用。我到沈家您教我背的第一首诗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照石忽然站起来“你想进军队也可以啊,现在到处缺机械工程师。为什么非要来这儿,你知道特训班的人将来做什么工作的!” 正海忽然笑了,问道:“二叔,你记得我小时候因为学校里的孩子欺负浣竹而跟别人打架的事情吗?” 时间久远,照石早不记得了,“你小时候没少跟人打架吧,又不是一次两次,我哪记得。” 正海说:“是第一次。您也没教训我,只问我打赢没有,还送了一本《孙子兵法》给我,说让我看看什么叫做不战而屈人之兵。” 照石明白了他的意思,正海忽又低了头,小声地说:“另外,我也是不想让我爹娘和干娘他们知道,所以才更愿意做秘密工作。” 照石心里觉得,正海这个孩子,果然是像静娴说的那样,关键时刻能下狠手,他今天这些话,讲的不紧不慢,实则招招毙命,都戳在了照石的命门上。他立即明白,正海一直在他这里忍着,就算他让正海考试不合格,不予毕业,他照样有办法偷偷地参与工作。正海从来就不是照石那样顺从听话的人,他有自己的一套原则和做法,在别人的原则和他发生冲突时,他总是不留余地。 想到这里,他也明白正海今天的目的。既然他横竖要做,那么现在照石越不让他参加训练,将来危险就越大。 照石看着正海的眼睛问他:”这两个月觉得委屈吗?“ ”委屈“ 照石坐下“你要做的这项工作,将来可能有无穷无尽的委屈。你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敌人时,还有很多怀疑的眼光在看你。你会百口莫辩,只有把心剖出来的那一刻,才能证明自己的忠诚。” 照石所说的委屈,的确是正海不曾考虑过的,但正海正是二十来岁相信自己无所不能的年纪,怎会把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说“我会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照石太了解正海了,知道他坚强外表下敏感的内心,既然不能改变他的决定,就只能想法让他更坚强。 照石叫了鲁易杰到办公室,“今天下午学员大会结束后,孙正海回班参加正常学习和训练。他之前落下的一些课程,你安排尽量给他补一下。”鲁易杰偷看了一眼正海,心道这小子办法还真大。照石看了看正海说:“上课时间我是教官,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课余时间里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问我,想加练也可以找我。既然这里也是学校,同样是上学,成绩单也是要看的,还是老规矩,你明白?” “明白” 照石大手一挥,“去吧。” 正海高高兴兴地回了班级,鲁易杰却饶有兴致地看着照石,照石白他一眼:“看什么看,还不赶快给上面打报告多批点子弹!鲁易杰笑嘻嘻地说:”正海真是块好钢!好好锻炼一下,啧啧啧“说着就翘了大拇指。照石摇头:”我看着他长大,太了解他的脾性。上了战场是性如烈火的三军上将,干这个~~~,迟早为冲动的脾气付出代价,我是真担心他把命送在自己人手里。”照石仔细想了想说:“隐蔽是你的战术课上教吧?好好练练这小子,沉不住气就给我收拾他。” 照石也不得不承认,正海比他更具备上军校的资质。他只用了半个月就追上了之前落下的两个月课程,后面的半个月就是在超越大部分人了,甚至体能也并不比已经训练了两个月的同学差太多。照石所擅长的侦查、电讯,他知道正海一样擅长,唯有格斗这本是照石在军校的弱项,硬被闫明练出来的,而正海在这方面可不弱,在课堂上的表现比照石当年抢眼很多。 一来,照石从前就教过正海不少基本套路,二来正海本身的力量和爆发力都非常好,又不只使蛮力,很快就成为班级中的佼佼者。 侦查课上,照石通常丢给学生一些报纸,让他们在上面寻找有可能出现问题的蛛丝马迹。这天的侦查课正好在上午第一节,勤务兵送来的新报纸照石还没来得及看,就一起发到学生手中。大家往往习惯在中缝、广告的版面寻找信息,毕竟头版头条的大事件,即使有什么阴谋诡计,也不是能让他们知道的。结果正海忽然举手,照石示意他提问,他却招手请照石来看报纸上的一则消息,“十九路军陈铭枢麾下调戍京沪”驻防名单中,淞沪警备司令部副司令后面的名字赫然写着——陈象藩。照石看了这消息后,悄悄做了个口型“我知道了,上课呢。” 下课前,正海交上来的观察报告竟然是:“日军觊觎淞沪,应加强驻防”理由是:报纸上有消息称有日本军舰在烟台港出现,说明日军海军对我水域已有觊觎之心。而淞沪是通商巨埠,来往船舶极多,而为了便于运输,我驻军武器仓库亦设于港口码头。日军一向擅长制造混乱事件,此地重大,一来便于扰乱视听,二来便于毁坏我军辎重;此地混乱于日军利益最大,最易被日本海军选为目标。”照石在报告下批了四个字“证据不足”但却没有退回去,还给了一个“良好”的成绩。 午饭后,同学们都回宿舍午休,照石叫了正海到办公室,给了他一瓶汽水。正海一口气喝掉:“这是入学以来,二叔给我的第一次小灶。”照石笑:“这话不对啊,你可吃了两个月教官灶,比学员灶多两个菜呢。请你喝汽水庆祝一下姑姑要回上海了,婚礼又多一个人替你操心。” 第一百零一章 观摩 正海却说:“二叔,说实话,我觉得姑父这次回上海不是好事。委员长是不是闻到上海的硝烟味了,才弄了十九路军来驻防上海。”照石挑了挑眉毛看着正海,正海接着说道:“陈铭枢长官和十九路军的蔡长官、蒋长官都是桂粤一系,两家刚刚打完,炮筒子还没凉下来呢,怎么就把上海这么一块大肥肉给了十九路军呢?必然因为这地方有危险,既要有战斗力的人顶着,又不能随便把自己嫡系当了炮灰,这会儿会打仗的桂粤一系最合适。”照石摇摇头,政治的事情很复杂,不是你能随便揣摩的,以后别在课堂上瞎说这些。” 正海不以为然:“二叔,你肯定觉得我说的没错,不然也不会给我打个良好。难道我们不应该多分析分析这些吗?谁要整天研究茶杯上的口红印,枕头上的头发丝啊。”照石哼一声:“我可告诉你,我这个月考核就考现场物证。”正海凑过来说:“二叔,咱们打个赌,就赌上海的局势。我要是说对了,你教我点军校学的绝活,我要是说错了,你出一百道物证细节分析题让我做,好不好?”照石道:“该你做的物证细节分析,一个也少不了。军校学的绝活现在就告诉你,你也可以从今天就开始练,每天负重二十公里。”正海对这个答案极其失望,照石拍拍他的肩膀:“上了战场才知道,就这个本事关键时刻最能保命。你有午休时间的日子不多了,赶紧回去休息一会儿啊。下午射击课,我要去观摩,好好表现!” 下午的射击课,由于照石站在后面看着,正海还是紧张,打了五发四十五环的成绩,即便如此仍然是“优秀”,照石免不了皱了皱眉头,正海也冷汗涔涔,还好这不是考试,这个结果肯定掉出前三名了。接下来的战术课,照石依旧背着手站在操场上看。翻滚、腾跃、匍匐,集中、分散、隐蔽,每一个动作,每一项配合,鲁易杰都讲解的很详细,示范也很到位,学员们听的也认真,照石似乎有一瞬间回到了黄埔的训练场。要求严格的闫教官、技术过硬的苏联专家都回到眼前,他在泥水里往返匍匐四次以后,体力不支,姜璞伸手拉了他一把,而国峰早已远远地把所有人都甩在后面。 回忆是美好的,而照石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下课后鲁易杰去了照石办公室,笑嘻嘻地问:“怎么样,这批学生还不错吧,我觉得不比咱们在黄埔那会儿速度差。”照石却摇摇头:“易杰,我觉得有点问题。”鲁易杰倒也不闹,坐下来,从笔筒中摸出一把尺子,一边鼓捣一边道:“愿闻其详。”照石说:“这些学员将来面对的事情跟我们不一样。我的意思,射击以移动靶为主,枪支型号要复杂一些,还要重点训练移动中射击。另外,你能用有问题的枪吗?”鲁易杰没太明白照石的意思,“我是说比如准星有问题,但不影响击发的那种。”鲁易杰想了想说:“步枪还行,东征那会儿缴获了一批,啥样的都有,也都凑合使。手枪我没试过,一直都用自己的手枪。”照石叫勤务兵喊正海来办公室,”一会儿,我得让你们俩试试。你想想,这些学员将来不是在战壕里向对面的敌人射击,他们可能碰到各种各样的情况。最大的可能是自己手里没有枪,要靠缴获对方的枪来射击,那对方的枪就什么情况都有了。战术也是这个问题,要练观察,练反应,现在这个太小儿科,他们将来都西装革履出入高档场所,这种在泥水里爬来爬去的机会并不多。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鲁易杰当真从善如流,“你让我想想,这确实是个问题。” “报告” 正海的声音在门外想起,鲁易杰小声和照石说:“这孩子成绩已经很不错了,你别又骂他。”照石半眯着眼睛摇摇头向他命令“你别管!” 正海进门来时,表情已经很紧张了。照石坐在椅子里看着他,直接说了两个字“解释。”正海低了头要说话,照石立即喝令他:“抬头!”正海惶恐地抬起头,鲁易杰却在旁边拼命地忍着笑。 “报告长官,今天有点紧张,所以成绩不理想!” “紧张?自己人站后面就紧张,要是有敌人在对面,还不吓死了?你这个不叫不理想,你这是不合格!” “是!下次一定注意!” 照石抢过鲁易杰一直拿在手里玩的尺子,“伸手!” 正海脸红了,看着旁边坐的教官,再看看照石,眼光分明是说,这儿还有别人呢。”二,二,二叔,我以后注意。”照石假装没看见,“以后是以后,我说今天不合格!”正海无奈,只得把手伸到照石面前。鲁易杰在一旁忙道:“沈主任,别别,今天事情赖我,我也没强调过这个,您别动手,这可是打我的脸。”照石听了这个话,就没再动,跟正海说:“去维修班,把那些旧枪挑一挑,只要是还能击发的,都搬到射击场去,再去领些子弹。让你们学员中队所有射击成绩优秀的学生去射击场集合!” “是!” 正海答应着去了。 他一出门,鲁易杰就瞪着照石说:“你还真打啊,是不是太过分了!还当着我的面!”照石哼一声:“不是当着你的面,我还不动手了呢。他刑讯课都上了,这能有多疼?不过是个面子问题,这孩子从小要强,最怕丢面子,我这是给他提个醒,不想丢面子就好好下功夫。”说罢叹口气“他的考验还在后面呢,在我这儿丢点面子算什么,将来多一线生机比什么都强。说到这儿,也算是我这个做二叔的求你件事,你多要求要求他,让他成长的快一些。其他的,我也帮不上了。” 鲁易杰道:“这个你放心,我还是他的伯乐呢,自然要培养一匹千里马的。哎,我说沈主任,您这样不对啊,怎么自己侄子开始上课了才开始关心我们广大教员的教学水平了。”照石却没心思跟他插科打诨,“局势不容乐观哪!我虽然不愿意看见同室操戈,但更害怕自己的子弟死在侵略者的枪口下啊。” 两人都拧着眉头说起当下局势,彼时东北三省已经葬送敌手,恨得鲁易杰连连咒骂:“我呸的少帅,就拿他妈的是一只缩头乌龟。日本人三百士兵就端了守军八千的北大营!说这龟儿子胆儿小吧,抗起命来胆儿倒不小。委员长三令五申让他守住锦州他可不听,死活的要进关!”照石推他一把:“嘴里干净点,小心学生听见了!我这些日子想了想,这个特训班也是有必要。你说这日本人怎么就算的这么准,不偏不倚地就炸死了张大帅,怎么就知道他张汉声不敢放一枪一炮,肯定是有情报。所以,咱也得弄点他们的情报,不能在这事情上输给日本人。根据现在的情况看,我估摸着,如今的局势是委员长指挥不动东北王,东北王也号令不了他手下那群功高盖主的叔伯。各想着各的心思,这东北不丢才怪!”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他们都知道,以日本人的野心,未必东三省到手就满足了。 末了,照石长叹一声,戴上军帽:“走吧,去射击场!” 在射击场,照石把手枪都分给学员,剩下的步枪留给了鲁易杰。接着就下了命令:“每人领十五发子弹,要求:前五发子弹测试枪支存在的问题,中间五发子弹探究解决方案,最后五发子弹解决枪支问题。后五发子弹射击成绩高于前五发二十环以上的合格回班,三十环以上优秀,奖励假期半天,不合格的,四百米障碍五圈,负重!”学员们列队去领子弹,照石拍着鲁易杰的肩膀说:“步枪都交给你了,回头请你西湖醋鱼。”鲁易杰笑着说:“职分应当,哪能领这个奖。不过,你家里的美国咖啡若是还有,写信让嫂子寄点来呗!”照石哈哈大笑:“没问题没问题,正想让她戒了那玩意,索性都送给你。”鲁易杰问:“你管的也太宽了,训侄子两句也就算了,怎么嫂子喝咖啡也不让?”照石悄悄说:“你不知道,我大嫂说那东西寒凉,女人喝多了不好。”鲁易杰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哦,我知道了,大嫂这是着急了,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第一百零二章 结业 学生们领了子弹,开始第一轮射击,正海打了两枪之后就发现他手里的这把枪其实是保险有些问题,每次击发后,后坐力会震的已经有些松动的保险下落,导致第二枪再激发时扳机不平顺,枪口会歪。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小的机械故障,他只需要找个竹片垫在保险处就可以了。他四顾一望,也没有现成的竹片,本想找片树叶来凑合一下,他又停住了,把剩下的三枪打完,才找了一节叶梗来解决问题。到最后一轮,他想了想,把那根叶梗拔出来,用拇指顶住保险,连开五枪,四十七环!而第一轮,第二枪完全打飞,四枪只打了十六环,这样正海已经超出了三十一环,稳稳的优秀。他心里默默盘算着,如果能休半天假,可以去杭州城里替浣竹选些绸缎的新样子给她参考,或者干脆在宿舍里睡一觉,再编两套电讯密码。编密码解密码对于正海来说,简直像课外休息的娱乐活动。 三轮结束,学生们按照照石之前的标准列队。不合格的五个人自觉到训练场去跑障碍,剩下的八个人中有三个超过了三十环。照石翻了翻他们三轮的成绩,突然问道:“你们三个,说说枪出了什么问题。”除正海之外,另外两个同学,一是弹夹松动,一是准星损坏。照石点点头,“孙正海留下,另外两人,明天下午自由活动吧,如果需要离开学校,可以找我来签字。” 说完留下正海一个人孤邻邻地站在射击场,头也不回地走了。 鲁易杰检查完步枪回到射击场的时候,发现正海一个人站着,无奈地摇摇头:“怎么了?又招惹你二叔了?”正海求助地看着他:“鲁教官,我错了,您怎么罚我都行,帮我跟二叔求个情吧。”鲁易杰歪着脑袋看着正海:“你倒说说,你错哪儿了?”正海这才说:“我早就发现枪支问题了,也有解决方案,但是怕被罚跑障碍,故意把后面两枪打偏的,才得了个优秀。”鲁易杰无奈给了正海一拳:“跟你二叔耍什么小聪明,不知道他是猴子变的呀!”正海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得低下头。鲁易杰突然笑了:“把头抬起来,你二叔见不得这个。哎,你们家人是不是有这习惯啊,一挨说就低头,你二叔那会儿可给整惨了,天天顶着酒瓶子罚军姿,全校没一个不知道的。”正海想到二叔那个样子,也有点想笑,咧了咧嘴说:“我们在家挨教训的时候,干娘不许抬头,习惯了。”鲁易杰说:“到底是大家出身啊,家教是严,那你还没事儿招惹他。”正海又急了:“鲁教官,您帮帮忙吧,我真的再也不敢了。您知道我二叔的,他肯定饶不了我。”鲁易杰摆手:“行了行了,我也是教官,我就那么好糊弄?去,把你的训练负重背上,四百米越野,十圈!你给我记住了!” “是” 正海正要离开,鲁易杰说:“我告诉你啊,你可别再犯在你二叔手里了。他可跟我说了,你下回再来个不合格,他让你跪在操场上打手心,看你这脸往哪放!” 回到办公室,鲁易杰自然要和照石说正海的事。照石摆手:“反正也是在你的射击课上,随你怎么处理,让他长了教训就是。我今天光说你的课程,我自己也得修改修改,电讯就不说了,侦查和格斗的重点都需要调整。”鲁易杰拍着脑袋说:“我今天也灵光乍现了一下,你这个课程不应该叫侦查,应该叫反侦察。比如,今天你对正海其实进行了侦查,你看了他每轮的成绩,问了他枪支的问题,那么你肯定发现以他的知识背景,肯定第二枪就发现问题,那么后面三枪的成绩一定是故意的。但如果他在你询问原因的时候说是准星有问题呢,或者他故意把第三枪也打飞,然后只在四五枪时候做个调整,你可能就看不出来了。嘿,我说啊,回头学生要是能这么蒙过去,都应该放半天假。” 照石陷入沉思,他揉了揉眉心,皱着眉说:“让我这个不会撒谎的人,教学生们怎么蒙混过关,这,这简直是~”鲁易杰笑着说:“这是怎样与敌人周旋,怎么能叫撒谎呢!为了胜利动心忍性啊,动心忍性!” 很快照石和鲁易杰都调整了自己的教学重点,希望能适应秘密工作的需要。鲁易杰总是笑,自己如今在一个警官学校里每天教学生翻墙爬树,溜门撬锁。而照石干脆把学生编成两队,一队负责“作案”另一对负责“破案”。连正海都时常打趣照石:“您回家去真是高枕无忧啊,偷偷藏香烟、藏私房钱,干娘和婶娘说什么也发现不了。莲舟那个臭小子,以后也休想瞒着我干坏事。” 训练到了最后两个月,学员和教官都越来越紧张。课程的难度越来越大,要求越来越高,照石的心一天比一天沉重。每一天的训练几乎都会出现有人支持不住而倒地的状况,照石的侦查和格斗课程则到了次次见血的程度。当照石连用杀招,手里的匕首再一次划伤了正海的胳膊,他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长官,我们毕竟是学员,不是敌人,您要下这样的杀手吗?再说,我们上课不应该用练习武器吗?”照石冷着脸,手臂抱在胸前,“你觉得敌人会跟你讨论这样的问题吗?我现在不给你们这样血的教训,恐怕等敌人下杀手的时候你早就惊呆了。练习武器,你是说那个木头玩意儿吗?哼,如果我手里拿着一块木头,你自然不顾一切地往我身上扑,但是我刚拿着这个真家伙,你怎么躲的那么远? 正海不再说什么,开始趴下做伏地挺身———这是格斗课上的规定。 刑讯是侦查课最重要也是最难的内容。特别是对于照石和正海,他们都太熟悉对方的软肋,彼此都无法面对。往往在练习的过程中,两个人的气息和眼神都凌乱了。终于有一天,照石解开了正海身上的绳索,坐在他面前说:”你明白为什么我看到你进训练班那么生气了吗?正海,我们这些人,软肋太明显了,不适合做这种工作。我知道我根本不需要用什么刑具,我只要用枪指着浣竹的头,你什么都说了。”正海无力地点点头,“我知道,我也知道您宁愿死去,也不会用枪指着浣竹。”照石摸了摸他的脸:“正海,我也不会用枪指着你。你的软肋除了浣竹,还有就是你的敏感和自尊。它能成就你,也能毁了你,即使浣竹没有落在别人手里,只要有人说你不过是下人的孩子,是沈家从小养大的上门女婿,你的气息就会混乱,眼神也愤怒起来。其实,这些真的不重要。你十岁开始就住在家里,和二叔和浣竹、莲舟一起读书,你跟我们是一样的。如果你成绩没那么好,你跟莲舟一样淘气,也仍然是这个家里的孩子,没有人嫌弃你,就像家里并没有人嫌弃莲舟一样。我常常想,你走到今天这一步,可能是因为我,因为想和我一样或者像要超越我。”正海不安地看着照石,照石却笑着说:“今天我们都累了,休息一下,明天接着训练,希望能你克服自己的弱点,当然也要能抓住对方的弱点。对于你来说,我的弱点也太明显,所以明天我会请鲁教官来训练你,希望你成功!” 尽管后来正海的表现也并不完全让照石满意,但鲁易杰认为正海的自尊使他非常坚强,这也是刑讯课上非常加分的表现。照石不愿意再想下去,他的软肋是他根本就没办法面对正海可能会受到真正刑讯的现实。 到了训练的最后一个月,照石需要拟定一个最终考核计划,他很明白这个最终考核应当是个什么样地项目,但他想起这个心里就十分难过。关于考核计划,他与鲁易杰打过一次哑谜,两人把自己认为应当考核的内容写在手上,然后同时摊开掌心,结果两人不约而同地写了两个字“杀人” 没有人愿意去杀人,即使他此前所受的一切训练都为了这个最终目标。照石问鲁易杰:“你第一次杀死一个人,是在东征的时候吗?”鲁易杰摇头:“不,我十六岁的时候用父亲的手枪打死了花匠,因为他和我母亲通奸。”照石非常震惊,“对不起,我不该问这种事。”鲁易杰却反问:“照石,你东征的时候第一次开枪是什么感觉?”照石说:“班长拿枪指着我,我都不肯开枪,直到对面的子弹打死了我身边的一个战友。那时便杀红了眼,没有任何感觉了。”鲁易杰说:“我很后悔,我打死了那个人,他就解脱了,而我却陷入无边的恐惧和黑暗。直到我离开家去了黄埔,在战场上看到更多鲜血更多的死人,从前的恐惧才被覆盖了。” 特训班的学员并没有等到照石和鲁易杰为他们准备的最终考核。上峰电令:“上海局势危急,特训班提前结业,补充淞沪警备司令部。” 第一百零三章 误伤 照石多方奔走好容易没让正海分去淞沪警备司令部,不为别的,正海去了那儿,姐姐和姐夫必然就知道了,这样以来,静娴那里是瞒不住的。正海的军籍留在了警官学校,工作却是和鲁易杰一起秘密组织力行社的活动,然而在表面上,他是沈家衣锦还乡的准女婿,即将接管沈家所有的绸缎庄成衣铺和一间成衣工厂,还马上要迎娶沈家唯一的千金小姐沈浣竹。 毕业生的收尾工作还没结束,照石就接到了家里的紧急电报——兰心受伤了。 待照石从杭州赶回上海,兰心已经从医院回来,躺在家里。照石匆匆和静娴问了安,就回房去看见兰心半靠在床上读小说。听到开门的声音,兰心从小说里抬起脸,额角上还贴着纱布,照石穿着毛哔叽的军装,帽子拿在手里,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外面起了风,这人进门到现在,脸也没顾上擦一把。 她笑着说:“我听见你进门了,心里可高兴呢,你总算肯回来看我。”照石此时才走到床边,拉着兰心的手问:“伤哪里了?大夫怎么说?”兰心指指头上的纱布,“磕破了,还缝了了两针。”脚扭了,不过没什么大碍,大夫说养几天就能好,也给贴了膏药。照石伸手摸了摸兰心脸上的伤,兰心“嘶”的一声往后躲。照石赶紧缩手:“哎呦,疼的厉害啊?”兰心撅嘴:“本来没那么疼了,你毛手毛脚的,又碰疼了。”照石便内疚起来,竟不知要把那只作恶的手放在哪里才好,惶恐地问:“那怎么办?”兰心却俏皮地扬起嘴角:“给吹吹。”此时照石才放下心来,知她是闹着玩罢了,佯装生气地撇过脸去。却被兰心扭过来,不依不饶地说:“碰疼了,给吹吹。”照石轻轻地吻了一下兰心的唇,又吻了她额头上的伤口:“怎么样,不疼了吧。快说说,怎么弄的。” 兰心却叹气:“你关在那个学校里头,怕是不知道上海都什么样了。沈阳丢了以后,反日活动没停过。学生们天天游行、请愿,这原也情有可原,莲舟出门去参加活动,我看嫂娘也都没拦着。直到这个月,来了一批东北的流亡学生,说是要动员上海的学生一起往南京去。上海政府给各学校下了命令,让看住学生不许去南京。这下可好,这些学生就闹着要去市政府,连女工学校的学生也跟着闹起来。有家有业的还好办,劝两句就回去了,那些个没成家的姑娘,竟一个比一个厉害,我拦在校门口不让去,就跟我闹起来,推推搡搡的,我就磕在学校铁门上了,他们看我摔倒,就去开门,脚也卡在门口,扭了一下。”照石捏着拳头砸了一下床沿:“真是无法无天!”兰心却凑近他耳边:“你要是方便,好好谢谢那个新来的校工,是他把我背到医院去的,还帮我给家里打了电话。”照石点点头,“这个你放心吧。” 兰心道:“本来大家都有呼吁抗日救国的心,连工商总会都开了大会,所有商家都减了两成利,抵制日货。就这两个月,日本人的纱厂倒了两家。嫂娘接收了所有的中国工人,日本人想把机器转让给咱们,嫂娘连颗钉子都不要,硬是让他们当废铁卖破烂了。结果学生闹成这样,大家竟都顾不得日本人,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起来了。我受伤那天,一帮学生还打伤了警察局局长。” 照石哼了一声:“一帮熊孩子,就是欠教训,我这批特训班的学生,为了这个事,全送去淞沪警备司令部了。”兰心接着说:“说起这个,有个事我得跟你说,你先答应别发火。” 照石一抬眉毛:“那可得看是什么事。”兰心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照石:“我猜莲舟大概是在外面闯了什么祸了。就是前两天学生闹事的时候,他也去了,我听周嫂子说晚上是姐夫送回来的,说姐夫来的时候黑着脸,也没说几句话就走了。嫂娘或是心思都在我这儿,也没问莲舟,大约看他也没受伤,就没再提了。但我瞧着这孩子这几天不大对劲,也不上我这儿来玩了,就天天呆在自己房里。”照石捏捏兰心的手:“别担心,孩子或是怕影响你休息养伤呢。”兰心突然又问:“我听浣竹说正海快回来了。”照石的心忽然提到了嗓子眼,嘴里答应着:“啊,是啊,也该回来了,不是说过年的时候成亲么。” 照石帮兰心放下枕头,让她躺好,又给她盖上被子“坐了好一阵了,躺下歇会儿。我请了一个礼拜假,在家陪着你,有什么想吃的没有?”兰心握着嘴笑起来:“这几日排骨汤猪脚汤喝了有几大盆,哪是养脚伤,竟是做月子呢,喝的我直恶心,又不敢和嫂娘说。”照石咬着兰心的耳朵说:“猪脚汤省到真坐月子的时候再喝吧。我给你弄点糟鹅掌来,一样的吃哪补哪。”兰心握住他的脸不肯松手:“好不正经。”照石也不躲开,由着她又揉又捏,笑道:“我和自己媳妇讲话,哪里不正经了,再说坐月子是你先讲的。”兰心把他推到一边:“反正现在还没有!”照石挤着眼睛说:“继续努力,继续努力。”说完便跑去厨房里给兰心找东西吃。 莲舟躺在床上想着心事,照石推开房门的时候,他立即闭上眼睛装睡。他怕二叔问他,但他知道,二叔迟早会知道,迟早要来问的。他们最近的任务就是组织学生集会和运动,要让大家知道现在政府就是投降政府,只知道等着国联出面调解,等到国联出面,东三省都拱手让人了!前两天在市政府门前集会,市长躲着不敢见人,就派警察局长来吓唬学生。“呸”莲舟翻了个身,什么狗屁市长,狗屁局长,跟个布偶似的不禁打。他想想自己的壮举,得意的笑了。他当时摸出书包里的文具盒,一下就砸掉了警察局长的帽子,那局长头发软塌塌地趴在脑袋上,样子真是好笑。在他的引导下,同学们都开始向警察局长的方向扔东西,警察们挥舞警棍打过来的时候,大家都愤怒了,一起冲破警察的防线,把他们的头子掀翻在地。 接下来却像做梦一样不真实,莲舟上了黑色的警车,坐在后面那个方形的大铁皮笼子里。那个时候,他心里并不害怕进警察局,而是担心晚上不回去要怎么跟母亲交待。待警车开进大铁门的院子,莲舟才紧张起来,灰蒙蒙的高墙上缠着铁丝网,来来往往的士兵都端着枪,枪上的刺刀明晃晃地闪着寒光。道路两旁用沙包堆出防御工事,十几条大狼狗吐着舌头在后面咆哮。 他带着手铐,被人推推搡搡地拉进一栋大楼门前的矮房,突然看见大楼里一个军官在侍从的跟随下往外走,莲舟灵机一动,站在房间里大喊:“姑父,姑父,救我啊。”看守的士兵进来踹了他一脚:“你喊什么喊,活腻了是不是。”莲舟望着门外,刚过去那个人,是我姑父。我姑父是你们这儿的大官,你敢凶我!”那士兵听了这话也不敢怠慢,马上跑去跟一个军官汇报。还好陈象藩站在车前跟人说话,并没有马上离开,军官跑上前去说了莲舟的事,陈象藩回头,正看见莲舟在房间里一跳一跳地往窗外看。”陈象藩挥挥手:“把他给我放了!一个小屁孩,你们弄到这儿来干什么?”那个下级军官也有些不好意思:“这孩子带头打伤了警察局长,我们担心有共X党指使,才把他带回来,打算审一审。”说完赶紧让人解了莲舟的手铐,把他带过来。陈象藩打量了莲舟几眼:“你二叔这阵子没在家,你又欠抽了是不是?”莲舟立即眼泪汪汪:“姑父,姑父,你别告诉我娘,别告诉二叔,我就跟同学凑个热闹的,我没干坏事,真的没有。”陈象藩眼睛转了转问道:“是不是你先跟警察局长动手的。”莲舟赶紧摇头:“不,不不,不是我,我哪敢哪,他们看错了。”陈象藩把手里的烟头丢在地上:“我量你也没那么大胆子,上车去,看这回你二叔不扒了你的皮!”莲舟灰溜溜地上了车,陈象藩要安抚一下那个军官,还在下面寒暄。莲舟扒着窗户,看到又开进来一辆警车,车上下来第一个人却是杨老板,他中了弹,身上全是血。莲舟觉得周围的世界全都凝固了,他惊讶地张着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第一次看见浑身是血的人,而且这个人他很熟悉,前两天才刚刚给他布置过工作任务。车子发动了,缓缓地驶出大铁门,莲舟坐在车里直发抖,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紧张。陈象藩在一旁看着莲舟,以为他吓坏了,还逗他:“看你小子这样儿也没胆子打警察局长。我就奇怪了,你娘那么厉害,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呢。”莲舟垂下头,就嘀咕了一句:“姑父,你别告诉我娘。”陈象藩无奈:“你娘要是不问,我就不说,要真问下来,我总没有瞒着她的道理。回头你自求多福吧。” 回家来,全家上下都为兰心的伤忙乱,没人顾及莲舟。他悄悄地放下心,一想到婶娘受了伤,二叔可能就要回来,他又紧张起来。然而更让他紧张的是杨老板不知道怎么样了。 第一百零四章 支部 回家来,全家上下都为兰心的伤忙乱,没人顾及莲舟,这让他稍稍地缓了一口气。第二天阿南就找上门来告诉他:“昨天餐馆那个小伙计来找我了,餐馆被查封了。”莲舟这才把在警备司令部碰见杨老板的事情说给阿南听。 阿南到底比莲舟接触的事情更多些,此刻表情很凝重,莲舟也紧张起来:“你说,杨老板会不会受刑,会不会牺牲?”阿南皱着眉说:”我最担心的是,他万一叛变了怎么办?”莲舟简直不能相信,他站起来说:“这怎么可能,他是我们的领导,怎么会出卖我们?”阿南说:“我原来也认为,只要是共产党都应该特别坚强,不怕牺牲,可是你知道晓真同志他们为什么离开吗?就是因为上面的大领导叛变了,出卖了整个上海的党组织!很多很多人被抓,很多人都牺牲,也有人叛变,出卖了更多的同志!” 莲舟简直不能相信这个现实:“他们这么怕死,当时为什么要入党呢?”阿南也被这个问题困住了,他也没有答案。莲舟突然抓住阿南的手说:“阿南,要是杨老板也叛变,出卖了我们,我们一定不怕牺牲,不出卖别的同志。”阿南撅着嘴说:“我们也不认识别的同志了,就是饭馆里那个小伙计。杨老板要是出卖了我们,他肯定也完蛋。” 两个人思前想后也没别的办法,莲舟只能说:“如果真的被抓,也只能看看我姑父和二叔,能不能想办法把我们保出来了。你放心,只要我能出去,决不让你们呆在里面。”在这个问题上,阿南是绝对信任莲舟的,他的困惑是:“杨老板被抓起来了,我们向谁汇报工作呢?我们找不到组织了。”莲舟托着腮帮子想了半天,“党章上说,三人可以成立一个支部,你找到那个小伙计,咱们三个还可以成立个支部。等我去北平读大学,就能联系上晓真同志,那时候,我们就找到组织了。只是,我们现在还得坚持工作,你想想咱们现在还能干嘛?” 阿南挠挠头:“我想学打枪,连枪都不会用,怎么斗争?哎,莲舟,你见过真X枪吗?”莲舟忽然得意起来:“当然见过,我二叔和姑父都有枪,崭新的勃朗宁。哎,你知道吗,我二叔会拆枪,他蒙着眼睛就能把拆成零件的枪装在一起。”阿南听的很入迷,过了半天突然说:“二叔这么厉害,可是他是国民党。” 莲舟愣住了,他问过国峰,跟二叔阵前相见时会不会开枪,国峰说他不知道,莲舟也不知道。过了这么久,他仍然不知道,因为他根本没想过,他没有办法思考这个问题。想到这里,莲舟的精神就委顿下来。阿南看出朋友的为难,只能善意地说:“我觉得二叔是个好人,杨老板说过,国民党里也有很多人是支持我们的,到了适当的时机可以策反他们。等到时间合适,咱们就策反二叔。”莲舟心里觉得,他根本不敢去策反二叔,不过,这个办法总比让他向二叔开枪容易多了。” 两天过去,一直风平浪静,莲舟心里猜想大概杨老板并没有出卖他们,只是这样看来,也许他牺牲了。尽管看到他的那天,他已经受了伤,但莲舟仍然不愿意相信他已经牺牲,就好像她的亲娘和素绢,并没有在他面前倒下,他的心里都是不承认他们已经离开了的,他认为这只是一次分别,只是再见面的时间可能有些久。 然而当莲舟再次面对二叔,他仍旧十分紧张,甚至在心里埋怨自己哆哆嗦嗦的样子,哪像个敢于牺牲的战士。但是似乎没有用,他不怕死,但是他怕母亲难过,怕二叔失望。他只得想办法咬紧牙关说就是和同学去凑热闹,然后被人误抓了,大不了就是让二叔揍一顿,出出气算了。 出乎莲舟意料的是,二叔这次也没凶他,倒是拉着他坐在沙发上聊天。“昨天晚上你婶娘跟我说了半天,让我别凶你。我想你也大了,也是明白事理的孩子。我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一样,关心国家大事,希望能为国家为人民呼吁。你去参加活动,这个我能理解,你大概也知道,二叔从前参加学生运动还进过租界的监狱,你婶娘手上的枪伤也是那时候留下的。所以说,学生斗争还是要讲些策略,毕竟你们都手无寸铁,而对方都是国家的暴力机关,不论谁对谁错,保护自己都是第一位的。你想想,要是那天没碰见姑父,晚上就回不来了,你娘要是急出个三长两短,你得后悔一辈子。”莲舟使劲地点点头:“二叔,我知道了。” 事实上,照石此时心乱如麻,他刚刚去女工学校见了国峰——是的,那个女工学校的教工就是国峰,他被洪水堵在了半路,不得已又返回上海找到照石。而这一次的见面很不愉快。本来他只是想感谢国峰及时送了兰心去医院,但两人总免不了谈到时局。照石对于共产党此时仍在根据地与国军武装冲突十分不满。毕竟这时候军事重点应当在日本人身上,他认为这样的挑衅就是在转移国防部那些人的注意力。国峰却反唇相讥:“贵党贵军八千人都能输给日本三百人一小股敌人,还好意思说是我们转移了注意力!恐怕是贵党注意力太分散,或是根本没在日本人身上吧!” 两人闹的不欢而散,回到家时,正碰上照泉,机关枪似的和他数落了一遍莲舟的事,又说正海和浣竹的婚期定在了腊月二十三,急急忙忙地找静娴和兰心筹划去了。 当他看着眼前的莲舟,想想就要进家门的正海,想想静娴从前在他们身上所花费的心神,不由得长叹了一声,把莲舟也唬了一跳。照石拍拍莲舟的肩膀:“孩子啊,让你娘和二叔都省点心吧,沈家将来就靠你呢。” 莲舟不敢看二叔的脸,低着头回房间去了。照石半靠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脸上盖着一张报纸,就听见了桑枝喜气洋洋的声音:“二爷,二爷你看谁回来了?”照石不用睁眼就知道,进来的是正海,他仿佛可以闻到正海身上带来的不是日本海的腥气,而是警官学校靶场上的硝烟。当着桑枝的面,他只好抬眼道:“哦,正海回来了?去看过你爹娘了?”正海却意气风发,“是,二叔。先回家给爹娘请了安,才打发我过来的。”照石点点头:“嗯,上楼去吧,浣竹和姑姑还有婶娘都在你干娘房里呢。” 正海上了楼,照石无奈地合上报纸,敲了莲舟的房门:“你正海哥回来了,一起上楼去。” 两人进了门,静娴的房间里却是一片欢腾。静娴和照泉坐在沙发上,手里都拿着一卷绸缎,看样子是日本货,想是正海之前就在日本买好的。正海和浣竹陪坐在沙发旁边的木凳,兰心却靠在静娴的床上,见照石进来,正海和浣竹都起了身,兰心也挣扎着要起来。静娴道:”你好好歪在那里吧。”接着却转过头来和照石解释:“我看兰心天天躺在房里也是闷的慌,我们这儿正说婚礼的事儿呢,也让她来凑凑热闹。她坐久了脚还是要肿的,我让她歪在那儿的。”照石点头笑:“是,自从结了婚,嫂娘就把疼我的心思用在兰心身上了。”照泉用胳膊肘碰碰静娴:“听见没,还跟他媳妇争上宠了。”照石也不以为意,笑眯眯地坐在兰心躺着的床边上。照石坐下来,照泉才注意到莲舟站在门边上,笑话他:“怎么,如今要躲在二叔后面才敢进门么。我跟你说啊,你惹的那些祸,你姑父可告诉我了。”照泉一句话,紧张的莲舟直冲照石使眼色,照石忙截住姐姐的话:“是,我刚已经教训过了,这不才老老实实的跟我一起上楼来。”静娴却在一旁一边翻看宾客名单一边说:“你们也不用瞒着我,我没问他,也知道定是跟学生一起闹事,让他姑父抓回来的。唉,你说说这事情,我能拦得住吗?”说罢抬起头,指着兰心和照石,“你瞧瞧这两个,现在看着都孝顺知礼,小的时候,不是一样的。一个逼急了往广州跑,另一个关在家里就敢跳窗户,你说我现在还敢管谁呀,管的狠了再出去跟了共产党!” 莲舟浑身都打了个激灵,每个毛孔都紧张起来。冷静下来一想,母亲并不知道他实际的情况,只是那么一说,稍稍心安,只低着头说:“刚二叔说过了,我以后出门一定多加小心,不让娘担心。”静娴略直了直坐久了的腰杆,“行啦,照石扶着兰心回去吧。正海也和浣竹回房间去,知道你们俩这是耐了性子坐在这儿呢。莲舟来给娘捏捏腰腿,娘跟姑姑说会儿话。” 第一百零五章 家宴 出了门,正海却捏着浣竹的手说:“你先送婶娘回去,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二叔。”浣竹乖巧地扶着兰心去了,正海却拉着照石进了二楼的起居室“二叔,您的职位要有调动。之前我就听侍从室的人透露过风声,以为您会跟特训班学员一起调任警备司令部,结果今天早上有个大消息,调任十九路军一五六旅参谋主任,一五六旅的驻防地就在闸北。照石皱皱眉,心里对这个调令猜出了一二。两人话没说完,就听楼下桑枝的声音:”哟,姑老爷来了,姑奶奶在楼上大奶奶的房里。陈象藩说:”哦,照石在吗?我找他先说几句话。”照石看向正海:“你是头报,这是二报的来了。你快去跟浣竹说两句话吧,一会儿又得下楼陪客了。” 正说着,桑枝陪着陈象藩上了楼,陈象藩笑着说:“照石,要高升了啊!”照石并没有假装吃惊,脸上却是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陈象藩也不在意他的反应,只管说:“你的调令这两天就到,十九路军一五六旅中校参谋主任。唉,也应该的应该的,你这个少校还是在我手下时候提拔的,这么多年没动过了。”照石笑着说:“我这个少校原也名不副实,是姐夫抬爱。” 陈象藩道:“这次也是你姐夫我使了力气的。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你也知道十九路军刚跟老蒋闹完,这一下子调过来卫戍京沪,我说句不好听的,弄好了是卫戍,惹急了不成了祸起萧墙了?老蒋也不放心,只能想办法安插自己人,那不得从你们黄埔生里面扒拉?程楠刚调回中央军,警备司令部空着个处长头衔,我想着总不能咱俩吊死在一棵树上,就调了刘敏达来继续干他的军需处处长,把你插进七十八师去。十九路军本就是北伐第四军出来的,再说你在广州呆那么久还能跟这帮广东人扯几句,别人都是鸡同鸭讲。这个一五六旅可是个好地方,我包你喜欢。旅长是你从前第四军的老团长,你手下的团长有一个可是你当党代表时候的老连长啊!这帮广东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也巴不得你这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赶紧去呢。” 说完陈象藩递给照石一支烟,照石下意识地看看三楼,把烟推回去了。老陈笑着指了指照石,自己却也没点火,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又放回烟盒里。 很快,照石便接到了正式调令,去了十九路军军部的警备司令部报到,换上了中校军衔的军装。回到家里时,已是新历新年的前夕,刚进门不久,兰心就慌慌张张地说:“你安排在学校的那个校工突然不见了。”照石把食指放在嘴上,做了个“嘘”的动作,兰心惊恐的眼睛慢慢安静下来,他安慰兰心:”没事,我如今就在警备司令部上班,他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兰心拉住他:“要真出了事,你可别强出头啊!”照石笑笑:“你放心吧,这点分寸我掌握的来。还要谢谢你帮我安排这件事呢。”兰心得意起来,“你要怎么谢?”照石反问:“你想怎么谢?”兰心闭上眼睛,仰起来脸来。照石拉她一把,“别闹,大白天的,门还开着呢。”兰心却拧上了,“不,就要,快点!”照石无奈,只好竖着耳朵听了听,门外也没什么脚步声,便搂住兰心的腰,吻了上去。 突然门外有个细小的声音:“二奶奶”两人赶紧松开手,回身却看见是桑枝的女儿小妹站在门口,小丫头也没看明白屋里的情形,还傻乎乎地问:“你在跟二爷讲悄悄话吗?”两个大人脸都红到了耳朵根,兰心摸了摸耳边的鬓发,掩饰慌乱的心情,问道:“你找我什么事啊?”小妹才一本正经地回答:“大奶奶说姑奶奶来电话,晚上和姑爷一起来家里。说二爷升了官,大少爷也回来了,要好好庆祝庆祝。让您打电话请了大少爷的爹娘来家里。”兰心笑了:“你瞧,读书上学多好呢,讲话讲的多明白。”小妹眨着眼睛继续:“我娘已经让厨房备了晚上的菜,让请您看看,还添什么不添?”兰心答应着:“我这就去。昨天宁波老家送来的鳗鱼,我让蒸了剔出肉来给大奶奶做鳗面,厨房里做了没有。”小丫头摇着头,说不清楚。兰心挥挥手:“好了,你去吧,我一会儿自己去厨房看。”末了又问一句:“你和你哥哥功课做好没有。”小妹点着头:“我做好了的,给小少爷看了,他说都对的,还给我吃糖。我哥哥还没有呢,还在小少爷房里,小少爷说不做完不许他吃饭。”兰心点头:“嗯,跟你娘说,功课不做好不能叫你两个出来干活啊。”小妹答应着连蹦带跳地去了。兰心回过头来,照石笑眯眯地看着她:“当家的二奶奶,可有什么事要吩咐小的做吗?”兰心挑挑眉毛,睁了睁圆圆的杏眼:“你先护送我下楼,然后悄悄地煮杯咖啡来,别叫嫂娘知道。”照石刚要劝兰心别和喝咖啡,兰心忽地换了一副可怜巴巴的面孔:“求你了,我好几天都没尝到咖啡的味道了。现在想喝杯咖啡总得想个办法上外头咖啡厅里去,实在馋的不得了。”照石见她说的可怜也不好再劝反倒说:“帮你煮可以啊,万一嫂娘发现了,不许出卖我!她大不了数落你几句,换了我就得招好一顿骂。”兰心点头:“放心,放心,我肯定不出卖你。”照石随即伸出胳膊“那么娘娘,您就起驾厨房吧。” 冬天里天黑的早,五点钟就暗下来,照泉和陈象藩也进了门。静娴已在客厅里等着,浣竹和正海去接了两人的大衣围巾,挂在门厅,总算把一身的寒气挡在了大门外。照泉笑着说:“看今天这样子,像是要过年了呢。”静娴道:“你去了南边这些年,也没人好好陪我说话,我闷了这么久,可算把人盼回来了。前两回都来去匆匆的,也没顾上吃饭,姑爷更是进门来喝口水就走,好容易今天能赏脸吃个饭了。”照泉不领情:“你娶了弟媳妇,自然会看眼色会说话,哪还记得我这个千刁万恶的小姑子,不嫌弃我白吃白喝娘家的,我就阿弥陀佛了。”陈象藩笑看着静娴和照泉两个互相打趣,自去寻了照石一起说话。没一会儿,兰心来说:“可以开饭了”大家纷纷入座。 仍是静娴坐在上首两侧是照泉和孙襄理夫妇陪坐,孙太太的下首是正海和浣竹,浣竹旁边坐着莲舟。陈象藩下首是照石和兰心,兰心的位子还空着,她在厨房盯着人上了菜,又亲自盛了一碗刚煨好的乌鸡汤捧给静娴:“这是早上煨上的,这会儿应该出味儿了,嫂娘尝尝。上回您说有药味,这回没让搁药材,就加了几粒枸杞。”静娴尝了一口:“嗯,今天这个味道好。你快坐下吃吧,我今天要陪姑爷和孙襄理喝两杯,呆会儿叫他们盛饭就是了。”兰心便接过桑枝手里捧的一小坛子黄酒,给静娴倒上,又要替孙襄理倒酒。孙襄理急忙拦住:“不敢当不敢当。”桑枝过来接了酒坛,替桌上的人都倒了酒,兰心又替静娴布了几样菜,自己方坐回去。” 孙太太在一旁说:“二奶奶真是大家闺秀的样子哦,这让人见了哪知道是弟媳妇,比儿媳妇还贴心。”静娴也笑着点头:“真是我们沈家烧了高香,娶了这样的二奶奶回来。在外头能当教员、当妇女委员,回家来又温柔又知礼。”众人夸的兰心不好意思起来,但却不一味低头红脸,只笑着说:”嫂娘待照石跟亲儿子一样,我们孝顺也是该当。”自结婚时,照石就要兰心把静娴当作婆婆,静娴通情达理,兰心也便温柔顺从,两人相处倒十分融洽,而照石从前并没在意。如今看来,却十分体谅兰心的不易,仿佛两三年来才发现兰心每餐都是最后一个坐下吃饭的。桌上照泉却打趣孙太太:“您也不用羡慕我大嫂,您这个儿媳妇是一样孝顺的,一样在外头能管工厂做设计师,回家来热饭热菜地捧在您面前呢。”这边照石在桌子下头伸过自己的腿去碰了碰兰心,那边正海也轻轻踩了踩浣竹的脚尖,兰心和浣竹同时抬了一下头,倒是她两人先对上眼,似乎都明白了对面发生的事情,偷偷地笑了。 陈象藩问正海:“你这是毕业回来了?最近忙什么?”正海道:“是,毕业了。现在厂里帮忙改装一批纺纱机,跟着干娘和我爹学学生意上的事。”静娴在一旁夸道:“正海这孩子真不错,一回来就到车间去,说是有日本的新技术,能降低次品率,生意上的事情也肯学习。正海好歹知道棉纱布匹都是怎么织出来的,自然有心要卖个好价钱;不像照石我逼着看了几天帐,也只肯跟数字打交道,到现在恐怕都不知道棉花是几月吐絮几月采摘的呢。”照泉在一旁道:“莲舟,你听见没有,好好跟你正海哥学啊,别一天到晚弄那些有的没的。”莲舟撇嘴:“我才不要回家来做生意!”照石瞪他:“哎,不是你死活的要让你娘把纱厂给你留下,说要和阿南当同事。”莲舟道:“阿南早不在纱厂做工了,我教他识了字,他就去排字厂了,那里挣钱多!”照石摇头:“你也是要读大学的人了,连自己想要做什么都不知道。人家阿南还知道识了字可以找个薪水多点的地方呢。”莲舟放下筷子:“我怎么不知道了?我也想读军校,做军人,你们又不同意,那我有什么办法!”正海忽然不安地抬头看了照石一眼,照石也被莲舟堵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第一百零六章 告别 静娴出来解了围:“莲舟,好好讲话。如今你能好好读书,娘就很高兴了,先好好地去读大学。想做什么事情,等上大学的时候,好好考虑考虑。”接着便看照石:“你们两个这两年也不知是怎么了,从前莲舟像个小尾巴似的,天天跟着二叔,撵都撵不走。现在吧,一个黑着脸没说两句就要动手,另一个吧要么和避猫鼠似的躲着,要么说两句就要着急拱火。”兰心却安慰静娴:“没事儿,半大的孩子,都有点自己的小主意,不肯好好听话也是难免的。我也常劝照石,想想我们这么大的时候,不是一样的么。我打小儿被我爹跟个宝贝似的捧在手里,到了中学那会儿也是气的他天天在家跳脚,还问我娘是不是他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出我这样天生反骨的丫头。”孙太太在一旁笑着说:“哎哟,那我真是想象不出来,二奶奶小时候能怎样的淘气啊。”照泉却说:“这有什么想象不出来的,你大奶奶小时候还爬到树上去过呢。” 照泉一句话说出来,大家都笑了。静娴也陷入回忆,她坐在好大的一棵石榴树上哭,不知怎么上去了就下不来了。那会儿的沈照松大概也只有十几岁,他穿着湖绸的长衫,站在树下叫她:“娴妹,你别哭,别哭,你闭上眼睛跳下来,我接着你。”静娴闭了眼,从树上跳下来,照松摔倒了,她摔在照松身上。 照泉见静娴突然愣愣的,才明白她大概是想起来小时候的事情。忙夹了一碟子菜给静娴:“今天八宝鸭烧的不错,你尝尝。”静娴醒过神来,才道:“哦,是。姑爷好好尝尝,是兰心说姑爷从部队回来,恐怕想要吃点家里特色的菜打打牙祭,特意让厨房加的。” 这一顿其乐融融的团圆饭后不久,上海的局势便紧张起来。正海捕捉到一条板X垣征四郎回日本面见天皇的消息,立即紧张起来,他指着报纸跟照石说:“这个战争狂人就要得到重用,他回去必然是商量下一部作战计划,看样子我们必须枕戈待旦了。” 紧接着,正海那里有了向七十八师提供作战情报的命令,急急忙忙地找照石说:“您估计在家里呆不了多久了,我们在上海的情报组织工作重点已经全转向对日军事。”说完他还叹息一声“本来您在家里,我这边传递情报得多容易啊,发报机都用不上。”照石拍他一巴掌:“说话注意点,我在家你也不能把情报交给我,按程序该给谁给谁。”正海一磕脚后跟行了个军礼:“是,长官!”照石扬起巴掌:“嘶,越说你小子越来了,小心给人看见!”正海缩着脖子笑笑,“好久没挨您的骂,痒痒了!”照石突然想起一事,用手指着正海说:“我警告你,发报机不许藏家里啊。”正海连忙摆手:“不会不会。” 两人正说着,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命令照石四小时后回部队集合。他想起此前正海提供的信息,此去恐怕不会轻松,便叫了兰心和莲舟到静娴的房间。照石跟静娴说:“嫂娘,我马上要回部队去,上海最近局势紧张,您肯定从报纸上看到了。咱们在法租界,日本人不会轻易来骚扰。为了安全起见,最近轻易不要出门。让正海把孙太太他们也接来,人多大家互相有个照应。万一有什么危险,就躲到地下室去。”他低头想了想,说:“还有个大事,正海和浣竹的婚事可能得拖一拖,重选个日子吧。我还留了一把枪给正海,他会用。”莲舟在一旁着急:“二叔,我也要学,我能保护家里。”照石道:“来不及了,先让正海教教你,如果我中间能抽空回来,给你也找一把枪。”静娴在一旁跟着着急:“莲舟,你这么小,哪能用这个。”照石却摆摆手:“若是真有危险,顾不了这许多了,好歹他是个男孩子,这时候也该为家里尽尽心。”接着他看向兰心:“一大家子人都交给你了,趁现在还平稳,安排人多买点米,饼干,留些水,多买蜡烛,可能会停电。” 静娴摆摆手:“行了知道了,你去吧。家里有我。”照石自然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嫂娘都会竭尽全力地扛着这个家。于是向静娴点了点头:“嫂娘,那我走了,您多保重。”静娴道:“兰心,送送吧。” 出了门,兰心就紧紧拉着照石的手,直走到门厅里,给照石披上军大衣,戴上帽子。她的手冰凉,微微地颤抖,眼睛里续着泪,但她努力地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在照石伸手拉门的一刻,她终于忍不住紧紧地抱住照石。照石翻过身来,也把兰心搂在怀里:“我很快会回来的。你多保重!”照石吻了吻兰心的额头,消失在门前的灯影里。 之前每次上战场,照石几乎都是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听了集合哨抓起枪来集合出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道别,没想过如果不能回来会怎样。今天他是从那个温暖的家里走出去,从那个熟悉的沈公馆里走出去,他告诉自己:“我得活着回来。” 照石出门时看了看表,离集合的时间还有一会儿,他靠着车门抽了一支烟。用脚踩灭了丢在地上的烟蒂,才钻进车里去了军部。 出乎意料的是,军部的会议并不是如何御敌,而是如何撤退。一屋子团级以上军官,个个皱着眉头苦着脸,蔡将军说:“我问过上海市长,他本来跟我说政府不会让步,谁知道现在日本人逼的紧,政府也吃不消了。今天何部长亲自来跟我谈,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来,就一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一五六旅的何团长把半支烟扔进烟灰缸:“他妈的这是什么政府,敌人都欺负到你家门口来了,不但不给军队撑腰,还要劝你束手缴枪!”照石一皱眉:“老何,闭上你的臭嘴。”没想到师长闷了半天也说了一句:“算了,都别当军人了,回家种地去,半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 照石看得出来,蔡军长也想这么说,他忍了半天丢下一句:“大丈夫能屈能伸,遵照政府命令吧。”大家听了这个信儿,都纷纷收拾眼前的文件,准备散会,心里也思索着今后的打算。何团长凑到照石耳边:“今晚收拾行李,明天北上去东北投靠马占山,老子得把军人的尊严给找回来。你去不去?”照石犹豫了一下,何团长在一旁说:“算了算了,你在上海家大业大,当我没说。”两人正嘀咕,蔡军长却带着师长一起返回来:“何团长,带着你的人,先在闸北原地警戒,宪兵队完全接防以后再回来,免得让日本人在这时候钻了空子。沈主任,你带两个参谋跟何团长一起,便于跟宪兵队交涉,别让老何脾气一上来就冲人家开枪。”军长出去了,照石碰了碰何团长:“明天走不了了吧。要这么容易上东北,我看军长他自己早去了。” 照石和老何带着人赖在驻地不走,宪兵队的人也不好使劲催。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把老何这样的人催急真不一定干出什么事来,因此不但好言好语,还在附近租了个仓库住下,也没好意思去跟照石他们抢营房。这样拖了几天,实在拖不下去了,照石只好劝老何打点行李准备撤退。 照石想着如果明天真撤退了,老何没准真跑东北抗日去了。就吩咐炊事班炒两个菜,自己开了车出门去买酒。回来时路过闸北的火车站附近,路上突然拥挤起来,都是拖家带口背着行行李的老百姓。照石猛按了几下喇叭也没有用,街上的人倒越来越多。他无奈把车停到路边,想向路边的人打听,正看着一个老头拉着自己孙女往前跑,小姑娘手里还啃着半个包子,一不留神摔了一跤,包子也掉了。照石上前去扶起小姑娘,又在军装里摸出半块压缩饼干拿给她,老人在一旁千恩万谢:“谢谢长官,谢谢长官,您是十九路军的吧”照石点头,老人家连声道:“爱民如子,爱民如子呀。”照石拉住老人问:“老人家,出什么事了,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啊?”老头说:“日本人,日本人要开火啦!”照石心里一惊,猛地拉着老人问:“您是怎么知道的?”老头说:”我们家跟日本兵的大营就隔着一条铁路,他们每天早上吹集合号,晚上吃了饭以后就放日本音乐。今天早上吹过一遍集合号了,晚上吃了饭没放音乐,又吹集合号,这不是要打起来了吗?我们得去乡下亲戚家里避一避。”说完又拉着照石的手:“你不是广东人啊?”照石说:“我就是上海人,我是沈家的,那个开绸缎庄的沈家。”小姑娘倒在一旁拍手:“阿公说囡囡长大了,就买沈氏的花布给囡囡做新衣裳。”照石看了看汹涌的人群,从兜里掏出五块钱给小姑娘:“拿着,让阿公买包子给你吃。”说完也不上车,向驻地方向飞奔回去。 第一百零七章 巷战 进了宿舍门,老何正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等他买酒回来,嘴里还唠叨:“又没让你去买茅台,随便弄点喝两盅,跑哪去了。”照石一把抓起老何的脖领子:“别喝了!日本人要动手了!”老何一脸疑惑:“不是已经撤军三十公里了吗?还他妈动什么手?”照石说了路上的见闻,老何一拍大腿在屋里就喊:“炊事班长,炒菜去!把剩下的肉和鸡蛋都炒了。司号员,给我吹集合号!” 说完,却把茶缸子递给照石:“沈主任,我知道你是师长给我留下的军师,这大上海可是你的地盘,你说怎么打,爷们儿就怎么打,决不含糊。”照石也不含糊:“咱们先吃饱喝足,一会儿枪响了摸摸鬼子的底。现在就一个原则,他们装备好,咱们装备差,不能硬拼,打巷战。鬼子越想速战速决,咱们越不能让他得逞,把他们拖进小路,拖进弄堂,上了刺刀跟他们拼!到那时候,什么装备都没用!”照石叫了个卫兵过来:“带上两个人,叫闸北区警察中队的中队长来见我!”卫兵有些为难,“人家也不归咱们管,能来吗”照石仰头:“你跟他说沈照石找他,让他跑步来见! 何团长在一旁问:”哎哎,你大名真能管用啊?再说真打起来,警察能管多大用。”照石挑挑眉毛:“你忘了我来十九路军之前干嘛了?中队长都是我带出来的,让他跑步来,他就不敢走!警察能管多大用?要是打巷战,你们这帮广东佬认识路吗?外面乌漆麻黑的,难道开电灯看地图,警察天天巡街,闭着眼睛都能走,再说身上也好歹有把枪啊。” 炊事班炒了鸡蛋炖了肉,战士们都吃的满脸放光。照石却没看一眼,他跟何团长头碰头地研究地图,警察中队的中队长来了,真是跑步来的,站在门口气喘吁吁地喊“报告”照石也没空跟他寒暄,招手请他过来,一起看地图,他们在地图上了画了重点布防区域,研究了战斗策略。照石拍拍中队长肩膀:“去叫你的弟兄,分成六组,插进六个连里去当向导和后勤。这儿的存货今晚都吃完了,要是到明天中午仗还没打完,你的人负责解决吃饭问题!”中队长也痛快:“没问题,这么大个上海还能养不起一个团!” 中队长刚走,何团长就问:“还有三个连怎么办?”照石笑:“你还真是个实心眼,还不知道鬼子到底多少人呢,咱们不能把人都放出去啊,得留一手底牌。”何团长当胸打了照石一圈:“真有你的,真替哥哥我着想!” 接着,两人出去,点起队伍,布置好任务,一队一队的士兵跑步离开团部操场,上了前线。团部里只剩下指挥官和三个连的预备队。照石看了看表——二十二点整。 二十三点二十五分,一束明亮的信号弹升空,何团长骂了一句:“妈的,真来了。”照石却拨通了蔡军长的电话,汇报了闸北守军情况。蔡军长在电话另一头说:”很好,就按你的计划行事。”“是”照石得到军长首肯,就打算挂了电话投入战斗,蔡军长却在电话里叫他:“照石,十九路军是卫戍京沪,若是上海丢了,跟不抵抗的东北军没什么区别!这话,你也讲给何团长听!”照石再次立正,“是!” 在十九路军指挥部,蔡军长向南京发去密电:“闸北已经开火,我军决意抵抗!” 第一次进攻,日本海军有陆战队员两千人,而何团长的人马,算上预备队的三个连和警察中队也就一千二百人,消息传进指挥部,就令人冷汗直流。照石此时却抓了一把桌上的花生米:“哼,一条巷子能挤多少人?我看咱们也差不多够了。” 前方又有消息传来——日军突袭天通庵车站,现在正猛攻上海北站,企图控制淞沪铁路线的市内段。何团长喊话驻守上海北站的连长:“你就是死在那儿,也得给我守住了。”话虽这么说,他还是点起一个连的预备队,随时准备增援上海北站。然而没过多久,上海北站援兵天降,成功击溃了进攻的日本军队。何团长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宪兵队这帮哥们够意思,我不肯给他们腾营房,就搬去了北站旁边的仓库。两边一交火,那帮哥们直接就抄家伙上了,这回和咱们一起把那帮鬼子包了饺子!” 火车站的战斗一结束,枪声就渐渐零落下来,夜已经深了,日本人也不敢轻易钻进密集的小巷。双方都只能静待太阳升起的时刻。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照石从办公桌上爬起来,就听见外面的卫兵喊:“团长、主任!你们快来看!”照石伸个懒腰出了团部办公室,团部大门门口放着整筐整筐冒着热气的粢饭团和煮好的鸡蛋。他几乎觉得自己快要克制不住眼里的泪水,这里都是他的亲人,他在炮火纷飞的前线还能吃上亲人们送来的早餐,跟之前多少个早晨在公馆洒满阳光的餐桌前吃的一样。何团长那样一个粗糙的汉子,也站在门前半晌没有说话,照石看得出,他也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他挥挥手跟卫兵说:“预备队和团部每人发一个饭团,剩下的饭团和鸡蛋都送到前线去。” 粢饭团还没咽完,前方的枪声又响起来了,与此同时还伴随着隆隆的马达轰鸣!前线紧急汇报:”日军有新式武器!带着两顶重机枪的大铁牛!”何团长一听就懵了:“什么?大铁牛?那是什么鬼东西?”照石猛醒:“坦克!”然而他们都是北伐战争出来的人,虽然不至于像下面的兵一样认做是铁牛,但他们谁都没见过真正的坦克什么样。照石拉起何团长:“走,跟我去看看!”何团长一边跟着他跑一边说:“上哪看啊”照石道:“别废话,跟我走!”两人攀上附近美华饭店的楼顶,看见远处的一个大铁家伙。那东西看起来像个大甲虫,顶部有个圆形的炮塔,炮塔内两挺重机枪可以回旋扫射。三辆日军坦克在前面扫射,面对十九路军的防御工事,简直就是摧枯拉朽。两人急忙跑回团部,何团长立即挂电话到军部请求支援,结果被蔡军长劈头盖脸一顿骂:“你给我守三天,我派人换防!”老何摔了电话:“沈主任你这个小狐狸还是骗不了军长那个老狐狸,他知道一千多人到底能打多久,预备队是留不住了。” 照石抽了两支烟,突然问通讯员:“民用电话还能接通吗?”通讯员说:“可以的,您要哪里”照石立即拿起听筒,“你给我接沈公馆。”还好,正海在家。照石顾不得别的开门见山就问正海:“你在日本的时候见过坦克吗?”正海答:“见过。怎么了二叔?”照石忙问:“这东西有什么弱点,能从哪里爆破,快,快说。日本人开了坦克来,已经炸掉几处工事。”正海想了想:“日本海军陆战队应该买的是英国人的维克斯坦克,这种坦克不是履带型的,是车轮,想办法炸车轮。”正海话还没说完,照石那边已经挂了。 毕竟老何也是久经战阵,虽然没有对付坦克的法子,却知道怎么对付掩护在坦克后面的步兵。他已经看出来那些步兵并不见得有多强的作战能力,完全是靠坦克掩护,而坦克威力虽大却异常笨重。他已经想到办法,呼叫传令兵:“叫各连给我组织敢死队!埋伏在路边,坦克一过去就给我杀出去截断步兵和坦克的联系!”照石在一旁问:“怎么截断?”老何拍着桌子说:“集束手X榴X弹,不信炸不死这帮小鬼子!” 照石眼前一亮。 正海和莲舟小时候扔了一挂鞭炮到车子底下,炸坏了轮胎不说,连发动机都出了问题,挨了照石一顿好打。现在想来,鞭炮都能炸坏车轮,更别提手X榴X弹了。他拍着老何的肩膀说:“没错就用手X榴X弹,那大铁家伙也怕这个。”老何很激动:“你有办法啦?”照石笑着说:“没炸过坦克还没炸过汽车么?把集束手X榴X弹扔到那铁家伙轮胎下头去!” 十九路军不愧为“铁军”,没多久团部里就集合了各连三十名敢死队队员,每人领了十五颗手X榴X弹,就坐在院子里捆扎,七颗一束,一束扔给前面的坦克,一束扔给后面的步兵,还有一颗留给自己。这些人都操着广东方言,一边捆手X榴X弹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仿佛还有人比划着要看看留给自己的那一颗得是不是质量最好的,别到时候响不了,是颗“哑弹”。 照石望着院子里的敢死队,惊讶的合不拢嘴,他们这不是去送死,仿佛是在自己的农家小院里编着竹筐等待着呼朋引伴去赶集。 何团长大约见的多了,毫不在意,冲照石说:“还有烟么?把你的外国烟贡献出来,给弟兄们抽一口再走,大伙儿还没抽过这洋玩意儿,总不能白来上海一趟。”照石立即开抽屉递了两盒烟给老何。老何满不在乎地打开自己先点了一支,“嘿,还挺有劲儿!老沈,走,跟他们说说埋伏的地点。” 敢死队的埋伏地点很好找,马路上所有挂着“沈记”招牌的绸缎庄和成衣店,他已经让正海打过招呼了,即使不打招呼也没有人会说什么。那些队员,一手拎着一束手X榴X弹,耳朵后面别着剩下的洋烟卷,气势昂扬地出了大门,埋伏进一家家“沈记”。坦克车隆隆的声音响起,绸布店的门开了一条缝,“哧”的一声,引线已经点燃,一束手X榴X弹滚入坦克的下方。“轰”的一声巨响,坦克瘫痪在路上;后面的陆战队才发现有人袭击了坦克,正要举枪扫射时,另一束手X榴X弹在他们面前炸开了血花。敢死队队员身中数枪,最后一颗也没舍得留给自己,扔向了坦克车上的机枪堡垒。那广东小伙子倒下时,心里还在想:这英国造的铁牛也没有那么结实嘛。 第一百零八章 炮弹 后面的陆战队刚跟上来,街边二楼平台上的枪声就响了。待他们占领了商业街的二楼,旁边更高的建筑——百货公司、大饭店、歌舞厅,都伸出了黑洞洞的机枪口,手X榴X弹也纷纷落下。抓住了坦克的软肋,鬼子兵已经自乱阵脚,连攻三次也没法拿下闸北。正好英美居间调停,日本人同意停战三天。 上海市民沸腾了!将近一百年来,中国军队面对外来侵略者还没打过什么胜仗呢,这下子可扬眉吐气了!团部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操场上竟成了副食商店,鸡鸭鱼肉、米饭馒头、罐头米酒堆成了一座小山。照石不得不指挥卫兵们清点、登记,安排发放,还没忙完这些小事,团部外面汽车喇叭响,一辆大卡车开进来,车上跳下来的竟然是兰心!她破天荒地没穿旗袍,而是将裤腿扎进脚下的长筒皮靴,身上穿着皮夹克,看起来英姿飒爽。她跑到照石身旁,不顾一切地搂住照石肩膀。照石有些不好意思,“别,别,人家都看着呢。”当兵的却不在乎,几百人一起起哄“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照石被闹了个大红脸,说什么都不肯,却被兰心踮着脚,搂着脖子,吻了上去。照石仍是不好意思,两人嘴唇刚刚碰上,就被他推开,兰心也不恼,依旧高高兴兴地说:“嫂娘让我来的,给你们团一人一件黄呢军服。这可是我带着女工学校的人赶出来的,你也得穿啊!” 照石还是没法在外面接受大家的围观,拉着兰心的手进了团部办公室。“家里没事吧?”“没事,嫂娘让我跟你说一声,让你别惦记家里。有两个事情她说我告诉你一声,一是她打算把租界外头的铺子和厂子都撤了,想转一些资产到香港去,觉得上海始终不太平。”照石忙答应:“生意上的事情都听嫂娘的,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兰心接着说:“还有一个事,正海今天要走。说是一个日本的同学在外交部推荐了他,去给在国联和谈的事情做翻译。”照石立即明白,外交部和翻译是假,去国联倒是真的。他松一口气,到国联不过是汇总情报,比在上海刀尖舔血的强。兰心却一头雾水地问:“你说正海在日本读书的时候都认识些什么人啊,怎么连外交部都搭上线了。”照石想了想,只好说:“现在不是对日作战吗,去过日本懂日语的人特别受重用,正海读的名校,成绩又好,留学生里大概也有些名气。”兰心点头:“嗯,只可怜了浣竹,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婚。” 通讯兵进来报告:“沈主任,蔡军长来电说明日换防。换防的事情何团长负责,让您今晚八点前回军部报到。”照石站起来说“给军长回电,巡防图已经交给何团长,沈照石八点准时报到!”说完,通讯兵敬礼致意,照石还礼。兰心在一旁看的呆住了,她眨着眼睛跟照石说:”我从没见过你这个样子,真好看。”照石笑着说:“没刮脸,没梳头,没洗澡,还好看呢!你也听见了,我得赶紧收拾收拾回军部报到。你也快点回家,这里到底是前线,还是很危险的,路上小心。”说完,还是叫了两个卫兵来:“你们开车,送太太回去。” 此后的很久,这都是兰心引以为傲的一件事,她去了前线,看到了指挥若定的照石,照石派了卫兵,带着枪护送她回家。 照石回了军部,谁见了都竖大拇指,唯独蔡军长连一句寒暄都没有,上来就问:“你觉得日本人会和谈吗?”照石立即摇头:“缓兵之计”蔡军长也不含糊,抓住照石看上海的布防图,“看看,下一个地方,在哪儿?”照石笑着说:“你肯定有答案了,还问我。”蔡军长毫不在意,“我的答案是我的,你的答案是你的,少废话!”照石抬头“吴淞口”,蔡军长笑了“英雄所见略同。”接着就叫外面的传令兵:“告诉老何,让他带一个团的人,佛晓前增援吴淞口。”照石忙问:“那闸北怎么办?”蔡军长笑:“六十师已经从苏州赶过来了,正在换防老何的部队。”接着交待传令兵:“跟老何说,他的团打掉的人,直接让六十师补给他,都带走。” 没一会儿,传令兵回来,结结巴巴地说:“军长,何团长说现在已经八点了,闸北到吴淞口还有九十里路呢。”蔡军长一拍桌子:“你让他少废话,明天天亮他要是不在吴淞口,军法从事!” 第二天早上不到八点,老何气喘吁吁地打电话:“军长,我不是刚到啊,天亮的时候就到了,正看见小鬼子军舰放了二十多只橡皮艇下来,老子直接把他们都赶回去了。这,这不能算违抗军令啊。”蔡军长嬉笑着说:“嗯,行了,饶你一命,把吴淞口给我看住了,回头老子给你弄几坛好酒解解渴。”照石在一旁听两人说说笑笑,脸上的冷汗还没来得及擦掉。老何要是晚一会儿到吴淞口,日本人可能就登陆了。可他们两个跟没事儿人一样,一口一个老子,也不知道谁是谁的老子。 到了军部照石才知道,日本人的两个大败仗,已经让他们盐泽少将颜面扫地,日本军部也不含糊,立即走马换将,派来了野村吉三郎中将。不但佐世保陆战队已经抵达上海,还有一支久留米混成旅正在准备行装。而回头看看十九路军,除了抗日的斗志,真是什么都没有,上海海防线那么长,派一个团守一个登陆点都不够。日本人坚船利炮,而何团长的战士们用的还是汉阳造。 正在发愁武器的时候,太原兵工厂送来了十五门迫击炮,还带六百发炮弹。照石一听这个消息,简直从凳子上跳起来:“军长,派我去!”他这个黄埔炮兵科的优秀毕业生,自从北伐进了长沙城,就再没摸过炮弹。蔡军长翻了翻面前的日历:“哟,明天年三十儿啊,那得放炮庆祝庆祝。明天你去炮兵连,跟他们一起,把这六百发炮弹都喂给陆战队司令部那帮鬼子尝尝鲜。初一早上得回来啊,咱们一起去趟吴淞口。 崭新的迫击炮沿着工事一字排开,吸吸鼻子就能味道新喷上的油漆味。每一门炮的后方都整齐地排放四十发炮弹,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炮兵连连长跑过来敬个礼说:“沈主任,您来的太是时候了,您不来我也得往军部打电话了。您瞧瞧,新玩意儿啊,没见过!”照石走进炮身观察了一下,又拍拍炮筒,比量一下口径,对炮兵连长说:”把你手下用过日本九七式的炮手都给我集合过来。”接着又问:“你们一个师下面就这么点炮兵?”连长挠挠头:“没炮,要炮兵干啥。再说,我们十九路军从广州来,辎重都在后面,还得过湘赣,那地方又剿匪,没那么快到呢。 不一会儿,集合了大概二十名老炮手,照石看了直摇头,又从队伍里补充了几个人,勉强凑成十四组。”你们两人一组作为炮手,剩下的人负责运送炮弹。这个炮虽然跟以前见过的不太一样,原理跟日本九七式一样。这个比九七口径大,发射结束注意检查清理炮筒,如果有残留炸药,容易炸膛。连长,你负责检查,哪一组不清理炮筒,直接送军法处!这么近的距离,炸了膛大家都别活了,听见没有!“ 士兵根据炮位一字排开,各就各位,照石把中间的那一门炮留给了自己。他给每个炮位都指定了前方的主要打击目标,才回到自己的位置,叫了三个新兵过来给自己运送炮弹。这三个新兵倒不是广东人,是部队北上路过浙江时才刚刚入伍的,照石笑着说:”看,我们浙江也不光出文人嘛。说起来,咱们还是老乡,我祖上是宁波人呢。”三个小兵很高兴,参军以后,连长就是最大的官了,而这个黄埔毕业的大官比连长高了好多级,还是自己的老乡。“咱们浙江人这回可不能输给广东佬!” 照石看看表,马上就八点了。照石回头问那三个小兵:“吃早饭没有。”他们笑嘻嘻地说:“吃啦,今天还喝了牛奶。有市民送了好几罐奶粉来,长官让我们都喝了,说喝了那个就有力气。”照石也跟着笑:“行,那边日本鬼子八点吃早饭,牛奶就不用喝了,尝尝咱们的新炮弹。”说完抱起一发炮弹,像是怀里抱这一个婴儿。他一个人举起炮弹装填入膛等待击发,“砰”的一声,炮弹飞向对面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门前的一排平房的中间部分轰然倒塌。照石擦了擦手,看着对面腾起的烟尘,还开了个玩笑:“哎哟,真是把食堂炸了吧,我好像闻见包子味了。”结果这边的战士都喧腾起来,炮弹入膛,飞向对方阵地。对面的机关枪也响了,一排排子弹打在面前钢筋混凝土的工事上。照石踢了一脚送炮弹的小兵,在他耳边大喊:”蹲下,别露头,子弹可不长眼睛。”自己却接过炮弹,在一梭子弹打过以后的间隙,用最快速度填入炮膛。 六百发炮弹一个不落地喂给了对面的司令部,除了那栋大楼还没炸塌,附近连只老鼠都不剩,那些司令参谋全躲在大楼里,脸都不敢露一下。 照石挤在炮兵连连长的屋里过了除夕夜。这个除夕夜难得的安静,老百姓也没有什么心思放鞭炮,白天的一通炮弹让日本人也哑了火,整个城市都像睡着了一样。他坐在椅子上想着心事,年轻的连长,要把床让给照石,自己打地铺。照石说:“不用,你睡吧,我坐着。今天是除夕夜,我就在这儿守岁了。” 第一百零九章 炮台 第二天一早他就赶回军部,蔡军长已经坐在车里等他,笑着问:“怎么样,昨天的这份年礼不错吧。算是给你小子守闸北的奖励了。上车,一起去吴淞口,怎么也得给老何拜个年哪!”前些天,佐世保陆战队猛烈攻击吴淞口炮台希望从吴淞口登陆控制附近的铁路。老何是什么人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任凭日本人飞机炸火炮轰,只要他守着,就只能无功而返。逼的陆战队只能想办法从守备不全的张华浜登陆再从陆路返夺吴淞口。结果不但没能拿下吴淞口,反而又在老何手里吃了大亏。 老何见了照石比见了军长师长还高兴,“哎哎,我发现鬼子那是什么狗屁陆战队,没什么大本事,就会躲在坦克后面放枪。我现在治坦克手段比你还高明,还不费一枪一炮。”照石也来了兴致,忙说:“快说来听听。”老何大笑:“就是把稻草铺在坦克过来的必经之路上,那些稻草卷进轮子里去,一会儿就动不了了。这英国佬造的东西八成是只能在洋灰大马路上跑的吧。”照石捶了他一下:“别跟我藏着掖着,就这一招能用四十人拦住海军陆战队两千人?”老何却摆手:“嗐,这事儿啊,说起来是个笑话!那帮鬼子从张华浜登陆要来吴淞口,总得过蕴藻浜啊,这个你知道的。我派两个连蕴藻浜玩命守着,其中一个连损失挺大,连长给我来电话意思是能不能换一拨人过来,他们撤下来歇会儿。结果刚好那个倒霉的日本飞机在老子脑袋上嗡嗡,我也没听清,以为他们要撤退。我心想,这要是撤退了,军长还不一枪把老子崩了。直接跟那连长说,不许撤,敢撤退就崩了你!那连长听了没办法,这会儿都跑到岸边了,想返回去也不行啊,只好想法子从侧面绕过去。正看见一队鬼子向前奔袭,那愣头青端着机枪一阵扫射,你猜怎么?竟然把豆腐做的陆战队打成两截!小鬼子以为中了埋伏,乱成一锅粥。”俩人正聊的高兴,师长走过来说:“这说明什么?没有人生来会打仗,陆战队再漂亮,枪法也准,从军舰上下到陆地,就不会走路了。哪像咱们何团长,专门好跟人拼命,上了刺刀跟他们干!”接着就招呼两人:“走,走,军长带了好酒来,咱们上炮台!” 吴淞口炮台古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鸦X片战争时,清军将领陈化成将军就是在此与英军决一死战壮烈殉国。长江与黄浦江汇流于此浩浩汤汤直奔东海,猛烈的江风吹起英雄的乱发,一行人围坐在古炮台的断垣之上,言笑晏晏,不远处就能看到日本人的军舰。照石拍着老何的背说:“刚说你是当阳桥前一声吼的张翼德,这会儿觉得我自己像坐在长江诸葛孔明船里的鲁子敬了。”老何说:“你放心,军长命大,跟他在一起,死不了。”说罢喝干了坛子里的陈酿,用他带着广东腔的破锣嗓子唱起来“一仗功成,凭此战。乾坤再造,在当前。湖海英魂,黄土献。冀能解甲,早归田。爱晚晴,闲自遣。欢重拾,乐余年。一声长啸剑鸣空,撩动干戈,天地转。” 此时,双方军队的援兵都在日夜兼程,先一步到达的则是沈照石的新调令,师长笑嘻嘻地说:“照石啊,你这样的人才,到底是不能和我们这帮粗人在一起的。你的老师要来了。”此时照石才知道张将军带着第五军八十七师、八十八师和中央教导总队驰援上海,他即将奉命调任中央教导总队第三旅参谋主任。当着十九路军同仁的面,照石有些尴尬,愣了一会儿才说:“不管在哪儿,都是打鬼子。” 蔡军长说:“对嘛,这话说的好。说起来你们这个教官,这一次还归我统一调派咧。”这话照石却觉得有些蹊跷,张将军和蔡将军虽然都是军长将官,但毕竟张将军是中央军嫡系,且是他们黄埔的教育长,中央军里多少团长旅长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地位可比蔡将军显赫多了。蔡军长这才问:“我听老何说,你侄子现在在国联代表团?”照石点头:“是,他刚才日本留学回来,对日本的情况比较熟悉,说是派去做翻译。”蔡军长说:“他们这些人都是搞政治的,我也搞不懂,说让我节制就节制,我和他老张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照石被这几句话弄的摸不着头脑,蔡军长才解释:“代表团给委员长发了一封建议书,说是最好整个战役都已十九路军的名义跟日本人打,这样充其量就是地方军队和日本人冲突,一旦中央军来了,这个性质就变成两国的战争,他们那边谈判的阻力会很大。所以还是把他们这批人划在十九路军我的名下,不然他老张也不会心甘情愿听我的。要我说,这不是换汤不换药嘛,说到底,上海的事情,就是我跟老张两个人扛。跟国联那些人,谈的了就谈,谈不了就算了嘛。关键还不是要看我们能不能把这帮小日本赶回去!” 照石心知政治上的事情绝没蔡军长说的那么简单,他也理解谈判代表团的用意,但内心似乎是更同意蔡军长的看法。“军长,张将军这么痛快的答应,说明他想的跟您一样。”蔡军长点头:“嗯,还好是老张来,他这个人,我信得过。”接着就嘱咐照石:“你今晚回家去一趟,洗洗澡换换衣裳,在家休息一天。后天老张就到了,你该去他那儿报到了。” 照石刚一进公馆就吓了一跳,门房的地上乌压压躺着三四个人,草坪上也都是或坐或卧的人群,进了家门看到客厅里全是地铺,照石无法,只得站在客厅里放开嗓子喊:“莲舟!”莲舟匆匆地从书房出来,看见照石倒很高兴,抱着他嚷:“二叔,二叔,你是抗日英雄!”照石也顾不得说其他的,指着客厅里的人问:这是怎么回事?”莲舟说:“都是闸北的难民啊,枪一响,大家都往租界跑,租界哪有那么多地方住,只能睡在大街上。娘说天气冷,让附近的难民都住到家里来了,女工学校也住了好多。”莲舟接着说:“二叔你还走吗?不走的话晚上只能和我睡了。姐姐和婶娘都搬去我娘的房里,屋子都腾出来了。”照石心里又佩服又无奈,他想好好睡一觉看起来是不可能了。 他问莲舟“家里就你一个吗?”莲舟得意起来“啊,我现在是咱们家的总司令,负责分配床铺和饭菜”照石问:”你娘他们去哪了?”莲舟说:“娘让人腾了公共租界两处铺子做战地医院,带着姐姐和周嫂子过去管事。婶娘在女工学校,那边住了六百人呢。”照石便笑莲舟:“原来你是光杆司令啊。”莲舟瞪着眼说,“才不是!门房老黄、园丁老冯和厨房赖妈妈、钱妈妈都归我管啊,还有周嫂子家的阿毛和小妹。” 照石看沙发俨然成了一个人的铺位,只好坐在扶手上问:“总司令,家里有什么吃的没有?”莲舟煞有介事地看看表:“还没到开饭时间,现在晚饭都是两个菜,烧萝卜和榨菜肉丝”照石摸摸他头发:“嗯,看来伙食还可以。既然还没开饭,那总司令赏脸跟我一起出去吃一顿吧。”莲舟欢天喜地:“太好了,我好几天没吃到好吃的了,家里一次做五十个人的饭,那味道就别提了。”照石笑着说:“你二叔已经在前线啃了几天冷馒头了,去叫着阿毛和小妹一起。快去快回,别影响你给大家放晚饭啊。” 到了晚上照石有些遗憾,这次恐怕是见不到嫂娘和兰心了。他洗了澡回到莲舟的房间,莲舟还在台灯下读书。照石笑了:“怎么这么用功,外头响着枪都还能坐得住,不是看我回来了做做样子的吧。”莲舟一本正经地说:“我无论如何都得考上北京大学,最后用功这几个月了。照石听了倒很欣慰,他看看莲舟,这个从前总是哭着不肯自己睡觉的小孩子,如今长的和他一样高。他继承了沈家白皙的皮肤,额前卷曲的刘海显得俏皮而帅气。他坐在书桌前,台灯黄色的光晕照在俊朗的脸上,在书本前投下一个影子。照石觉得,大约十年前,自己也是这样低着头坐在书桌前温书的吧。那时候家里宁静和谐,他晚间去静娴那里问了晚安,大嫂总要嘱咐他努力用功,又担心他晚上看书太晚,睡觉前总要让晓真送夜宵来,顺便催他早些睡。而照石所不知道的是,他当年的用功不过是大嫂的殷殷嘱托,而如今的莲舟,则是为了他和他的同志,他知道去北平读大学,是他们联系上组织的唯一办法了。 照石坐在莲舟身旁说:“今晚看看有什么不明白的,我明天或许能给你讲讲,然后就又要走了。”莲舟终于坐不住问道:“二叔,鬼子的部队长什么样?很厉害吗?十九路军能赢吗?”照石说:“十九路军当然能赢,我们都是保卫自己的家乡。”他看着莲舟的眼睛说,“你知道吗,我有一天站在一个楼顶上,楼下就是鬼子的坦克车,我往远处看看,好像就能看见法租界,能看见咱们家,看见我读书的国中,看见复旦大学,黄浦江就从脚下流过。当时我就想,我们的家这么好,怎么能让小鬼子占了去呢,我得把他们打回去。你看看家里这些人,他们丢了家园,流离失所,二叔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让我的莲舟过这样的生活啊。你能知道好好读书,二叔心里真高兴,觉得在战场上吃的苦流的汗都没白费。”莲舟听了这番话,心里有些愧疚,觉得如果有一天二叔知道他真正的目标,也许会失望。此时,他不能说什么,他伸手去抱着二叔,把脸埋在他的肩头上。 第一百一十章 解围 照石抱了抱他,笑道:“好啦,多大的人了还要跟二叔耍赖。交给你一个任务,明天给外面那些人找点事情做,他们每天就这么呆着可不行,回头是要出乱子的。”莲舟眨着眼睛问:“做什么?让他们做什么事?”照石说:“你自己开动脑筋想啊。好了,天也不早了,早点休息睡觉吧。” 夜很深了,嘈杂的客厅也安静下来,外面很远的地方像是有枪声,照石悄悄地起床,把手枪放在床头。虽然这里是租界,并不会有鬼子闯进来,但他还是觉得这样更令人安心。回头看时,发现莲舟也没睡,瞪着眼睛瞧他的手枪。待照石躺下,莲舟不安分地扭过来:“二叔,明天看我打枪吧,我练习了好多天,不知道对不对。正海哥走的时候把枪留给我了,他教我来着,但是时间太短了。”照石有些犹豫,但现在兵荒马乱,家里总得有个能用武器的人,正海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也只能指望莲舟了。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却回答:“明天早上吧。我警告你,在家只许用空弹壳啊,回头再招了巡警来。”此刻他说什么莲舟都会答应,为着藏在柜子里的那把枪。 照石有半个月没有睡个安稳觉,一觉醒来,外面天已经大亮,他翻个身发现莲舟已经不在身边了急匆匆地起了床,小妹端着个大托盘进来,上面热气腾腾的早餐挡住了小姑娘的半边脸。“哎哟,你那么小一丁点,能拿动呀,这么热的豆浆洒下来要烫到你的。”照石赶快接过托盘,小妹的脑袋总算露出来,她揉了揉已经酸掉的胳膊,笑嘻嘻地说:“二爷要是不接过来,我也要放在地上歇一会儿再端,我已经在客厅里歇了一回了。” “小少爷呢?” 小妹瞪着大眼睛像说什么天方夜谭似的,“小少爷也不晓得是怎么了,今天一大早就把我和我哥喊起来。要我去街口早点铺给二爷买早点,喊我哥去抬了张旧门板来,说吃了饭要让我哥叫家里那些人识字。”说完撇撇嘴“我哥哥自己课文都念不通,还教人家识字。”说完却又高兴起来:“不过家里有好些姐姐和孃孃去厨房帮忙啦,我今天就不用一直在厨房里头干活。” 照石望望窗外,莲舟正指挥园丁找竹竿来帮住在院子里的人加固临时的帐篷。他心里得意了一下,自己教的孩子总是又懂事又聪明的,他在军校里想得出组织几千俘虏的办法,他的莲舟也想得出组织家里难民的法子。看他那神气活现的样子,真的不再是那个缠在母亲身边的毛头小子了。 小妹却眨巴着眼睛说:“二爷,你快吃早点啊,我从早点铺子里跑回来的,怕那生煎馒头凉了不好吃呢。”照石抓起一个生煎放嘴里,一边嚼一边问:“小妹吃了吗?”小妹捂着嘴说,“我在早点铺里喝了一碗小馄饨啦,是小少爷给我的钱。二爷你怎么用手啊?还有,小少爷说吃饭不可以一边嚼一边讲话的。”说完却闪身跑去门外 照石一边吃早饭一边想,小时候嫂娘和他说不可以一边嚼着嘴里的东西一边跟人讲话,后来他又说给浣竹和莲舟,莲舟如今说给小妹,大概人都是这么长大的。 第五军里都是照石的老熟人,整个军部从军长到参谋不是师长就是同学,仿佛一夕之间就回到黄埔。他所在的第三旅,旅长正是程楠,照石还打趣他:“我以为你怎么也得弄个参谋长干干啊,怎么当上旅长了?”程楠摆着手说:“你还不知道我,才不耐烦干参谋长,还是一线指挥来得痛快。你这回立了大功,怎么也没见往上升?”照石笑:“我在十九路军凳子还没坐热呢,怎么升?还能一下就爬的跟老连长一样高了?”的确,照石在黄埔的同学中已然算是军衔比较高到了,毕业时就是连党代表,比很多从排长干起的同学就高了一阶,再加上后来到了第八军,那时候陈象藩正是新贵,一下就把他提到了少校的位置。而程楠虽然在军方始终没什么背景,但凭着对校长的一腔忠心,竟也是步步高升,这一仗若是能赢的漂亮,眼瞅着就要升少将了。程楠此时却和照石说:“我跟你说,教导总队一旅二旅的旅长都是黄埔毕业又留德留法回来的,想比之下就我是个糙人,才死活地从总队长那儿把你弄了来壮壮门面。” 及至傍晚,队伍集合。照石不得不感慨,教导总队真是精锐中的精锐,人人都是黄呢军装德式装备,队员个个身高体壮军姿飒爽。光看外表,十九路军真太寒酸了,广东人本就大多又矮又瘦,军装又单薄,唯一的标志就是那顶写着十九路军的斗笠。 两边的战士换了防,按照事先的约定,十九路军守江湾,第五军守庙行。而照石所在的第三旅正是在老何刚刚打过漂亮仗的蕴藻浜北岸沿线。老何嬉笑着:“交到你手上我可放心了,丢不了。”临走前还从照石身上又摸走了两盒烟。 此时的日本人,已经换了第三任统帅,同时不断增兵派来了全机械化的金泽师团。江湾和网密布,坦克战车寸步难行,而庙行沃野千里正便于机械化部队发挥。 第五军的人此时才认识到什么叫“装备精良”,日本人的炮弹像是冬天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他们的阵地上。八十八师很快就跟敌人到了白刃战的程度,光营长就牺牲了九个,才勉强维持住自己的防守阵地。而此时日本人又向庙行北侧增兵的企图,这样以来,大有向庙行合围之势。而照石和程楠这里倒相对安静,对岸的日军刚从老何那里吃了大亏,说什么不敢过河来。 张将军大约看八十八师快要抵挡不住,一个电话打给程楠:“立即救援庙行守军。”照石此时沉默了,如果绕道去救援,大概还要四五个小时的路程,恐怕他们人还没到,阵地就没了。况且,敌机还在天上盘旋,他们这样大批转移敌人岂有不动之理。 他死死盯住桌上的地图,像是要把这图纸都吞进肚里去一样。传令官和程楠都看着照石,程楠看看表:“给你一分钟,如果没有更好的方案,马上跟我集合,救援庙行阵地。”照石忽然掰断桌上的一支铅笔,抬头跟传令官说:“你去集合部队”然后看着程楠:“给教官打电话,我们不去庙行,我们强渡蕴藻浜,围魏救赵!”张将军是黄埔教育长,照石仍旧习惯叫他教官。程楠抓起电话就拨过去,汇报完计划后,对面沉默了一会儿,一个沉稳的声音传过来:“同意强渡,注意安全!成败在此一举!” 蕴藻浜虽然不是什么大河,但水却又急又深,十天前对岸的日本兵刚刚试图强渡过一次,用了一晚上搭的浮桥让老何炸的连个木屑都不剩,如今又能想什么办法呢?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水势,游过去、蹚过去都不行,对岸的敌人也不可能眼看着他们搭浮桥过去。于今之际只有一条路——用船。 程楠挠挠头:“这时候上哪找那么多船去。”照石却说:“去岸边村民家找,人走了,房子都在。这里是水乡,河网密布,沿岸村民出行多数靠撑船,我小时候还跑这里看人家摇船娶媳妇的热闹呢。大部分人家里都有小船或是木筏子,让人去找找。” 果然不出所料,战士们各显神通,都弄到可以渡江的工具,各式各样的小木船、小竹筏应有尽有,还有个战士居然坐在给孩子洗澡的大木盆里。程楠拍着腿大笑:“这种事,李国峰也干的出来!”说完,和照石两人互看了一眼,都不再说话了。 对岸的鬼子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瞬间弄了这么多工具过河,第一枪打过来的时候,两个连都到了对岸了。只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两个团就都过了河,只留下蕴藻浜的河水在冬日的暖阳下静静地流淌。待程楠和照石一块到了对岸,除了岸边鬼子的尸体和担架队队员,其他的人都已经向敌人杀去! 庙行正面的枪声越来越小,围魏救赵大功告成,而十九路军援军也杀到庙行,立即对日军形成三面夹攻之势。鬼子阵脚大乱,仓惶撤退。刀光映着血影,两国的精锐在此地肉搏厮杀,两强相遇勇者胜,在自己的土地上流血,血也变的更热。 日本人再次走马换将,并在较靠北部的七丫口登陆,那里已是第五军防线的边缘,面对来势汹汹的日军,全体上海守军撤至第二防线严阵以待。蔡将军已经暗自决定,三天内政府如果没有停战协定的消息传来,他要大举反攻。其实人人都知道,反攻是有难度的,毕竟敌强我弱,敌众我寡。照石和程楠站在营房外面抽烟,照石问:“委员长不是任命了军事委员会主席吗?不能再派些部队来,别说再来一个军,就是再来一个师,都有胜算一些。”程楠丢了烟蒂:“共X匪那边打赣州,北上的队伍停在江西了,人过不来,就地剿匪呢。”照石无奈,也掐了烟“添乱!” 第一百一十一章 求子 到了第二天上,“停战协议”就来了。浴血奋战了多日,停战的协议上总算没有割地赔款的内容。但是其中一个条款是“十九路军调离上海,中国不得在上海及郊区驻兵。”看起来令人觉得格外刺目。十九路军加第五军牺牲了一万多人,血都白流了吗?照石心里窝火,但他知道,更窝火的是蔡军长和老何他们。毕竟他已经调到第五军,战役结束自然是要跟着教导大队回南京的。 他敲开老何团部的门,老何正坐在火盆旁边擦着枪。老何看到照石进来,只点了点头,继续低头擦他最心爱的宝贝,半晌说了一句话:“枪筒子凉了,打两枪就热,心里凉了,烤火也烤不热。”照石觉得说什么都多余,把两条烟放在桌上,默默地离开了。 随教导大队回南京整编后,照石得了一个月的假期,回到了久违沈公馆。时间过的真快,他离开这里时还是寒风怒号的冬季,如今法租界的梧桐已经绿的耀眼,沈公馆里飘着青草的鲜香,矮墙边一丛刺玫正开的热闹,紫藤花架上的花儿却已然瀑布一般地垂下了。他抬眼望望楼上,嫂娘的房里正能看到她最爱的这一架紫藤,每到这时候总是很开心的吧。在这样的仲春季节里,园子里的一切都热热闹闹,仿佛之前的阴霾、枪炮、流民都不曾有过,亦或顶多是一场噩梦罢了。 照石能回到家来休假,自然是皆大欢喜,静娴说:“如果呆在上海就是打仗,那还不如到杭州或者南京去,安安静静的好。”仿佛他离开上海,上海就不会打仗,又好像是说杭州和南京就是安全地带了。不过大概在静娴的心中,南京那个地方总要安全一点的。 正海半个月前就回了上海,已经在和浣竹筹备婚礼,孙太太、静娴和照泉正用“好事多磨”来互相安慰。孙太太踌躇了很久,才向静娴提出把婚礼放在他们那边,没想到第一个反对的人倒是正海,理由倒也简单,孙家如今虽也住了洋房,毕竟地方小些,又没有花园,正海总觉得是委屈了浣竹,况且,新房还是在沈公馆里的。商量来商量去,最终还是决定在沈公馆里,这一次的仪程却是中式的。只因为新娘子不便于和客人交际,送入洞房后即不用再露面了,一切的应酬由新郎承担。浣竹除了和正海一起去拍了一套西式的婚纱照,剩下的时间倒真像个传统的待嫁姑娘一般,坐在自己屋子里一针一线地绣她的嫁衣。红底的袄裙上绣的是金银线的海棠花样,照泉还叨叨了两句,嫁衣上不是凤凰就是牡丹,哪有绣海棠花儿的?浣竹但笑不语。静娴倒说:“我看这花样子合适。我们浣竹就是春天里的一丛海棠,天暖了自然就开的热热闹闹,却没有一丝香气去招蜂引蝶。” 婚礼这样的事情仿佛都是女人们天生热衷,正海趁他们讨论的正热烈,自己偷偷溜去照石的房里。照石见他来,自然是有事要讲,还免不了嘱咐一句:“你们那里也是有纪律的,不该我知道的也不要说。”正海道,“不是什么大事,我大约年底还是要再去国联一段时间的,我是想若常去那边,以后会不会调去外交部了。”照石思索了一下,问他:“你这次去怕并不是做翻译吧?”正海点头:“那当然”照石像兰心一般耸了耸肩“所以,你并不会调去外交部吧。虽然,我倒希望你能去。国内的事情,唉,太难讲。说不定今天是亲戚、朋友,明天就刀枪相见了。”正海不以为然:“我并没有什么共产党的朋友啊!”照石皱皱眉让他小声,反问道:“你在日本上那么多年学,难道没有日本朋友和师长?这些人要是有一天端了枪到中国来呢?”正海觉得这个问题一点也不难:“既然是端了枪来,那还有什么好说,我也端枪上啊。他们若是带着清酒来的,我自然也好吃好喝尽地主之谊。”照石摆摆手:“总之国联那个地方,既能抗日,又不刀枪剑戟的,能去是好事。” 两人正说着大事,新来的丫头唤作云罗的却端了一碗汤药进来:“二奶奶的药熬好了,是放这里还是端去大奶奶那儿去?”照石先是随口说:“放这儿吧,别弄的大奶奶屋里都是药味”紧接着问:“你二奶奶怎么了?”那丫头摇摇头:“不晓得,倒是大奶奶吩咐叫熬的药。”正海便站起来说:“二叔的意思我也明白了,我去干娘屋里,叫婶娘回来吧,药凉了不好。” 兰心回了房里,照石便问:“怎么了,哪不舒服?”兰心没答话,倒把脸红了,照石更加不明所以。兰心看着药碗,皱了皱眉头,先说:“你去帮我拿两块糖来。”照石道:“喝这个,要吃蜜饯才好,下回吩咐厨房熬了药把蜜饯盛好一起端来就是。”兰心撇撇嘴:“没的招人厌,回头还嫌我事多。”照石笑:“你是当家人,谁敢嫌你事多。再说,也是新来的丫头不知道,从前桑枝和晓,呃晓真,都是直接端了来的。”他不经意间就提了晓真的名字,唯恐兰心不自在。兰心却忽然来了兴致,“晓真原是你大哥的姨娘吗?”照石点了头,兰心又问:“既是姨娘,怎么和个丫头似的,还伺候人?”照石听了这话自己先不自在了,忙说:“我给你拿蜜饯去,看药要凉了。” 吃了蜜饯,嘴里仍旧是苦涩的。兰心的脸上的五官都要拧到一起去了,半天才平复下来。然而她却没忘了刚才的话题,非要问到底不可。她真问起来,照石也不好意思不说,怕掖着藏着倒叫兰心没事猜忌,只得告诉她:“晓真是嫂娘做主娶回来的,并没有圆过房,嫂娘想过要么送她回去,她只说情愿在家伺候嫂娘,这事一时也就罢了。所以嫂娘贴身侍候的事情都是她经手,后来看她细致可靠,家里茶水衣物的事情就也都是她经管了。”兰心忍不住问:“你那是就跟她好了?”照石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那时候哪里敢,嫂娘规矩重,叫一声名讳都要挨说,自然也没往那儿想过。是后来,她嫁了人,过的不如意又从武汉回了上海做演员,我碰到她,才在一起的。其实,那次在学校里碰见你,也是我们第一回一起出去散步,其他的也没做过什么。”兰心知道,再往下无论做没做过什么,她都不能问了,何必把自己和爱人都逼到不堪的境地呢。然而就这样停住,似乎也有些尴尬,她只能转个方向:“嫂娘不是最见不得媵妾,怎么倒想着纳妾的事?”照石叹气:“莲舟是在外头养的,嫂娘那时候还不知道。她就浣竹一个女儿,没生过儿子,大哥又不肯回来跟她住,就想纳个妾,若是能生个儿子,将来也有个依靠。” 兰心的眼神空洞起来,她那一双杏眼原总是闪着奇异的光,这一刻仿佛天降了一场冰雹,把地上绚烂的色彩都打的不堪入目。照石也发现她神情有异,忙问:“你怎么了?”兰心听见他问,像是握住一线生机,“照石,我若是不能生儿子,你会纳妾么?”照石笑了:“生女儿也很好啊,你看浣竹比莲舟省心多了。兰心更加黯然:”若是女儿也没有呢。”照石愣住了,看了看桌上的药碗,忽然明白了:“兰心,你怎么了?你吃药是为了?”兰心点头:“咱们结婚也快三年了,我一直没有怀孕,我娘也着急,前些日子带我去看了大夫。美国大夫说我这样的情况恐怕是不能怀了。倒是嫂娘托人打听了一个老中医,给号了脉,说调理调理可能有希望,这才吃中药的。照石,我会听大夫的,好好吃中药,再不喝咖啡也不吃生冷寒凉的东西。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照石突然有些无措,他之前并没有觉得生孩子是个多么必要的事,只是别人结了婚就生,他认为似乎他们也会这样。他没想象过,如果没有孩子会怎样。但是此刻眼前的兰心是多么的无助,湿润的眼睛里简直都是绝望。他从前根本没见过这样的兰心,面对蛮横的巡捕时她那样勇敢,面对自己的冷淡时她那样宽容,面对威严的嫂娘时她那样柔顺,他不忍心再看见兰心的眼睛,把她抱在怀里,贴着她的脸颊:“你放心,我不纳妾,我们都是接受新教育的人,怎么会容忍这样的事。没有孩子我们可以领养一个,你看正海不是也很好吗?他十岁才来家里的,我们从小养一个,感情也很深的。”兰心的泪水无声的留下来,很久才带着鼻音问:“照石,若是嫂娘让你纳妾呢?”照石却轻松的笑了:“傻孩子,嫂娘那样讲理的一个人,怎么会逼我做这样的事。你快别哭了,我一个糊涂人,并不知道什么爱不爱的,但是我知道我娶了你,便要跟你过一辈子的。怎么会因为没有孩子就背弃婚姻呢。”兰心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哭还是应该笑,靠在照石的肩头没了主意。照石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莲舟来家的时候才五岁,好容易把他养的快要上大学了,谁要再弄一个出来重来一遍?好歹让我歇歇不是吗?你好好的吃药,调养调养,有没有孩子不打紧,自己的身体可得当心,我常年在外头,你要照顾你自己啊。”两人结婚三年,也没说过几句情话,今天照石这几句话,才让兰心觉得,眼前这人踏踏实实地是自己的丈夫,谁也抢不去。身边有了这样的人,她此后都不会对生活苛求什么。 第一百一十二章 洞房 正海和浣竹的婚礼终于如期进行,明明只是延期半年,在正海的眼里,这婚礼仿佛是迟到了十几年。也许在他心中,他与浣竹互相看到的那一眼就是姻缘前定,那时便该是婚礼了。静娴的雕花大床又镶上了大红的幔帐,床上也设着大红的锦被,浣竹散着头发坐在梳妆台前等着母亲来梳头。 回眸之际,母亲已经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桑枝捧着一碗刨花水站在身旁,后面跟着照泉和兰心。照泉帮着打开头面的盒子,仍是静娴当年的那一套纯金胎点翠,凤穿牡丹的样式,凤眼和花心处都点着红色的珊瑚。浣竹和兰心此前从未见过,心中暗自纳罕,样子虽然不时新,精工细作的程度之高,饶是兰心也是豪商出身却从未见过。桑枝说:“这一套东西,当年我们家太太让人到苏州去打的哪,那老匠人原是内廷的供奉,如今也是没有这样的活计了。我们太太当年真是,恨不能把半个宅子都陪给大小姐。”静娴道:“说那些没用的做什么,如今你大小姐坐在这儿呢。” 说罢拿了梳子开始梳头,桑枝在一旁赞礼:“一梳白头偕老,二梳万事顺遂~”古老的歌谣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唱开的,听来喜气洋洋却不知唱碎过多少母亲的心。静娴的手抖起来,她的母亲当年也是在这样似喜似悲的歌声中流着泪抖着手,给她梳起头发,送她出门上轿,那时的静娴还不知道等待她的是怎样的人生。浣竹虽生而不幸,如今看来却有个比他母亲看起来幸福而安稳的婚姻。桑枝接过静娴手里的梳子替浣竹盘发绾髻,照泉和兰心已拿了手绢在替静娴拭泪了。谁知照泉自己也忍不住:“唉,从前抱在怀里都没有份量的小小的一个人儿,如今也要嫁人了。” 静娴亲手看顾四个孩子长大,浣竹是她唯一亲生,也是唯一一个女孩,而她是那样悄无声息,在男孩子们打架、闯祸、反叛、出走的间隙,就这样悄悄地长大了,安静的几乎让静娴忽略了她的存在。忽然间她觉得很对不起自己的女儿,大放悲声,仿佛因为浣竹不能说话,她要替女儿把所有的心事都哭出来似的。她的哭声太大,梳妆台前的浣竹和桑枝都惊讶地转过头来。兰心不得不把她圈在自己怀里,一边擦着脸上的泪痕一边劝:“一会儿要去受礼的,嫂娘这样哭可还怎么见人,不让亲家太太笑话?您再哭,浣竹可也要哭了。再说浣竹又不是真的就出门去了,花轿转一圈不是又抬回这个屋里来。”静娴几乎用一种委屈的腔调哽咽着:“再回来就是人家的人了。”兰心只得又劝:“人家是谁家啊?那正海不也是你的儿子,这屋子里头,个个都是你的人。浣竹心里不定怎么高兴呢,您这一哭,孩子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此时静娴才慢慢收了声。 待到浣竹装扮完,下楼来行礼上轿,静娴一直恍惚着。好在轿子不过是去公馆外面转了一圈,没多久就在鞭炮声中转了回来,两人再度在客厅里拜了天地高堂,夫妻对拜时,浣竹躲在红色的盖头下面看着正海的皮鞋间偷偷笑了一下。 因为两家本是一家人,来观礼的客人就不算很多,不过是沈家生意上的伙伴和两人读书时的同学。出乎意料的是,刘敏达和鲁易杰都来了,见照石面色不豫,鲁易杰轻轻解释:“我们原是在日本认识正海的,没什么要紧。”两人还端着酒杯去静娴那里敬了一番酒,说是从前照石在黄埔时就算是和静娴有交往了。 莲舟始终闷闷的,他知道姐姐迟早要嫁给正海哥的,然而真到了这一天心里还是十分失落。也倒了一大杯酒找到正海,一本正经地说:“以后你要是欺负我姐姐,我就跟你拼了!”照石在一旁说:“莲舟,大好日子的,不许胡说!”唯有静娴知道,莲舟最初留在沈家的契机便是他喜欢跟这个小姐姐一起玩。正海干了杯子里的酒,握住莲舟的手说:“我如何待浣竹的,你最清楚,所以你就放心吧。”莲舟攥着他的手,皱了皱眉,没再说什么。 正海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后,已经有了些酒意,步履飘摇地进了房,一看见大红帐幔里坐着的盖着盖头的浣竹,一身的酒都醒了。忙过去揭了盖头,“浣竹,你吃东西了吗?你渴不渴?你坐多久了,要闷死了吧。”浣竹笑着一直摇头。 直到桑枝在外面敲门:“大小姐,我可以进来了吗?”正海去开了门,桑枝就笑起来:“哟,这就心急地接了盖头啦。快喝了合卺酒,我就不打扰了。”两人都红了脸接过用红丝带系好的酒杯,喝了交杯。桑枝又不知从哪变出一盘子花生红枣桂圆“就不撒帐了,小少爷大了,说什么也不肯来当坐帐的童子,你们俩好歹吃两颗算是全了礼。”吃了那些干果,总算把桑枝打发走了,正海忙忙地要去给浣竹倒杯茶来。浣竹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他刚放了茶杯,浣竹已经站在他面前伸手来解他领口的扣子。正海抓住她的手:“别动,我来。”浣竹便愣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前两天,是母亲教她要替她男人解扣脱衣,当时她羞的满脸飞红,但还是一字一句地记下了。如今正海不要她动,她便不知如何是好。正海扶她坐在梳妆台前:“傻丫头,娘没教你要摘了头饰吗?戴这这样沉重的家伙,可怎么睡觉?”浣竹眨着眼看正海一样一样替她摘了头面,松了发髻,让瀑布般的发丝落下。又去盥洗室端了水,拿了手巾掩在前襟上,另用手帕沾了香皂一点一点给她卸了脸上的妆容。最终干脆把她抱到床上,要帮她脱衣裳。 浣竹忽地不好意思起来,在他面前,自己就是个十足的傻子。她推了正海转过身去,要自己 解扣。正海却转回来,“我给你解开领口和腋下的,我就转过去。你赶紧盖好被子,不要着凉了,我也自己来。”说罢帮浣竹解开几粒白玉石的纽扣便转过脸去。 待正海转过头来,浣竹已在被子里把自己团成小小的一团,背冲着她。正海也钻进被子,竟然也扎着手,不知怎样才好。然而这样的身体本就是相互吸引的,他伸手碰到浣竹就缩了回来,浣竹却也伸过手来碰了碰他。正海此时才安心,伸手扳过浣竹的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别怕,我轻轻的。”浣竹眨了眨眼,他便勾手把人笼在怀里,吻她的额头,吻她的眉眼、鼻梁、下巴、脖子、胸口,直到两人的气息交缠在一起,才横了一横心进去。浣竹立即惊恐地哼了一声,正海忙覆上她的嘴唇,给了她一个甜蜜安抚,忽然之间周边的一切都炫目起来,红的发烫的帐幔像是卷起了火舌,喜烛还在帐外分明地跳动着助威的烈焰,两人都陷入红色锦被堆叠而成的深深火海,炽烈的空气掠过发梢,抚过指尖,漫卷着每一寸肌肤,直到两人所有的细胞都燃为灰烬,飘浮的床帷才又送来了一丝新鲜的风。 正海的唇依旧不曾移开,他咬着浣竹的耳垂说:”我们终于真正地在一起了,真好。”浣竹身上的潮热还未褪去,但仍旧紧紧搂着正海不愿松开,听着他胸膛里心脏跳动的声音。呆了一会儿,浣竹用指尖挑开帷幔,觉得墙上都堆叠着绮丽的影子,大约这间屋子,已经二十年没尝到过曼妙春光了。 正海这里正洞房花烛无限欢畅时,莲舟却一人在房里闷坐,他心里有个解不开的迷。照石白天喝多了酒,夜里下楼想要找碗酸梅汤喝,远远看见莲舟屋里的灯一直亮着,便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冷不防看见莲舟还撑着脑袋在书桌前坐着,倒吓了一跳“我还以为是你又不肯关灯,要来替你开了台灯呢。”莲舟眨巴着眼睛说:“二叔,你坐,我有个事情要问你。”照石坐下来,莲舟问:“正海哥以后是给外交部工作还是帮家里做生意?”照石笑着说:“外交部是临时的,当然是帮家里做生意。怎么?怕正海抢了你那份家产啊?”莲舟摇头:“你说的不对,他跟你一样,当了军人了!”照石一惊:“胡说,你什么时候看见他参军了?”莲舟想了想:“上次他急匆匆要走,把手枪交给我,教我打枪。他枪法很准,在哪里学的?”“他十二月回家来,越是冬天人应该皮肤越白,怎么反倒晒黑了”“他送给我的日本糖果用一张报纸包着,那报纸是六月份的,糖果是三月份产的,就快要过期了。”照石刚要解释,他就打断了”还有,今天他跟我握手,我摸到他手上有枪茧,不是军人,怎么会有枪茧的?” 照石惊异莲舟的成长与细致,心中暗想,一定要告诉正海以后在家里也得谨慎,莲舟早已不是个糊里糊涂的小孩子了。嘴上却云淡风清:“你小子一天到晚脑袋瓜里都想些什么?上回交给你观察的技巧,学了点皮毛就敢往家里人身上乱用。你正海哥原本是六月就要回国的,临时决定不回来,礼物肯定是早买好了。你俩小时候我不是都教过怎么打枪,你不肯好好学当然没他打的准。你知不知道,机械工程师因为经常使用工具,手上也是有茧子的?还参军?亏你小子想的出来,你以为人人都能参军哪?他要是真参了军,我和姑父能不知道?” 莲舟此时有些疑惑了,如果正海真的参军,人又在上海,姑父肯定会知道,这样姑姑和娘都是瞒不住的。照石伸出手指弹了一下莲舟的脑袋,“少没事胡思乱想,赶紧睡觉!你正海哥跟浣竹亲热还来不及呢,哪有心思去当兵?” 莲舟揉了揉被弹的有些疼的脑门,点头说:“二叔晚安” 第一百一十三章 玉箫 两个月后 莲舟终于考取了北京大学外国语系,一向沉稳的静娴竟然喜极而泣。正海还笑:“娘,我当年考去日本也没见您有这么高兴啊。”静娴擦了擦眼角的泪,说起话来却是含着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莲舟这孩子哪像你和浣竹读书都不用人操心的,别说是我和你二叔,就是你跟浣竹也没少替他费劲啊。”莲舟在一旁腆着脸说:“娘,您回头要好好感谢咱们的教育家婶娘啊,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嘛。哪像二叔和正海哥,就会吓唬我。”兰心心里也很是为自己的教学成果高兴,“为了你啊,不知道跟你二叔吵过多少回呢。总算给婶娘长了脸,回头让你二叔知道他那套办法没我这套办法好。”莲舟忙使眼色:“嘘,那不是二叔的办法,是我娘的办法。”静娴无可奈何:“真是不得说你两句好的,如今连你娘都敢编派。就这一点,你婶娘是管不住,就得你二叔回来黑了脸,才老实。”正海在一旁说:“娘,如今我在家了,要怎么收拾他,您说话。”莲舟却挤着眼睛笑:“正海哥,你别着急啊,等我姐给你生了儿子,你好好管着。哼,回头啊,我也让你儿子管我叫二叔,好好吓唬吓唬他!” 静娴握着兰心的手,和浣竹一起看着正海追着莲舟跑出门去。接着才说:“北平那地方冷,得给莲舟准备几床厚的铺盖,再多做几件棉袍和棉鞋。”兰心撇嘴:“我看您也是少替他操些心才好。他正是爱漂亮要装潇洒的年纪,哪肯穿棉袍棉鞋。我读大学的时候,宁可脚上生了冻疮,都要穿洋装穿呢大衣,说什么也不肯穿棉鞋的。”静娴叹息着:“那你娘还不是一样要给你做了棉袍棉鞋预备着,当娘的,都是操心的命,不分时候。” 第二天全家上下就都为莲舟的事情忙碌起来,量鞋样子、量衣裳,选了棉花去弹被子。正海劝道:“娘,您弄这么些东西,他可怎么扛到上海去呢。”说完还补充一句:“我九月份还要去趟维X也X纳,我可不能送他啊。”一句话提醒了静娴,“是啊,得找个人送他啊,不然这么些东西可怎么带。”莲舟可傻了眼,万一晓真就在火车站等他,谁要送他去北平,那不全露馅了。幸亏正海不能去,千万别让二叔送,要是二叔去更麻烦。他滴溜溜转了两圈眼睛以后,就想了个万全的主意:“娘,正海哥不能送我,总不成让姐姐去吧。我倒有个合适的人,你也最放心不过。”静娴道:“说来听听。”莲舟坐下来,挽着静娴的手臂:“让阿南送我去。只是这一来一回的时间长,若是他厂子里不允许,就求娘帮打个招呼,或是帮他再找个地方。”静娴想了想,阿南确是个最合适的人选,与莲舟要好,力气也大;两个男孩子在一起出门在外也更方便些。于是便答应:“只一条,你两个在一起不许闯祸。阿南上班的事,你不用操心了,他愿意留在北平跟你一起都没问题,娘帮你安排。”莲舟一听这话,搂住静娴不肯撒手“娘最疼我了,太好了!” 兰心在一旁说:“咦,今天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吗?外头人人说沈家大奶奶规矩重家教严,如今看来竟是传闻,骗人的罢了。”静娴打发了莲舟、浣竹和正海出去才和兰心叹气:“前些日子在阵地医院看的我心惊胆战,你说说那些孩子,不都是莲舟、正海这样的年纪,哪个在父母身边不是手心里的宝贝,一颗炸弹过来,受伤残疾算好的,有多少就此闭了眼,再不得见了。”说完眼里涌上伤感“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从前过于苛责照石,对正海、莲舟要求的也过了,孩子能平平安安地在身边比什么都强。现在看见莲舟也觉得我多疼一时是一时,不定那天想疼也疼不上了。” 兰心几乎不能相信这是从静娴嘴里讲出来的话。从前在外听说也好,实际接触也好,用来形容静娴的词汇多数是“深明大义”“巾帼英雄”,而现在坐在她身旁失神的,不过是个普通的母亲,顾不得尽忠报国,讲不出读书奋进,就是心心念念地想让儿子留在身边撒娇邀宠。她无法劝慰这位失落的母亲,只能静静地陪着她。 莲舟临走的前一天,静娴依旧失神,兰心连带着家里的丫头仆妇们个个轻声轻气。唯有莲舟接了阿南来家里,兴奋的上窜下跳。兰心正陪着静娴验看新做好的被褥,单的、棉的、夹的,样样俱全,无不是今天的新棉花和上好的丝棉。楼下却突然一阵喧嚣,“明儿就走了,这家里头还跟个成衣铺子似的吗?”兰心和静娴会心一笑,是照泉来了。接着就听见莲舟拿腔拿调地给姑姑请安,不知是得了什么礼物一阵欢呼地跑开了。两人迎到门口,只见照泉穿一件米白的短袖衫配了湖绿的半身裙,衬衫领口的扣子已然解开了,手里拿张报纸扇个不停,一面走一面回头和云罗说:“去给我找把扇子,要么干脆让人搬个电风扇来。” 兰心吩咐云罗,让去找电风扇,静娴却笑照泉:“我坐在这儿半天也没觉得热,你进门来这么一嚷嚷,四下里都跟着了火似的。”兰心道:“大姐来的好,快宽宽嫂娘的心,正为着莲舟要离开家伤感呢,我给您端一盘子杨梅来,好好解解渴。”照泉满不在乎地说:“伤感什么呀,我看哪,人就是不能过安稳日子。照石那么一句话不说地跑了,她也顾不上伤感了;莲舟这么好端端地从家离开,倒成了事了。莲舟五六岁大就跟着哥哥姐姐一起擦柜子腿儿那会儿怎么不见你心疼,这么大岁数了,你是怕他饿了吃不到嘴里,还是怕冷了不知道盖被子啊。”照泉这一串连珠炮,听的兰心捂着嘴直笑。 兰心出了门,照泉突然一本正经地跟静娴说:“我跟你讲,他这会儿上北平,你该说该管的,可不能松了。要么这孩子突然跟脱了缰的似的不定闯出什么祸呢。这岁数的孩子要是闯祸,可不是打架恶作剧那么简单了。你这个莲舟本就宠的比别人胆子大些,你可别到时候后悔。”此时,静娴已经收拾起自己的那些伤感,理智占了上风,自然又流露出家长的威仪,叫了云罗来吩咐:“叫小少爷换换衣裳,到祠堂去,明儿要走了,也给他娘磕个头。” 听了这个莲舟也不敢怠慢,敛起心神,认认真真换了宝蓝色的绉缎长衫,就往祠堂去了。一推门就闻到了陈腐的木器味道,烧多少檀香要盖不住。他刚皱一皱眉,就看静娴已正襟危坐在祠堂里的明式官帽椅上,立即屏了息疾走两步,向静娴略弯了弯腰“娘,您叫我。”静娴冲着莲舟亲娘的牌位摆了摆头“去给你娘上柱香,磕个头,和她说一声。”莲舟亲娘的牌位并没有和祖宗的牌位在一起,而是在西墙根下单设了一个小桌,上面一个小小的木头牌位上写着“如夫人陶氏之位”牌位前也放着小小的白瓷香炉。 莲舟依言烧香磕头并祝告一句:“娘,我往北平读大学去了,您放心吧。”行礼毕便走回静娴面前,看起来温文尔雅,像是个饱读诗书的谦谦君子。静娴道:“叫你来,也是要再嘱咐几句。一来,北平离家远了,你自己多精心些,衣食保暖的事情娘再顾不上了;二来,读书的事情你自己上心,没有家里盯着也不可荒废了;三来,大学里也是什么样人都有,家里的规矩你知道的,不该去的地方不许去,不该干的事情不许干,不该交往的人不许交。”静娴说一句,莲舟答一句“是”,末了,静娴仍是肃着脸:“大学里也是有考试的,成绩要寄回来给我瞧;家里在北平有铺子,有事就去找掌柜,我要是听说你在北平花天酒地不学无术,必得让你知道知道沈家的家法。”莲舟撅了撅嘴:“是,儿子不敢。” 说完,静娴却拿出一只锦缎的盒子:“这是娘的东西,给你带去,若是想家里了,就拿出来看看吧。”莲舟接了盒子,从窗口透出的光线里细瞧了瞧,这锦盒看起来不像是新的,用手轻轻拨开象牙做的钮子,里面的红绒丝缎上静静躺着一支玉箫。莲舟不知母亲还有这样的收藏,不禁愣了愣。静娴有些失落:“早忘了拿给你,早些给你,还有空教你吹吹,现在就只能看看了。” 莲舟只得捧了锦盒道:“儿子好好收着,再放假回来,请母亲教给儿子,回头吹给您听。”静娴叹息:“娘也好久没听了,这箫还是当年你爹送的。”说完静静地出了祠堂的门。 莲舟一个人藏在光束后的幽暗空间里发呆。无论是她亲娘还是静娴,在他懂事的岁月里几乎都绝口不提他的父亲,他也从不追问。每当学堂里有任何需要提到父亲的时候,他总是不假思索地抬了二叔出来做抵挡。同学们炫耀坐在父亲肩头去游园,炫耀父亲手把手教骑车或是炫耀自己的父亲精明干练学问优长的时候,他都不羡慕,他有二叔。二叔让他骑着脖子去摘紫藤花,二叔教他打网球,二叔会写诗还会打枪,他们谁的父亲都比不上。 而此时他悄悄地张了张嘴,不知道怎样才能叫出“爹爹”或许,他从会说话开始,就没有叫过。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死是活,祠堂里没有父亲都牌位,他也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子,他在家里连照片也不曾看过一张。但是想想母亲和姑姑的目光,大约,自己长的和父亲很像。也好,或许正是自己现在的面孔,已经替代了母亲脑海里的那个形象。他如今年岁见长,心里也默默纳罕,父亲当年为何就不中意这样美丽而贤惠的母亲呢? 第一百一十四章 慧秋 莲舟捧着锦盒回了房,将盒子收在行礼中,手向箱子那个隐秘的角落探了探,惊出一身冷汗。忙问坐在一旁吃点心的阿南:“刚谁来过了?”阿南仰着脸想了想:“小丫头近来两次,还有周嫂子来过一次,你姐姐也来过一次。”“都是来收行礼?”阿南点点头:“明天就要走了,怎么今天还收不完啊,不能再带了,再带我都帮你拿不完。” 他话还没说完,莲舟就急匆匆地跑出去找浣竹。浣竹没在自己房里,他只得上楼去在门缝悄悄地看一眼。没想到,母亲看到了他:“进来。”莲舟不得不趸进母亲的房间“在外头偷偷摸摸地干什么?”莲舟笑嘻嘻地说:“我看看屋里有人没有,要是没人,我才能跟娘说呢。”照泉在一旁说:“我倒偏要听听你有什么非得偷偷跟你娘说的事情。”莲舟看着静娴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娘,我今天晚上跟你睡好不好?”静娴也笑了:“胡说,哪有这么大男孩子要跟娘睡的,不丢人啊!”莲舟继续撒娇撒痴:“我跟我娘睡有什么丢人的。”照泉说:“不丢人你干嘛不大大方方说,在外头鬼鬼祟祟要看屋里有人没有。”莲舟也不管这些,仍旧上来搂了静娴的脖子“娘,那你晚上去我房里陪着我,等我睡了再走。”静娴笑着拢了拢他的头发,点头答应了。照泉在一旁无可奈何:“你哪像是明天要去读大学,是去读小学的吧。”莲舟此时才问:“我姐姐上哪去了?”静娴拍拍他的手背:“自己找去,就这么大个屋子,你姐姐还能丢了不成?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莲舟从三楼找到一楼,终于看见浣竹在厨房里烤饼干,想要让他带着在火车上吃。他把浣竹拉到餐厅,“姐,东西还我!”浣竹像是没听懂,瞪着眼睛看他。莲舟不耐烦:“你别装傻,快还我!肯定是你拿的,云罗和周嫂子没那么大胆子。”浣竹只管摇头。莲舟这下没了主意,只好一面作揖一面哀求:“好姐姐,我求你了,你还给我吧。”浣竹突然吸了吸鼻子,饼干有些焦了,马上跑回厨房去关烤箱。抽了烤盘出来,果然烤的有些过了,她有些生气,用手指戳了戳莲舟的脑袋,莲舟此时也不躲,只顾在她背后念叨:“你就还给我吧。”浣竹仿佛没听见他说话,只顾把烤焦的饼干倒出来,又重新清理了烤盘,准备重新再烤。莲舟无法,只得咬牙切齿地在后面说:“我自己找去!” 他进了浣竹的房间,大红的幔帐还挂着,家具上的喜字也未揭掉,屋角的樟木箱子落着一把黄澄澄的铜锁。莲舟立时要去找把斧头来,可走到门口就停住了脚——家里人都在,他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开了姐姐的箱子,那里头是母亲给她的嫁妆,这要是传出去,脸还往哪放?他挠挠头,别说不能用斧子,就是偷偷撬开也不敢哪。姐姐一状告去母亲那里,他就不用去北平了。 莲舟在浣竹的屋里踱了两圈,什么都没敢干,浣竹也没来阻止他。他忽然明白了,姐姐知道他进了屋子什么也不敢翻,所以根本就不用担心。而且,浣竹还知道,他不敢跟任何人说,他丢了东西。 他没法子,只得垂头丧气地回了房间,跟阿南说,“完了,我的枪被我姐拿走了。”阿南也急了“快去要回来了啊。”莲舟摇头,“要不回来了,她不给我,我也没法嚷出来。”阿南也丧气起来:“这才是吃了个哑巴亏呢!”莲舟一拳砸过来:“不许骂我姐!”阿南一愣,才笑了:“我没这意思,是你自己想歪了!”俩人又都笑出声来。阿南说:“你姐真厉害,看见枪也不害怕,一点声音都没有就拿走了,我就在这屋里坐着都没发现。”莲舟倒没在意:“我哥也有枪,她可能经常见。” 开往北平的火车鸣起了汽笛,莲舟最后抱了抱静娴:“娘,不哭了,我过年时节就回来了。再说我又不是去打仗,就是去读书而已啊。您看,我将来还想跟哥哥一样出国留学呢,您总是哭,我可不敢去了。”静娴擦了擦眼泪,放莲舟上车去了。火车还没过南京,莲舟已经忘了站台上的泪水,高高兴兴地跟阿南聊起天来。两个人既不像是去读书,也不像是去工作,倒像是游山玩水的旅客,乐呵呵地到了北平。火车站却并没有来接他们的人。莲舟有些沮丧:“我还以为晓真同志会来接我们的。”阿南说:“她怎么知道你哪天来北平,难道天天在火车站等着吗?我猜她应该是在学校等你,她肯定会去学校看榜。”两人商量了一下,雇了洋车往学校去。 一应手续都办完,仍然没有见到晓真的影子。莲舟和阿南坐在学校的草地上,你看我,我看你的傻了眼。阿南沮丧地问:“她不会是已经不在北平了吧,或者或者是出什么事了。”莲舟白他一眼:“少胡说,不会出事的。反正我这里也开学了,我就在学校一边上学一边等着。再说,北京大学里面肯定有党组织,我可以想办法联系。你先回上海去,回头有什么进展我给你写信。” 两人的满心欢喜落了空,阿南也只得帮忙安顿好莲舟,闷恹恹地回上海去。莲舟每天下了课,必然要在图书馆的台阶上坐一会儿,图书馆正对着沙滩大街,来来往往的人群都看的很清楚。有一天一个盘着发髻穿旗袍的女子从图书馆前走过,莲舟兴奋地过去拉住她:“小姨”等那女人回过头来,才发现并不是晓真,只得连连道歉说认错人了。直到两个月后,有同学说让他去趟教务处,有老师找。莲舟慌慌忙忙地往办公楼跑,刚到一层,会计科闪出一个人影,一把拉住他,把他扯出了办公楼。莲舟定神一看,径直搂住了晓真的脖子:“你可出现了!我都在学校门口等了你两个月了!”晓真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还说呢,天天坐在图书馆门口,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要跟人接头是吧?你以为咱们这个工作就在上海是秘密的,到了北京就能公开了?”莲舟见到晓真十分兴奋,觉得有无数的话要说,然而晓真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跟他说:“礼拜天在北京饭店西餐厅定个位子,我们见面。如果有人问,就说小姨给你介绍女朋友。” “啊?”莲舟有些错愕 “啊什么呀?难道你能自己一个人在北平开展工作吗?总得跟人接头,现在又没有像阿南这样比较成熟的关系。“ 礼拜天,北京饭店 晓真带着一个姑娘到了西餐厅。那姑娘穿着一件灰蓝格子的棉袍,两条麻花辫绾在脑后,方脸盘儿,大眼睛,嘴唇略有些厚,腕子上带着的一支瑞士表大约是跟这个西餐厅最相衬的东西了。莲舟心想,一看就是个北方丫头,手大脚大肩膀宽。那姑娘也在打量莲舟,挺括的白衬衫配着暗灰色的条文西装,跟蓝色领带相衬的是一对蓝宝石的袖扣。看到晓真,莲舟便亲亲热热地上去牵手:”小姨,我等你好久了。这里西餐怎么样啊,正不正宗?是法国菜吗?”晓真推了他一把:“这么大人了,别没事动手动脚的。介绍一下,这位是林慧秋,协和护士学校的。慧秋,这是我外甥沈莲舟。”莲舟伸出手去要握手,慧秋却撅了撅嘴,只说了声“你好。” 三人坐下来,莲舟点了菜。慧秋大约没怎么吃过西餐,用刀叉很不熟练,莲舟心里暗暗地笑她土气,嘴上却说:“林小姐要是吃不惯牛排,换一份鳕鱼怎么样?”慧秋低着头继续和牛排搏斗,不客气地说:“说正事吧。” 晓真笑看着两个看起来不太对付的青年,先安抚了一下“莲舟,这里是北平,你一个学生以后出门别穿那么招摇,小心被人盯上。”莲舟刚要争辩,晓真冲他皱了皱眉,又瞟了一眼慧秋,他便不做声了。晓真接着说:“有三件事,第一,莲舟搬出学校来住,跟家里说要在外租房子也可以,瞒着家里也可以,你自己看怎么方便。房子我帮你看好了,在离你学校不远的报房胡同。你们两人住在一起,假扮夫妻。第二,你所有的党内联络工作都要使用化名,便于隐蔽。其他场合你自己视情况而定。第三,你们现在参与的是宣传部的工作,不得跟社工部工作有任何交叉,也就是说不许参加学校里任何学生活动。”刚说完,莲舟就急了“为什么?”晓真瞪他一眼:“这是为了你的安全。学生组织情况比较复杂,一旦有人出了问题,不能牵涉到我们这条线来,所以坚决不允许参加学生的活动。”莲舟只得点头:“我知道了。”接着晓真说:“你们俩业余时间,可以听戏游园看电影,要让周围邻居确认你们的关系。还有,莲舟在学校要尽量低调,生活上,衣着上都是,学习成绩也不要过好或者过差,注意跟教授保持距离。”莲舟立即脸上的五官都扭在一起“小姨,成绩单要寄回家的,我娘和二叔你知道的。我来北平前,娘把我叫到祠堂里嘱咐过,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晓真忍不住笑了:“行了,你娘能舍得对你下多重的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是连这点事都办不好,还是不要参与这样的工作了。”莲舟气鼓鼓地吃了一大块牛排,使出浑身力气一边嚼一边说:“知道了”晓真接着说:“具体的工作内容,慧秋知道,她会传达给你。学校的宿舍不要退,也可以偶尔回去住一下,组织文件一个字也不许放在宿舍里。”莲舟点头:“知道知道,狡兔三窟嘛” 第一百一十五章 蜜月 这好像是一次极为成功的相亲,风度翩翩来自上海的洋行职员看中了温柔敦厚的女护士,两人迅速住进报房胡同三十八号的三间北房。莲舟没敢跟家里说他搬出了学校,也隔三差五地去学校宿舍晃一晃。他担心,沈记在北平也有许多铺面,万一哪个掌柜的要到住处寻他,看到了慧秋,他回去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两个人就这样热热闹闹地在院子里过起了小日子,虽然慧秋常为莲舟的少爷作风感到不满,嫌他什么活都不会做,莲舟也常委屈地辩解,我已经自己铺床叠被收衣服了还要怎样。但这让住在东西两厢的邻居看来,更像是刚刚结婚没什么生活经验的小两口。每日里打打闹闹,琐琐碎碎,才更显得小日子有滋有味。晓真明面上是印刷厂的会计,每个月都会去两所学校对账,那是他们传递情报的时候。偶尔,也会作为莲舟的小姨去小院里看望他们,也替莲舟打理些家务,她知道让莲舟过这样的日子,是难为他了。每到这个时候,两人都要抢着告状,晓真只得板起脸来:“现在对你们来说洗衣做饭也是革命工作的一部分,不是谁伺候谁的问题。总之,务必要装的跟平常夫妻一样。” 事实上,每当关上门,两个人都忙着工作,他们在为组织汇编情报,编辑一份地下X刊物,以便于各级党组织了解当前的斗争情况。慧秋认真细致,莲舟文采斐然配合工作倒十分默契。直到春节将至,学校也放寒假了,莲舟打点起回上海的行李,才问慧秋:“你不回家去吗?”慧秋摇头:“我不和家里人来往。”莲舟瞪大了眼睛:“不来往?为什么?那你在那儿过年?你自己留在这儿也会被别人怀疑啊。”慧秋有些气闷:“你放心吧,我不会留在这儿的,明天假装一起回家,然后我就离开,我去找晓真同志一起过年,你别问那么多问题了。” 慧秋这个奇怪的举动,困扰了莲舟整整一个假期,他想不明白除了像晓真这样夫妻两地的,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人过年都不回家。 开学再见到慧秋时,他还是想问,但是慧秋一副拒人与千里之外的样子,让莲舟不好意思开口。既然回了家,莲舟总不能空手回到北平,还给慧秋带了一块丝绸的料子,“这个你拿去做件旗袍穿吧。”慧秋撇嘴,“这样鲜艳的颜色,贵重的料子,怎么穿的出门?”莲舟好笑起来:“你这样年轻的姑娘穿不出去,那还能谁穿啊?我大老远的带礼物给你总不成去扯一块阴丹士林布带给你吧。我跟你说,这料子是我姐姐设计的花样,可好看呢。刚织出来,街上都没卖的。”慧秋倒也没再推辞,把料子收起来,还问他一句:”你过年回去开心吗?你跟你姐姐很好吗?我听晓真同志说,你和你姐姐不是一个娘养的?” 莲舟不以为意地点头:“是啊,我不是我娘生的。我亲娘已经没了。我们家过年也没什么特殊的,就是吃年夜饭啊,守岁啊,拜祠堂啊。也没什么不好,要说不好就是这个难缠的任务,又害我回去挨了二叔一顿板子,我娘也没帮忙说句话。”慧秋撇嘴:“你不是你娘亲生,她当然不帮你说话。你在家里经常挨打吗?那为什么不离开家?”慧秋的话像是一块石头砸在莲舟面前,他懵懵懂懂都不知道要说什么,隔过那巨石他问慧秋:“你是为什么离开家的?” 慧秋此时觉得她与莲舟同病相怜,倒肯讲讲自己的事情了:“我跟你一样,说起来也是个大户人家,我也是家里庶出的。我娘原是大娘的陪房丫头,不知我爹哪天喝多了酒就同了房,原本我大娘是要赶她出去,结果肚子里怀了我,她也没法子了。生下我来,是个不值钱的女孩子,我娘自然也没人在意。我娘没出月子就在大娘跟前立规矩,寒冬腊月让站在门口的风地里,这么作践一年就没了命。我上头还有五六个正出庶出的哥哥姐姐,人人欺负我。五六岁起就伺候大娘白日念经夜里抽烟,丫头还有个当值不当值呢,我是日日不得歇,挨打跟吃饭一样勤。族里有人看不下去,逼着我爹送我去学堂,他倒也无所谓。我十岁才上学,只是一上学就更多了让我大娘打我的理由。高小毕业的暑假,我听他们说也不会再供我读书了,要给我找个人家嫁出去,我就逃出来。我出来的时候,偷了大娘的首饰,不可能再回去了,就一直半工半读。协和护校,是组织送我去的。” 莲舟听的眼圈都红了,他在家里千娇百宠,根本就没人敢提“庶出”两个字,他也从不知道没了亲娘的孩子会遭到这样的虐待。只得轻轻地安慰慧秋:“咱们在一起,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慧秋却笑了:“我现在才不怕他们,我是独立而自由的人,等我们胜利了,迟早有一天要跟他们算总账!”接着,她昂然道:“你也应该跟你的封建家庭决裂!”莲舟呆住了,封建?决裂?他想都没想过!“要怎么决裂?”慧秋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不回去了,不要他们的钱,自食其力,自己养活自己。” “那不行!”莲舟想都不想就拒绝了,“我跟你不一样。我娘对我很好,比亲生的还好。自从我到了家里,都是我跟娘一起睡,姐姐都没再跟她睡过了。”慧秋不依不饶,“她对你好还打你?”莲舟不耐烦地挥挥手:“哎呀,那不一样。这是我们家的规矩,成绩不好都得挨打,我娘和婶娘还常替我求情呢。”慧秋似是也不能相信,反问他:“那你亲娘呢,你娘为什么不让她进门。”莲舟不说话了,他知道他亲娘跟慧秋的亲娘不一样,但是没法解释。眼前的石头更大了,隔住了两人的视线,互相看不清楚,那巨石之上还攀满枝桠藤蔓,互相牵连。两人就这样被巨石逼退在各自的角落里,都不说话。 所幸,救兵天降,晓真来了。一进门,就看见两人各坐一隅堵着气,“哟,这是怎么了?”莲舟马上跳起来:“她非说我应该跟家庭决裂,可是小姨,你说咱们家是不是跟她们家不一样?”慧秋也觉得来了救星:“你这样的人本来就应该自觉跟封建家庭决裂,不然怎么可能真正信仰共产主义,你看晓真同志不是也跟你们家决裂了?”莲舟也来了脾气:“共产主义要是让人不认爹娘,那还不如不信呢!” “莲舟!你们两个这么大声,是生怕邻居听不见还是怎么着?保密条例全忘了?”莲舟别过脸去说了声:“对不起。”晓真坐下来,慧秋去给她倒了杯水,“你们两个的家庭情况确实不一样,需要区别对待。慧秋的家庭欺侮、压迫她这样的弱小女子,理应决裂,并且将来要跟他们清算血债。莲舟的家不一样,她娘和叔叔都是进步人士,在我们党最困难的时候提供过很多帮助。而且,在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考虑策反他叔叔。”接着,晓真对慧秋说:“你假装买菜出去一趟,我有些事情要单独和莲舟讲。” 慧秋出了门,晓真才说:“以后不要跟慧秋争论这种问题,最近党的思想左倾比较严重,你身份特殊,要当心祸从口出。慧秋是个好姑娘,她受过很多苦,也很有革命热情,所以思想有些激进,你不要刺激她。”莲舟来了精神:“是出什么事情了吗?”晓真叹道:“国峰托人从江西给我带了信。他最近情况不太好,因为跟你二叔还有黄埔的其他一些国军教官有联系,所以回到根据地后,正在被组织甄别。”莲舟替国峰感到委屈:“你们在上海那么危险的地方工作,还替组织锄奸,怎么还要甄别?”晓真笑了笑:“很多人叛变后,被重新安插回党内工作,给党造成很大危险,所以每个从白区到根据地的人都需要甄别。我也替他担心,甄别过程中,冤假错案也不是没有。所以,我提醒你说话要注意分寸,哪怕是跟自己人。“ 莲舟安静下来,仔细思索晓真说的话,心里有一点点失望。晓真撑着下巴说:”国峰告诉我,组织也像个大家长一样,孩子们有些错误他能原谅,但是家长自己有时候也难免会糊涂,咱们作为孩子也得原谅,而且得想法子提醒他。”莲舟到似乎很能理解这个说法,跟晓真说:“嗯,对。亲有过,谏使更,怡吾色,柔吾声;谏不如,悦复谏,号泣随,挞无怨。《弟子规》也是这么说的。” 晓真解决了两人的纷争没多久,莲舟就接到了家里的电报——正海和浣竹要来北平看他。正海说给静娴的理由十分简单,他们结婚后一直在忙,也没带浣竹度过蜜月。兰心笑话他:“人家度蜜月都去欧洲,去夏威夷,哪有去北平度蜜月的。那地方春天刮大风,把新娘子都吹的灰头土脸的。”正海温文有礼:“是浣竹说,我们俩接了铺子有一段时间,却从很少见北平几位掌柜的面,过去见见面也是该当的。她也说想莲舟了,就一起去看看他。”静娴听了很高兴:“不光咱们的铺子,北平几家大的绸缎庄,瑞蚨祥、谦祥益都要去看看,一来人家每年订不少货,二来也学学人家怎么做生意。你跟浣竹一向疼莲舟,去瞧瞧也好,这孩子一直自己在北平,我总是放心不下。” 大概兰心觉得正海他们度蜜月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并没有专程告诉照石。只是写信时偶尔提了一句。待照石打电话回来询问时,两人都已经到了北平。兰心觉得奇怪,不免要问两句,照石支吾了一下,在电话里说:“我有些书想寄给莲舟,想着他们要是去北平,我可以去火车站一趟,把书拿给正海带过去。”说起来都不是什么大事,就不再多提。 照石放下电话急匆匆去找了鲁易杰——他现在名义上是青年军官救国会的一个处长,实际上则是力行社的情报部主任。他刚一进门,鲁易杰就知道这是兴师问罪来了:“老兄,你这个侄子,你都管不了,我也管不了。他自己死活要调去特务处,我是拦也拦不住啊。到了那边,他去哪里,做什么,我也不敢问。”照石的拳头砸上办公桌:“老弟,我就问一件事,我要是想法子把他调回你这儿,得找谁?”鲁易杰摇着头说:“你这个侄子,不知道怎么攀上了侍从室的人,不然我怎么会扣不住他?”照石冷笑:“哼,他还真厉害。我当兵这么多年,认识的最有希望进侍从室的,也就是你了。算了算了。”鲁易杰递过烟来:“我劝你也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嘛。” 第一百一十六章 堂会 照石仍烦闷不已时,正海带着浣竹已经住进了北平的六国饭店。莲舟打着滚躺在酒店的雕花大床上:“姐,给我也开一间房,我晚上不走了,我要住这儿!”正海扔给他一把钥匙,“早给你开好房间了!去洗个澡,换换衣裳,绸缎庄李掌柜今天五十整寿,下午带你拜寿听堂会。”莲舟刚要反对说不去拜寿,听说有堂会,又把那个不字咽下去了。他伸伸胳膊看看自己的学生装问正海:“就这个了吧,我也没衣服可换哪。” 正海转脸看浣竹,浣竹笑着从箱子里拿出一件宝蓝色的重缎长衫和深赭石的马褂,都带着一色的八宝团花的暗纹,正海道:“娘说了,李掌柜是老人,又在北平这个地方,必然是讲究老礼儿的,特意给你又做一件夹的。”莲舟撅着拿过衣服凑到浣竹面前:“姐,开春了,没那么冷,就穿长衫行吗?”浣竹白他一眼,正海在一边说:“不行!”莲舟嘟囔着:“来了就管我。”话没说完,就被浣竹丢了毛巾在身上,乖乖地洗澡去了。 待莲舟洗了澡出来,浣竹也换上了玫瑰紫的织锦缎旗袍,要带着莲舟去吃午餐。正海此时已经没了踪影,浣竹使个眼色表示正海已经出门,莲舟便也不再多问。直到下午,有两辆汽车来接,莲舟心里有些嘀咕,三个人一辆车就好了。正想着,正海陪同一位五十来岁风度偏偏的先生也从酒店里出来,看到莲舟倒也不回避:“洪先生,这是舍弟。莲舟,这是洪先生,是浙江同乡。”莲舟见那人倒一身西装革履,伸出手来握了手:“洪先生您好,我是沈莲舟,还请你多赐教。”那人笑的很爽朗:“哎,谈不上赐教。正海啊,你们家的子弟果然个个芝兰玉树啊。”正海和莲舟都还以半躬:“先生过奖。”正海帮那位洪先生拉开了车门,示意莲舟陪浣竹坐后面那辆车跟随,四人一起去了李掌柜的宅院。 莲舟在车上就嚷嚷热,到底脱了一件衣裳,只穿着长衫。说起来三人算是李掌柜的少东家,少不得殷勤接待奉为上宾,而正海却力邀那位洪先生坐了上首。浣竹因也要了解生意上的事,所以并不去女眷那里,只在正海的下首坐下了。莲舟听着各色布匹绸缎的生意经百无聊赖,李掌柜也看在眼里,招呼一个小伙计过来:“你陪着小少爷去园子里逛逛,一会儿开戏了直接带去听戏,我们稍后过来。”接着又陪笑看着莲舟:“小少爷,我们这园子是从前清一个落魄贝子手里买下来的,有几处太湖石还可以赏得,再就是一会儿的戏台。那贝子原也好看戏,据说当年恨不能扔了身份下海呢,家里的戏台也是花了功夫建的。”莲舟一听来了神,也不敢太放肆,定着脸回说:“谢谢掌柜抬爱,您与兄姐慢聊,我去略走走再来奉陪。”正海不免嘱咐:“在园子里当心,不许闯祸。”莲舟忍着性子答“是”,又向兄姐、掌柜行了一礼,转身便一溜烟的去了。 他刚一出门就从兜里掏出一块银元丢给那小伙计:“哎,你们今天请了那个班子啊?”那伙计得了赏钱十分殷勤:“小少爷,咱们掌柜的听说少东家来,特意请了京城有名的春来班,头牌名角儿是筱鸾秋老板,青衣刀马两门抱,今儿演全本儿《红鬃烈马》,她一个人儿能来《武家坡》和《银空山》。莲舟眯了眯眼睛,看着小伙计问:戏台子在哪儿?咱们上后台瞧瞧去。”那伙计有些为难:“这筱老板戏是万般好,就是有点角儿脾气,说是扮戏时候不见客。散了戏也很少陪宵夜,通常喝一盅酒就走了。”莲舟倒好奇起来:“梅老板我也见过,也没见有这么大脾气,这人是哪路神仙?”说着就拖着这伙计往院子里去,那伙计一边走一边神神秘秘地说:“这个说不好,说是上面有人。”莲舟撇了撇嘴:“我还当他多么清高呢,原来不过是攀了高枝儿,切!小爷我今天可得见识见识,我倒看看是小爷我的树枝高些,还是他攀上的那一枝高些。” 正说着,背后有个声音道:“凭着家里富贵跟人攀比,算什么本事!”莲舟扭头,看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又高又瘦的身材,皮肤很白净,身上的棉布长衫已经很旧,但浆洗的十分干净。脚上的布鞋也很旧了,大概刚从外面回来,落了一层灰土。手里却托着个半大的玻璃果盘盛了一碟切好的时新水果。莲舟心里好笑,这个人看衣裳像个教书先生,看神气像个落魄贵族,看手里那只盘子,倒像是大宅门里的管家了。只刚才这一张嘴的声音,他要不扭头来看,以为二叔站后头教训他呢。” 莲舟到底是在静娴身边长大的孩子,刚才胡天胡地地跟小伙计吹牛,这会儿见了生人也轻易不敢造次。倒是那小伙计上前去说:“冷大哥,您可别乱说话,这可是沈家小少爷,是我们掌柜的少东家。”又转来和莲舟说:“小少爷,这位是筱老板的跟包,我们都叫他冷大哥。”莲舟撇撇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都不把人放眼里了。”那冷先生听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跺跺脚就要走。远处正海和洪先生、李掌柜也走过来,李掌柜问那伙计:“我刚见那冷先生像是不大高兴的样子,出什么事了?”小伙计看一眼莲舟,不敢多话。正海立即问道:“你又惹什么闲事了?”莲舟一扬脑袋:“我没有!是他先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李掌柜赶紧出来打圆场:“咳,咳,大少爷别生气,那冷先生是有点怪脾气。人家做跟包的那个不是八面玲珑,偏他天天冷着脸,也不好跟人打交道。也难怪,他那个小角儿也是个跟别人不一样的性子。这可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听了这话,正海也便罢了,和莲舟说:“你姐姐在那边已经入了席了,快去陪着罢,不然她要不自在。和她说,我这边还有点事,办完了,就去找她。”散了戏,正海仍要莲舟陪浣竹先回去,自己同洪先生一起去宵夜。莲舟扭头看到,那筱鸾秋同他们登上同一辆车。他用胳膊肘碰碰浣竹:“哎,姐,正海哥跟那小戏子宵夜去了,你可不能饶他啊!晚上回来不审清楚了可不能让他进门。”浣竹笑了,莲舟把头靠在她肩膀上:“姐,我也想结婚,结婚了真好,回去晚了也没人管。”浣竹佯装生气地戳了戳他的脑门。 莲舟回到酒店半天没睡着,正海的表现太奇怪了。家里的人,就属正海对听戏看电影一类的事情没兴趣,他竟然能让浣竹自己回家,他跟个戏子去宵夜。还有那个洪先生,他究竟是什么人呢?若是生意场上的人,又是浙江同乡,怎么没听母亲提起过,再说今天这个场合,正海才是东家,怎么让那洪先生坐了上座?这人若不是生意人,那是干什么呢?那个冷大哥也很奇怪,哪有一个跟包是这副样子的,跟学堂里的先生似的,。 正想着,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大概是正海回来了。莲舟抬手看了看表,已经凌晨两点钟了。他掀开被子,光着脚到门边,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是三个人的脚步,正海进了隔壁的房间,另外两个人朝走廊的深处走去,他悄悄地将门打开一条缝隙,是洪先生和筱老板的背影。莲舟仍然不死心,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又听了听,有哗哗的水声,是正海在洗澡。他突然笑了一下——姐姐再生气也是没法跟正海哥吵架的。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正海哥的所有行动姐姐都知道,所以她根本就没生气。 莲舟思前想后,正海浣竹肯定有问题,他要解开这个谜团,他决定第二天一早去找一趟晓真。 早上他路过浣竹房间时,蹑手蹑脚地塞了一张纸条,说突然想起学校上午有个重要讲座,他得回去。出了饭店大门,他叫了一辆洋车急急忙忙地奔向晓真工作的印刷厂。工厂门口有点乱,当天的报纸刚刚运走,地上还残留着用来捆扎的纸绳,运输的汽车来来往往,压出两条油墨的车辙。晓真还没有上班,莲舟只好在附近的早点摊子上买了一碗面茶和一个油饼,他一边吃一边思念着上海的小馄饨。前些日子他请慧秋吃上海菜,上了一道糖醋小排,莲舟嘲笑说:“这是你们北方人不懂,糖醋小排其实是苏州的早茶点心。”慧秋撇着嘴说:“真是服了你们南方人,大清早起吃这么一碟油腻腻的排骨。”莲舟以牙还牙:“你们北平还大清早起吃一碗勾勒芡的猪大肠呢。”慧秋无可辩驳,两个人倒趴在桌子上大笑起来。 邻座的人吃好早点,抹抹嘴站起来走了,刚买的报纸忘在凳子上。莲舟刚要拿了还给他,报纸上的一张照片,让他停住了——那不是洪先生吗? 照片的标题更让莲舟大吃一惊“洪飞就任政务院北平事务委员会委员长”。他卷了报纸就走,到了晓真的办公室,她同事却说晓真去北京大学对账了。莲舟又急急忙忙跑回学校,学校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在那里站着的,不是晓真而是浣竹。 第一百一十七章 怀疑 浣竹看看手表,上课时间已过,下课时间未到,莲舟却从外面跑回来。她歪着头静静地看着莲舟,等他解释。莲舟吓的冷汗直流,万一在这里撞上晓真就完蛋了。他顾不上解释,拉着浣竹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才问:“姐,姐你怎么来了。”浣竹不说话,一直看着他,仿佛是说“我在等你解释呢。”莲舟一边大脑飞速旋转,一边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姐,我,我告诉你,你别告诉正海哥啊,他,他会揍我的。”浣竹仍是不说话,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莲舟咽了口吐沫,想了个理由,“嗯,嗯,我也没干什么坏事。就是前些日子,在北海公园看人遛鸟,有一对儿八哥会说话,觉得有意思,特喜欢。今天早上回来的路上,又碰上那遛鸟的了,看时间还早,就跟他上了北海。结果玩忘了,就,就,就才回来。”浣竹刚扬起巴掌作势要打,莲舟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姐,姐,你饶了我。我没耽误上课,就是个讲座,不是非得去。你千万别告诉正海哥啊,回去也不能告诉娘和二叔。”浣竹又好气又好笑,把他拉起来,他马上就腆着脸说:“嘻嘻,姐姐最好了,最疼我了。” 浣竹这里总算蒙过去了,他还得去找晓真,又得如何脱身呢。浣竹拿给莲舟两张广和园的戏票,比划了一下,意思是说带莲舟出去走走,晚上可以一起去看戏。莲舟笑着说:“姐,正海哥是送你来跟我度蜜月的吧。这样吧,我马上有点事,要去教务处一趟,你呢,去我宿舍坐一会儿,如有可能,帮我打扫打扫,男生宿舍嘛,嘻嘻!中午我请你在学校附近吃饭。嗯,我下午还有两节课要上,你去北海溜达溜达,然后咱们去看戏,好吧?” 离开宿舍之前,莲舟终究是忍不住,拿出那张报纸问浣竹:“你瞧,那个洪先生是好大的官呢,正海哥是怎么认识他的?”浣竹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情。而莲舟倒确认,正海的一切行动浣竹都是知道的,她看到报纸时的表情太平静了。 学校的办公楼和宿舍楼隔着一片草坪,春天已到,嫩草探出头来,草坪旁边的冬青树丛也长了新芽。这大概就是北方的好处,春天总给人新的期盼,让人心存希望。莲舟跑过草坪,进了办公楼,在会计科门口闪了一下身。里面有人问:“谁?”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老师好,我是大一的新生,请问是在这里交伙食费吗?”里面的人无奈地摇头:“交伙食费在膳食科,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莲舟鞠了一躬:“对不起,谢谢老师。” 没多久,晓真就出来找他:“有事情我会联系你,你不要随便来找我!”莲舟也不解释,直接说:“我姐和正海哥来北平了。”晓真不解:“这我知道,你不是告诉慧秋了吗?她和我说了。”莲舟摆摆头:“不,正海哥住在六国饭店,跟他一起的就是这个人,我觉得他们是一起来的。”说完就指了指报纸上洪飞先生的画像。紧接着他又连珠炮似的告诉晓真,他觉得正海的行动十分可疑,而且浣竹好像是知道正海的一切。他想起正海和浣竹结婚的那天晚上,照石和他在房间里的谈话“我觉得,二叔有可能也知道正海哥的事,他像是故意瞒着我。不过,也许二叔也发现了问题,正海哥骗了他。” 晓真想了想:“这个事情,你在方便的时候再慢慢观察吧,先不要问你二叔。这个洪先生跟正海在一起真是太好了!”说完四下看了看,干脆带着莲舟坐在草坪上说话“国民党攘外必先安内,打算来跟日本人议和。这个洪先生原来是外交部的,这个时候跑到北平来就是来当议和代表。我们一直想知道谈判的具体内容,看来,这个任务可以交给你了。”莲舟像是明白了什么:“如果说是议和,有可能就在今天。我姐姐来找我,说下午要我陪她出去走走。你知道,正海哥轻易不肯离开我姐半步,这会儿我姐姐不跟他在一起,肯定就是没法让她出现的场合。如果是谈生意和其他非正式的场合,我姐姐都可以在场,唯独政治会议。” 他兴奋起来,眼睛变的晶亮:“我去想办法偷会议文件。我知道那洪先生住哪,正海哥那里可能也有文件。嗯,就这么定了。你快走吧,我姐姐就在宿舍里,小心她看到你。”晓真嘱咐:“千万当心,不能让你哥哥姐姐发现了。特别是正海,他可能是政府的人。” 北平这地方,到了傍晚天就凉下来。莲舟穿上了风衣,浣竹则披上还出风毛斗篷,街上已经没什么人,看起来冷冷清清的。莲舟坐在洋车上和浣竹说:“姐,你不知道北平这地方比上海土多了。我当时一下火车,就后悔了。街市上没几个人,商家都是一排排的小平房,还挂着落地的门帘,也看不见里头的样子,无聊的要命。”浣竹笑了笑,没理他。莲舟也不在意,接着说“不过这地方有一点好,名角儿多!你瞧那天那筱鸾秋唱的有多好!”洋车的车夫回头来说:“嘿,这位爷,您也捧筱鸾秋去啊!去的可够早的。你不知道筱鸾秋和叠翠楼的玉蝶春号称京城双绝吗、并蒂春秋”莲舟来了精神:“那玉蝶春唱什么的,我怎么没听说过?”车夫笑了:“不是唱戏的角儿,那叠翠楼是韩家潭胡同里最大一家,玉蝶春是里头的一个姐儿,听说和那个筱鸾秋是相好的。”莲舟跺了跺车板:“哎,哎,瞎说什么,没看我姐还在车上呢。”浣竹伸手就狠狠地在莲舟胳膊上掐了一把,莲舟忙嚷嚷:“哎哟,姐,姐,疼,疼。姐,不是我说的呀,你看我都不知道她是干嘛的,没听说过名字呢。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我再胡天胡地贪玩淘气,坚决不敢去八大胡同,我可不想把小命葬送在咱娘的家法下头。你倒是多管管我正海哥,他可比我过分啊。” 到了广和园,莲舟安顿好浣竹,自己又溜去后台。他对这个筱鸾秋越来越有兴趣了。剧院的后台都差不多是一个样子,天蟾他常去,一会儿就摸进去,角儿的化妆室总是在里面最大的一间。正要往里去,里面一扇门打开,他听见了正海的声音,赶紧躲在衣箱后面。正海果然还是跟洪先生一起,有样东西让莲舟眼前一亮——正海手上替洪先生拎着公文包。莲舟心里暗暗诧异:这个筱鸾秋又在谈判中起什么作用呢?他一个戏子,总不能也参与谈判啊。正思索着,有人站在他面前:“一个世家少爷,偷偷摸摸的,像什么样儿!”莲舟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又是那个冷先生!莲舟脾气也上来了:“我怎么样你管得着吗?我就爱呆在这儿,怎么了?”两个人声音都不小,筱鸾秋循着声音出来了,见是莲舟,倒笑着冲他点了点头:“沈少爷,来屋里坐坐?”冷先生抬眉看了一眼筱鸾秋,而对方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似的转身进了屋。莲舟得意地冲冷先生做了鬼脸,大摇大摆地进去。筱鸾秋一边照镜子一边说:“沈少爷,桌上有水果你随便吃,我要梳头了,不得空陪您。”莲舟也不在意,只管问:“哎,你今儿晚上什么戏码啊?我还没来得及看呢!”筱鸾秋回说:“《奇双会》”莲舟来了精神:“吹腔啊?哎,你除了会唱,会吹笛子吗?我那儿有支家传的玉箫,可惜不会吹,回头你教教我。还有还有,这个戏我能来写状里的小生,回头你跟我也唱一回,让我也过过粉墨登场的瘾。”筱鸾秋正勒头,半天没出声。过一会儿才说:“吹笛子我倒是会,可这跟吹箫不是一回事,我们冷大哥倒是个行家。”莲舟撇撇嘴,没接话茬,冷先生却一摔门出去了。筱鸾秋笑着说:“你别理他,他就这么个怪脾气。还有啊,刚你哥来我这儿可说了,让我替他盯着你,你要是没事就逛戏园子,不好好念书,他可在家等着呢,你还敢粉墨登场。”莲舟嘻嘻笑道:“我就那么一说,你写了拜帖请我来唱,我也不敢。哎,你怎么想的,弄这么个跟包的,整个儿一门神啊!”筱鸾秋已经贴好了片子,身上是雪白的水衣子,贴好的云片衬的脸型姣好,唇红齿白、顾盼生辉。他用手捋了捋两鬓,一边套着网子一边说:“冷大哥于我有恩。他原是一个正骨大夫的徒弟,和我师父在一条胡同里住。我被师父打折了腿,他给我接上的。原想着断了腿不能再唱了,谁知道竟一点病根也没落下。后来他还帮我出主意,让我想法子出了师,从师父家里逃出来了。不然我还不知道哪天才有出头之日呢。”莲舟点点头,“嗯,那看起来,他倒不是坏人。哎,咱俩还挺投缘,第二回见面,就聊挺多的。”正说着,冷先生进来:“筱老板,您紧把手儿,李奇已经上了。”说罢,筱鸾秋已经贴好了鬓花,站起身来。冷先生抖开手里的腰包,替他系上,接着又穿褶子,戴斗篷。莲舟拿起桌上一把精致的紫砂壶来看。 “放下!” 莲舟唬了一跳,放下壶,“什么金贵玩意儿,还不许看了。” “角儿饮场的茶壶,别人不许碰,你不知道吗?没规矩!” 莲舟不耐烦地白了冷先生一眼,筱鸾秋催他:“我快上了,你还不赶紧回包厢里去?”莲舟正要离开,一个大腹便便留着络腮胡子的人闯了进来,恶狠狠地看了一眼莲舟,莲舟鄙夷地出去了。就听见里面挺大的声音问:“背着我找小白脸啊?”接下来却是冷先生的声音“吴爷,您息怒。筱老板把晚上的事儿都推了,单等着陪您呐。这会儿就该上场了,您稍待,稍待。” “呸,原来会好好说话啊!”莲舟有些生气 第一百一十八章 告别 回了包房,正海免不了又要数落他两句,此时莲舟倒有恃无恐“你不也去后台跟角儿聊天了吗?别以为我不知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当着洪先生的面,正海也不好多说,浣竹也拉了拉莲舟的袖子,两人便都不做声。 莲舟左右瞧了瞧,公文包没在包厢里,那会在哪儿呢? 忽然,他恍然大悟,风衣,风衣也没在,肯定放去了衣帽间,公文包肯定也在那儿!他立即起身“姐,我去趟厕所。” 衣帽间都设在剧场进门处的拐角,虽然不显眼,但门口总是有服务员的。莲舟递了自己的存衣牌子说:“我就取个兜里的打火机,我进去自己拿吧。我兜里还有金条,你拿出来回头少一根算谁的?”那服务员只得说:“先生,那您快点拿。下回,可不能存贵重物品在这儿了,万一丢了,我们吃罪不起。” 莲舟进了衣帽间,包厢客人的衣服都单挂在一处的,他很快找到了公文包,看到里面的协议,但是他没法拿走,一旦拿走很快就会被人发现。他翻了翻,一共只有两页纸,只得坐在地上,拼命地念了两遍条款,想法子记住。外面服务员已经在催了:“先生,您拿到了吗?快点出来吧。”莲舟一边回应:“哎呀,衣服太多不好找,等一下啊,还得帮我姐也拿点东西,别催别催。”一边又看了一遍协议。正要把文件收起来时,听见外面冷先生的声音:“我来替吴爷取给筱老板的东西。”服务员很殷勤:“哟,吴爷真是大手笔,又买礼物给筱老板了。”莲舟手忙脚乱地收了文件,扣好公文包,冷先生已经走到面前了。他若无其事地哼了一声:“怎么到哪都能看见你。”冷先生没说什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吹着口哨出去了。 莲舟转身出门往剧院门外的商店里要了纸笔,腾下了刚刚看到的五个条款,小心翼翼地装起来,回到包厢门口,想了想又离开,直往后台去了。 包厢里,洪先生向正海笑:“一会儿功夫,令弟又不知上哪去了。”正海皱皱眉:“还能上哪,肯定又往后台去了。这孩子在上海就好看戏,还总往后台去跟那些人嬉闹,我娘和二叔不知道说过多少回了。也是他得我娘娇纵,才敢这么着。”一时间,台上的夫妻、姐弟、父子、父女都团圆了,眼看就要散戏,还不见莲舟回来。洪先生道了别现行一步,正海领着浣竹往后台去找莲舟。正看见冷先生拖了莲舟出来,四人见了面,都愣了一下。冷先生才道:“这是大小姐和姑爷吧,快带了你们小少爷回去。今天我们筱老板有朋友来请,恕不能奉陪了。”正海答话:“请筱老板自便,我们先回去了。”说完,一把把莲舟拽到身边,在他身后拍了两巴掌:“你又欠收拾了是不是?”三人即将离开之时,冷先生忽又开口:“大栅栏虽然热闹,终究不适宜小少爷这样的读书人常来,特别是戏园子的后台,家里还是管管的好。”莲舟极恨这冷先生多管闲事,瞪着他。正海拉他上车,浣竹却对冷先生微微鞠了一躬。 回到车上,莲舟就问浣竹:“姐,你觉不觉得那个冷先生奇奇怪怪的?”正海坐在副驾上说:“依着你的意思,但凡让你学好的人,都奇奇怪怪的。你最近也闹的太过了,在后台都干嘛了?连人家一个跟包的都觉得你欠管教,上午还跟人遛鸟不上课!随便哪一条都够我回去告诉咱娘让你吃一顿教训。”莲舟立即撅起嘴:“姐,说好的,不许出卖我。我就知道,你嫁给正海哥,胳膊肘就往外拐,哼!”浣竹装作没听见,也不理他,莲舟只得又趴在椅背上:“正海哥,不许告诉娘和二叔啊。”正海笑了:“我现在不说,等你期末考试拿了成绩单回去我才说呢。”莲舟忽然换了一张促狭脸:“切,又不是就我有秘密,你要是出卖我,我放假回去就告诉娘,你根本不是带姐姐来读蜜月的。你天天在外头忙,把姐姐扔给我,让我陪着。”正海生了气“我回去就抽你一顿皮带你信不信?”莲舟根本不怕正海,“你别逗我了,咱俩是一起挨打的难兄难弟,你只有陪我挨打的份儿。”正海摇头:“你还好意思说,从小到大,我跟着你吃了多少挂落?你就不能少闯点祸啊?” 外头天已经黑了,昏黄的路灯照进车里,三个人脸上泛着暖洋洋的光,莲舟拉着浣竹的手说:“姐,你给评评理,我闯的祸绝对都是小打小闹,正海哥可不一样,动静比一般人都大。要么考试得零分离家出走,要么用鞭炮炸了汽车,要么把同学脑袋上打出那么大一个口子,这我都不敢。就像现在,我也只敢上后台跟人家聊两句天,正海哥都和筱老板宵夜到半夜才回来。”浣竹听了这话,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示意要他别多说了。正海在前面哼一声:“出息,读书比不过,比起闯祸来倒说的劲大。”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句地回了酒店。待莲舟听到正海和浣竹都睡下,才轻轻地起床出门去,他得把今天得到的信息传出去。这么晚了,他没法去找晓真,只得回了报房胡同,把那张纸交给慧秋。临走是还交代一句,“万一有人问,你就说我去外地公干几天。” 回到酒店时,已过午夜,一辆轿车停在酒店门前,车灯恍的莲舟睁不开眼,他躲在灯影里,看到那位吴爷揽着筱鸾秋进了饭店,一双不安分的手在背后抚弄,看的莲舟一阵恶心,顺带怨恨上那个筱老板:“装什么清高,还不是跑到酒店里陪人睡觉。” 洪先生就职的消息既然见报,自然搬进了北平的官邸,不住在饭店里,而这个吴爷是今天才搬来,还是一直住在饭店里呢?那个筱鸾秋昨天晚上是跟洪先生在一起还是跟吴爷在一起呢?莲舟拍拍脑袋,看起来,这个六国饭店里还真是风云际会啊。 接下来的两天一片风平浪静,正海带着浣竹在北平城里四处闲逛,晚上就接了莲舟吃饭、听戏、看电影。到第三天,三人又去广和园看筱鸾秋的戏,贴的却是《审头刺汤》,莲舟不爱看这样的内容,在包厢里喝茶嗑瓜子,却也不敢再往后台去了。台上刚吹了尾声,就有人抬着几个花篮上了台,其中最大的一个是正海送的。筱鸾秋在台上冲正海点点头,福了一福。散了戏,车子却没开回饭店,径直往北京大学去。莲舟嚷嚷起来:“啊,为什么送我回学校?我要住酒店。”正海头都不回:“逛了这些天,你还不足?书不念了是吧?明天我们就走了,一大早的火车,也不用你送,好好的回学校去吧。”莲舟听说他们要走,抱住浣竹:“姐,再呆两天吧,你一走,我又过上穷学生的生活了。”浣竹轻轻地推开他,帮他整整西装和衬衫领子,又用手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温和地笑了。下了车,正海也过来抱了抱莲舟,拍拍肩膀说:“行了,收收心,好好念书吧,再考不好我可真帮不了你了。”莲舟一甩头:“哼,说的好像你帮过我似的。”拎起姐姐给他买的东西,头都不会地往学校里面走,一边走一边嚷一句:“姐姐再见,正海哥再见!” 报房胡同的小院儿虽然不像六国饭店那样豪华,却处处洋溢着普通人家的温暖与平和。莲舟一只手拎着行礼箱,一只手拿着捆扎在一起的花花绿绿的点心盒子,站在院子里就叫:“慧秋,我回来了,快来搭把手。”慧秋迎出来,帮他接过行李,院子里的邻居也都点头问候:“哟,王先生,您回来了,这会儿城外头可乱着呢吧,见着日本兵了吗?”莲舟随口答:“嗯,我是往南去,倒没怎么看见。”西厢住的一家子,男主人仿佛在报馆工作,神神秘秘地说:“政府跟日本人议和啦,二十九路军撤走了,长城南边就是警察,没有军队了。日本人也答应,不再打了,国军要腾出手对付南边的共产党。”莲舟一听,这不正是那天看到的协议内容吗?真两天并没有见报,怎么大家都知道了,不免问一句:“这么大的事情,报纸上怎么不登出来?”那邻居眨眨眼,凑在众人耳边说:“政府压着哪,不让登,协议都签了,纸里包不住火啊!”大家正嘀咕,慧秋在房里嚷:“回家来连门都不进,就知道在外面聊天,不想回来就别回来!”邻居们都笑了:“哟,太太生气了,快进去快进去。” 莲舟进屋关上门,就见慧秋坐在一边生闷气,看他进来也没好脸色:“莲舟同志,你也太缺乏警惕性了,怎么能随便跟别人聊这样的政治话题,这样很危险的,你知道不知道!”莲舟毫不示弱:“我还想问你呢,我那天交给你的情报,十分重要。你是不是跟西厢的嫂子聊天时透露给别人了,不然他们怎么知道的?”慧秋登时涨的满脸通红:“你,你,你血口喷人,你这是怀疑我的工作能力和对党的忠诚!”说罢摔了门就跑出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道歉 莲舟傻了眼,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自己呆呆的坐在房里。东厢房齐大哥来敲了敲门问:“小王,怎么了?媳妇怎么也不做饭,出去了?”莲舟无奈打开门,想了个理由:“嗐,在我身上看见一根女人的头发就不乐意了,你说我大老远的坐火车回来,火车上什么人没有啊?人挤人的蹭上了也难说啊!”齐大哥眉开眼笑的点头:“没错,没错,理解理解。这女人啊,得哄。你快出去找找,哄两句就得了。”莲舟别过头去:“爱跑就跑,有本事别回来!”没想到那齐大哥又说:“对对,这女人啊,不能总惯着,家里就得爷们儿说了算!”莲舟听了差点憋不住笑出来。 那齐大哥终究是个厚道人,在院子里叫自己媳妇:“柱子他妈,你上胡同口儿看看,要是小王家媳妇没走远,就给叫回来。两口子过日子,哪能吵两句嘴就往外跑呢。天快黑了,外头不安全。”莲舟听了这话,赶忙出门:“天快黑了,嫂子您歇着,我自己去。” 慧秋并没有跑远,就蹲在胡同口的电线杆子下头,委屈的流眼泪。她弓着背,显得很瘦,把脸埋在臂弯里,哭的肩膀一颤一颤。莲舟递过手绢去:“你别哭了,回家去吧啊。”慧秋不理他,也不接手绢,仍是哭。莲舟只得哄她:“是我刚才态度不好,不应该那样说你,我道歉。或者你批评我几句,我都接受。你别在这儿哭,一会儿巡警来了看见你,万一带去警局问话,那多危险。”慧秋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只得站起身来,跟在莲舟后面,委委屈屈地回去了。” 进了家门,莲舟便冲着慧秋鞠躬,吓了她一大跳:“林慧秋同志,我刚才态度不好,正式向你道歉,请你对我提出批评。”慧秋忍俊不禁,啐了一口:“谁要你道歉,我又不是你上级,没权力批评你。”莲舟却嬉皮笑脸地说:“哎,同志之间也可以互相批评,互相提高嘛。比如林慧秋同志,我也要批评你。同志之间说话偶有冒犯,有意见可以提嘛,怎么能随随便便离家出走呢,这里是你的工作岗位,怎么能随便离开岗位呢。”慧秋听了这话竟然怔住,不知道要怎么反驳他。半天才吸了吸鼻子问:“吃饭了吗?”莲舟摇摇头。慧秋叹口气,起来准备开炉子做饭,莲舟拉住他:“算了,有点心,喝点茶水得了。”两人正商量,齐大嫂在外面说:“小王媳妇,你们来还没吃饭吧。我今天炸了酱,家里还有点面条,你们跟着吃两碗炸酱面得了。”莲舟平日里嫌弃炸酱面太干,不爱吃,这会儿也不好意思多说。慧秋去开了门,接过齐大嫂手里的面条和炸酱,道了谢。回房来摘了几颗白菜叶洗净切好做菜码,莲舟翻出两盒子点心分别送给东西两边的邻居。回来时靠着灶台看慧秋做饭,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哎,我姐带了好些东西给我,可惜都是男生用的,也没法送给你。我挑了半天,有一盒法国的香皂和一支金笔,可以给你当礼物。其他都是皮鞋、领带什么的。”慧秋低着头切菜:“我不要,你也趁早都收好,咱们俩年纪轻轻在这院儿里住着北房,已经够招摇了。你再弄点外国香皂、丝绸领带回来,更得让人怀疑。”莲舟摆着手说:“没事儿没事儿,不是跟他们说我在洋行工作的吗,再说还不兴我工作的好,得提拔呀。”慧秋把菜刀拍在案板上,吓莲舟一跳“就你这个口没遮拦,还想得提拔呢!”莲舟笑嘻嘻地说:“是是,我这也是老毛病了,小时候为这事还挨过打,这几年长大了又忘了。不过,你这脾气也太急了,我说的不对,你说就是了。”慧秋一边搅着锅里的面条一边咬着牙说:“我最恨别人冤枉我。” 两人吃过饭,莲舟去刷碗,慧秋靠在椅子上读报纸,听见他进来,头也没抬地说一句:“把碗擦干净再放碗柜里啊。”莲舟一边擦着碗上的水渍一边说:“我跟你说句实话,住进这院子里,我干了很多从前从没干过的事情,比如刷碗。”慧秋笑起来,撑着下巴问他:“还有呢?”莲舟说:“还有好多哪,比如生炉子,倒痰盂,换灯泡,还有,还有哄女孩子。”慧秋白了他一眼:“你这样的公子哥儿,还能没哄过女孩子,我才不信!”莲舟收了碗走过来说:“学校里也有女同学追我,我都不理的,更谈不上哄了,我都没跟什么女孩子来往过。我娘什么事都疼我,就是不许在外头跟女孩子眉来眼去,不许去花街柳巷,不是不许去玩,是走都不许走。”他想了想眨着眼跟慧秋说:“她要是知道我在北平跟个女孩子住在一起,啧啧啧,真能要了我的小命。” 慧秋也究竟是个年轻的姑娘,免不了好奇,“富人家里的公子哥儿,那个不寻花问柳的,就算是洁身自好,交个女朋友也没什么啊。饶是我大娘天天盯着那两个庶出的哥哥,恨不能鸡蛋里头挑骨头,也没把上八大胡同的事情翻出来说,你娘也管的太过了些。”莲舟说:“你看,你这样说也不客观。不能因为你大娘对你不好,就认为所有的正室都欺压庶出的孩子,我娘不让我学那些坏毛病,是对的,对吧?”慧秋别过脸去不理他,莲舟又使出他那软磨硬泡的本事:“你别不理我呀,咱们也是心平气和地探讨嘛。再说了,就算我娘说的不对,也可以心平气和地劝她呀,党还有犯错误冤枉人的时候呢!”慧秋又急了:“你胡说,党怎么可能犯错误?” 莲舟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转了转眼珠子,突然一本正经地说:“林慧秋同志,这我就要批评你了,平时得多读书看报,要多了解党的历史,陈独秀、向X忠X发,这些人都当过党的领导人,还不是犯错误,犯大错误!圣人说了,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不承认自己有错误,那成什么了?那是封建帝王干的事,是封建主义,我们应当坚决反对应当坚决革他们的命。” 小屋里的时间突然静止了,外面黑漆漆的,灯泡发出暖黄的光,莲舟和慧秋的影子都投在桌子上。慧秋梗着脖子,在思索莲舟刚刚说的话。她一直认为是党救她出了林家那个火坑,她要为党的事业工作,解救千千万万像她和她母亲一样挣扎在底层的人们。在她心里,党永远是黑暗世界里最明亮的一束光芒,而今天,莲舟跟她说,党也是会犯错误的,这个问题,她没想过。但是,她隐约觉得,莲舟说的是对的,至少,她现在还没发现什么问题。她突然站起来说:“莲舟同志,你批评的对,我以后要多向你学习,多了解党的知识,多学习革命理论,也请你,请你帮助我。” 莲舟被慧秋吓了一跳,忽然咧开嘴笑起来:“哎哎,别客气,好说,好说。我也向你学习,改掉少爷习气。”慧秋突然想起什么,指着报纸说:“今天的晚报上说六国饭店昨晚发生命案,你住在那儿,不知道吗?” 莲舟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啊,我昨晚就回学校了,我姐姐今天一早就回上海去。”慧秋翻出社会版面里一则不太起眼的消息《富商丧命名伶共殒》,莲舟心里一惊,那名伶难道是。报纸上说一吴姓富商带领京城名伶筱鸾秋回酒店,不知为何两人发生口角,名伶拔枪向富商射击,第一枪未打中要害,又连续射击,最终又被富商夺走手枪,两人同时殒命。据报纸猜测富商供养名伶多年,名伶如今另有新欢故而争吵,看起来就是一桩情杀。报纸上有一张筱鸾秋的照片,他指着照片和慧秋说:“这人我认识。” 慧秋却说:“我刚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吓一跳,你觉不觉得这个筱鸾秋长的和你有点像啊?”莲舟此时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摆摆手:“你先别说话,别说话,让我好好想想。”筱鸾秋妖娆的身影,那个吴爷丑恶的样貌,神秘的正海哥和洪先生都在莲舟的脑子里打转。画面定格在昨晚的谢幕,筱鸾秋穿着青褶子,系着驾包,向他们的包厢点头,大花篮抬了上去,他袅袅婷婷地福礼。 莲舟睁眼看了看周围,熟悉的小屋,昏黄的灯光,炸酱的味道,慧秋的方脸盘,他低声说:“慧秋,拿纸笔给我,再帮我倒点水,事情没这么简单,让我好好理一理。 慧秋嘴里嘟囔着:“刚说改掉少爷习气,这就又支使人。”但还是帮他找了两张信纸和自来水笔来,还泡了一壶张一元的茉莉X花茶,坐在旁边看着莲舟写写画画。 过了半天,莲舟拿着手里的纸,比划给慧秋听。“你看,我哥哥姐姐来的第二天,我就见到洪先生,而且他们前两天一直在一起。洪先生是来北平做大官的,我哥哥跟他在一起,可能也是政府派的任务。有我在到时候,他们没谈过什么重要的话题,肯定不是生意往来,只有政治秘密才不能让我知道。当天晚上,筱鸾秋和洪先生都住在饭店里,但是那天我并没见过那个姓吴的。第二天晚上筱鸾秋和姓吴的在一起,我哥哥回了酒店,接着洪先生就不再露面了,对,报纸上等了他到北平的消息,他已经是大官不能轻易出现。 后来,我们还看了几次筱老板的戏,特别是最后一天,我哥还送了花篮。而且,散戏后,他不让我回酒店,直接送我回学校,说明他知道酒店晚上要出事。我感觉,他是在帮筱老板,可是,那个姓吴的是什么人,我哥为什么帮筱老板杀了他呢?” 慧秋努力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莲舟,想帮他思考,可是莲舟那里千头万绪,到了她这儿更是纷乱破败的一团。她突然问:“你为什么要思考这个问题呢?”莲舟口中喃喃自语,“我想知道我哥是什么人。” 第一百二十章 烟火 天亮了,左邻右舍都起了床,小院里热闹起来。慧秋靠在门框上看西厢刘家的嫂子熬棒子面粥,回身从厨房翻出了浣竹带给莲舟的一罐子肉松。“嫂子,给你盛点这个,搁粥里可香呢。我们家那位从上海带回来的。”刘家嫂子有些不好意思:“给俩丫头尝尝鲜就得了,昨晚上就抱这点心盒子不撒手,回头嘴都养刁了。哎,怎么昨儿跟你家爷们儿吵嘴啦?我跟你说呀,你们家小王还不错,是个本分人。这年月不太平,千万不敢往外头跑啊,你没听说六国饭店出人命案的事儿吗?”慧秋眼里分明的亮了一下,凑过去讨论新发生的命案。莲舟和东厢的齐大哥一起买了早点回来,招呼慧秋回去吃饭。刘嫂子用胳膊肘碰碰慧秋:“瞧,早点都买回来了,好好儿的。” 慧秋进屋带上门,莲舟还在摆弄豆腐脑和火烧,嘴里念念有词:“我就爱北平这个卤汁的豆腐脑,比上海的好吃。”一抬头,慧秋的脑袋都凑到了脸前:“干嘛呀,怪唬人的!”慧秋抓住他的手,“我和你说,那个姓吴的,根本不是生意人,他是个军阀阮云峰,要到日本去当军事顾问。” “你怎么知道的?” 慧秋冲外面努努嘴,“刘嫂子说他们家先生说的啊。” 莲舟抓起火烧咬了一口,“嗯,那就对了。那洪先生是为北平的事来的,他的目的是和谈,是避免日本人继续进攻北平。而日本人请军阀当军事顾问肯定是为了打北平,所以得想法子除掉。筱老板虽然年轻,但是没有什么人敢招惹也是因为攀了姓阮的高枝,不然一个生意人只能给钱却没法保他。但是,那姓阮的不像好人,筱老板肯定也想摆脱。”莲舟一拍桌子,“对,我第一次看见他在饭店,应该是去踩点,枪是我哥给的,藏在送他的花篮里。一定是这样,不然他一个唱戏的,杀人也只能用刀用匕首,哪来的枪。” 莲舟低下头喝豆腐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慧秋问:“你还有什么疑问吗?”莲舟摇摇头,“这回放暑假,我也不想回家了。家里面变的很复杂,我哥肯定是政府的人,而且是秘密警察什么的。我姐姐和二叔应该都知道,我之前就发现我哥不对,还问过二叔,他刻意瞒我,说明他知道我哥在做什么。我姐跟我哥形影不离,肯定也知道。不过,我更担心的是,我姐还知道晓真是共产党,她还偷了我的枪。”慧秋惊恐地问:“你是说,你姐会把这事情也告诉你哥,他们可能会怀疑你?” “我不知道。我家的事情,你也大概知道些的,我哥不是亲哥,是我娘的义子,跟我姐一起长大的,后来结了婚。他们俩从十岁开始就无话不谈,不过我真没想到,这样的事情他都没瞒着我姐。我知道我姐,虽然从不说话,但一直心思灵透,最能察言观色。唉,总之,很复杂。” 慧秋如今变的谨慎了一些,她看了看莲舟:“我倒不是说非要你跟你们家怎么样。我就是觉得啊,你看你二叔和你哥都是政府的人,而且你二叔还是国军,将来肯定得跟我们为敌,你娘又是大资本家,你将来可怎么办呢?”莲舟用手一粒一粒地抠着掉在桌上的芝麻,让他想起小时候过年趴在桌上择芝麻的样子,二叔推着石磨看着他和正海笑。正海总是比他挑的快,他从来没赢过。正海有很多法子治他,他若是贪玩回家不做功课,正海就把他书包藏起来,怎么也找不到。要么就得找母亲帮忙,母亲知道他没做功课肯定饶不过,要么只能第二天到学堂去被先生教训。但是正海很厉害,能带他去郊区的小河里钓虾、摸鱼,会做连发的弹弓,还帮他和学校里的大孩子打架。这些事情若是给母亲发现了,都是正海一力承担,就连挨打,正海都比他勇敢的多,疼的下不了床都不哭。对于莲舟来说,这个哥哥真是让他又爱又怕。 他抬头看看慧秋:“你说的这个事情,我不是没想过。本来,我是觉得,还是有希望说服二叔的。你知道吗?二叔之前在十九路军打过淞沪战役,后来调走了,十九路军是不肯剿共的,所以至少不会反对我。我娘也不是你想的那种资本家,她对工人很好的,也没反对厂里的工会。我娘救过晓真,还救过阿南的师傅,也是一个共产党。她还办了女工学校,教工人识字,现在那学校还在,是我婶娘在管。可是,我哥哥,我就不确定了。我除了知道他是真心爱我姐,别的我都不知道,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而且,我也不知道二叔会站在我这边还是哥哥那边,如果二叔不确定,我娘也不确定。在我娘面前,我说话肯定不如二叔有用。“ 慧秋开始有点同情莲舟了,她虽然不幸,却不用在这些问题里纠缠。她收了桌上的碗筷,”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慢慢想吧,你快收拾收拾,要迟到了。”莲舟立即像弹簧一般蹦起来,抓了包就要离开,走之前突然说:“你会包馄饨吗?菜肉大馄饨,跟你们北方的饺子也差不多的。”慧秋白他一眼:“不会!” 北平胡同里的傍晚,总是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甚至能听到菜下油锅的滋啦声。孩子们在路上疯跑,胡同口总有人蹲着下棋,每个下班的人一旦拐进自家的那条小胡同,就好像成了这个小城里的王。来来往往的人都点着头向他招呼致意,没有了恼人的汽车和洋车,这城里的王终于可以快意地走在大路中央,睥睨周遭的景物,一草一木都亲切非常,似乎墙根下长出的蒲公英被哪个孩子掐了去吹散都能发现。鸽哨响起,倦鸟也要归巢了。棋局的胜者终于将了一军,醋溜白菜出了锅,主妇磕一磕锅铲上残余的菜叶,扬起脸来气沉丹田地喊一声:“二丫,别玩儿了,叫你爸回来吃饭!” 二丫是刘大哥家的二女儿,她收了跳绳去胡同口叫父亲回来吃饭,在门口便碰上了莲舟:“王叔,你家来客人了,婶子买了肉在家剁馅儿呢,你们今晚包饺子啊?”看来,今晚的菜肉馄饨是有希望了,莲舟心里一喜,“嗯,我家晚上吃大馄饨,你也来啊?”二丫撇嘴:“馄饨哪能当晚饭吃?吃不饱。我一会儿吃了饭来你家玩,你再给我吃一口那个肉松呗,我可以替你刷碗。”正说着,老刘卷着棋盘回来了,“二丫,又跟叔叔要吃的,没出息!”二丫接过父亲手里的东西笑嘻嘻地说:“我没要,我跟他换的,对吧。” 莲舟进了门,屋里挺热闹,不光是晓真来了,齐家嫂子抱着她那小儿子柱子也在一旁看。莲舟叫了声:“小姨”又端了凳子来给齐家嫂子坐,那女人倒很知礼:“当家的回来了,我不坐了,来看看你们上海人这个大馄饨是怎么个做法儿。”莲舟又拿了块朱古力给小柱子,齐嫂子看着慧秋直笑:“你们小两口都这么喜欢孩子,还不赶紧生一个。”莲舟和慧秋的脸登时红到脖子根儿,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齐嫂子笑:“哟,这读书人就是脸皮薄,又不是没结婚的丫头小子,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说完就抱着孩子出去了,仿佛刚才只是念叨了一句没要紧的闲话。而这句闲话让莲舟和慧秋都愣在地上不做声。还是晓真插了一句:“莲舟快把东西放下,去找点紫菜和虾皮来。” “啊?” “啊,什么,让你找了紫菜和虾皮来。”慧秋突然在旁边说:“他只知道吃进嘴的紫菜什么样,不知道到干的长什么样儿呢。我去吧。” 晓真笑笑:“慧秋啊,剁馅儿和面都利索,就是一点,我一个眼错不见就倒了好些酱油在里头,你凑合吧。人家姑娘尽了心了,上午我正好去协和,特意地问我怎么包馄饨。晚上买菜的时候还想着南方人必然不爱要白菜馅儿,弄了两把小白菜回来的。你怎么突然想这个,想家了?”莲舟点点头:“吃了饭再说吧。哦,我不要香菜。”晓真看看莲舟:“让你娘治了那么多回还挑食。”莲舟倒笑了:“我不挑食啊,就是不吃香菜,我娘也不吃啊,家里都没香菜的。偏这姑奶奶,没香菜就不会做饭了。” 慧秋找了虾皮和紫菜出来,和晓真说:“小姨,我,我不吃紫菜的,不用给我放了。”莲舟得意地在一旁拍巴掌:“就给她放,凭什么她就非得给我弄香菜吃。”馄饨已在锅里打了滚儿,晓真在三个大白瓷碗里调好了汤底,盛了滚开的馄饨汤,“行啦,没香菜的是莲舟的,没紫菜的是慧秋的,我什么都吃。” 莲舟探过脑袋问:“汤里有切碎的榨菜没?那个最提鲜。”晓真拍他一下:“家里就有咸菜疙瘩,你要不要?还碎榨菜。”莲舟撅了撅嘴,“没有就没有呗,那给我多舀半勺猪油。” 第一百二十一章 真相 吃饭的时候,晓真才说:“莲舟,上次你拿来的情报非常有意义。政府偷偷跟日本人签了出卖国家的停战协议,一直瞒着,不敢公开给世人看。消息虽然透露出去,市民中也有传言,但终究没人看到协议的实际内容。我们现在决定把你写下来的条款原封不动地寄给报馆,让天下人都知道知道,我们的政府出卖国家到了什么程度!你可以就这个内容写一篇评论,回头一并刊登在报纸上。” 莲舟已为地下X刊物写过很多文章,要给已经发行的报刊写文章还是头一回,心里还有些忐忑。慧秋却比他还激动:“你是说,莲舟要给报馆写文章,将来报纸上会登出来?他写的东西能行吗?报纸会登吗?”晓真笑:“慧秋,那你可太不了解莲舟了,他文章写的很好,你们编的简报,很多党的领导同志都夸赞,说上面文章写的好呢。”莲舟道:“你也太小看我了,不看看我是谁教出来的啊!我二叔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我六岁就会背千家诗了。”慧秋忙解释:“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觉得你写的挺好的,但是我总觉得我读的书不多,我觉得好的不作数。”晓真忽然觉得她跟慧秋差不多,她从前也觉得照石写的文章一定文采飞扬,但是却不敢轻易评论,觉得自己的评价总是不作数的。 晓真又交待了几句就离开了,慧秋却有些奇怪地问莲舟:“你今天怎么没跟小姨说说你哥的事。”莲舟叹气:“说了也没用,跟家里的这些事,总得我自己解决。而且,我们家里的事,我娘不松口,小姨她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慧秋悄悄问他:“你怕你娘吗?”莲舟笑了:“我们全家人都怕我娘,就我不怕。你怕你大娘吗?”刚一问完,他就后悔了,家庭是慧秋的噩梦,他不应该这样问,慧秋倒没生气,只是眼里闪着可怕的光:“我不怕,我只恨!” 很快报纸上披露了协议的内容,立时,舆论哗然,民众激愤!十九路军、东北军、华北军通电反对!北平城里的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件事,齐大哥在院儿里跟刘先生抱怨,“唉,当这种政府的小老百姓还真是憋屈,小日本儿算什么,跟他干哪!得,这下热河归人家了!”刘先生扶了扶眼镜:“话可不是这么说,打仗得有武器,咱们现在力量达不到,打也打不赢。”齐大哥不相信:“二十九路军在古北口和喜峰口不是都赢了吗?怎么打不过?我听说给调江西剿共去了?嗐,瞎闹,那边儿哪有这边儿紧急呀!”刘先生道:“政府不是说了吗,攘外必先安内,反正要我说这共产党也够不开眼的,你这会儿闹什么革命啊。”齐家嫂子一边儿和面一边冲自己家男人说:“行啦,别说那些不着调的了,这还没打了棒子面就涨价了,真要打起来,西北风都喝不上。” 正说着,刘先生家的两个女儿穿着学堂里的蓝布裙子回来,一人举着一面小旗子嚷:“取消卖国辱国契约!”“打倒日本帝XX主义!”刘嫂子正扫了地出来,抄着笤帚给俩人一人一下, “挺大的丫头,一天就知道疯,把你们那花花绿绿的破旗子都给我扔了,别往家里拿。学堂里要是整天也不上学,干脆别去了,给家里省两块钱。”那两个丫头倒听话,真把手里的旗子扔掉,进了门。一会儿就端着板凳出来坐在门口,择豆角的择豆角,剥花生的剥花生。 莲舟坐在窗下,躲在太阳的阴影里,静静看着小院儿里的热闹。学校里学生集会了很多次,都是关于反对政府当局签订卖国协约的,每天都有人在演讲,气氛热烈、慷慨激昂,可是除了揭露罪行,号召大家团结一致抵抗外侮,到底要怎样团结怎样抵抗也没有说法。前些天政府派了汪X精X卫出来承担责任,说是“擅权”。然后呢,然后也就都没有下文了。说起来这国家的事情跟刘家的大丫二丫一样,闹起来玩的高兴,真进了家门也就剩下豆角和花生。 慧秋问他:“你写的稿子,报纸上登了吗?我看看。”莲舟摇摇头,报纸上登了更为重要的一篇,那是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的宣言。莲舟指着报纸上的文章和慧秋说:“中央政府都发了宣言了,你看看吧。”慧秋翻了翻报纸上的文章,对于治国的方略,她不能完全理解,但是对于反对日本侵略的部分,还是很明白的。她看莲舟闷恹恹的,倒在一旁笑起来:“怎么?没登你的文章就不高兴了?”莲舟说:“不是,这协议是跟我哥一起来的那个洪先生去签的。我想不明白我哥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 其实莲舟冤枉了正海。正海也并不是知道洪先生此来北平会签订这样一份协议。他的任务很简单,护送洪先生北上,同洪先生一起接触筱鸾秋并刺杀军阀。洪先生是浙江人士,早年留学日本,后又在外交部工作多年,自然与正海有许多话题,也很喜欢这位后生晚辈,在时事、政局方面还多有点拨。正海也十分仰慕洪先生,看上去风姿卓俊,言谈又颇有风骨。讲起问题来面面俱到,一语中的地指出多方的关键利益,坚信洪先生此次北上必能解决华北危局。他万想不到,协议公布出来,竟然是这样的内容! 当局不了解正海的心情,到觉得他这次任务完成的漂亮,他升了职,如今是上海一个行动小组的组长,还有了一部电台。他不敢把电台藏在家里,只得放在成衣厂的办公室里。听说正海回了家,照石请了两天假匆匆回了一趟上海。照泉陪着静娴去了香港,兰心依旧在学校和妇女委员会忙碌,照石进门就叫了正海到房间里。正海很局促地站在照石面前,出乎意料的是,照石并没发火,异常平静地请他坐下。问题却单刀直入:“你上北平干什么去了?”正海道:“二叔,这我不能说。”照石想了想又问:“别的我也不管,你只答是与不是。那阮云峰的死是不是你干的?”正海答:“是” “杨先生呢?” 正海坚定地摇头“不是” 照石哼了一声“最好不是。”接着又问:“你跟洪飞一起去的北平?”洪飞连莲舟都见过,况且是大人物,最终行踪都会给人知道的,也没什么隐藏的必要,正海也就承认了。“协议跟你有关吗?”正海的眼神明显透出一些失望:“我不知道协议的内容,只是护送他去北平。他是外交的前辈,又是早稻田的学长,谈天而已。” 照石反问:“如果你知道他去北平是签这样一个协议,你怎么办?如果派你的任务不是刺杀阮云峰,而是杨先生,你怎么办?正海,你在维X也X纳忙了半年最大的成绩是什么?英美不承认满洲国?结果呢,你的前辈把热河也送给满洲国了。” 正海红着脸没说话,照石却叹气:“你也是成了家的人,我也不多说了,好自为之吧。” 待莲舟暑假回来,就没照石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了。他一向在静娴面前有求必应,便缠着母亲说也要了解家里的生意,只要正海出门,他便要跟前跟后,弄的正海哭笑不得。好在等照石回家,必然又要他交待功课的事,正海倒替他说了两句好话:“他们学校来了一批东北大学的流亡学生,都是国破家亡的,学习格外用功。偏我和浣竹去北平带他多玩了几天,大概有些耽误了,二叔就饶了他。”照石的戒尺就没落下来,随手丢在一旁,恨声道:“人家国破家亡的都能好好读书,你天天锦衣玉食还不学好!”原本这事就过去了,莲舟又忍不住想要试探照石,便不知死活地又接一句:“我原也不知道北平什么好玩的地方,还是正海哥带我去看了机会筱鸾秋老板的戏,我才知道北平京戏比上海强太多了,因此多看了几回。”一边说,一边偷瞄照石的脸色。照石皱了皱眉,抄起戒尺照莲舟身上就打:“又没完没了的看戏,还捧戏子,我让你不学好!”莲舟并不敢躲,却被正海忙拦在身前,“二叔,二叔,是我不好,我带着去的。”莲舟在一旁还加油添醋“我就看两场戏干嘛打我,正海哥还跟筱老板宵夜,还送大花篮,两人眉来眼去的,您怎么不说他!” 那消息报上都登了,照石岂能不知筱鸾秋是什么人,被莲舟将这一军,他倒进退两难了。事已至此,他只能继续假装不知道,用戒尺点着正海的肩膀“今天你们俩谁也跑不了,去抬春凳来。”正海此时也是有冤无处诉,唯恐莲舟闹出更大的动静,回头若是静娴知道,那更了不得。请家法还是其次,静娴是何等聪明的人,无论如何不会相信,他把浣竹丢在酒店里去跟戏子宵夜,到那时就不是捧戏子的问题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父亲 莲舟虽然挨了打,却心下了然,二叔绝对是知道哥哥秘密的人,至少,他一定知道筱鸾秋是怎么回事。那阮云峰是个军阀,他死了,老百姓也许不关心,军方的人肯定都清楚前因后果,那么二叔必然知道筱鸾秋是刺杀阮云峰的人。而他今天只治两人听戏的罪过,丝毫没提起北平的这桩秘闻,分明就是刻意地帮正海隐瞒。 如今他也将错就错,一个晚上都趴在静娴的床上哼哼。静娴也只得无奈地拍着他说:“多大的人了,还为贪玩不读书的事挨打,娘都替你臊的慌。”莲舟只管把脑袋埋在枕头里:“娘,疼的厉害,给揉揉。肯定是二叔小时候你打的太狠,如今报复我呢。”静娴忍不住笑:“你快住了吧,你二叔要敢像你这么着,只怕是祠堂里的藤杖都断了,还有功夫在这儿说嘴呢。” 另一个房间里,照石却问正海:“委屈了?”正海笑:“这怕是二叔最没使劲的一回了,只是我如今都成了家,太没脸些。”照石敲着桌子说:“刚就该狠狠揍几下,连莲舟都瞒不住,特训班教你的那些东西,都还回去了是不是?那小子不是小孩子了,沾上毛比猴儿都精,你还不谨慎些?还有,说起你也是成家的人,你跟那个戏子在一起,浣竹没生气?” 正海仰脸:“我没瞒着浣竹。我早和她发过誓,这辈子不会瞒她一词一句的。“ 照石一惊:“你说什么?浣竹知道你的身份,你的任务她都知道?”正海很平静:“浣竹知道我加入了蓝衣社,也知道我上过特训班。我去北平出任务,也是跟她说过的,具体是什么任务,她不知道,我没说,我怕她害怕。你知道浣竹的性子,我不说,她也不会多问。” 到了晚上,兰心却和照石说,“我觉得莲舟这孩子有些奇怪。”照石心中也隐约觉得莲舟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单纯,便问兰心:“你看出什么了,他哪里奇怪。”兰心说:“我看了他的成绩单,英语和法语考的都不太好。可是这孩子这方面水平是很高的,北大的考试程度我也大致了解,这不像是他的成绩啊。”照石嗤笑一声:“到了北平,没人管,心野了自然读不进去,这有什么奇怪的。”兰心摇头:“不,我这么跟你说吧,他高中毕业时的程度,都不只拿这样的成绩。还有,他小时候若是考的不好,千方百计地要找些理由来搪塞,好想法子躲过你。若真挨了打,也知道乖乖关在书房里用两天功。如今怎么都变了,好像也知道躲不过,也不解释了,倒是一副早死早超生的样子,也没见他来找我提假期里要补习的事情。” 兰心的话让照石心里也犯了嘀咕,第二天就找到正海:“你找些你们那儿安在北平的人,盯着点莲舟,看看他整天在学校都干些什么。这小子有些不大对劲,别不是也加入你们蓝衣社了吧。”正海撇撇嘴,“就他还蓝衣社呢,谁要他!”照石冷哼一声:“进了蓝衣社算好的,要是当了共产党你才后悔都来不及!”正海挠了挠头:“不会吧?共产党不是说自己是无产阶级吗?要他这个少爷做什么?”照石突然恼火起来:“你们那个蓝衣社真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蛋窝,对共产党就这么点认识,还剿共呢!段位太低!”吼的正海也不敢吭声,末了还加了一句:“委员长跟共产党之间恩恩怨怨说不清,跟共X党有关的事情,你躲远点。小心我哪天把你调回情报刻国际股去!”正海也不敢怠慢,立即想法子通知北平的人,让了解莲舟在北平的情况。 莲舟一到北平就发现不对,仿佛总是有人跟着他。他不紧不慢地回学校收拾了东西,当晚并没有回到小院儿去。第二天又悠哉悠哉地去了大栅栏。广和园还在唱戏,只是门口的水牌子上不见了筱鸾秋的名字。莲舟踱进后台,找了个和筱鸾秋合作过的小花脸,问那小孩子:“你知道冷先生去哪了吗?”那小花脸说:“还在我们班社里住,我们这一期合同快完了,他大概就会走了,前两天听他念叨,说还打算再开个正骨的诊所。也是,大概筱老板还是留了些钱财给他,大概也够本钱了。”莲舟紧着问:“那他人呢,我找他。”那小花脸说:“出去了,没准儿是去韩家潭找玉蝶春了。” 又过了一天,莲舟说什么也得回小院儿去看看了,一路上走走停停,一会儿买份报纸,一会儿买盒烟,碰到点心铺子还进去称了半斤核桃酥。确认身后没有盯梢的人后,他才一路小跑回了小院。院子的南倒座儿办来了新住户,莲舟心里有些起疑,让慧秋盛了一盘子点心给对面的邻居送去。那人一开门,吓出莲舟一身冷汗!新来的邻居脸刮的干干净净,穿一件灰蓝布的长衫,裤脚扎的紧实,不是冷先生是谁!还好他没有冒冒失失地自己去敲门,他站在灯影里看慧秋跟他搭了两句话,待慧秋回来,他喘息着说:“那人有问题,明天一早我得去找晓真。” 慧秋忙问:“你认识他,他有什么问题?”莲舟急的眼里冒火:“这人是筱鸾秋的跟包,他认识我,知道我是沈家的小少爷,他还见过我哥和我姐。而且,他应该知道,筱鸾秋刺杀阮云峰跟我哥有关系。他这个时候搬到这里来,决不可能是巧合。”说完又恨恨地砸了一下桌子“我早发现这人不正常,好像我走哪他都跟着,阴魂不散的。” 慧秋想了想:“那这样吧,不能等到明早再走了。等会儿你趁着天黑,偷偷溜出去,回学校去住。我明天一早去找晓真,我跟她说。这人若是专门来盯着你的,有可能你已经暴露了,所以,你不能去找晓真,这样她也会有危险。”莲舟摇头,“不,那就明早我跟你一起出门,你去找晓真,我回学校。若是我今晚溜走,他明早会跟着你一起去找晓真的。” 两人商量了一夜,最终决定,还是第二天一起出门。莲舟照常回学校,慧秋去找晓真汇报情况。又商议了接头的时间和地点,甚至还想到如果其中一人出了危险,要以什么样的讯号提示另一方,就这样嘀嘀咕咕直到天快亮时才各自躺下。 晓真听到这个消息也十分紧张,和慧秋一起回到小院探听情况。两人轻手轻脚进了院门,正看见那冷先生在他们门前窥伺。于是不由分说将他按住,反剪了双手拖进房间。冷先生忙说:“两位女士,误会了,误会了。”慧秋瞪他一眼:“误会?大白天的在人家门口鬼鬼祟祟,你说,你想干嘛!”冷先生道:“我就是看看沈莲舟在家没。”晓真和慧秋交换了一下眼色,他就这样直接说出来他认识莲舟了吗?慧秋道:“这里没有沈莲舟,这家姓王。”那冷先生点头:“我听邻居说了,您家里姓王。可是我明明看见沈家小少爷回了这个院子啊。”说完,他指着衣架上的宝蓝色长衫:“喏,上次我见到他时他穿的就是这件长衫啊,怎么会姓王了呢。”晓真一仰头问:“那你说说看,你找他做什么?”冷先生左顾右盼了一下,小声说:“我是他亲戚,想来投奔沈家小少爷的。”晓真这下糊涂了,这是哪门子亲戚,她怎么完全没听说过。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竟然开始心跳加速。这人说话的声音和照石太像了,这张脸也确实和沈家人相似。她突然用上海话问:“你是他什么人哪,我哪能不晓得。”冷先生听她讲上海话,马上用上海话回答:“你认得莲舟的瓦?你贵姓?”晓真狠了狠心回答:“我是他小姨。”冷先生立即挣脱了慧秋按着的他的胳膊看着晓真问:“你姓顾还是姓乔?”晓真点头:“我姓顾。”冷先生的眼睛灰暗了一下,慢慢地又坐下来,忘了刚刚在说莲舟的话,看着晓真问:“你姐姐还好吧?” 晓真已经知道了这个人是谁,抿了抿嘴说:“她,还好。”说完,眼泪却顺着面颊滑落,这个人竟然还知道挂念静娴,而她却从未在这个人的心里存在过。这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碰面,虽然,她曾经是他名义上的妾侍。那冷先生,不,确切地说是沈照松见晓真落下泪来,很局促,只得垂着头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姐姐,害她吃了太多的苦,你也不要太难过了。”慧秋在一旁看的一头雾水,皱着眉头问晓真,“这人是?”晓真吸了吸鼻子,擦掉脸上的眼泪“他是莲舟的父亲。” 慧秋惊讶地张大了嘴,她听莲舟说过晓真原是他父亲的妾侍,她问晓真:“那他不是?”晓真冲他轻轻地摇摇头,让她不要说出来。这样有名无实又不怎么光彩的婚姻,还提它做什么呢。况且,他们连婚姻都算不上,纳妾纳妾,不过是梳了头开了脸,送去圆了房,无媒无证。 第一百二十三章 往事 不过如今的晓真倒要庆幸沈照松未曾与她圆房,才有了现在的她,不然她或许时至今日仍然低眉顺眼地站在静娴的身边,对沈公馆之外的世界一无所知。此刻并不是叙旧的时候,晓真问他:“你如今打算怎样,让莲舟认你这个爹么?”沈照松连忙摆手:“不,不,我如今哪能奢望他还认我。只是我老了,虽然不指望能叶落归根,也总想在儿子身边好好儿看看他。只是,我有一事不太明白,莲舟那孩子不是在北京大学读书么,怎么这院儿里的邻居说他是在洋行工作的,还有这位林小姐,您是?”沈照松觉得有些奇怪,这位林小姐看行事打扮应该是莲舟的媳妇,但看眉眼听口音都是北平人,依着静娴的性格,应该不会让莲舟这么年轻就娶这样一个媳妇。况且,前些日子浣竹来北平,并没见过她,哪有姐姐姐夫来了,弟媳妇不出面拜见的道理呢。更奇怪的是,家里怎么会让莲舟住在这样寒素的地方。 晓真此时有些埋怨莲舟,怎么如此不当心,让沈照松跟到了这个地方来。幸亏这是沈照松,若是别人,他们三个此时大约已经完全的暴露了。此时却只能含糊其辞:“林小姐与莲舟是夫妻关系,家里还不知道,他们有些特殊任务要完成。他们的情况一句两句说不清,倒是你,打算怎么和莲舟解释?” 那冷先生道:“我没什么可解释的,筱老板死了,留了些钱给我,我便要找个房子开我的正骨诊所,正好儿这儿有房子出租,又是临街的南房,再合适不过了。”晓真没法拒绝沈照松,而且她拒绝也无济于事。沈照松可以随时找到莲舟,继续跟着他。无奈之下,晓真只好和慧秋说:“你就告诉莲舟,我让人调查过了,这个冷先生没什么问题,就是巧合。然后说你们俩是私自结婚,没告诉家里,所以在这儿租房的。”然后就叹气,“尽量瞒着吧,若是瞒不住我也没法子,这是你们父子俩的事,解铃还是系铃人。”慧秋此时却说:“我约了中午和莲舟接头,我找他去。您二位在家里叙叙旧。一会儿我让胡同口饭铺的伙计送点吃的来。” 慧秋出了门,沈照松才不好意思地问:“顾家的几位小姐我都见过,怎么对你没什么印象?”晓真笑笑:“我是远房的堂妹,你们家里事多忙不过来,去帮了两年忙,后来嫁了人就离开了。”她知道这一问不过是搭讪,倒很大方地跟他说:“家里如今都好。二爷也成家了,娶了商业储蓄银行祝家的大小姐。浣竹小姐你怕是也见到了,那姑爷是孙管家的儿子,我姐姐早就认做义子的,也算是亲上加亲。照泉姑奶奶和姑爷如今也在上海,二爷和姑爷都有军籍,说起来在军队也都是不小的官。莲舟五岁就回到沈家了,是我姐姐一手养大的,比亲生的还更精心些,只是莲舟的亲娘民国十六年的时候没了。” 沈照松点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你姐姐大概给你说过,我年轻时干了太多混账事,如今也没脸回去,没脸见自己的闺女和儿子。老天能给我个机会,让我再见着浣竹和莲舟,大概也是看我吃了教训,还有些要悔改的意思。”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问晓真:“那孙家的孩子,哦,就是我那女婿,他是不是也是政府的人。他来找的筱老板,我琢磨着是他劝了筱老板去杀了姓吴的。”晓真却说:“我倒想问你,杀人这样的事哪是听人劝两句就做了,这阮云峰捧了筱老板这么些年,怎么倒落了这样的结局。” 冷先生道:“这里的事也是说来话长。那阮云峰不是好东西,当年在北平就是有名的恶霸。筱老板的娘原是个年轻的寡妇,不知道怎么让这人看上,当街就奸污了她。这女人回去就吊死在房梁上,撇下这么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胡同里一个唱戏的师傅看他眉清目秀的就领回去当了徒弟。我那时候刚跟了我师父学正骨,也在那条胡同里住,人人都知道这个可怜孩子。可是学戏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挨打挨骂不说,到了出师的年纪不让走。只要不离开,唱戏挣的钱他一个大子儿也落不下,全得归师父。孩子有天着了急,想从他师父那儿溜走,结果给抓回去,生生地打断了腿。腿断了不能唱戏,就得在家白吃白喝,他师父没法子,才来找我,让给治。这孩子也不知为什么,生的和莲舟很像,我就乐意和他亲近,从前也没事儿给他弄些吃的。那会儿他求我一定治好他的腿,就和我说要想法子让他离开师父家,他要给他娘报仇。 你也知道,我原是留洋学过法律的人,帮着他跟师父打官司,自然能赢。只是,毕竟是徒弟告师父,有了这档子事,我们俩就都在胡同里住不下去了。只好搬出去,他也各处搭班子唱戏,我自己开诊所。我这人虽然混账,年轻时到底常去戏园子,好角儿见多了,倒也能指点指点。筱老板红了以后,就让我跟着他,一来方便照顾,二来也算是感谢我的救命之恩。别的事情他都肯听我的提点,唯有在和姓阮的这件事上,这孩子,唉。我不愿意让他这么糟蹋自己,可说什么都没用。这孩子二十年就这么个给他娘报仇的愿望,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唉!只是,我看报上说,当时是开了枪,筱老板哪有枪,必是别人给的。那两天就是浣竹的女婿常找他去。“ 到了晚上,莲舟回来,看见冷先生两人打了个照面没说话。筱老板的事,晓真已经讲给他听了,前因后果似是十分明了,他也没必要再找冷先生打听。他从上海回来,带了新上市的料子给晓真和慧秋,慧秋打趣道:“你们沈记在北平也有铺子,怎么倒叫你这个少爷背这些东西回来。不如和全聚德一样,发些自己印的票子,上面写好,凭票即兑优质绉缎多少尺,不是方便的多。”莲舟仰着脸骄傲地说:“北平铺子里的料子,随便你挑,喜欢哪个我让人送来就是了。只是我每次带来的,都是我姐姐设计的新花样,市面上没有的。”晓真摸着手里的一卷新料子叹口气:“浣竹这孩子,从小画的花样子都比别人好看,你娘也总算是得了她这样一个好帮手。”莲舟不经意地说:“我姐姐也就设计些花样,管两家工厂而已。我娘的帮手是婶娘,又能管家又能管学校,我听我娘说,她还要交一些生意到婶娘手上呢。”晓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你婶娘是复旦大学的高材生,弄这些自然不在话下,恐怕不只家里和生意,连你二叔也能管住。”莲舟拍着手笑:“你可说对了,婶娘跟二叔说起话来不急不恼的,但总是能管用。二叔要是收拾我,只有求了婶娘才有用。” 晓真听了这话,悻悻地收起衣料:“我走了,你们两个小心些。出出进进地注意看有没有可疑的人盯梢。”晓真刚一离开,莲舟便跳起来从包里摸一个红丝绒的盒子递给慧秋,“我单买给你的,快看看喜欢不喜欢。”慧秋打开一看,是一对水晶的耳钉,晶莹剔透的珠子雕成玫瑰花的样子,镶在银质的托架上,再没有其他的装饰。慧秋吓一跳:“我怎么能收这么贵重的礼物?”莲舟瞪了瞪眼睛:“这不算贵重,我本来想给你买一对钻石的,但零花钱不够那么多,只好买这个水晶的,而且你戴上也不显得那么招摇。”接着又力劝慧秋:“洋行职员的太太也不能总穿阴丹士林的旗袍啊,回头我带你去做新衣裳,再配着这个耳钉,肯定好看,你先戴上给我瞧瞧。” 慧秋撅着嘴:“我觉得都被你带坏了。照这么下去,我也成了每天就知道吃喝穿戴的资产阶级小姐了。”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戴上了莲舟买的耳钉,还凑在玻璃窗的灯影里照了照。莲舟笑:“你放心吧,你没机会变成资产阶级小姐,顶多是资产阶级太太。你要是觉得无功不受禄,那快想想怎么谢谢我。”慧秋眨着眼说:“这我可想好了,院里的桂花开了,我摘了好些,回头给你酿桂花酒喝。还有,你离开北平这么久,稿子都堆成山了,赶紧干活!”莲舟立即胸口抱拳:“得令!” 没几天莲舟的消息传到上海,正海慌慌张张地给照石打了电话:“二叔,北平的人说莲舟倒每天都去学校上课,也不参加什么学生社团和活动,就是有一点,经常不回宿舍住。这小子不会真在外面看上什么人了吧?” “他敢!”照石在电话里就没忍住,接着和正海说:“再接着打听,看他不回学校都做什么去了,在哪住的。”正海说:“调查的人问了他们同学,据说是经常去看电影和去戏园子,在哪住的他们不清楚,说莲舟还跟他们吹牛说过八大胡同有个什么玉蝶春。”照石在电话里咆哮:“去打听清楚再来回我!这小子要是敢住在八大胡同,他就不用回上海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孝亲 莲舟吃了早点就拎着包出了小院的门,冷先生躲在屋里,从窗户缝看着他远去。胡同里突然多了两个穿黑衣服的陌生人,紧紧跟在莲舟后面。冷先生暗叫“不好”立即出门尾随黑衣人而去。黑衣人看着莲舟进了校门就不再跟着,反而在学校门口抽起烟来。直到中午,莲舟出校门吃午饭,冷先生心里笑了笑,沈家的小少爷果然是从不在学校的食堂里吃饭的。那两个黑衣人又跟上莲舟,冷先生也只得也跟上去。很快黑衣人发现冷先生在跟踪他们,就一边一个围过来“嘿,别找不痛快啊,干嘛的?”冷先生倒也不慌,看着莲舟走远的方向问:“你们干嘛跟着他?”黑衣人笑:“你还真够多管闲事的,我们跟着他,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冷先生白他们一眼:“他是我儿子,你们说有关系没有?”这回两个黑衣人倒愣了,“那报房胡同的院子是你们家?”冷先生点头:“是啊,是我家,儿子回家跟老子住,天经地义!”那两人讨了个没趣,也不再跟着了,看样子是匆匆地回去报信。 收到北平消息的正海更是不知所措,想了想却没给照石打电话,而是让人去打听了一番冷先生的来历。筱鸾秋是在场面上的混的人,冷先生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上海。正海心中始终玩味他们离开广和园时冷先生说的话:“世家子弟总来这地方不好,家里还是管管。”在北平,人人喊他大少爷,唯有那位冷先生叫他姑爷,看来他早已知道他们的身份。是了,沈家是大族,生意又大,他和莲舟这样的少爷自然都是过了明路,人人知晓的。正海为难起来,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浣竹。 这样的事情,正海不能在擅自做主,一封电报把照石请回了上海,却不敢在家里和照石谈论这样的事情,拉着他去了租界里的咖啡馆。 “二叔,你决想不到莲舟不回宿舍是住在哪了?”听正海的话头,莲舟并没有住在烟花柳巷,照石倒松了一口气,“你说吧,他在哪。” “他爹那儿,他亲爹。” 照石的表情也变的凝重,这个消息太沉重了。大哥和大嫂不幸的婚姻,是他们沈家的一桩公案。因为这样的不幸,导致浣竹哑了嗓子,莲舟没了亲娘,甚至于他于晓真于兰心都被裹挟其中。当初他与兰心结婚时,他甚至有点懂得大哥当年的烦躁,而如今两人琴瑟和谐又不免替大哥大嫂惋惜了。照石自小受的大嫂的圣人教化,从来懂得要为尊者讳,在这事上能避则避,不置一词,如今事情就这样摆在他的面前,也容不得避讳了。 他只得叹息着向正海说:“在这个事情上,浣竹和莲舟都比你命苦,从来不知道有爹的孩子是怎样的生活法。看这个样子,莲舟是已经认了父亲,我们也断没有拆散人家的道理。听你的意思,当日里我大哥也是想法子特意见了浣竹的。既这么着,恐怕也得说给浣竹知道,认不认是她的事,我们断没有道理瞒着她。只是嫂娘那边,却不能让她知道,一来又勾起她伤心,二来倒让她难做。” 正海倒担忧起来:“不告诉娘,万一哪天她知道了,不是要责备我们这么大的事情瞒着他。”照石皱皱眉:“那是必然的,有什么责备,受着就是了。所以要你们当心在意,别不小心说漏了嘴。莲舟那边也不用嘱咐,那小子在这些事情上明白着呢,这不把我们也瞒的死死的。” 到了晚上,照石忽然问兰心:“如今浣竹和莲舟从家里的账上支多少月例?”兰心好笑起来:“你如今怎么还过问这个?浣竹和莲舟两人原是每人每月五十块钱。浣竹工作后在厂里领薪水,月例减到三十块。后来和正海结婚,是按照媳妇领月钱,又变成每月五十块了。莲舟一直没变化,上大学以后,大嫂让从她账上另支五十块给他,他每个月有一百块呢。”照石握着兰心的手笑起来:“果然是嫂娘调教出来的当家少奶奶,一块一块的钱数的真清楚。照你这么说,现在是正海领少爷的月钱,浣竹领少奶奶的?”兰心也笑:“正海自认了干娘就是少爷的月钱,比着你和莲舟一分没少过。如今他两个比咱们两个有钱多了。你那部队的薪水才几块,哪比的上家里开给经理的薪水?”照石想了想:“他两个平时应酬比我们多,花钱多也是有的。你看能不能从他们账上拨些钱给莲舟,回头不拘从哪里再补给他们就是。”照石从前从不过问家里的柴米油盐,今天竟然说起这个,倒让兰心奇怪:“嫂娘是什么人,虽说这两年她从不看家里的帐,但我也不敢随便蒙她啊。再说,莲舟一个学生月钱都快超过大学教授了,怎么还要给他钱,还要从浣竹这儿出?” 照石也不瞒兰心,细细地将大哥的事情说给兰心听了:“我听正海说大哥如今也落魄的很。既然莲舟跟他在一起,多寄些钱给他,也就是补贴大哥了,从浣竹的账上出,为的也是让她尽尽心。不管大哥大嫂从前怎样,大哥总是她亲爹,既然知道了下落,总要供养才是。”兰心此时却替静娴不平,“要我说,莲舟根本就不该认他!”照石摇头,“莲舟也是嫂娘教养大的,自小听的都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所以认了大哥也是人之常情。”兰心坐正了身子:“亏你夸口说常读圣人典籍,圣人虽说孝是天之经地之意民之行,可是也说非至德,其孰能顺民如此其大者乎。可见只有达到君子之行,才能得到真正的顺从。若是莲舟认了你大哥这个父亲,必然会让嫂娘难过,难道对嫂娘就不要行孝道了吗?你真是糊涂!” 照石半天没答话,他没什么好说的,兰心说的对。但从他心里,还是愿意看到大哥和莲舟父子团聚,尽管会让大嫂难过,但在他看来,团圆总是好过分离的。他揽过兰心的肩膀:“好啦,你说的对,我今儿也受教啦。我说的这个事,也不急,待我去问问浣竹的意思吧,若是她也乐意,你就再帮忙想想法子。”兰心别过脸去:“我没法子,教我去蒙骗嫂娘一来没这个本事二来也没这个胆量。你们一个个的都当孝子贤孙去,让我这里出钱,对不起,没有!” 兰心此前还没这么硬生生地拒绝过照石,这让照石觉得有些难堪,只得恨声说:“没有算了!哪还弄不来这几块钱。”一时间两人无话,各自睡了。 到了清早,照石和正海一如既往的早起锻炼,兰心便悄悄进了浣竹的房间。大致问了问情况,浣竹就点着头比划,她已经知道了。接着她提笔给兰心写了张字条:”长辈总能宽容我们的错误,我们也要适时原谅。至于爹娘之间的恩怨,只能他们自己解,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能接受。”兰心抚着浣竹的背说:“真是个聪明又善良的姑娘。多少人糊里糊涂的活了一辈子都不如你心明眼亮。” 照石跑了步回来,兰心就把纸条交给他看,照石笑着捏了捏兰心的脸:“咱们都不如浣竹。照石洗了澡出来,衣服还没穿好,房门被人嘭地一声推开,吓了他一跳,赶紧抓起衬衫披在身上,后面丫头云罗急急忙忙跟过来:”姑奶奶,姑奶奶。”结果一不留神瞥见了正尴尬万状的照石,“啊”地一声跑开了。照石无奈:“姐,您好歹敲个门再进来啊,我这正穿衣服呢。”照泉根本不理他那一套,单刀直入地问:“你们国军里有没有规定不许纳妾的?”照石挠了挠头,老老实实地说:“有规定,不光军官,政府官员也一样。但你知道的,很多人北伐之前就结过婚纳过妾,总不成给赶走吧,所以也就是说说。大姐你什么意思?我姐夫要纳妾?”照泉突然哭起来:“那个杀千刀的整日里眠花宿柳也就算了,如今在外头也养起人来了。”一听这话,照石脑袋也大了,陈象藩在家里是他长辈一样的姐仗,到了军队也是军衔高他一阶的长官,这样的事情要怎样管。 兰心赶忙替照泉擦着眼泪,“大姐,大姐您先别哭,有话慢慢说。”照石衣裳还没穿完,只得和兰心说:“你陪着大姐到二楼小客厅里坐,我上去看看嫂娘,一会儿请她下来。”兰心和照泉也清楚,这样的事,还是得说给静娴的。 照石跟着静娴到二楼小客厅的时候,照泉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看见静娴便情不自禁地过去搂住她:“大嫂,我怎么办呀。”静娴由着照泉趴在肩上哭了好一会儿,才拍拍她的背说:“好了,不哭了,你弟弟和弟媳妇都看着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跟我说就是。”照泉这才抽噎着坐下,还没开始说话,眼泪又出来了。静娴却道:“兰心,你让云罗绞个热手巾来,另外拿把梳子,给你大姐拢拢头发。” 第一百二十五章 照泉擦了脸,重新拢了头发,才和静娴说,自从照泉和静娴打香港回来后陈象藩就总不在家。照泉起初没在意,过了两个月觉得不对,才开始慢慢查访,后来才发现陈象藩在外面养了个女人,听说还是刚从电讯学校毕业的女学生。照泉抹着眼泪说:“我哪点对不起他了。我为了他,跟爹娘生分了那么多年,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如今他老家的那个人没了,儿子寻到上海来,我也留下了,还要怎么样?”静娴和照石兰心听的都一惊,照泉平日里看来快言快语,没想到这事情一点风声都没透过,他们都不知道照泉已经默默地接纳了陈象藩从前在乡下和妻子生的儿子。 静娴是最见不得这样的事:”从前爹就说过,抛妻弃子的人要不得。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你只说想怎么办吧,好说好散算了。“ 照泉却道:”没法好说好散了,我昨儿就去了警备司令部了。”照石忙问:“你上那儿干嘛?找姐夫去了?”照泉脾气又上来:“他做那样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也得灭灭他的威风,我昨天去警备司令部和他大闹了一场,脸都抓破了,后来还是他的副官把我送回去的。”照石此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他这个大姐,脾气一来,什么人都拉不住。 静娴倒不以为然:“撕破脸就撕破脸,你就搬回来住,跟他离婚!我们沈家难道还养不起家里的姑奶奶了!”听了这话,照泉倒从蒙着脸的手绢中抬起头来:“离婚?我不想离婚!”照泉这一句话噎得静娴和照石都上不来气,照石在小客厅里踱着步子:“大姐你能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吗?你不想离婚跑到警备司令部去闹什么?我姐夫好歹也是一方长官,您当着那么多人跟他闹,这回,不想离也得离了。你说说你,孩子都那么大的人了,怎么办事情这么幼稚可笑。” “照石,不许这么跟你姐姐说话”静娴发了话,照石便不做声。照泉依旧梨花带雨地问:“大嫂,你说我该怎么办啊?”静娴简直也是要气笑了:“你说说,在外头说起来也是将军的太太,两个孩子的娘,还当过学校的校长。这么看起来,跟莲舟差不多,在外头闯了祸就会回家找他娘。”照泉低了头,“你还不知道我,万事不在意,唯有这一个人,想不在意都不行了。” 静娴叹气:“行了,你说吧,到底是怎样的章程。若是过不下去你就和他离婚,回娘家来,你自己的嫁妆也满够了,我们家里也养的起。两个孩子愿意跟来也跟来,将来我们管着一娶一嫁。若是不想离,也有不想离的说法,他若是非要纳妾你容不容?还是养个外室睁一眼闭一眼算了?”照泉立即柳眉倒竖:“不,不行。纳妾不行,外室也不行!”照石又忍不住:“您这会儿强硬了,从前他眠花宿柳的时候您怎么不闹呢!”照泉像个孩子似的撅着嘴:“那不过是露水夫妻能有什么情?”静娴摆手:“算了算了,这事情也是没法分证。既然回来了,先在家里住两天。照石,你再多请两天假,晚些再回南京,去一趟警备司令部,问问你姐夫是怎么想的。事情要是有转圜的余地,就让他来家里接。” 照石从大嫂那儿领了这么件艰难的任务,也是没法子,只得硬着头皮去了龙华。原想带着兰心,被静娴止住了,她的意思是,有些话男人和男人之间能说,有女人在场,就不方便了。 进了司令部办公楼的门就碰见了刘敏达,他一见照石就问:“来找你姐夫的吧?”接着就拉着照石的胳膊,把他拐进办公室。刘敏达憋着笑跟照石说:“你们家还真是出巾帼英雄啊。你那个姐姐,了不起!一听说她来,陈司令就躲进办公室不肯出来,卫兵说他出去了。你姐姐让卫兵给端把太师椅就坐在办公室门口,先是说不信他不出来上厕所,再见他不开门就坐在那儿嚷,说他要是不出来,就把他的肮脏事嚷的全司令部都知道。要说咱们陈司令还真是,男人们能有多大的事儿,谁不知道谁呀!结果他还真就开了门了。你姐姐又哭又骂,把他脸也抓破了,他啥也没说,最后还让副官把人给送回去了。哎,这陈长官平时也是妻管严吧。”照石哼一声:“要真是妻管严还能管出个外室来!我也没空跟你嚼舌头了,我先找他去。” 令照石想不到的是,陈象藩倒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坐在办公室里抽烟,脸上两道抓痕还清晰可见。一见到照石便是一惊:“你姐姐让你来的,还是大嫂让你来的?”照石倒笑:“这有什么分别吗?”陈象藩摇头:“若是大嫂要你来,恐怕就是要离婚的事了,我知道你大嫂见不得这个,必得说服照泉和我离婚。”照石似笑非笑:“那倒不见得,你们也是老夫老妻的了,劝和不劝离嘛。大嫂让我来问问姐夫是怎么个章程,到底是怎么想的。” 陈象藩猛吸两口烟:“我什么都没想。那女人也是自己投怀送抱的,我自然也就收下了。”照石见他说的云淡风轻,不免恼火:“您说这个就不觉得不好意思。”那陈象藩却道:“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照石气结,说不出话来。陈象藩倒接着说:“那女人到底读过书,也有些小手段。我想着也确实不像堂子里的莺莺燕燕,就给她买了一处房子,时常见面。后来你姐姐陪着大嫂去香港,我们就同居了一阵。到底年轻,能厮缠,所以后来就见的多了些,你姐姐就发现了。” 照石问:“那你如今想怎样呢?”陈象藩却说:“不是我想怎样啊,是照泉想怎样?只要不离婚,我怎样都行!”照石当时真想撬开姐夫的脑子,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你养了个外室,然后你说只要不离婚,你怎样都行?”陈象藩点头:“是啊,我跟那女人也就是睡觉,没什么感情。”照石啐他一口:“呸,你也配谈感情!你跟那女人,没怀上吧?” “没没没,保证没有。你别看我是个粗人,我懂感情,我跟你姐那是真感情。”照石无奈地也掏出烟来,陈象藩倒赶紧给他点了火。他皱着眉头抽了一眼:“我看出来了,你跟我姐,那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跟你说,你把那女人打发了,自己上我家里接我姐去,以后也收敛点,再闹出这样的事来,可没这么便宜了。我倒看看你这警备团的人打不打得过我这个教导大队。”陈象藩连忙摆手:“不会,不会。我们打不过,您这是王牌军,王牌军。哎,照石,我还有个事,你帮我求求大嫂。”照石有些不耐烦:“什么事?”陈象藩道:“我老家那个小子来了上海,终日在家呆着也不是事儿,我也怕他碍你姐姐的眼,你求大嫂给他在厂里找个事做?”照石问:“读过书吗?”陈象藩点头:“读了的,在老家上过会计学校的。”照石想想:“这事情求大嫂恐怕不妥,不如我和兰心说说,看看能不能安排到岳丈那边。可有一条,不许告诉大嫂啊!” 陈象藩和沈照泉的离婚风波注定是一场闹剧。最终以陈象藩上门来向照泉道歉并赌咒发誓收了场。陈象藩与乡下前妻的儿子陈孝鹏倒成了最终的得益者,兰心安排他去了祝家的商业储蓄银行。临去前,照石还同他见了一面,头发剃的很短,皮肤略有些黑,长的倒比父亲清秀些,穿着一件新做的青色重缎棉袍。上来就同照石和兰心见了礼,又道了谢,态度倒温顺大方,照石心里很喜欢这个孩子,就问道:“你从前在哪里读书?”那男孩腼腆了一下道:“原是在乡下念的私塾,后来在县里读了中学,又去杭州读了会计专科学校的。”照石点点头:“若是念过私塾,想必字是很好了。银行里上班要穿西装,回头做两身,再买两双皮鞋,若是家里不方便要钱,就和我说也行。”那男孩倒说:“家里有,一来上海母亲便给做了洋装,只是我还是穿长衫习惯些,身上这件也是新做的。”照石一惊:“你管我姐姐叫母亲?”那陈孝鹏倒诧异起来:“不该叫母亲吗?孝鹏不大懂上海的规矩。我娘临死前交待我,若是父亲接我到上海,也要好好侍奉母亲。说我这些年念书的钱,都是上海的母亲按月寄回家里的,从没晚过一天,也没短过一分钱。才不至于让我们母子回外家看人脸色过活。”照石心里不知道该替谁难过只得摆手:“过去的事情不提了,你到了银行努力工作就是,你年岁也不小了,不要再让家里操心。”兰心却在一旁说:“若是工作之余有时间也可以念些英文,我父亲从美国回来的,对英文好的年轻人会更在意些。”那陈孝鹏明白兰心这是提点他进身之路,忙点头道:“是,孝鹏知道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故园 回家的路上兰心笑道,“还真是想不到,姐夫这样人却有这么个儿子,这孝鹏看起来倒像是嫂娘的儿子才对。”照石点头:“嗯,我倒觉得这孩子真不错,莲舟要有他一半懂事听话就好了。”兰心道:“我还是更喜欢莲舟那样的孩子,又聪明又活泼。这个孝鹏也太闷了,比你年轻时候还更甚。将来我们要是有了孩子,可不能交给你,老古板养出个小古板来。”提起孩子,两个人又沉默了。照石搂住兰心的腰:“我已经托人回宁波老家打听,看看有没有远房的孩子能过继给我们,你别担心了。”兰心抓住照石的手,贴在脸上点点头。 这莲舟在北平倒每月多了五十元零花,因是姐姐的账户里汇来,他只当是姐姐怕他一个人在北平没钱花因此多寄来的,也就不曾对静娴提起。倒是慧秋砸着嘴说:“我现在做护士一个月三十块钱的薪水已经觉得很高了,隔壁刘先生一个月五十块就够养两个女儿。你可好,每日去学校上学倒拿一百五十块。”莲舟把五十块钱拿给慧秋:“这个你收着吧,看看家里有没有要添置的,要是没有就存起来,万一将来要用。”慧秋看着他:“将来有什么用?”莲舟忽然促狭地一笑:“将来结婚时候用啊!”慧秋忽地红了脸,抓起桌上的文件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好不正经!看我回头告诉晓真同志。”莲舟忙抓住她的手,“哎哎哎,文件材料,别弄坏了。”慧秋急着要把手抽回去,莲舟却顺势拉住她,搂住肩膀,在慧秋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慧秋一着急,反手就打了莲舟一巴掌,两个人都愣住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脑子都嗡嗡地响着,过了半晌还是莲舟先开了口:“对,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呃,也不是,我就是,我就是有点冲动。你,你,你别生气,我保证以后不这样了。”慧秋也瞪着眼,语无伦次:“我,我没生气,真的。嗯,我就是吓了一跳。”说完又急匆匆地跑出去,莲舟追在后面喊:“哎,你干嘛去呀?”慧秋回头看看他:“我买菜去!”莲舟眯起眼睛问:“晚上吃什么?”慧秋一边往外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包饺子。”西厢住的二丫探头探脑地出来看着莲舟:“王叔,你们家真好,总包饺子。 莲舟和慧秋包了饺子,总要给邻居们端两盘,如今也少不了南房里的冷先生。那冷先生和莲舟道了谢,看了看慧秋忙碌的背影:”这林家姑娘人不错,好好过日子才是。”莲舟莫名其妙地点点头就离开了。回屋来却问慧秋:“你跟这冷先生来往多吗?”慧秋知道了冷先生的秘密,面对莲舟的盘问就有些紧张:“啊,也不算多。前些日子落枕,让他给看了看,人倒不错的,也不肯管我要钱。”莲舟点头:“你多留心些,反正这个人有些奇怪。” 还真是让二丫说中了,没过多久,莲舟又和慧秋要包饺子,理由很简单,莲舟接到了家里的信,浣竹怀孕了。莲舟欢喜地在家里翻了个跟头,又拿腔拿势地学起照石的严肃面孔,拉着慧秋的手说:“我要当二叔啦!”慧秋问:“不应该是舅舅么?”莲舟嬉笑:“都行,都行,我觉得二叔听起来比较有威严。我们家里我最喜欢二叔,也最怕二叔。”慧秋出门买菜时,经过冷先生的窗下,特意停留了一下,瞧瞧窗户说:”冷先生,我家小王的姐姐有喜了,他乐坏了,我出去买菜,您要带什么东西吗?”沈照松感念慧秋的好心,他知道这是慧秋特意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的。在屋里答:“谢谢了,不劳您驾,我自己出去打二两酒。”到晚上莲舟去送饺子的时候,看到他买了一碟子酱牛肉在自斟自饮,觉得有些以外:“怎么,冷先生今儿也格外高兴么?”沈照松只得含糊道:“是,今天出门碰到一个从前的病人,如今疾步如飞,心里高兴。”莲舟因为兴奋,倒愿意多说两句,还笑道:“那筱老板不也是您的病人,何止疾步如飞呢,圆场跑的和水上漂似的。”沈照松干了一杯酒:“可惜了好孩子。不管怎么说,也是个有孝心的替他娘报了仇了。”说完看向莲舟“要不要也喝两盅?”莲舟来了兴致:“这二锅头我可不成,我家里还有两瓶红酒,您上家里去,咱们一起喝。” 沈照松看看红酒瓶子上的酒标“这么好的法国红酒,总不成就饺子喝。让你媳妇给切一盘子水果也罢了。”慧秋在一旁说:“上回跟你在法国餐厅吃的那鳕鱼也没觉着怎么好,我给您爷俩煎一盘子带鱼得了。”莲舟在一旁笑的跌脚,“也就是你,能从鳕鱼想到煎带鱼去,成,我今儿就试试煎带鱼配红酒,你少搁点盐啊。” 爷儿俩聊着聊着,莲舟就忍不住问:“冷先生,我瞧您这作派也不像是梨园行的人,从前也该是世家大族才对,怎么就落魄了呢。”沈照松摆摆手:“不堪回首啊,我现在是有家不能回,追悔莫及啊。年轻人,千万别干对不起家里头的事儿,别跟我似的,没脸见家里人。”莲舟有些疑惑:“都是一家子,能有多了不得的事情,把话说开了,没有不能互相谅解的理儿。”冷先生的目光黯然,慧秋冲着莲舟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再追问,莲舟便也不多说了。没一会儿,冷先生突然想起一事:“上回你和筱老板说,家里有祖传的玉箫,能不能给我瞧一眼,那东西,我倒能吹” 莲舟翻出了静娴的玉箫,冷先生接过去时,手似乎有些抖。箫声响起,呜呜咽咽的,总让莲舟想起母亲的悲泣,想起沈公馆月色下的凉夜。他那时少年不知愁滋味,每日里只知道玩闹,从未理解过母亲的凄苦,如今相隔千里也难以抚慰她的心,况且未来恐怕还有要让他担惊受怕的日子,想到这里,莲舟眼圈有些红。冷先生停了箫声问道:“伤心了?”莲舟摇摇头:“我想我娘了。”冷先生点点头,“这曲子原是叫做《故园旧影》你能忆起家中的慈母也是正理。你家里今天有喜事,我倒不该吹这样的曲子给你听,再吹一曲《梅花三弄》,咱们爷俩喝完这点酒,我也该回去了。” 莲舟送冷先生回去时,他的酒已然有些高了,红彤彤的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拍着莲舟的肩膀说:“我今儿特别高兴,就是明早一觉醒来人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莲舟只当他喝多了酒,扶他进了屋“冷先生,您也早些休息吧。”冷先生答应着坐在床上,莲舟出门时还听他嘴里哼这一曲小调,竟好像是一段评弹。 他回房抚着母亲的洞箫,慧秋在旁边问:“你会想你父亲吗?”莲舟摇摇头,“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我没法想。”慧秋又问一句:“那你恨他吗?”莲舟仍然摇头:“谈不上,他在我心里没什么印象,所以谈不上恨。我觉得自己也不缺父爱,我有二叔。我二叔就跟父亲一模一样的,教我读书认字,带我打球骑车,犯了错就罚我教训我。可能我这个人生来就有些糊涂,我娘也不是亲娘,她对我好,我就把她当成亲娘一样了,我二叔对我好,我也把他当亲爹一样。”说完却笑眯眯地看着慧秋:“你也不是我真正的媳妇,我也当成是真的一样。”还没等慧秋臊红脸,莲舟就又抱住她,却不敢像上次一样就吻下去,只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慧秋,我喜欢你。让我亲一下好不好?”慧秋心里是愿意的,但又难免起急,哪有这样红口白牙问人家女孩子这样好不好的,这让人家怎么回答。她着了急又找不到答案,只得说:”我们这样的情况,结婚是要和组织汇报的,你不和我结婚,可不能亲我。”莲舟有些丧气,但觉得慧秋说的也在理,若是不能娶这个姑娘,平白地吻了人家,将来也是说不清楚。咬了咬牙才道:”那我还得回去先跟我娘说一声呢。” 春节再回到上海的时候,浣竹已经是六七个月的身子,走到哪儿正海都寸步不离地跟着。莲舟一看见姐姐就傻呵呵地笑,静娴也忍不住笑骂:“越活越回去了,马上就要当长辈了,还那么没心没肺的。”莲舟道:“我就是因为要当长辈了才这么高兴的。娘,咱们可说好了,将来这孩子管我叫二叔啊,不叫舅舅,我就想当二叔。”兰心笑话他:“你以为你当了二叔,就有你二叔的威风了。再说人家孩子爹还没抖威风呢,轮的到你吗?”孙太太却在一旁说:“小少爷年岁也不小啦,有合适的女朋友了吗?”莲舟一扬脸:“有啊,有好些个呢。我在学校里头,追我的女同学可多着呢。”正海牵着浣竹的手坐在沙发上“这话啊,也就你敢说。要是我和二叔说这混帐话,还不让娘打出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梦魇 莲舟此时觉得水到渠成,把脑袋凑在母亲面前:“娘,我要是喜欢个北平的姑娘,您能答应吗?”静娴看他一眼,没说话。莲舟立时害怕了,“娘,我没开玩笑,我喜欢一个姑娘,是协和的护士,行不行啊?”静娴捏捏他的脸:“娘要是说不行,你是不是现在就撒泼打滚地要我同意啊?”莲舟乐了,挽着静娴的手臂,脑袋靠在静娴的肩上:“娘最好了,我喜欢的女孩子,怎么能不同意呢。”静娴推开他,“你别给我灌迷药,站好了,好好说,那姑娘是什么人,家里做什么的?你怎么认识的?”莲舟老老实实地站在母亲身边:“姑娘姓林,叫林慧秋,是北平的大族,祖上也是做过几任京官的,家里现在还有些产业。只那姑娘是个庶出,生母是太太的陪房,在她一岁上就没了。家里太太待她不好,她就离开家在协和护校念书,毕业后就在协和医院当护士。我有一回打球出汗没穿好衣裳就发热了,上医院的时候认识她的,就喜欢上了。然后,然后就约着吃过几回饭,看了两场电影。” 莲舟只顾挽着母亲叽叽咕咕,浣竹在沙发上坐的累了,要正海扶他上楼回房去。浣竹表示自己想躺一会儿,正海便轻轻地带上门出去了。浣竹记得,今天刚看到的一份北平来的简报里,有个被捕的女共X党叫做林慧秋。 楼下客厅里,静娴点头:“听起来倒是个自立的姑娘,只是她家里。”莲舟摇着母亲的胳膊“娘,你不会嫌弃她是个庶出的吧,我不也是么?”静娴瞪了眼:“这家里谁拿你当庶出的了?”莲舟赶紧上前搂着母亲:“那不是因为您把我当亲儿子吗?嗯,我就是您的亲儿子。所以才说那慧秋可怜呢,说是从小到大除了能吃顿饱饭,过的连丫头都不如。”静娴叹气:“也是个可怜孩子,你喜欢就好,回头带回来给娘瞧瞧。咱们也不图人家的聘礼,她能好好儿对你,就比什么都强。娘可告诉你,北方人生活习惯跟咱们不一样,你回头可别埋怨。”莲舟笑着说:“我知道,慧秋包的水饺可好吃呢,等他到咱们家来,给您也尝尝。” 静娴却皱着眉问:“她在哪儿给你包水饺吃?我可跟你讲,没结婚不许干出格的事情啊。”莲舟暗自吐了吐舌头,竟然一激动就说漏了嘴,但还是很快就抹过去“没有没有,她们女生宿舍里都有煤油炉子的,平时也能下点面条吃,她煮好了给我拿到学校去的。”静娴点点他的脑袋:“最好没有。” 浣竹手里握着那份简报,呆坐在床上,她细细地回想莲舟的一切。他对正海和照石的试探,上课时间匆匆从校外回来,行李里的手枪,送他去北平的阿南,一直想到当初在天蟾包厢里他给晓真使的眼色。这些细节串在一起,使她不得不怀疑莲舟与共产党有密切的联系,或者他根本就是共产党。浣竹对共产党并没有什么坏印象,她还记得民国十六年死去的金家姐姐,穿一件绿色的旗袍,说话很和气。她很喜欢姨娘,姨娘总夸她花样子画的好,教她绣花,教她裁剪,安安静静的一个人。虽然后来离开家又断了联系,让母亲伤心,但浣竹还是佩服她敢于寻找自己的人生。现在的情况又不一样了,是莲舟,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弟弟。 浣竹有些不知所措,她唯一的支柱便是正海,但是这件事,她摸不准正海的态度。去年洪先生的协议令正海十分恼火,然而更令他恼火的是共产党向民众公开了那些内容,舆论哗然,让正海觉得自己也是为虎作伥。要不要告诉二叔呢?二叔会让莲舟退学,会不许他回北平去,莲舟大概会怨恨她一辈子。浣竹知道共产党是个危险名词,但她也知道没有什么人能决定另一个人的信仰。当然,也不排除,慧秋的身份是秘密的,莲舟并不知情,浣竹决定试探一次。 正海有睡前读报的习惯,报纸都是浣竹分门别类整理好放在床头的,还配着一杯睡前的牛奶。正海摸摸她隆起的肚子:“你身子重,以后我自己来就好了,别累着你。”说罢又把脸贴在浣竹的肚子上:“儿子,快跟你爹玩一会儿,我可告诉你小子啊,晚上睡觉不许乱踢你娘肚子啊。”浣竹捂着嘴笑看每天例行的父子对话,推开他的脑袋,自己躺下了。正海看着报纸感叹:“庐山训练团终于结业了,这下看看能不能打个漂亮仗,赶快肃清共X匪吧,华北局势越来越紧张了,日本人真是贪得无厌。”说完,手又抚上了浣竹的肚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共X匪在上海的财务科整个被我们抄了,还搜到了联系苏联、北平和瑞金的电台。我们得了集体嘉奖,我就要升少校了,可惜,不能像二叔那样穿着军装。其实我一直都挺羡慕二叔的,可以直接扛枪上战场。”浣竹听他说的兴奋,自己却心跳加速,烦躁地翻了个身。正海立即警觉:“浣竹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浣竹摇头,指了指胸口,正海问:”是不是又觉着闷气?肯定又是这小子乱动顶着你了。你盖好被子,我去把窗户开条缝,给你透透气。” 楼下的另一扇窗户也被打开,湿寒的空气立即涌入。莲舟站在床边打了寒颤,似乎大脑清醒了一些,手还在抖,他知道,并不是因为寒冷。睡觉前门房给他送来一封信,是以同学的口气写的,“Linda老师路遇车祸,正抢救。开学后将搬回学校宿舍,不住在报房胡同,老师体弱勿扰。北平近日雪大风冷,惊闻寒流来自海上,王兄善自珍重,莫轻易外出。” 慧秋是在印刷厂的门口被抓的,她的手提包里有刚编辑好的党内刊物。她已经被跟踪了几天,报房胡同的小院也被抄了。特务向邻居们打听,都说慧秋是跟一个在洋行工作的王先生同住。至于王先生为什么最近不在家,则没人说的清了,南房里住着的冷先生自然也不会说出他的去向。冷先生抄着手看特务们抄检北边的三间房子,他们收获颇丰,洋酒、朱古力、金笔、怀表,还有那只装着玉箫的锦缎盒子。冷先生从兜里摸出几块钱拦住他们,“那支箫是我的,前两天那姓王的借去玩,忘了还我。那东西也不值钱,不如您拿了这些去喝酒。”他拿过玉箫来吹了两声,样子很娴熟。”特务们虽然知道这玉箫肯定不只五块钱,但是无奈盒子太大,拿出去也招摇,就摆摆头让他拿走了。 慧秋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带进了一个地下室,四周都是漆黑的,只有走廊里的壁灯闪着阴森森的光,像是鬼的眼睛。她不能确定是谁出卖了她,但她知道在印刷厂门口被发现了材料,印刷厂肯定也保不住了。她干脆地承认了去印刷厂交印材料的事实,但很快特务们就问到了报房胡同跟她同住的王先生。 慧秋开始沉默。 沉默之后就是无边的黑暗和梦魇。禽兽般的暴行之后,魔鬼们知道她与姓王的不过是假扮夫妻,从未有过夫妻之实,就开始新一轮的审讯。她越缄默他们越觉得那是个重要的人物,事实上这个人只是对慧秋来说,太重要了。牢狱里只有一只惨黄的灯泡,像极了她大娘榻上明明灭灭的烟灯。她看着那火光眼皮就沉重起来,是不是就这样睡着了呢?噩梦中大娘魔鬼一样的爪子钳住她的脖子,撕扯她的头发,扫炕的笤帚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她还不足,她用簪子扎她的手,用滚热的烟锅烫她的大腿。慧秋心里想,我才不会向魔鬼求饶,我也不会哭,我恨他们,我要报仇。 好在噩梦也有醒过来的时候,旁边的稻草堆里有个声音问:“你醒了?”慧秋这时才觉得嘴唇干裂,嗓子像冒了火一样。她略微动了动,身上的每一处细胞都叫嚣起来。稻草堆里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哪里都疼,你头顶上的那只碗里有水,如果渴的受不了,就忍着疼拿下来。我的腿断了,帮不了你。” 慧秋心里一凛,冷先生说过,断了腿如果不及时接好,会终身残疾的。她用胳膊肘撑起自己的身体,够到了头顶搁板上的那只粗瓷碗,确实有半碗凉水。喝了水,嗓子里的火苗似是熄灭了。稻草堆里的声音问她:“共产党吧?”慧秋沉默,那边却传来一声轻笑:“不用绷着,我也是。不是党的女儿,哪能斗得过这帮禽兽。”听了这话,慧秋的心有了一丝暖意。 远在上海的莲舟的心却掉进了冰窖,他明白信的意思,慧秋遇到危险了。但他不能救她,也没有办法救她。没了慧秋,他联系不上组织,况且,他远在上海。信上说寒流自海上来,想必上海的组织也有了危险,他更不能轻举妄动。他只能服从命令保护好自己,莲舟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疼得他蹲下身去,最后索性坐在地板上,抬头望着窗外溶溶的月色。快要过年了,月亮已经变成细瘦的一弯,莲舟曾经笑话慧秋,说她若是长一对月牙般的细弯眉会好看很多,慧秋当时抄起床上的枕头就朝他扔过来。莲舟决定今晚不睡觉了,他要狠狠地狠狠地想他的慧秋,一切的事情都等天亮了再说。 第一百二十八章 姐弟 “她真不是个漂亮的姑娘”浓黑的眉毛方脸盘,嘴唇也略有点厚。好在生了双灵动的大眼睛和小巧的鼻子,总算也不丑了。他在心里默默地和慧秋说:“你看看你,就是这大手大脚宽肩膀我娘都看不上,以后你得求我多帮你说好话才行。还有,不要动不动就激动,恨不得明天就解放全世界,这不现实。你以后乖乖听我的,把我推荐给你的书都看完,做好读书笔记,这样才叫共同进步。还有还有,不是逼我干活就实现男女平等了,平等体现在尊重上,不是干活多少的问题,你懂吗你!”就这样,他嘀嘀咕咕在地板上坐到天亮。 当软弱无力的晨光透过帘幕,莲舟眯了眯眼睛,他第一次体味到一种叫沉重的感觉。不知道慧秋能不能看到这样的阳光呢。门外有一阵脚步声,那是正海出门去跑步,一会儿又有较嘈杂的一片,大概是桑枝、云罗他们都忙起来了。静娴近来眠浅,醒的比从前早了,却听了兰心的建议下楼早餐前要喝些蜂蜜水,做做体操,再读一会儿报纸。 莲舟听见桑枝压低了嗓子又大惊小怪的声音:“大小姐,怎么这么早下楼来,我扶着你。”他心想也不知桑枝生那两个捣蛋鬼的时候是谁整天搀扶她。他决定去洗个澡,神清气爽地到客厅里去,不能让人看出来昨天晚上都想了些什么。心里的阴霾突然有些消散,不是一直盼望真正地参与斗争吗?斗争好像来了。慧秋,你等着我。 早饭的时候,静娴免不了要念叨她未来的儿媳妇,浣竹和莲舟的手心里都有汗,好像两个人合伙做了什么坏事情。简报正海已经看过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注意过那个女共X党的名字。静娴说着说着就问那姓林的姑娘,浣竹手一抖,筷子掉在地上。饭桌上的注意力都转向浣竹,浣竹笑着指指肚子。静娴也笑:“这孩子将来肯定像他爹,他娘多乖多安静啊。”正说着,云罗来说:“姑奶奶家的孝鹏少爷来了。”静娴笑:“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叫他来这儿就行。”云罗笑:“孝鹏少爷说是他打扰您用饭了,正不好意思呢。说叫你别着急,他一会儿来请安。”莲舟眨着眼睛问:“这个孝鹏是姑父乡下妻子生的孩子吗?”静娴佯怒地瞪他一眼:“那也该叫哥哥,哪能这么混叫名字。”正海也在一旁说:“娘,我看这个孝鹏比莲舟更像您儿子。”静娴也抿嘴笑了:“是,这孩子真是又懂事又知礼,说话也受听。”正海点头:“做事也勤谨妥当,上回托他帮忙看香港那边的账户,办的也很好,听说很得祝董事长的喜欢。娘,您瞧,这么好个人,倒让婶娘弄去给父亲献宝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啊。”静娴用手虚指正海几下:“你也越来越不像话,连你婶娘也敢编派。你二叔今天要回来了,婶娘也必从娘家回来呢。”正海道:“嗯,那我知道了,孝鹏是来等二叔的吧。”静娴道:”嗯,这孩子真是重情义,照石和兰心帮他这一回,他就总念念不忘,下车接上车送,真是个好孩子。”莲舟不愿意了:“二叔从前回来都是我去接的呢。”静娴嗔道:“真是长不大,那是你亲二叔,难道不该你去接啊。” 一行人到了客厅,陈孝鹏便迎上来,一揖到底,“孝鹏给舅母请安。”静娴虚抬了抬手,孝鹏又向正海半躬叫了大哥。浣竹行礼不便,略点点头,孝鹏忙道:“妹妹身子重,快坐着吧。”莲舟也行了半礼,叫了一声“孝鹏哥” 孝鹏搀了静娴坐下,面带微笑地说:“今天来给舅母请安,是有一个事情想请教。我手里接了几家纺织企业的贷款申请,我对这几家企业不了解,所以想听听舅母的意思。另外,听说小舅舅要回来了,一会儿接他一趟。”静娴笑道:“知道你对你小舅舅有孝心,一会儿和莲舟一块去,让他好好跟你学学。你说的那几家企业,资料拿给我看。”孝鹏一边打开公文包拿资料一边笑:“我还得和莲舟多学学外语呢,小舅舅和小舅母都提点好多回了。”他把手里的资料交给静娴,赔笑说:“贷款申请还是涉及企业一些经营账目和商业秘密,恕我不方便拿给您看,这是我拟的一个节略,企业名称、贷款因由都在上头了,您还需要什么信息,直接问我就是。” 浣竹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她可以想法子提醒莲舟。她一直担心莲舟不知道慧秋的消息,回北平就撞在网里。因此便起身要上楼,正海便要扶她,她摇摇头,又趁机给母亲使了个眼色,仿佛是说这是个让正海学习生意的好机会。静娴明了便说:“正海,你留在这儿一起听,让莲舟扶他姐姐上去。”正海坐下,还不忘嘱咐:“别去闹的你姐姐心烦。前些日子婶娘拿了些美国杂志给你姐姐,你翻译给她听听。”莲舟做个鬼脸:“你好好听娘教诲,姐姐交给我,你放心吧。” 浣竹在书桌上翻找兰心送的杂志,顺手把写着慧秋名字的那份简报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上。莲舟知道这不是巧合,是浣竹在提醒也是在试探他。他没有假装看不见,而是拿起简报问:“姐,这是什么报纸?我怎么没见过?”浣竹却在这时把那张简报抽走收了起来。浣竹不敢问,也没必要问,即使亲耳听到了莲舟嘴里的答案又能怎么样呢?而且她此时已经确认,这个消息莲舟已经知道了,并且大概已经有了行动的计划。姐弟俩念杂志念的心不在焉,莲舟明白姐姐已经知道了慧秋的消息,也基本确认了他的身份,可是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提示他呢?那份简报是蓝衣社的,所以可能是正海的,那么正海是蓝衣社的人。正海哥和慧秋被捕有什么直接关系吗?或许是跟那海上寒流有关系吧。所以,所以,姐姐是在替他保守秘密,怕正海哥知道他的身份,也就是说正海哥还完全不知道他的身份。 终于等到云罗来敲门:“小少爷,大奶奶让您和孝鹏少爷一起去接了二奶奶再一块去火车站接二爷回来。”莲舟站起来:“姐,你歇着。我去接二叔。” 莲舟原本觉得自己是波浪中失舵的小船,海面上阴云密布,然而在云缝间射下这么一束光来,那是姐姐给他的光。姐姐知道了他的信仰,支持他做个有信仰的人。否则只用想母亲或二叔透露只言片语,他就不用再回北平去了。他就要忍不住抱着姐姐诉一诉内心的焦急和委屈。可是,这样的做法除了令姐姐徒增烦恼还能怎样呢?幸好,他现在可以离开了。 他与孝鹏一起接了照石回来,一路上,孝鹏或请教或答问或请莲舟一起讨论,总是言谈得当,既不羞怯也不咄咄逼人。照石也难免不说莲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像你孝鹏哥一样老成持重。”莲舟少见地低头没说话。 回到家里,兰心一边帮照石收拾行礼,一边说:“你今儿说莲舟,我看那孩子好像有些不大自在。到底大了,在外人面前总要留点面子。”照石挑挑眉:“他要是真能知道不自在,那就是长大了。你放心吧,这孩子从小读书读不过正海,总被拿出来说,从没见他不自在过,若是就因为这句话认为我跟他生分了,那也是太不知好歹,我不是白教了?” 待照石下楼,却看见莲舟拿了份《字林西报》在讲给孝鹏听,还说也不必像读书时那样死记硬背,每日多读这样的报刊就行,前期只需要了解大体意思,后面可以挑重要一点的,比如经济工商类的文章,多查字典逐字逐句地读。孝鹏身体前倾,听的很是认真,莲舟倒也正襟危坐很像是个先生的样子。末了,莲舟笑道:“待有一天你读这样的报纸,也能读出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和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这样的差别,那这便是读通了呢。就像我们小时候不过学说话,然后认字,后来才明白那些字说的意思,再然后才知道字面背后的意思,都是一样的。你现在环境很好,银行里又常接触外国人,可以多讲。你看那些洋人家里的车夫老妈子,不一样都能讲些洋文的。”孝鹏和他拱拱手:“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照石见他两个相谈甚欢,不愿打搅,一闪身却还是让孝鹏看到了,赶忙站起来:“舅舅,我正问莲舟如何读英文,他给了好些有用的建议。”照石点点头,看着莲舟,”嗯,总算让婶娘花的那些功夫没有白费。”莲舟忽闪了一下眼睛,随即又低下眼皮没再出声。照石心里也微微一动,觉得这孩子不如往日那样活泼了,心中倒有些不忍。随即坐在他身边,“怎么,娘和二叔都说你孝鹏哥哥好,你吃醋了?”莲舟白他一眼:“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难道还跟哥哥争糖吃不成。”照石皱皱眉,“家里就没人和你一样,这么跟大人讲话的,在外面读书也读野了,越来越没规矩。”莲舟赌气别过脸去不理照石,孝鹏只得出来打圆场:“刚莲舟推荐我一些浅显的英文小说,说是舅母那里有,舅舅可方便替我向舅母借来看看。”照石也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我和你舅母说,你写了单子来,让她找给你。”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家国 晚饭时,静娴难免又要向照石念叨慧秋的事情,这名字本就扎在莲舟的心上,他又担心照石也能看到那样的简报,只得撅了嘴说:“娘,您糊涂记错了,人家姓李,不姓林。” “啊?”静娴愣了,她管理这么些产业,家业,见过的职员、佣人无数,从没记错过人家的名字,这姑娘是自己未来的儿媳妇,怎么会记错呢。莲舟也知道这个说法太难信服了,只得说:“大概是我说的声音太小,您没听清,人家叫李会秋,木子李,会议的会,秋天的秋。”静娴此时点了点头“哦,我一直以为姓林呢。昨儿还想林姑娘林姑娘叫的像看《红楼梦》似的。” 然而此时的莲舟却没心情多提慧秋的事情,索性耍赖:“您别跟什么人都说,回头我带回来,你不满意,到那时还得在和别人解释。”静娴也不高兴了:“什么叫跟什么人都说了,你二叔和婶娘是别人吗?你交了女朋友难道不该和二叔说吗?”莲舟低着头扒着碗里的饭,也不再说话。孝鹏却忽然问:“舅舅,您听说过蓝衣社吗?” 照石、正海、浣竹和莲舟都瞬间抬起头来,大家都看着孝鹏。孝鹏突然成了饭桌上的焦点,有些不习惯,红了脸问:“前些日子我们银行来了几个人,要查几个账户的帐,手续又不齐全,样子看起来蛮霸道,我不敢轻易拒绝,就问了上面的经理,经理说他们是政府的人,是蓝衣社,又说是军方的,这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也搞不清楚,才想起来问问。”静娴道:“不管是谁没有手续都不能查账,往上汇报是对的。”孝鹏忙解释:“他们说怀疑那些人帮共X匪组织转移资金。”正海答:“通共的账户,是得查查。”照石立即狠狠地瞪了正海一眼。孝鹏接着问:“你们军队里还搞这种秘密组织呀?”照石一脸茫然地回说:“既然是秘密组织,我也不太清楚,大概也协助军方搞情报吧。”莲舟此时却不依不饶:“我怎么听说这组织还吸收帮会的人做打手啊?”正海不耐烦:“你懂什么,别道听途说。”莲舟别过脸去看着母亲:”娘,我没道听途说,是我一个同学要悄悄加入蓝衣社,被他父亲知道了,回去就吃了家法,说不许他参加这样的组织,弄不好就要杀人放火学坏的。”正海道:“别听你们同学瞎说,蓝衣社是抗日爱国的正经组织。”莲舟一仰脸:“你怎么知道?你参加过啊?抗日就是爱国?那共产党也抗日啊,你怎么不参加共产党啊?” “啪”的一声,静娴、照石和正海同时放下了筷子。莲舟把碗一丢:“我吃饱了”站起来就要走。 “回来!” 静娴发了话,他只得乖乖地转过身来。“快二十岁的人了,还要家里一条一条地教规矩么?给你哥哥道歉!”莲舟只得梗着脖子看都不看正海:“哥,对不起。”静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谁教的你这样给人道歉的?口没遮拦的毛病又要扳一扳了?从前是如何让你跟哥哥道歉来?”莲舟像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照石见嫂娘真动了怒,在桌下面踢了踢莲舟,莲舟却还是没动。这样的小动作哪里逃的过静娴的眼睛,“照石,你不押他过去,你还帮他是不是?”照石只得赔笑:“嫂娘,算了吧,这两个小子从小到大不知道吵多少嘴,也不是什么大事,让孝鹏也不自在呢。”陈孝鹏也忙站起来:“舅母,是孝鹏不知轻重多了嘴,您消消气儿。莲舟就是脾气拧,待他回过味儿来,自然会跟大哥道歉的。” 静娴看着孝鹏:“你从前在家的时候,你娘还在饭桌上,你敢丢了碗就走吗?”孝鹏低头:“不敢。”静娴冷笑一声:“莲舟,你问问这桌上的人,看谁敢?真是惯坏了你,跟你哥哥出言不逊,还敢跟你娘甩脸色。你是觉得你大了娘说不得你了,还是打量娘如今不能让你扒了裤子在这儿狠打一顿。”静娴说了这话,桌上的人都一愣,照石先紧张起来,他知道嫂娘既说的出就肯定做的到,“嫂娘,您别生气当心气坏身子,莲舟交给我,我教训他。”接着便给莲舟使眼色:“还不赶紧给你娘赔罪?”莲舟仍不觉得自己今天说正海有什么不对,但在饭桌上甩脸色也确是他从前从未敢做过的,忙在静娴面前跪了:“娘,儿子不孝惹您生气了。我错了。” 静娴叹气:“兰心,你送浣竹回房,你们四个,都跟我到客厅来。” 陈孝鹏有些尴尬,静娴既然发话,只得跟着照石正海一路去了客厅。他远远看见静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头发梳的一丝不乱,黑色丝绒的旗袍上没有绣花,却缀着金色的如意盘扣,每粒扣子都是一颗闪着圆润光泽的黑珍珠,旗袍外面批着银灰色的羊绒披肩。她两脚交叠,姿态优雅,脸上没什么喜怒。照石走到静娴面前,竟是端端正正地跪了,军人的身姿展肩拔背。正海和莲舟便跪在照石身后,一个皮肤微黑浓眉大眼,另一个白皙面孔俊眼修眉,但都长身直立,微低下颌,两手并在身侧,一动不动。孝鹏也一撩袍角跪在在莲舟身边。 静娴问:“莲舟,你细说一遍你小时候说正海不姓沈,我怎样说的?”莲舟垂了眼皮:“娘说自所不欲勿施于人,不可以当面揭人短处。哥哥常为自己不是沈家子弟担忧,怕亲情不长久,我说的话是戳人心窝,好像有人当我面说我不是娘亲生的一样。”静娴接着问,“娘怎样罚你来?”莲舟的头更低了:“娘让莲舟给哥哥负荆请罪,哥哥舍不得动手,娘让莲舟趴在餐厅的凳子上狠打了二十板。”静娴点头:“原来都记着呢,你说,后来是谁拦下娘的板子的?” “是哥哥。” 静娴又问正海:“你那时为何拦下娘,你说什么来着?我跟你说什么来着?”正海也低了头:“我说不是莲舟的错,是我急躁不能替娘解忧,还让娘担心,还说我是哥哥不该跟弟弟争执。娘说,让莲舟挨打不是为了给我出气,是为着他出口伤人,娘说不管谁这样都一样挨打不能饶过。还说,若是莲舟不懂事,我非但不能怪他,还要想想自己是不是失了做兄长的责任。” 静娴反问莲舟:“你十来岁的时候都能跟你哥哥负荆请罪,如今怎么不肯好好的道歉?”接着又反问正海:“你十来岁的时候愿意替弟弟挨板子,如今怎么不肯帮他求一句情?”最后她目光落在照石身上,“莲舟若是现在只有五岁,若在餐桌上扔了碗,是不是不用我发话,早被你拉到一边挨巴掌了。他越活越回去,你非但不管,怎么倒替他求情了?是觉得事情太小不必管,还是觉得我小题大做不想管?”照石忙道:“嫂娘,照石不敢。” 桑枝匆匆地送了茶水来,看客厅里跪了一地,赶紧放下匆匆地躲开了。静娴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下:“你们不用觉着我今天抓了莲舟一点错处就不肯放手。我告诉你们,我顾静娴不是呆在家里只知道油盐酱醋的瞎老婆子。如今外头不太平,这我知道。共产党、国民党中间还夹着日本人,我也知道。就连我,不得个名号叫做民族资本家吗?咱们家里头,照石和孝鹏的爹在国军,这不说了,家里头也出过共产党,这我也知道。”莲舟觉得自己的后背有冷汗滴落,冷静了一下觉得母亲说的人应该是晓真而不是他自己。静娴接着说:“正海还去日本留过学,认识几个日本朋友也正常。你们在外头打打杀杀,信谁不信谁,我管不了,进了这个门,只能信个‘家’字,听见了没有!” “是”四个人齐齐回答。 “莲舟,你明明听出来正海说话是向着一方,还拿话激他?你想干什么?试探、激将、正话反说、欲擒故纵的法子都用到家里的饭桌上来了?还敢反问你哥哥怎么不信共产党?还有正海,你都是要当爹的人了,看不出来这孩子今天就是犯脾气,你跟他一句顶着一句。眼看着我发了火也不替他求情了。我知道,你们都大了,人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家国天下,家国天下,家是第一位的,知道吗?一个个长了年纪,长了见识,知道些救国救民的道理,学了些或明或暗的本事,就把母子、兄弟、叔侄的情分都忘了个干干净净!全都活回去了!”孝鹏心中一凛,抬眼望望身旁的三位,都直挺挺地跪着,低眉顺眼,饶是在外都能力抗千钧,这会儿没一个承的住静娴的怒火。 “以后在家里,特别是在我面前都不许提这些事。每人给我仔仔细细地抄一遍《孝经》来。”照石和正海、莲舟都暗暗纳罕,他们三人倒罢了,如何让孝鹏也一起。孝鹏却知道,因为上午和静娴谈论生意的事,静娴很满意,说请他随时来家里,有问题也随时来问,把他和这三人放在一起,也是当了自己的子侄的意思,反正他们四人没有谁是亲生的,论不上厚此薄彼。 第一百三十章 父子 寒假里,莲舟和孝鹏倒成了好朋友,孝鹏常来找他看英文,他也和孝鹏讲讲家里人的事情或是在北平的见闻。孝鹏在乡下长大,他嘴里的春种秋收,水稻田和西瓜地都让莲舟很有兴趣,还很惋惜地说:“可惜我的好朋友阿南不在上海了,不然咱们三个在一起肯定很有意思。”孝鹏问他:“阿南去哪儿了?”莲舟凑到他耳边:“我悄悄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他是个共产党,离开上海肯定是到苏区去了。孝鹏瞪了眼睛:”舅母不让在家说这个,你还说!”莲舟摆摆手:”不让我娘听见不就得了,你不说给他听,她怎么会知道。”孝鹏反问:“你怎么确定我不会说?”莲舟愣住了“咱们是兄弟,你不应该出卖我。”孝鹏说:“是不应该,但不代表一定不会啊。”莲舟生了气,眼睛血红地等着孝鹏,像是要吃了他:“你什么意思?要去我娘那儿告密吗?那你以后可别来我家了。”孝鹏笑着说:“若是你娘问我,让我骗她吗?”莲舟握着拳头说:“我娘问你你也不能说。”孝鹏反问:“要是你娘也说,要是我不说就再不让我来你家了。那我是该听你娘的还是听你的?”莲舟听他话里有话:“你,你,你说明白点。”孝鹏笑嘻嘻地坐下:“如果你和舅母同时威胁我,我觉得听舅母的更安全一些,对吧?毕竟在这个地方她权力比你大多了。”莲舟问:“那依你的意思呢?”孝鹏歪了歪头“如果这是个不该别人知道的秘密,你就不应该告诉我,不管我看起来多么无害。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莲舟不得不承认孝鹏说的是对的,同时他心里也疑惑起来,孝鹏为什么突然跟他说起这些。孝鹏却主动解释,”我上周不小心跟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透露了公司机密,祝董事长大发雷霆把我好一通骂,还扣了一个月薪水。我长了教训啦,也得让你也长长教训啊,免得你下次又挨你娘骂。” 莲舟心里惦记着慧秋的事情,在上海呆不踏实,过了正月十五就急急忙忙地要回北平去。家里都只当他着急见女朋友,倒也没阻拦。临行前一天,他又收到一封信,“Linda老师经抢救已苏醒,现已转至老家南京中央医院,已无生命危险,尚不能出院,勿念。老师素喜安静,切勿向他人透露病情以免探视,兄善自珍重,老师若能及时病愈立即书信禀于吾兄台前。”莲舟捏着信,不知该高兴还是悲伤。看样子,慧秋已经转到了南京的监狱,而且应该有了审判结果,并不是死刑。但什么时候出狱,看起来还是未知数。另外的好消息是,他并没有和组织断了联系。虽然他一回家就接到了慧秋的消息,他仍然不确定这个消息是组织冒着风险通知他一次,还是以后会有人再跟他联系。他还尝试去找阿南和小伙计,结果两人都消失了,听阿南母亲的意思,两人应该是去了苏区。如今又有一封一模一样的信,看来联络员是会固定跟他联络的,只是不便于告诉他身份。莲舟隐隐觉得,这个人离他很近,甚至知道他明天就要回北平。 莲舟在火车站门前看到冷先生来接他,大吃一惊,难道冷先生是送信的人?不然怎么知道他提前回北平了?又或者,是冷先生告密,让慧秋被抓了?冷先生是知道他用了两个身份的。正蹙眉间,冷先生却大喊:“莲舟,我在这儿呢。”这下,他想装不认识都不行了。只好一边走一边想对策,刚挤出出站口,冷先生就迎上来在他耳边说:“别回家,危险。”莲舟震惊地看了一眼冷先生,他真是来送信的?! 冷先生带他到车站旁的一个小饭铺坐下:“你刚走没几天,你媳妇就出门一整天没回来。第二天来了一帮警察把你们家给抄了,我不敢随便打听,躲在一旁听他们说话,看他们搜走了很多报刊文件,说是共X党的宣传材料。后来又盘问我和其他的邻居,问我们这屋里住的什么人。我没敢说你是沈家的小少爷,就和他们一起,说是姓王的小两口,一个在医院当护士,一个在洋行工作。邻居们都是好人,都没说出是哪个洋行和哪个医院,都说不清楚。”听了这话,莲舟就知道冷先生也并不是送信的人。他问冷先生:“您怎么知道我今天回北平的?”冷先生搓了搓冻僵的手,又哈了两口热气“我不知道啊,我想着过了十五就该回来了,我就想着每天都来等着,上海来的火车就那么一趟,总能等着。自从你媳妇不见了,胡同里每天都有人鬼鬼祟祟地走来走去,我想他们大概是等着你回去呢。你说说这有多危险,我说什么也得找着你,可不能让你去送死。” 莲舟并不知道冷先生是谁,感激的差点流下泪来,他捂着冷先生冻僵的手:“我谢谢您,谢谢您了。我不会再回那边去。”冷先生倒关切地问:“那你有地儿住吗?”莲舟笑了笑:“您知道我是北大的学生啊,我回学校去就得。”冷先生的目光黯然了一下:“哦,我忘了。还想着,要是接到你,我就搬个地儿,你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地方就跟我挤一挤。我原来想着就搬走的,又怕没接到你,你回去了,我远远的看见也能赶紧给你个消息。” 莲舟虽已知道了北平的危险,并不会再回报房胡同去,然而冷先生的这番举动仍然让他觉得仿佛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忽然想起刚刚冷先生眼里的那一丝失望,筱老板死后,他大概是太孤单了,又没有家可以回,便说:“冷先生,不然你还是搬出报房胡同,换个地儿,我没事儿还能去看看您,陪您说说话儿。”冷先生连忙点头:“行,行,房子我都看好了,在你们北大背后的小取灯胡同,还是三间北房。”莲舟一愣,三间北房的租金可是南倒座儿的一倍还多,况且又不临街,他如何开诊所呢。但毕竟是冷先生自己租房子,他倒也不好多说什么。 冷先生倒说:“你会学校歇歇,回头得空儿了上小取灯胡同找我吧。你家让人抄了,别的我也拦不住,就是那支玉箫,你说是家里祖传的,我帮你拿出来了,现在我那儿搁着呢,回头你去取。” 莲舟回了学校,忽然觉得他若是就这样住回宿舍,倒要让同学们起疑心,呆了两天后倒真去了冷先生那儿。住了几回才想起来问“您跟邻居们说我是什么人哪?”冷先生笑:“你是我儿子啊!”莲舟迟疑了一下,他们两人这样的年纪样貌,恐怕也只能说是父子了,便没有拒绝。倒是和沈先生说:“你仍旧说我在洋行工作就是了。咱们一起去做两套衣裳,看起来也像是住在北房里的啊。”沈先生有些讷讷,“唉,你瞧我,穿这么寒酸看起来真不想是能住在北房的人。”莲舟后悔刚才说的话,马上说:“别别,您千万别这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回头给邻居们看见要说我这做儿子的不孝顺,自己吃好喝好的,不管老爹。” 莲舟离开上海之前,正海的线人就报了信儿,说莲舟院儿里的一个女的是共产党,让人抓了,但沈照松还在。正海原要找照石商量这个事,就赶上静娴发火,不许在家里说这些,便止住了。待莲舟回了北平,听说莲舟和沈照松一起搬了家,他倒踏实了。看起来,莲舟就是在学校里听了些民主自由的鬼话,倒跟共产党没什么瓜葛。 五月里,浣竹生下一个女儿,正海给取了名字叫“沈意芳”,正海正经和静娴说,他跟孙襄理和孙太太商量了,若是女儿就姓沈,若是儿子就姓孙。孙太太虽然遗憾没能第一胎就得个孙子但看见小孩子在摇篮里睡的香甜,也还是眉开眼笑:“哎哟,我们囡囡就是像娘,乖的来。不像你爹,小时候睡觉也是伸胳膊伸腿,像是要打架一样。”静娴在一旁说:“像爹爹也好的,又懂事嘛书又读的好。” 满月后,正海带着孙襄理、孙太太以及静娴和浣竹,抱着孩子一起拍了全家福,给南京的照石和北平的莲舟和自己三个姐姐都寄了照片。莲舟捧着照片一个劲儿地亲,还拿给冷先生说:“你看,我的侄女,长的多好看”冷先生问:“不是你姐姐的孩子吗?应该是你外甥。”莲舟道:“你不知道,我这个姐夫是我娘的义子,在我家长大的,我从小就叫他哥哥,家里人也是当作大少爷的。她是我侄女,我就是二叔啦。”冷先生有些不解:“二叔和舅舅有什么差别?”莲舟不好意思起来,“嘻嘻,也没什么。我打小儿是二叔教养,跟二叔亲,就觉得叫二叔跟叫爹似的,听着高兴。”冷先生心里不是滋味,又无法说,只好和莲舟说:“今儿你高兴,我去买点好吃的,咱们爷儿俩喝一杯。你也去买个相框把相片装起来摆着,回头天天看。” 第一百三十一章 签名 莲舟却把照片收起来了,“搁这屋里说不清,还是别惹麻烦。”冷先生把跨出门外的脚又收回来,“我想问问你,怎么就成了共产党呢?”莲舟的嘴角勾了勾,问道:“我怎么就不能是共产党?您觉得共产党都什么样?红胡子绿眼睛?”冷先生坐下了,上下打量了一番莲舟,他不喜欢莲舟此时身上透出的揶揄,“哼!”他低低的发泄了一下,“小伙子,我是读过《共产党宣言》的人,不但读过这个,也看过《社会契约论》看过《消极抵抗》,我看这个的时候,还没你呢。”莲舟此时倒不知道要怎样和他解释自己入党的事情了,便闭了嘴,一句话也不说。 莲舟的世界完全变了,从前他穿过校园的时候总是形色匆匆,看不到院墙上的爬山虎,也没注意舞会的新广告,他的心思都在文件里,反围剿取得了胜利,苏区发行了自己的货币,办了自己的工厂和医院。如今突然都断了联系,只能从报纸的“剿匪”战况中搜索只言片语。而且,按照报纸上的说法,苏区的情况是越来越危急了,可是他除了等待还是等待,眼睁睁地看着学校里的积极分子们秘密机会,他不但不能靠近,还要尽量躲远,真成了一个无用之人。左右在北平都是无所事事,倒不如一放假就早早回到上海。 回到家除了逗弄一会儿襁褓里的意芳也便没有太多的事情可做。自从上次在饭桌上和正海争论被母亲喝止,莲舟不再与哥哥深入讨论什么话题,不过说说大学里的学制,或是取笑一下意芳酷似父亲的黑皮肤。待静娴再一次问起慧秋,莲舟只得淡淡地说已经分开了。静娴知道他心里必定没那么云淡风轻,见他不愿多提,自己倒也不问了。毕竟是视作了掌上明珠的莲舟,总不愿看着他心里不痛快,静娴便带着他回宁波老家住些日子,也算避暑。兰心却冒着酷暑往南京看照石去了。 在回宁波的路上莲舟就后悔了,报纸上的消息令他焦心,这半年里他得到的唯一消息就是晓真辗转从江西送来的一封信,说她和国峰都到了红十军团,那不就是北上抗日先遣队么?这报纸上说,一万多人被围,最终突出重围的只有四百多人啊!莲舟手里握着报纸焦躁起来,非但他在这火车上插翅难逃,就算此刻坐在家里又能怎样?谁能提供给他一份匪军的阵亡名单呢?好在报纸上所谓的“匪首”“敌酋”并没有看见国峰的名字。 到了宁波莲舟才知道为何有此次一番游历。去年台风毁了天一阁,静娴出了些钱翻修,如今众多图书原址迁回,总要有个典礼且当地耆宿们必得设宴款待金主。顾氏与沈氏本都是当地名门望族,又同气连枝免不了亲族间走动往来,莲舟虽不耐烦,在母亲面前也不得不耐着性子。最终静娴也看他拘了这些天,要放他松散松散,才说:“我在爵溪的山脚下置了一处院子,那地方三面临海,又有山,很是凉快。带你去那儿住几天,咱们母子也清静清静。”莲舟搂住母亲说:“您终于可怜可怜儿子了,这些天磕头磕的人都糊涂了。” 那院子不大,青砖黛瓦,飞檐翘角的房子,合围的天井里正好可以坐看头顶的一片阳光,或是静听檐角滴下的雨水。看院子的是一对老夫妻,也姓顾。每日里那顾老伯打扫庭院,顾妈妈抽了柴禾烧水煮饭,还要笑着和莲舟说:“乡下虽然没有上海好,米饭里都是有柴禾味的。”静娴带了桑枝来贴身侍候,却吩咐莲舟每日清晨带一卷书过来,不拘中西念给她听。吃了早饭到随便他或是到山上去跑跑,或是随顾老伯往集市上去,偶尔还去溪水里摸鱼捞虾。午睡起来却必得当窗临帖,用静娴的话说,午后最是炎热,而临帖最能静心。莲舟倒也老老实实地每天写足一百个字给母亲看,静娴总是笑:“还是小时候纵了你,这都是童子功,如今也只求你横平竖直,求不得神形兼备了。”晚餐桌上一盘虾仁炒毛豆,顾妈妈笑说:“这虾仁是上午小少爷从溪水里捞回来的虾子,毛豆也是他剥的。静娴笑的眉眼弯弯,”我总算知道多少贫苦人家的女人只要守着个儿子就过的自在满足。我若是每天吃着儿子捞回来的虾子,播出来的毛豆,也是一样的自在满足呢。莲舟也得意起来,“娘,我明天再弄些鱼回来,要顾妈妈给你炖汤喝。” 到了晚间月亮初上,海面上云雾蒸腾,远远地能听到海浪的声音,桑枝和顾妈妈或是凑在灯火旁做针线或是闲话家常。静娴和莲舟都有晚间读书的习惯,只是蜡烛晃眼煤油灯又有油烟只得作罢。莲舟便每日都端了木盆来给母亲泡脚,自己则在母亲身后捏肩捶背。有时候捏着捏着,静娴就伸手拉过莲舟的两只胳膊,环抱在自己胸前:“我的莲舟也长这么大了,娘也不知道还能享受到几时。莲舟倒满不在乎:”我长多大不都是您儿子么?难道大了就不孝敬娘了?“静娴拍着他的手背道:”那谁晓得,讲不好将来娶了媳妇忘了娘。”莲舟就把脑袋放在静娴的肩膀上:“才不会呢,我娶媳妇回来,是跟我一起孝敬您的。”静娴笑:“你呀,从小就是嘴巴甜,最会讨人欢喜的。”这一句,莲舟已经没听到耳朵里了,他脑子里都是慧秋。他怨恨自己每日在这个地方闲得听潮水,却丝毫奈何不得慧秋在南京的水深火热。这阵子怨气上来,他便把脸埋在母亲的肩窝,静娴拍拍他脑壳:“想什么呢?刚给我捏好,这回儿倒压得我又酸痛起来。水也不热了,快起来。” 莲舟扶母亲坐回床上,又问:“娘,您这个肩膀真是抱我抱的吗?”静娴白他一眼:“娘还骗你?你到大街上看看哪有五岁孩子还要娘抱的。又不是从小慢慢抱起来的,突然这么沉的一个小子就赖在怀里了。”莲舟让母亲躺下,又拉过薄毯来给她盖上,夜里的海风总是凉的。他的手却攥着母亲不肯松开了,“娘,我总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运的孩子。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对我好,我有点害怕,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报答。”静娴闭着眼睛道:“傻孩子,哪个对你好是要你报答的?图你报答就不是真的对你好了。别胡思乱想,快回去睡吧。” 外面下了雨,雨滴沙沙地落在林间的树叶上,打在屋瓦上,还与天井里养着金鱼的瓦缸叮咚相和。屋里是另一番景象,山村的蚊子挺着凶器在床边无奈地打转,寻觅白纱蚊帐的漏洞。莲舟躺在蚊帐里,盯着黑暗中的帐顶,身下的竹席散着清香。 莲舟和母亲在乡下住了两个礼拜返回上海。令他没想到的是,二叔和婶娘也回来了,只是看起来脸色并不大好,而正海也眉头深锁,像是叔侄俩又争执了一番。他们母子刚刚安顿好的第二天一早,照泉也卷着园子里的露水进了门。兰心已在客厅里等着了:“大姐,嫂娘让我陪着您在二楼起居室里等一会儿,她正和照石说话。”照泉拧着眉毛问:“这是怎么了?着急忙慌地打电话让我回来,我以为又出什么火上房的大事了呢。你们这不是一个一个的都好着吗?”兰心摇头:“我也不知道,嫂娘人在宁波的时候就拍了电报给照石,让回家来,说有事情要说,今儿又单叫了照石进去,我也不好问。” 照石的面前摆着两份文件,一份是中华民族武装自卫委员会的《中华人民对日作战的基本纲领》,另一份是日本井上洋行入股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的股权变更意见。第一份文件的签署人下面已经密密麻麻都是名字,”顾静娴“三个字已经赫然在列。 照石倒没有吃惊,因为他昨天就知道了,昨天正海也拿了一份同样的影印文件给他看。这个中华民族武装自卫委员会恐怕是有共产党的背景,但发起人却是孙夫人,因此上海工商界名流参与的很多。照石自然要问正海,他们拿这份名单是什么意思,正海低着头,动了动嘴唇没敢说。逼问了半天才说,上面的命令,所有签了名的人都要监控是否有通共嫌疑。”放屁!”照石把那份文件摔在桌上,指着正海骂道:“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你是要监控孙夫人通共还是监控你娘通共?”正海左手握着右手的指尖,捏的指甲下面发了白,“我这不也是没办法,才拿给您看的,我也不知道怎样才好。”最终照石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你趁早离开那个鬼地方,一天到晚没个正经事,从前不是跟我说自己是备战抗日吗?这会儿怎么倒查起抗日的人来了?你要没事干,趁早回来帮忙做生意,再不然,在家抱孩子也行!”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过继 此刻他倒不明白另外一份文件的作用了。静娴说:“家里这些事你原先都不过问,这些年我倒和兰心交待了不少。只是,这件事,我却只能找你拿主意了。”又是来找他拿主意的,但照石也知道,依着静娴的性子,说是拿主意,通常她是有了主意来告诉一声,或是看看反应罢了,便假意翻了翻文件,笑着说:“嫂娘您有什么章程,说给我听就是。”静娴点头:“你知道,咱们家有一部分资金和你姐姐的嫁妆都是商业储蓄银行的股份。如今日本人要参股储蓄银行,这你也看到了。我既在这份文件上签了字,那参股意见书上就不能签字了。所以,我想把这部分股份抽回来折现,转到香港去。之前在租界之外的铺子我都卖掉了,在香港做了个信托投资公司,我想把资金都转过去。上海越来越不太平,香港还能好一些。”照石不解:“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些事情我们也不懂。” 静娴白他一眼:“我看兰心是白对你那么好了?”照石立即抬眼看着静娴:“兰心?这关兰心什么事?”静娴道:“既然有了这份意见书,那祝董事长肯定是点了头的,咱们现在这不就是因为这个事情,要跟人拆伙的意思吗?你说这让兰心再回娘家得有多尴尬。她家那些个姨娘,又得长一句短一句地在她爹耳边嚼她的舌根。”这下照石倒放松了,“嫂娘,这可真不是我不关心兰心,是您太不了解她。她在学校教学生,上妇女委员会开会的样儿您见过吗?跟在家里头是一个人吗?她既然有本事在咱们家里头哄着您高兴,也一样有本事回去哄她爹。这个自卫委员会的文件是还没送到她手上,她要是拿着了,肯定也签了字了。没准儿正琢磨着撺掇您把股份撤回来呢。” 静娴放了心,收了桌上的文件,看看柜子上的座钟,“你姐姐这会儿估计也来了,你叫着她和兰心还有正海一起来。”说完想了想,“叫莲舟也来。” 照石搬了把椅子放在静娴的书桌旁边,请照泉来坐下,自己和兰心站在书桌的另一侧,正海和莲舟便站在照泉身侧。静娴理了理桌上的纸张,看着一家子人才说:“之前一二八的事情过了以后,我把上海租界外面的铺子都卖了,钱转到香港去,成立了一家信托投资公司。那几处铺子多是浣竹名下的,也有两间是我的嫁妆,有两间是姑奶奶的嫁妆托给我管的,我当时也都折成股份了,我那两间,也按着股份一半是浣竹的,一半是莲舟的。另外,商业储蓄银行那边来找我,说有日本的洋行来参股,我不想蹚这个浑水,打算把在那边的股份都折现。那里面的股份,一部分是照石之前的成衣厂,还一部分是广州那间成衣厂,和姑奶奶的嫁妆。我打算把这部分钱也转去香港的信托投资公司,同样折成照石和照泉的股份,广州那间厂子还是官中的。” 静娴话音刚落,照泉就说:“嗐,我当多大点事儿呢,一大早急吼吼地把我叫来。早就说过,我托着你管这些东西,你管着就是了,不用和我说。”照石在一旁笑,照泉瞪他:“你笑我做什么?”照石道:“我自小听这话都听了不知道多少遍。姐你还不明白吗?你说你不管,那是您跟嫂娘的情分;但嫂娘接了手,遇上这样的事情又怎能不说给您知道呢?这也是她对您情分啊。” 静娴点头:“照石这话说的对。你们要是没什么意见,事情就这么定了。具体的事情,正海来打理,储蓄银行那边找了孝鹏过来就行。孙襄理岁数也不小了,若是需要跑香港什么的,正海多跑两趟,别让你爹在那边过了暑气。”正海如今接了上海这边的行动队,虽然仍旧是秘密身份,事情也不算少,便试探着问静娴和照泉:“我瞧着孝鹏办事挺稳妥,娘是不是把他弄到沈氏来帮忙打理?”静娴道:“孝鹏如今在祝董事长手下正得力,我撤了股还挖角,传出去也太不好听。” 当然,静娴还是替照泉存了些私心的,毕竟照泉的嫁妆几乎都在里面了,陈象藩虽说官至少将,靠饷银能过几天日子。万一将来家里闹起来,照泉总是要替自己儿女着想的。另一方面,她也看孝鹏妥帖大方,有爱才之心,倒愿意看他多闯荡一番,不必早早地回来帮忙。况且,他一个人牵着祝家、沈家和陈家,还是让他自己做个选择才便于向各方交待。 静娴和正海说:“孝鹏也到了要娶亲的年纪,就这样弄去香港离开家也不合适,你不用担心,香港那边你来跑,家里的事情有我,如今你婶娘和浣竹也帮的上忙。另外,若是不太急的事情,就缓到莲舟放假,你带上他。他也还有两年就要毕业了,总不能回来游手好闲地当公子哥儿。”莲舟想说什么,但觉得此时说什么都不合时宜,只得闭了嘴。静娴说罢又交待照泉:“你这继母也算是做到家了,只是孝鹏这么大年纪,你怎么不替他操心操心婚事,别回头自己心血用尽倒落得让人编派你。”照泉靠着椅子,两手抱在胸前:“爱怎么编派怎么编派,我这个继母好是不好,他陈象藩心里有数就行,嘴都长在别人身上,我哪管得了那么多。” 此时兰心却问,“嫂娘,我能不能把我的嫁妆也参股到香港去?”静娴这下倒不好办了,她知道兰心的嫁妆中最值钱的便也是商业储蓄银行的股份。照石在一旁憋着笑,他刚说的话,这么一会儿就灵验了,正该得意。静娴却道:“别的也罢了,若也是那边的股份就算了。好歹是你爹,你做女儿的总要顾及他的面子。我们这边总好说的,毕竟生意上的事你也是不管的。”兰心只得点头。 回到房里兰心那边也拿出了那份文件给照石看,这一次文件下面还签着“祝兰心”的名字。两天里三份同样的文件放在他面前,也是让他哭笑不得。只得问兰心:“你拿这个给我看是要做什么?担心跟日本人打起来,我们这些军人都坐视不理,要你这样的妇女上战场吗?”兰心过来环着照石的肩:“我不是担心你坐视不理,我是担心你的长官,这样你有什么办法吗?难道要违抗军令?” 照石也很烦闷,十九路军在福州公开反蒋,现在也被绞杀了。而大名鼎鼎的十九路军最成功的战役正是有照石参与其中的。最近他也感受到很多或明或暗的试探,虽然也能对付过去,但心里总像是吃了个苍蝇般恶心。他叹口气:“如今是家里家外都不得安宁咯,你那个宣言我是无所谓,倒是你爹那边,你想想看要怎么说。成千上万的人签名,想不让他知道也难,你们家这些年跟日本人走的又近。我就不明白了,你爹不是美国回来的吗?怎么倒跟日本人眉来眼去的。”说起父亲,兰心也不耐烦:“我哪知道他,随他怎样吧。反正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轮不到他管了。”照石笑起来,“说的你倒三从四德起来了,原来那些妇女解放的话都是拿来骗人的。”兰心也扬起脸来笑看着照石:“我是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跟你这样的老古板自然就讲三从四德,跟新青年们才说妇女解放呢。” 照石拉了兰心,一起坐在床边,贴这她耳朵悄悄说:“嫂娘和我说她在宁波见了几个孩子,有两三个岁数合适的,说想带你也见见,过了年就接过来。”兰心一把搂住照石:”真的?”照石打掉她的手:“谁拿这事来逗你,还真的假的。”兰心便问:“嫂娘说没说孩子多大?”照石想想:“有两个六岁的一个四岁的。”兰心低头道:“六岁的算了,年纪太大了,四岁的回头见一见吧。” 一时间兰心又拉了照石起来,掸了掸坐皱的床单,“大姐来了,上午必得和嫂娘说话,看这个样子,下午还得叫了孝鹏来。我去嘱咐嘱咐厨房,然后你陪我出去看场电影,我们也太久没在一起看电影了。” 照石哑然失笑,想想之前他和正海为这份宣言的争论,两人焦灼在国共日本之间,为何到了嫂娘和兰心这里瞬间变成了家里的产业和即将上映的电影?或许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只要没到阵前相见扣动扳机的时刻,就永远可以家长里短里化作女人的长发和孩子的乳香。 转过年来,兰心跟着静娴回了一次宁波,却并没有带孩子回来。之前静娴见过那孩子,是照石一个远房的堂兄,家里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便愿意把老四过继给照石。静娴特意当时未做决定,而过了半年才又来。果然一家子人都撺掇着孩子讨好静娴和兰心,那孩子也对几个哥哥颐气指使,兰心把孩子带到一边,两块朱古力就哄出了实话。”我爹娘说让我到上海去要乖乖听你的话,管你叫娘,将来做了小少爷,就要把爹娘和哥哥都接到上海去的。”兰心听完,当时便泄了气,拉着静娴回了上海。 照石听了倒劝静娴和兰心:“也不急这一时,再打听打听,年岁再小一些的好,将来也容易亲近。”兰心点头:“我倒也罢了,自从见了浣竹带着意芳的那份辛苦,倒也不着急有个孩子了。再说,意芳到了要学说话的年纪了,我在家也多帮帮她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同志 莲舟暑假里再回上海的时候,意芳已经可以招着小手叫二叔了。莲舟听了这声二叔,仿佛注射了兴奋剂,眼睛都亮起来,举着意芳坐在脖子上满屋里转圈。那孩子也不害怕,只管咯咯地笑。这个孩子虽然眉眼五官看起来都像浣竹,但却皮肤略黑,还不只如此,身手矫健也如正海一般。莲舟把家里的凳子椅子搬到客厅,和沙发茶几一起围了一座迷宫,意芳也不要人扶,在里面跌跌撞撞走不过去便爬,要不了多久就突出重围。一家子人都扔下手里的事情看着莲舟和意芳玩闹。意芳爬出迷宫,要求的奖励倒也简单,要二叔“举高高”,莲舟举了两次就没了力气,意芳倒不高兴了:“要爹爹。”正海只好接过来,干脆把她扔起来再接住,小孩子上了瘾不停地叫:“还要,还要”,正海扔了几次也累的喘气:“唉,这小东西,赶上扛子弹箱跑障碍了。”一家人看的开心,没人注意这话,只有莲舟意味深长地看了正海一眼。正海明白他的意思,没再说什么,顺手摸了摸意芳玩的湿漉漉的头发,叫浣竹带去洗澡了。 正海这些日子也并不好过。日本人变本加厉,并且已经感受到了蓝衣社对他们的仇视和行动,对蓝衣社的反制已经开始,关于他们的条款,甚至已经摆在了梅X津美治郎和何应钦的谈判桌上。上峰电令:“局势焦灼、隐蔽待命。”如果蓝衣社也对日本人妥协,那么他们真的只剩下剿共这一条路了。正海也并没有很同情共产党,之前的一些行动他也参与其中。只是在他看来,这些行动是为了让他们更有影响力,在军方在政界都可以更有话语权,更能够领导走向抗日的方向。如果真的与日本人有了城下之盟,他的行动就本末倒置了。浣竹曾劝他就此罢手,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哪里是他想收就可以收住的呢? 莲舟和意芳玩的热了,去厨房里倒了冰镇的酸梅汤,顺便也拿给正海一杯。时至今日,莲舟依然无法将正海和把慧秋送进监狱的蓝衣社联系在一起。他问正海:“在你所有的身份里,大概意芳的爹是最美好的吧?”正海撇撇嘴:“还有浣竹的丈夫。”如果他和正海之间只是意芳的爹爹和二叔,或是浣竹的丈夫和弟弟,那还真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如今他们之间却隔了很远,不仅仅是所谓的信仰,还有慧秋和她的血。信仰看不到摸不着,而汩汩流出的鲜血,不但能看到还能闻到刺鼻的腥气。 两人都摆弄着手里沁着凉气的玻璃杯,正海扫视了一下混乱的客厅:“喝完水,我们把这里收拾了,万一来个人,以为家里有人打架。” “好”莲舟答应着。 云罗却眉开眼笑地过来:“大少爷,有好消息。大奶奶叫你去呢。”看见正海和莲舟都看着她,她便笑着说:“我听大奶奶的意思,好像是大小姐又有喜了。”莲舟和正海听了这话,都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留下客厅的一摊狼藉。 客厅里电话响起来,云罗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接了电话,她站在客厅里仰着脸叫:“小少爷,是孝鹏少爷的电话,叫你下午去法国公园。”莲舟噔噔噔地从楼上跑下来抓过电话:“喂,孝鹏哥,大热天的上法国公园做什么?”孝鹏在电话另一边笑:“去咖啡厅也行啊。我不上你家里来,人太多,不够我请安的,若是舅母问我生意上的事情我还哪里得空跟你玩呢。” “行,我知道了,一会儿就找你去。”挂了电话,莲舟冲云罗挤挤眼:“下回别犯懒,上几节台阶到楼上喊我去,不然准有人数落你,刚还是我给你圆了场,说我让你叫的呢。”云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谢谢小少爷” 八月下旬,吹来的风里已经有了秋天的凉意,莲舟远远地看见孝鹏正坐在法国公园的长椅上等着,手里还拿着一份当天的《申报》。孝鹏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衬衫,敞着领口,看样子是刚刚摘了领带,西装外套还在腿上搭着,脚上是棕色的英式牛皮鞋,双脚交叠有规律地晃着。莲舟拍这他肩膀嬉笑:“我该把你这样子画下来拿给我娘和我二叔瞧,整天说我坐没坐相,让他们好好看看最懂规矩的孝鹏哥也在公园的躺椅上晃脚丫子。”孝鹏把他搭在肩膀上的手拿下来,莲舟隐隐感到他的动作有些郑重,有些不解地看了孝鹏一眼。孝鹏并没说什么,把手里的报纸收起来,从公文包里掏了一封信给莲舟。莲舟摸了摸信封,好像经历过很多双手,磨的都有写发光了,而刚打开那张信纸就惊呆了,那是多么熟悉的字迹。他的心突突地跳的厉害,抬眼看着孝鹏,他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不该解释,或是问他点什么 。莲舟纳闷,为什么孝鹏的表情看起来是那么云淡风轻,像是给了他一份商业文件,而他自己已经把信纸的边缘攥湿了。孝鹏冲他摇了摇头,“你这个孩子,警惕性也太差了。”警惕性?什么警惕性!孝鹏到底是什么人?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孝鹏身上,这个人只比他大三岁,却老成的和二叔一样,到了商业储蓄银行没多久,现在已经坐上董事长助理的位子,样子看起来也像是个银行里的高级职员,不再像从前那样土气。他这个样子应该是对自己没有什么恶意,难道他是自己人?为什么从前不肯多说呢?今天找他来就是送信吗?还是有其他的事情?莲舟的脑子里打了无数个问号。却看见孝鹏略正了正身子,就像是在家里,他要回长辈的话之前一样。莲舟被他感染,也略坐的直了些。这才见孝鹏张口:“莲舟同志,我交给你的的确是顾晓真同志的信,但是这不是我们今天见面的主要内容。”其实莲舟只要知道晓真和国峰还活着就好,他们都是老党员,国峰级别又高,他们工作的内容,不是莲舟能够知道的。他觉得有些燥热,眼前的这个人也变陌生了,但他还是忍不住打断:“等等,你叫我莲舟同志?” “对” 莲舟不耐烦地挥挥手,”我知道了,你接着说吧。” 孝鹏的声音继续响起:“现在有一项比较重要的任务需要你承担,北平局势非常紧张,若是国军继续不抵抗,日本人随时有可能撕毁协议占领北平。而且,最近在日本人的要求下,很多进步报刊都被关闭,有一批左翼文化人士需要转移,组织上的意见是先将这批人疏散到上海的租界,然后再找机会转移到香港或南洋。名单上的一些人是你学校里的教授,还有一些人你可能有机会接触。因此,你的任务是跟他们接触并争取得到信任,然后替他们安排转移。整个任务中,你只有我一个上级,只需要跟我联系。如果我们之间联系中断,组织会再派人跟你联系。你听明白了吗?” 莲舟的大脑好像一直在被动地接受刚才的信号,这时候才有了他自己的意识:”我凭什么相信你?”孝鹏竟然咧开嘴冲他笑:“刚才那封信还不够吗?”莲舟摇头:“我怎么确定那封信不是假的?”孝鹏竟然伸出手在他脑袋上弹了个爆栗“你现在才怀疑,不会太晚了一点吗?” “啊,太疼了!”莲舟一边揉着额头一边抱怨,大脑里搜索着他跟孝鹏接触的点点滴滴。原本他是靠慧秋作为通讯员跟组织联络的,自从慧秋被捕,他跟组织就断了联系。但一直感到组织了解他的存在和他的点滴,不断有消息在提醒他,提醒他注意隐蔽自己,告诉他晓真和慧秋的消息,他突然抓住孝鹏的手,问道:“你还知道慧秋的消息对不对?慧秋的消息就是你告诉我的!那封信,那封信是你送来的!” 他感到孝鹏并没有躲避他抓过来的手,反而用另外一只手也抓住他,还使劲握了握,“慧秋已经转到南京中央模范监狱,身上的伤也得到治疗,慧秋是个好同志。我们的另外一个联络员叛变出卖了她和印刷厂,她却坚决不肯说出一个字,在北平的监狱里受了很多折磨。”莲舟抬着头,觉得这样大概眼泪不会掉出来。 孝鹏此时才来安慰他:“我们会想办法营救慧秋的。你和慧秋恋爱的事情之前我倒不知道,是听你娘说的。”莲舟局促起来,搓了搓已经发凉的手指,担心她和慧秋的恋爱是不是违反了纪律,之前好像慧秋说需要汇报,但是他们没来得及汇报,慧秋就入狱了。孝鹏的眼神挺温柔,让他有了安全感,“孝鹏哥,我和慧秋本来是要跟晓真汇报我们恋爱的事情的,可是她离开北平了。后来,我们打算着我回来问问娘的意思,要是我娘同意了,我们再和组织汇报,结果她就,她就。” “现在你怎么想?” 听了孝鹏的问题,莲舟立即回答:“我现在和组织汇报,我打算跟慧秋同志结婚。嗯,我等着她,等她出狱。” “好,我知道了”在莲舟听来,这回答极其干脆。 “我刚才布置的任务,你听明白了吗?”这问题也问的极其干脆。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运动 “你务必主意安全,小心谨慎,不可冒进。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亲近的人,遇到事情要镇定。”莲舟明白这话是批评他之前的不谨慎和不镇定,若孝鹏敌人派来试探他的,他今天已经不是第一次暴露了。 莲舟深深地吸一口气,看了看晴朗的天空,“孝鹏哥,我终于不觉得孤独了。之前,哪怕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在一起,我也经常会突然觉得很孤单,好像我跟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孝鹏伸出手来拍了拍莲舟的肩膀“你放心吧,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跟我们站在一起的。你看了报纸上登的《中华人民对日作战的基本纲领》吗?这份纲领虽然是以孙夫人的名义发的,但却是在党的领导下制定的。”莲舟闪了闪眼睛:“我就知道!”孝鹏却和他卖个关子:“关于这份《基本纲领》还有更重要的信息,你恐怕还不知道呢!”莲舟立即像个等着听故事的孩子一样看着孝鹏。孝鹏道:“你母亲和你婶娘都在上面签了字,所以你在家里不应该感到孤单。” 莲舟的心思却想到另一个人,“如果娘和婶娘都签了字,那其实二叔也是支持的,只是他的身份不方便签字。不知道这个事情,正海哥会怎么想。”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心脏好像漏跳了半拍,“孝鹏哥,我还有一件事忘了汇报,我姐,她好像知道我的身份了。她发现了慧秋的事,还偷偷提示过我。” 孝鹏的眉毛拧了起来,“浣竹知道了?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正海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若是让他知道,你就危险了。”莲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大概不知道,正海哥是蓝衣社的事情,我姐也是知道的。我姐偷偷给我看到的文件就是蓝衣社的内部文件,肯定是她从正海哥那里看到的。事情过了一年多,看这个样子,我姐没跟正海哥提过。而且,我这次回来,发现正海哥也跟从前不大一样,不常出门去,在家陪着姐姐的时候变多了,或许他也改变了呢?”孝鹏张了张嘴,仿佛又把要说的话吞下去了。只说:“无论怎样,你在家里多加小心,多观察,少说话。实在遇到危险,舅母会出面的,大不了就是中断工作一段时间,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麻烦。正海也不敢当着舅母把你怎么样的。”莲舟正苦恼他和正海之间的矛盾,突然想起孝鹏应当比他更苦恼,他若是有一天暴露被抓,会被关进自己亲生父亲手下的警备司令部,到那时又将怎样面对呢? 回到北平,莲舟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展开工作。原本他就是个热情开朗的年轻人,见识广博谈吐风趣,特别容易令周围的人新生好感。很快他就帮助一位北大的教授和一位进步杂志的主编离开北平去了上海。 日本人很会利用国共之间的矛盾,积极地策动“防共自治”这只伺伏于长城脚下的饿狼终于露出了它的森森獠牙,千年古都北平已经听到了它口水滴落的声音。 学校里的学生们经常集X会,莲舟隐约觉得有大事要发生,自己却不敢轻易靠近他们。孝鹏不断嘱咐他,千万要谨慎,不要参加学校里的学生集X会,不要暴露身份。为了接近转移的左派人士,他参与学术交流、艺术沙龙的机会倒比从前多了,偶尔还会安排人住进取灯胡同的房子。虽然孝鹏让他不要相信任何人,但莲舟只要想起冷先生在北平火车站焦急等待他的那个萧索的背影,就认为冷先生是不会出卖他的。 十二月的北平,滴水成冰。北平成立了学生联合会,莲舟路过布告栏的时候停留了一下,就在学联成立的同一天,报纸上却登出了十二月九日即将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的消息。学生们开始商量游X行反对。这一次,参与的就不只是学联的成员,连莲舟宿舍里的同学们也讨论起来了。他无法置身事外,随声附和了几句,同学们力邀他参加九号的活动,他也勉勉强强地答应了。 谁知九号一早他从取灯胡同回到学校的时候,校园已经封闭。大概学生们要游X行的事情被学校当局知道,关了校门,不让大家出去。学生们正群情激愤地在办公楼找校长理论,莲舟远远地望了一会儿,转身回去了。 结果他在地安门大街上就碰到了学生游行的队伍,他跟随队伍一路向南,到了王府井大街,此时的游行队伍已经有几千人之众,浩浩荡荡。王府井南口则布满手持木棍、皮鞭的军警,疯狂地扑向了手无寸铁的学生。队伍立即混乱起来,怒吼声,尖叫声,咒骂声,不绝于耳,莲舟还是清醒的,他担心自己太出头会被人注意,悄悄地往队伍边沿退,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竟是个受了伤的学生,看起来就是个中学生的年纪,他伸手拉住了莲舟的棉袍:“帮帮忙,我动不了了。”莲舟想拉他起来,结果刚一使劲,那小伙子便疼的眉毛眼睛都挤在一起。人潮汹涌,他也顾不得想太多,背起那学生就走。一边走一边问:“你那里疼?”那人趴在他背上:“我刚有人踢了我一下,又被一个警察手里的木棒打了,不知道是不是腿断了,疼的厉害。”他一边说,一边嘶嘶哈哈地吸着气。莲舟从前只是跟着照石和正海跑步打球,从没经历过军校里的负重训练,平时从王府井走到学校或是取灯胡同还好说,这会儿背着个大小伙子,要不了几步,就喘的厉害。那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学长,要不你把我放下来,我试着能不能走?”莲舟左右看了看,不远处有个银行,门口立着两只石狮子,“我把你放在前面那个台上,你坐下,咱们歇会儿。你要是真的腿断了,走不了路,也甭试了。不过,我看你还能说话,大概还没很严重,我认识个正骨大夫,让他给你瞧瞧。”莲舟心忍不住地想:“要是慧秋还在就好了,从王府井到协和医院多近啊,几步就到了。” 两人歇了一会儿,莲舟继续咬牙背着那男孩,两人也攀谈起来:“你叫什么,哪个学校的?”那孩子说:“我是汇文中学的,叫赵晓棣,佛晓的晓,棠棣的棣。”莲舟道:”哦,那看样子你是有个哥哥咯?”那小赵点头:“没错,是双生的哥哥,叫赵晓棠” 好容易走到沙滩大街,游X行的队伍已经过去,有三三两两的市民上了街,探头探脑地寻觅队伍的方向。莲舟找了一辆洋车,把小赵拉到了取灯胡同。 小赵折腾了这么半天,疼的浑身哆嗦,除了能说清楚是左腿疼,究竟是哪里受了伤也搞不清楚。冷先生只得剪开他的裤腿来看,左脚的脚踝已经变了形,刚用手一碰,那孩子就惨叫一声。冷先生皱皱眉,“大小伙子,忍着点!”他摸了摸脚踝的骨头,小赵不敢再喊死死地捏着莲舟的胳膊,莲舟也被他攥的生疼,呲牙咧嘴地看着冷先生:“怎么样?脚腕断了?”冷先生一边摸一边看着天花板,半晌才道:“不幸中的万幸,是错位了,没断” “错位?那得怎么办?” “给接回去啊!” 冷先生看着莲舟说:“你给他个枕头,让他抱着,回头再把你的骨头也捏错位的。再给他个毛巾咬着。”莲舟依言照做,冷先生又说:“你跟他聊会儿天,分散分散注意力,他这会儿太紧张,腿上的肌肉都是硬的。” 莲舟和小赵有点尴尬,毕竟是刚刚见面,很不熟悉,就没什么可聊的。莲舟只能问问小赵:“家里几口人,父亲做什么的。”小赵家里倒殷实,开着两间典当行,除了双生的兄弟还有个姐姐,已经嫁人。冷先生在一旁说:“嗯,到底有点家底,所以才上汇文这样的私立学校。呵,当小少爷的也娇惯些,怕疼。”莲舟便接着问:“你哥哥也在这个学校?你们学校今天有多少人参加?你跟同学走散了吗?”小赵眼睛亮起来:“我们学校今天好多人都来了,还有很多先生们也参与呢。”他说的正兴奋,冷先生那边手一使劲,小赵“啊!”的一声,冷汗和眼泪都下来了。 冷先生拍拍手:”得了,没问题了,我给你敷点草药,几天就好。错位的伤,只要正回去,好的快着呢。”说完瞧一眼小赵:“嘿,我说,你一个大小伙子,别哭了行不行?”小赵吸吸鼻子:“我没想哭来着,就是太疼了,控制不住。”冷先生一边搅拌手里粗瓷碗里的草药给小赵涂上,一边说:“你今儿大概是回不去了,得住一晚上,明天给你叫个洋车送你回去吧。”小赵说:“那可不成,家里非急死不可。”冷先生在一旁哼了一声:”知道家里要着急还出来折腾!那你说怎么办?“ 莲舟想了想:”胡同口大杂院里住的那个大李不就是拉洋车的吗?小赵你写个纸条,让大李跑一趟,车钱照付就是了。”小赵挠挠头:“我身上没带什么钱。”莲舟笑了:“行啦,你快写吧。”晚上小赵睡在了莲舟的床上,莲舟怕睡觉时碰了他的伤腿,抱着被子去了冷先生的房里,打算打个地铺睡一晚。冷先生说什么都不依:”数九寒天还敢往地上睡?你不要命了是不是?你到床上来跟我挤一晚。别不乐意啊,你要是不乐意,我就把西屋那小子轰起来!”莲舟捂着嘴乐:“我没什么不乐意的,不是怕影响您休息嘛。”说完就把棉被扔在冷先生床上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保释 莲舟和冷先生一起躺在床上,他并不知道,身旁躺着的就是他的亲生父亲。而他的父亲却有抱住自己儿子的冲动。隔壁房里的小赵还在哼哼,冷先生摇着头说:“唉,这小少爷真是没吃过苦,受过疼,这就不行了。你知道那筱老板,我给他接腿的时候,年纪比这小赵还小呢。他的伤腿已经长上了,硬是掰断了又重新接的,硬咬着牙一声不吭。谁能想到那么文文弱弱,妖妖娆娆的一个人,心里头那么强。唉,他命苦,比不得你们这些少爷。”莲舟撅了噘嘴:“我也没断过腿,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住,但肯定不是所有人都像小赵那样的。哎,你知道吗?我二叔胳膊上中过子弹,他肯定也没哭。嗯,我婶娘也中过,她还是女人呢,而且那会儿也就和我这么大,他们都很坚强的。” 冷先生翻了个身,看着莲舟:“那你呢,你坚强吗?”莲舟摇头:“我不知道。我大概没小赵那么怕疼,小时候调皮,总挨打,也哭,但不是怕疼,是怕我娘和我二叔生气。慧秋出事的时候,我很难过,但是我觉得自己能面对。她都不怕,她都能坚持,我也能,我能坚持到她回来。”冷先生点头:“嗯,我瞧着那慧秋是个好姑娘,你等着她吧,娶她回去。” 一会儿,两人无话,就要睡去。冷先生刚要起身关灯,莲舟在一旁轻轻地说:“唔,能不能别关灯?我不太习惯。”冷先生无声地笑了笑,打开了书桌上的台灯,把房间的灯关掉了。或许,从小离开爹娘的孩子就是这样没有安全感的吧。 当局和学生之间的拉锯战才刚刚开始,九号过后,学生们又开始了一轮罢X课。政府却下令军警封锁了一批学校,还恶狠狠地宣布将于十二月十六日成立冀察政务委员会。学生们更加愤怒,学联开始计划组织十六号的大游X行。这一次,大家有了经验,各校制定了行动路线和汇合路线,并准备在天桥召开市民大会,号召更多的人参与。 十六号一早就刮起了西北风,阴沉的天气笼罩着整个北平城。莲舟醒来看了看天,还黑的厉害,又看看手表,已经七点多钟了。宿舍里的同学渐次醒来,大家都准备去集合。他们有了上次被锁在学校里的经验,决定把集合地点设置在校门外。很快,比九号更具规模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往天桥走去。天气太冷了,同学们互相挽着手,一会儿手就冻僵了,于是他们胳膊挽着胳膊,身体挨着身体,在队伍中前进。 上午十点市民大会准时召开,会场上不光有上万的学生,更有几万市民,乌压压的一片。每个人都攥紧了拳头,为疯狂的侵略者,也为罪恶的政府。军警为了冲散集会的人群,调来了消防车,用消防龙头射向会场。刺骨的冷水像是在人群的怒火中泼进了汽油,人们愤怒地冲向刽子手。冷水混着泥土几乎将一双双棉鞋、皮鞋都冻在地上,虽然脚下打着滑,人们还是不断地前进。 市民们不再躲在家里,拎着家里的茶杯暖水壶上了街。莲舟从一位穿着青布棉袄的大妈手里接过茶碗,喝了一口滚热的茶水,从头到脚才恢复了知觉。他道了声谢谢转身离开,还听见大妈在后面喊:“小伙子,慢点跑,当心路滑!” 没想到一语成谶,莲舟在与一个警察厮打时,脚下打滑,被警棍打中了后脑,晕过去了。 莲舟再醒过来时,他已被关进了东交民巷的警察局,这里离正海和浣竹来看他时住的六国饭店只有一步之遥。 莲舟看了看跟他一起被抓进来的学生,还好,没有认识的,起码不至于在这里被互相攀咬。他暗自筹谋了一下,有了主意,拿出了公子哥儿的派头。 他被带到审讯室,“叫什么? “沈莲舟” “哪个学校的?” “北大” “学什么” “西方文学” “住那个宿舍?” “五斋二零七” “为什么参加动乱活动?” “长官,这是请愿,不是动乱。大家都来,我不来行吗?” 警察也没那么容易上当“我看你闹的挺欢啊!说,是不是共产党?” “谁是共产党,你这种穷警察才是共产党呢!共产党都是穷光蛋,哼!” 警察抬手就是一巴掌“你小子,骂谁呢!” 莲舟捂着脸“你敢打我,你等着,本少爷饶不了你,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警察挥手又要打,莲舟脖子一缩,躲到一边。警察嗤笑一声“臭小子,跟我犟。有本事别怂啊!”话虽这么说,却没继续,他琢磨这小子没准真是个世家少爷,那帮不开眼的怎么把他弄来了。他起身出去向长官汇报“这小子大概是个世家少爷,好像有点背景。”警长看了看供词,“去宿舍搜!” 警察在宿舍里搜了半天没有什么可疑文件,衣物用品却不是上海货就是法国货,看起来还真是个世家少爷。宿舍里的其他同学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说莲舟并不是天天住在宿舍里的。警长也不敢轻易得罪莲舟这个世家少爷,本来打算若是有人保释就放了他,没想到上峰下令:”所有逮捕的学生都要严格审查,在上面批准之前,一个都不许放。” 浣竹虽然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然而并不像头一胎那样的紧张,还时常去工作。更重要的是,正海一面为家里的产业奔忙,一面又有蓝衣社的任务。浣竹已经成了他的秘密电报员——虽然这在蓝衣社看来也是一件违反家规的事情。正海却极喜欢看浣竹收报发报,跳跃的发报机在浣竹的手下,简直如同钢琴的琴键一般,仿佛经她手里敲出来的,都是一串音符。正海常笑:“我以为自己电报课程已经很优秀了,浣竹你简直就是天才。”浣竹也极喜欢滴滴答答的电码,她发现这世界上真是有很多中代替语言的方式。有时候,她会趴在书桌上看着正海,用手指在桌面上敲出电码,两人不用张嘴说一句话,一切都心领神会了。 浣竹坐在设计台前修改春季成衣的新款,休息室里的收报机突然有了提示。浣竹转进休息室,插上门,戴上耳机帮正海收报。然而这一次,她决定销毁收到的电文,她在北平学X运的调查名单中看到了沈莲舟的名字。 北平的学生关了几天,当局终于扛不住巨大的社会舆论,准备放人了。莲舟这样家世显赫的学生自然在第一批保释名单之中。既然是保释,总得家里出面,莲舟也顾不得那么多,让人通知北平沈记的李掌柜来接他。要花一笔钱倒是小时,但这么大的事情李掌柜哪敢瞒着静娴。莲舟也知道这样的事情瞒不过家里,不过也就是回去挨顿打的事,他倒也没放在心上。而看守的警察叫了他的名字,让他出来的时候,却嘀咕了一句:“你爹来接你,赶紧走吧。”莲舟以为是李掌柜亲自来了,没想到警察局门口站着的竟是冷先生。 莲舟见了冷先生,“您怎么来了?”冷先生看了看他,除了身上脸上脏兮兮的,倒也没什么别的问题:“你这个孩子,还真是不让人省心。你原本说好晚上要回取灯胡同去的,也没回去,我上你学校打听了一下,别人都说不知道,后来才说当天抓了几十个学生,你们学校好像有你。我就赶到警察局来,一听说能保释,赶紧凑钱把你接出来。”莲舟愣住:“您从哪儿凑了这么多钱?若是借了别人的可就不好了,我这儿还有钱,得赶紧还上。”冷先生摆摆手:“你还是肯定得还的,不过也不用太着急,恐怕得找个合适的日子,置一桌酒才情的动?”莲舟更加不明白:“这是哪路大神?怎么换他钱还要这样,大不了给一份利息就是啊。”冷先生道:“不是别的,这人啊,你这年轻小伙子不好见着。我说的是叠翠楼的玉蝶春,筱老板的那些家当,有一半都留给她了。” 莲舟听了只得点头:“行,那改日您出面请她,我做东就是。她那样的人挣钱不容易,我更不能欠着了。请在全聚德还是丰泽园,您看着办。人得叫出来,不能在她们那儿吃酒,那地方,我不能去。”冷先生打量了一下莲舟:“那个地方,你这样的人去才正当年,怎么倒不能去了。”莲舟不好意思了一下:“我娘规矩大,不许去那地方的,那地方人多眼杂万一有人认出我来,让我娘知道了,我再不用回上海去的。”冷先生比莲舟更清楚这是为什么,他不再说话,跟莲舟一起回了取灯胡同。 李掌柜这里却着了慌,他带了钱去领人,竟然扑了个空。警察说莲舟已经让人接走了,开始以为是静娴还委托了别人,打了电话到上海才知道并没有别人知道。李掌柜听静娴那边的声音也慌乱起来,才赶忙安慰:“您先别急,我这就上警察局打听,看是谁接走了小少爷。” 静娴在家里坐立不安,又没人商量。莲舟的事情,她跟谁都没提起过,他知道这个家里已经不是从前兄友弟恭的和睦景象,莲舟前途未卜之时,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直到李掌柜又打电话过来,“董事长,警长说小少爷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接走的,那人说是他爹。我去查了他登记的表格,证件上的名字确实是沈照松。” 第一百三十六章 真相 记忆中的人和事,都被翻了出来,像海面上刮起飓风,卷起海底沉睡的泥沙。静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结束了与李掌柜的电话。她独自坐在客厅里,任思绪在脑海里翻腾。于静娴而言,沈照松这个名字是她所有的青春岁月,也是她一切悲伤、失意和愤怒的来源。她至今想不明白,青梅竹马的两个人,如何一夕之间就什么都变了,她从小心心念念的赵松哥哥看她的眼神除了冷漠就是厌倦。她原想永久地把这个名字埋藏在内心的深海,没想到这个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又出现了,而且还是跟她的儿子一起。不,确切地说,那其实是他的儿子。 静娴并不知道莲舟其实也不知道冷先生是谁,她不断地想象莲舟是如何与自己的父亲相认,大脑中残存的理智知道血脉亲情是很难割断的,但理智仍然无法战胜情感,她没法原谅莲舟瞒着她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的事实。除了不原谅,她又无能力为,沈家的当家人几十年来第一次这样无助。 前思后想了几天,静娴急火攻心地病倒了。平日里若有头疼脑热,她也不愿惊动孩子们,不过叫库克医生上门来瞧瞧或是请个中医上门开几副汤药,这次她却让兰心把照石从南京叫了回来。照石风尘仆仆,进了家门就坐在静娴床边,静娴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流泪。照石从没见过这样的大嫂,心里一阵阵地发慌,只得不断地问:“嫂娘,究竟出了什么事,您和我说说呀,别憋在心里头。”直到晚上,两人都耗的筋疲力尽,静娴才突然问一句:“有你大哥的消息吗?”照石愣在一旁,心里异常慌乱,机械地摇了摇头。他并不敢欺瞒静娴,只是冷不丁地说起这个,他实在不知道要怎样答对。兰心在一旁着了急,就要说出来,被照石死死地捏住手。静娴是何等聪明的人,此时却并未揭穿,转头来问兰心:“莲舟有什么消息吗?”兰心道:“前两日拍了电报说学校不考试,提前放假了,大约这几天就到上海了。嫂娘这是想儿子想狠了么?您宽宽心,儿子就回来了。” 静娴叹口气:“回来是回来了,还是不是我儿子就不知道了。”照石猛地意识到,静娴八成是知道了莲舟和大哥的事情,心里一边盘算要怎样解决,一边宽慰静娴:“您这是说哪儿的话,再怎么着,娘跟儿子的事儿还能错得了吗?这混小子又干什么坏事儿气着您了?您告诉我,我替您收拾他。明儿一早我上火车站接他去,我先好好审审。” 静娴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说:“不用你去,让他自己回来。你明儿一早就上我这儿来,和兰心一起。”照石不敢多言语,他知道这是静娴不让他提前和莲舟串通说辞,拉着兰心逃命似的出了静娴的房间。 回到房里兰心就抱怨:“你瞧,我早说你们这事办的不妥,这不是戳嫂娘的心窝子吗?看明天你们两个要怎样交待?”照石心里有些烦躁:“你也别说风凉话,别说我跟大哥是一母同胞,莲舟也是他亲生的儿子,再怎样这世上也没个逼着儿子不许认亲爹的道理。”兰心并不买账:“这事儿真是摊在你亲哥哥头上了,当年嫂娘不许莲舟认他亲娘,怎么没见有人出来说什么?还不是因为他亲娘出身不好?”一句话说的照石无力反驳,只得说:“那会儿我也年轻,想不了那么多。莲舟他娘命苦,早早地没了,若是还能活到今天,莲舟要认,我也不会拦着的。”兰心撅着嘴摇头:“哼,那还真是一家子团聚的好戏。” “兰心”照石突然打断她的话 “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说要我怎么办?我的亲生哥哥,养我长大的嫂娘和我看着长大的莲舟。你说,让我怎么办?” 兰心知道照石,他太心软,舍不得伤害任何人,若不是他的心软,恐怕他们两个也没有今天。她只得背过身去:“唉,算了,这事情到底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心结。明天这一关要怎样过,你自求多福吧。”照石苦笑了一下:“不是我要过关,是莲舟和嫂娘要过关。” 兰心忽然从身后抱住照石:“若是你哪天不爱我了,不要勉强,我们平平静静地分手,不要祸及他人,我想想莲舟就觉得心疼。” 莲舟一进门就觉得家里的空气不太对,仔细嗅了嗅,仿佛是一股中药味。云罗迎出来:“小少爷,换了衣裳就去大奶奶屋里吧,二爷和二奶奶都在。”莲舟无奈地笑了笑,虽然他已经做好准备,但一想到母亲和二叔在家里摆好了水陆道场等着他,还是有点心虚害怕。他换衣服的时候甚至促狭地想,要不要多穿两条裤子,这样罚跪或是挨打都不会太疼。 莲舟推开门才发现,母亲房间里的药味比客厅里大的多,才赶忙跑过去:“娘,娘你怎么生病了?你没事吧?” 自莲舟到北平去以后,每次放假回家,进了门就抱着母亲亲密好一会儿。照石总是笑,静娴多少年来都优雅矜持,到了莲舟这里完全顾不得这些,常跟儿子手拉手,脸贴脸地坐着。而今天的静娴看到莲舟只说了一句:“你娘还没气死。”就流了泪,背转过身去。莲舟知道自己在北平闯了祸,只得跪在床边:“娘,我错了。我闯了祸,害您担心,您别生气了。”静娴只是不理。 莲舟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照石,照石也只皱着眉,一言不发。照石心里正在纳闷,听莲舟的口气,他像是闯了什么大祸。莲舟伸出手去拉静娴的肩膀,“娘,我给您认错,您要打要罚都行,您别不理我呀。”照石也只得凑过来:“嫂娘,您惦记莲舟这么久,孩子回来了,您好歹说句话。”他见静娴不肯出声,只得扭头来问莲舟,“你闯什么祸了,把你娘气的这样?”莲舟以为静娴早和照石说过了,没想到这会儿二叔才来问,只得说:“我在北平参加学生游X行,让警察抓了。”照石心里一惊,忙问:“那你怎么出来的?”莲舟道:“警察说要人保释,我就联系了李掌柜,交了钱。二叔,我错了,你打吧,你让娘消消气。” 静娴此时却觉得气血上涌,猛地坐起来:“这时候你还不肯说实话,你说,是谁保释你的,你根本就不是跟李掌柜一起回来的。莲舟,你当你娘是傻子吗?李掌柜没接到你,他敢不告诉我吗?”莲舟这时才恍然大悟,可是转瞬又纳闷,这跟进警察局想比,也算不得什么大错啊,母亲怎么就能气的这样。看静娴动了怒,又赶忙向前:“娘,娘,我不是故意瞒着您。我要瞒着您,就不告诉李掌柜了。我原本是请李掌柜来保释的,我知道他肯定得跟您说,我也知道我闯了祸,我想着回来好好跟您认错请责的。我出了警察局才知道是一个朋友帮忙保释,就急匆匆跟他走了,忘了和李掌柜打个招呼。我,我在警察局里呆的害怕,一分钟也不想多呆,才赶紧走的。” 静娴也听出了蹊跷,若真是沈照松保释了莲舟,莲舟必然要想法子瞒着她,不让她知道,又怎么会在明知道有人能保释他的情况下还来联系李掌柜呢? 照石还在为莲舟被抓的事情震惊,还没理清李掌柜和沈照松是怎么回事,就听静娴问莲舟:“你一个朋友去接你?什么朋友?在哪认识的?叫什么名字?”莲舟才说:“姓冷,我叫他冷先生,叫什么名字,我还真不知道。不光我认识他呀,正海哥和姐姐也认识。他们去北平的时候,带我去看筱鸾秋的戏,他是筱老板的跟包。” “看几回戏就能熟到去警察局捞你,这关系可真是不一般。莲舟,娘可真看不出来,你现在扯谎扯的顺嘴就来啊。” 莲舟忙摆手:“不不,娘,我不敢说谎,真的不敢。是是,后来他跟我住在一个院里来着。” “你们怎么会住一个院里,你不是住在学校里的吗?” 莲舟咬了咬嘴唇,“娘,我说实话,您,您别生气。” “说” 莲舟颤颤巍巍地说:“我和慧秋好的时候,没住学校宿舍里,是租了一处房子住。碰巧那唱戏的筱老板人没了,冷先生就干起正骨的老本行,搬到我那个院子里,我们经常一起喝酒聊天,一来二去就混熟了。” “他一个正骨的大夫,哪有那么多钱上警察局保释你?” 莲舟头皮都麻了,只得接着承认:“筱老板有个相好儿叫玉蝶春,筱老板临死前留了钱给他,冷先生找她借了钱,保我出来的。” 静娴此时靠也靠不住,忽地掀了盖着的被子,站起身来,晃了两晃,兰心赶紧过去扶住静娴。莲舟想要扶母亲,又不敢起身,一脸为难。静娴指着莲舟和兰心说:“你看见没有,这就是我教的好儿子,闯祸闯到警察局里不说,自己在北平金屋藏娇,还有戏子窑姐儿出钱保释,三教九流,什么朋友都有,真是好大的能耐啊!”一句话,说的莲舟冷汗涔涔,他就是被家法打断腿,也不敢轻易说出自己是共产党的事实。只得老老实实认错:“娘,我,我,我错了。” “出去,滚出去!你不是我儿子!” 第一百三十七章 心事 莲舟从小到大,挨过骂挨过打,静娴却从没跟他说过这样的狠话,呆愣在一旁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倒是照石过来,踢他一脚:“去外面跪着去,别在这儿碍眼,气着你娘。” 莲舟出去了,静娴却始终解不开心里的结,而且照昨天晚上照石的反应,照石也是知道沈照松的事情的,怎么到了莲舟这里都变了样呢?莲舟到底有没有说谎,那冷先生究竟是谁呢?兰心扶着静娴重又靠在床上,又喂她喝了些水。静娴躺一会儿才道:”兰心,去打电话,叫正海回来。” 正海回来时,看见门口跪着的莲舟,愣了一下。孙太太格外盼望浣竹这回能生个儿子,常常让他们小两口回孙家去住,他近日不在家,不知道静娴急匆匆叫他回来是什么事,又看见莲舟突然回来了,更加疑惑。莲舟看到正海,只得硬生生地打了个招呼,却没有跟他交换任何眼神。 正海进门看见静娴躺着,也忙说:“娘,怎么身体不舒服了。要不我把意芳也接回那边去,孩子太小,在这儿影响您休息。”静娴摆着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用往孩子身上推,囡囡是桑枝带着,一会儿你去瞧瞧。我问你,你去北平的时候是不是认识一个姓冷的?那是个什么人?”正海点头:“是,是一个京城名角儿的跟包。” “只是个跟包吗?没这么简单吧?” 正海好像忽然明白莲舟为什么跪在门外,只得低了头:“是,他是莲舟的爹。”这下,仿佛一颗炸弹在莲舟面前爆炸,一时间耳边一阵凄厉的鸣叫,眼前也只剩白光闪现。房内的空气凝固了,时间也静止了,所有人都看着莲舟瞪着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整个人痴痴傻傻,也不再跪着,走进屋里,坐在静娴床边问:“娘,刚才哥哥说什么?我没听清,谁是我爹?”正海此时一头雾水,莲舟魂不守舍,而静娴照石和兰心此时都明白了,那个冷先生就是沈照松,但他瞒着身份和莲舟住在一个院里,莲舟并不知情。 静娴让莲舟坐在自己身旁,把他的手拉在怀里,问正海:“你是怎么知道的?”正海脑子里有几千个问号,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知道绝不能让莲舟和静娴知道他的身份,只得想办法往照石身上推——至少照石会帮他瞒着,而且照石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是我打从北平回来以后,莲舟放假回来,成绩不好,跟二叔说是因为捧一个唱戏的筱鸾秋。他认识那个筱老板,是因为我带他上李掌柜家听堂会,为这个事,二叔把我们两个都教训一顿。我怕再被莲舟连累,就让二叔在北平找人盯着莲舟,怕他再闯祸,结果发现他没住学校里。我跟二叔都吓坏了,才接着让人一直盯着,结果被那个,啊,冷先生发现了,他跟盯梢的人说他是莲舟的爹。盯梢的人回来告诉二叔,二叔又问我,我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人确实跟莲舟眉眼很像,也不敢确认,就问浣竹。浣竹在戏园子也见过冷先生,她和我说肯定就是,她看见那位的时候心里就有点起疑。”正海看了看屋里人的表情,料定这事今天无论如何瞒不住,索性都说出来,变成家庭纠纷,不要再往别处想。否则筱鸾秋的事也得给抖出来,到那时,他去北平的动机都值得怀疑了。 正海咽了咽吐沫接着说:“这个事情我和二叔商量过,也问了浣竹的意思。从浣竹的月钱里拨了些钱,汇给莲舟。我和浣竹都见那冷先生落魄,想着莲舟必得接济他,我们怕莲舟日子不好过。” 静娴冷笑一声:“哼,我们沈家真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说起来,今天倒是冤枉了莲舟,原来你们一个个都知道,就瞒着我。好啊,你们接他回来啊,他是沈家大爷,祖产家产、儿子女儿都是他的,我在这儿白操什么心!”说完便泪如雨下,莲舟此时知道一直和他在一起的冷先生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沈照松,从前心里的疑惑倒是迎刃而解,但面对母亲时,心里却一阵酸楚。他也抱着静娴哭的像个孩子:“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我不理他,不认识他,我只有娘,我跟娘在一起。娘,你别不理我。”静娴此时早忘了莲舟那些不检点带来的火气,帮他抹着脸上的泪水:“莲舟不哭了,娘跟莲舟在一起啊。娘累了,要歇会儿,去叫周嫂子来。” 莲舟吸着鼻子去叫桑枝,静娴看也不看站在床边的照石兰心和正海“我累了,你们都出去,我歇会儿。”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要怎样才好,桑枝抱着意芳进了门。意芳一看见正海便扑过去叫爹爹。小孩子转头就看见床上颓唐的静娴“爹爹,外婆生病了。”正海在她脸上亲了两下:“嗯,外婆病了,囡囡不要吵啊,要听话。”意芳挣脱了正海的怀抱,跌跌撞撞地跑到床边:“囡囡亲亲,亲亲病好了。”静娴抱着意芳叹口气:“你们都出去吧。” 小小的孩子也会察言观色,看屋里的大人表情不豫,就爬过来问:“外婆生气了?”静娴抓住她的小手,放在自己嘴上亲亲,一边亲一边说:“嗯,你爹爹不听话,外婆生气了。”小家伙义正词严:“不听话要打屁股。”静娴却笑了,“嗯,囡囡说的对。” 照石、正海、莲舟各自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想着心事。 莲舟反复告诫自己,不能沉浸在关于自己父亲的消息里,毕竟这件事还连着慧秋,连着他和正海的身份,甚至还有他背后的孝鹏。除了父亲的消息,二叔派人跟踪他的事件也令他十分震惊,但冷静下来想想,大概人是正海派的,二叔也知道内情就是了,毕竟正海派人比二叔容易很多。莲舟不能确定正海是只派人在北平跟踪他,还是在上海也有,如果这样的话,孝鹏也许有危险。接着他猛然想到,二叔和正海都知道他不住在学校,因为被冷先生告知他们的关系才停止调查他住在外面的原因。现在他们知道自己不是跟冷先生住,会不会怀疑其他的。二叔已经知道自己跟慧秋住了,但二叔不知道慧秋是什么人,如果给正海也知道,那就危险了。虽然正海之前没有留心过慧秋的信息,这次如果再回头去查,很快就能得到答案。 莲舟越想越紧张,已经顾不得还病卧在床的母亲和自己亲生父亲纠缠不清的感情,他跳起来,准备出门,要去见一下孝鹏。 正海也在梳理思绪,果然不出莲舟所料,正海已经开始怀疑莲舟不住在学校的原因,而且他记得莲舟的小院里抓过一个女共X党。好在那个女共X党已经抓起来了,口供应该很清楚,调查一下就知道。那冷先生到底是什么身份呢?他应该知道筱鸾秋的事情跟自己有关,他告诉过莲舟吗?莲舟知道自己实际的身份吗?正海也不安起来,他需要调查,他要给北平发报,或是打电话。正海刚推开房间门,就看见桑枝抱着意芳回来,“大奶奶吃了写东西,歇午觉了。囡囡刚喝了牛奶,要和爹爹玩。” 意芳虽是个小姑娘,却十分喜爱冒险的游戏,因此格外喜欢和爹爹玩闹。扔高高这一类游戏,母亲和外婆都无法胜任,唯独父亲扔的又高,接的又稳。意芳摇着小手喊:“爹爹抱,扔高高”正海暂时忘了脑子里错综复杂的事情,抱着意芳到客厅里,把小不点高高地抛起又接住,孩子一边笑着一边在半空叫一声:“二叔!” 正海接住孩子,才看见莲舟低着头匆匆往外走,就问他:“娘还病着,你做什么去?”莲舟看也不看他一眼:“我心里难过,出去走走。”正海不好拦着他,只得用胡子扎了扎意芳的脸蛋,弄的意芳咯咯笑着在他怀里躲来躲去,“囡囡乖,跟爹爹上楼睡午觉。”孩子扭着身体嚷:“不要,不要。”正海把食指放在嘴唇中间:“嘘,外婆生病睡觉啦,囡囡要小声不要吵醒外婆啊,我回房间玩钻山洞好不好?”孩子兴奋起来:“好,钻山洞,不睡觉觉。” 所谓“钻山洞”的游戏,不过是正海躺在床上,翘着两条腿摆成或大或小,或高或矮的两个洞,让意芳在腿中间钻过去,又从肚子上爬过去而已。父女俩玩起这个游戏总是乐此不疲,倒练的意芳很是灵活而协调。毕竟是个孩子,爬了一会儿就累了,趴在正海的肚子上沉沉睡去,正海亲了亲那酷肖浣竹的小脸蛋,跟桑枝交待了一声,也出门去了。 照石和兰心都在房里,照石在擦自己的手枪,兰心却在背后整理书架。兰心酷爱整理这些书架上的书,分门别类,还标上号码。照石总是笑她,要看的时候能找到就行,何必弄的和图书馆一样。兰心却是,两个爱书的人一起生活,若是书编在一起,才是真正地结合。照石想想觉得有道理,从前他和兰心的书分别摆在各自的书架上,后来才渐渐放在一起,统一分类了,很多两人都有的书籍,则拿出来送给了正海和莲舟。书籍是他们心灵的慰藉,此时他们才算是彼此交心了。 照石一边擦枪一边问兰心:“莲舟跟那个慧秋怎么样了?”兰心在身后回应:”我听嫂娘说是分手了啊。”照石摇摇头:“这事情有问题,莲舟这孩子我清楚,再胡闹决不敢没结婚跟女孩子住在一起,何况是刚刚去上大学没多久。那女孩是北方人,肯定是去北平才认识的,怎么会这么快住在一起了?”兰心一边把一本罗曼罗兰的《欣悦的灵魂》放进书架,一边说:“年轻人的心思,哪是你这个老古板能懂?”照石笑了笑:“这是你不懂,我们家的孩子,都不敢。”接着又说:“莲舟这孩子,八成是当了共产党了,你想想他之前和正海吵架说的话。再有他参加学X运,为什么我大哥那么着急赶紧把他弄出来,都抢在在李掌柜前面了。回头我得查查那个姑娘是什么情况,假夫妻,这可是共产党最常用的办法。”他摩挲着手里的勃朗宁,突然说:“糟糕!之前我还给过莲舟一把枪。不知道那小子藏哪儿了,他可别带去北平,这要是让人发现了,他就完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藏匿 兰心叹口气:“好好的一家子人,弄成这样。你说,要是莲舟真是共产党,你怎么办?”照石摇头:“我没法想,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兰心,你知道吗,我在军校最要好的两个同学,都是共产党,一个死在北伐的战场上了,另一个也不知道下落。哦,就是藏在你们学校的那个,我们上学那会儿还一起偷偷翻墙出去吃米粉。我调去姐夫手下当副官,就是不愿意在战场上碰到他,我真的没法面对。同学如此,何况是莲舟?我拦不住他,唯一能做的是不让他死在我手里。即使,有一天我可能会死在他手里。”兰心转过身,抱住照石的肩膀:“好好的,不许说死。莲舟是你带大的孩子,会跟你一样,至少不会让你死在他手里。”照石拉起她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一下:“刚说不让我说这个,你就说出来了。”兰心也叹息:“国事如此,谁能幸免。我看跟日本人迟早打起来,到时候我跟我爹到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状况呢。” 莲舟和孝鹏在银行附近的咖啡厅见了面,孝鹏听了莲舟的汇报,手指关节在大腿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叩着,最终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上海对你来说已经很危险了,北平也同样危险,我得想办法把你转到其他城市,然后再想办法。”莲舟却仍有些孩子气:“不回北平了?我还没毕业呢!”孝鹏摇头:“上学的事情,你恐怕是不行了。这会儿,小舅舅和正海恐怕都猜出你的身份来了。为了方便你以后的工作,也保障家里的安全,你跟小舅舅说一声吧,告诉他你的身份,但是不要告诉他去向。让他对外宣布,北平不安全,家里送你去香港念书了。正海即使知道你的身份,既然你人不在上海,不归他管,他也不会动手,更不会戳穿你没去香港的事情。” “那我娘怎么办?” 孝鹏又喝了一口咖啡:“你那一家子哪有一个好蒙的,既然总是瞒不住,就拜托小舅舅告诉他们吧,对于舅母来说,知道你没事就是好消息,她也明白你这样的身份呆在上海就是龙潭虎穴。她是女中豪杰,你放心吧。”静娴经常上报纸,报纸上都是,女中豪杰、长袖善舞、巾帼英雄一类的评价。莲舟始终不怎么能理解,对于他来说,母亲就是母亲,他讲笑话她就高兴,他淘气,她就要生气,他闯了祸她就会哭,跟那些词汇根本沾不上边。 孝鹏嘱咐他:”你快点回去,我估计正海这会儿不在家,你简单收拾一下,如果时间有富余就跟小舅舅谈谈,最好是约出来谈。如果正海回来了,你要小心,想办法溜走,给家里留封信。你有什么可以暂时落脚的地方吗?离开家呆一阵,我安排好你的新身份,就可以去新的岗位。如果没有,可以去乡下我家那里躲一躲。”莲舟想到了宁波老家的那处宅院,“不用,我有合适的地方。”孝鹏点头:“嗯,安顿下来和我联系,一类联络方案。” 莲舟嗫喏了一下,说:“其实,我觉得正海哥也并不会把我怎么样。他从前也总是吓唬我,但并不会真的对我怎样。”孝鹏叹气:“我看得出来,正海跟你是有感情的,但是我们没法赌这个万一,这太危险。”莲舟这些日子跟孝鹏的联络让他发现,孝鹏是个党内级别很高的人,做他的下线要千万小心,一旦牵扯出孝鹏,是件很危险的事。他之前的各种行为,已经够大意了,以后不能再这样。他抬头看看这个只比他大不到五岁的青年:“我知道,我从前的工作很大意,留下很多隐患,我以后一定改正,努力提高。”孝鹏有些老诚地点点头:“这次学生游X行的事情,你要好好检讨。回头到了新的地方,要写一份书面检查交上来。” 说完目光又柔软下来:“就要离开家了,以后自己独立工作,也该成长了。你从前的工作是属于北平市委宣传科,在我手下的工作就属于中央特科了,这里的工作都是极其保密的。照理说,是需要一些训练,现在时间上来不及,只能你自己多琢磨了。” 莲舟点头,看了看表,时间已经不早,他得尽快回去。出门前,孝鹏突然说:“既然小舅舅知道了你的身份,慧秋的事情倒可以求求他。”莲舟没说什么,戴上帽子出去了。 莲舟回到家,在房间里东瞧西看,除了卷两件随身的衣裳,摸出兜里所有的现金,把比较值钱的零碎,手表、袖口、领带夹什么的收拾一番就不知道再带着什么了。拉开抽屉,面上竟然横着那柄他挨过无数次的红木戒尺。他觉得有些丧气,把桌上的一本画报拿来盖在上面。伸手又往抽屉里面摸出一支金笔,是他缠着浣竹买的,还没用过。莲舟打开笔,吸了墨水,别在西装的内兜里。 莲舟觉得有些悲伤,这个家里他想要带的一切都带不走,能带走的,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东西。他的童年里,第一次对离别有了认识,便是晓真离开家嫁去武汉的那一次,他在客厅里嚎啕大哭,然而姨娘还是走了,二叔把他关在书房里。后来,正海告诉他,女孩子长大要嫁出去,男孩子都不会走的,即使走了也会再回来,而姐姐也不会走,因为姐姐会嫁给正海哥哥。他说的没错,姐姐的确没走,二叔和哥哥走了又回来了,嗯,那他也会回来的。 莲舟收拾了东西,打算先溜出门去,然后给二叔打个电话,把二叔约到外面去谈。然而他还没出门,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莲舟觉得这声音格外刺耳,他关着门,不想去接这个电话,任由凄厉的铃声在门外叫嚣,云罗踢踢踏踏地接起电话,不一会儿,她几乎是尖叫着往楼上跑:“二,二爷,出,出事了!” 正海一出门就给北平去了电话,让那边调查北大学生沈莲舟。电话那头却说:“这个不是前两天学X运刚被放了吗?是上海人,我们还发电给你们上海调查,回的电文是身份没有问题,这边才放人的。”正海看了看表回答:“去年年初北平抓过一个女共X党,住在,嗯,报房胡同的,你们查一下资料,看看她叫什么,跟谁住在报房胡同的。不要打电话,一个小时候后发报给我。” 一小时十五分钟后,正海站在浣竹办公室门口,听见里面收报机的声音停止了。浣竹看着电文的内容,心跳的厉害。她拉开抽屉想找火柴,摸了半天没有摸到,外面响起敲门声。浣竹一惊,把电文藏进设计台背后的材料柜里,柜子里有个锦盒,她把文件放在锦盒里。 浣竹知道那敲门的人必定是正海,一进门,正海径直走向休息室,摸了摸收报机,还热着。他不懂声色,试探着说一句:“娘叫我回去,是莲舟回来了。你爹的事情娘好像知道了。”浣竹微微叹息了一下,看起来仿佛是为爹娘的事情叹息,又或者她轻轻地松了口气。接着正海又说:“北平之前抓了个女共X党,就跟你爹还有莲舟住在一个院里。”浣竹的眼神立即慌乱起来,她不知道接下来要怎样应答,也不知道正海到底从莲舟那儿听到了什么。 正海却突然转了话题,直接问道:“有电文吗?”浣竹下意识地摇头,她看到正海的眼里闪过失望的神色,嘴上却淡淡地说:“收报机还热着。”浣竹低头,不想看他。正海走到浣竹的面前,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气:”浣竹,你看着我,你是不是收了文件,内容跟莲舟有关。你把文件给我,我会处理的。”浣竹一动不动,脸上仍然没有表情。 正海忽然按捺不住,抱住浣竹的肩膀说:“浣竹,你不是第一次藏我的文件了对不对?你问什么要这样?泄露这样的秘密是要掉脑袋的,你知道不知道?”浣竹心里有些悲伤,让她收报发报本就是违反规定的,多少秘密都是经过她手,那时候正海也从没想过这是要掉脑袋的事。 因此正海越说,她越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正海看到那页电文。他一进门就开始猜测、试探,他有预谋,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两年来正海都干了些什么,浣竹十分清楚,虽然不乏掌握日本人的情报,但更多的是秘密的抓捕和暗杀,这一切会不会落在莲舟的身上?浣竹现在已经不能确定,他今天若是可以不顾及自己,那么未来也必然不会顾及莲舟。因此,她决定不能轻易地把莲舟的秘密交出去。 正海拧起眉毛,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小时候要跟人打架前就是这样。浣竹默默地想,所以,今天是准备要和我打架吗? 正海的身体越靠越近,浣竹不自觉地往藏着电文的材料柜的方向退去。直到她的手摸到了柜门。她看到正海的目光越过头顶,看向柜门,她的手开始微微颤抖。正海扳着浣竹的肩膀“电文在这里对不对,浣竹,你让开,把电文给我,浣竹你瞒不住的。”浣竹难过地把脸扭过去,不去看着正海,两只手在背后死死抓住柜门。虽然她力弱,但正海毕竟碍着将近七个月的大肚子,只得用力掰开她的手,把她抱起来,放在一边,自己从柜子里翻找电文。 正海摸到了锦盒,他把锦盒拿出来。时间太紧急了,浣竹没有功夫把电文藏的更隐蔽,只能放在锦盒的最上层,而正海刚拿起电文时,浣竹却一把抢过了文件下面盖着的那支勃朗宁。这支枪,是她从莲舟的行李里拿出来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竹殇 正海看到了电文,“林慧秋,女,同住人王某,上海人,下落不明。”他冷笑一声:“浣竹,你早知道莲舟的身份对不对?是你藏起了北平发来调查莲舟的电文对不对?你还以我的名义回复了北平。” “娘知道莲舟在北平被抓了,没告诉我;二叔也知道莲舟是什么人了,也一句话没说。浣竹,你们都不相信我。” 浣竹也感到她和正海之间的信任在渐渐远去,正海再也不会相信她,也就更不会相信莲舟,正海若是不能当他们是值得信任的家人,莲舟也必然面临生死考验。她绝不能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 浣竹看着正海“咔嚓”一声松开了手枪的保险。正海这才猛地发现,她刚刚从锦盒里抢去的是一支手枪。他被那声音吓的一抖“浣竹,浣竹你干什么!” 正海把双手举国头顶,“浣竹,你,你别任性,手枪不能胡闹。乖,你把枪给我。”然而他更没想到的是,浣竹用枪指向了自己的太阳穴。浣竹此时相信谁都能读懂她的表情,她要打赌,赌正海无论如何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扣动扳机,她要以死相逼,要正海保证,决不伤害莲舟一丝一毫。 “浣竹!” 正海的脸上写满焦虑,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说服浣竹“浣竹,浣竹你别这样,你把枪放下。我给你找纸和笔,我们好好谈一谈,或者你打手语也可以,你想跟我说什么,我看着,好吗?”浣竹的手渐渐放松,即将要落下来时,正海一个箭步冲上去握住了她抓着枪的手。浣竹仿佛受了欺骗,激烈地挣扎,然而那双大手牢牢地钳住她,将枪口指向房顶。浣竹拼死对抗那股力,一面扣动扳机一面向外挣扎,正海的注意力全在枪筒上。 “砰” 枪响了。 浣竹就要扣动扳机的一霎那,正海夺过了手枪,触发扳机,子弹打在天花板上。而浣竹的身体也像那颗子弹一样被甩了出去,撞在设计台的桌脚上。 “浣竹!” 正海把枪丢在地上,抱起摔倒在地的浣竹。 “浣竹,浣竹,你没事吧?”浣竹闭着眼,脸色苍白,正海的手摸到了粘稠的液体。他抱起浣竹冲到门外,而租界的巡警听到枪声,已经到了工厂门外。 ”你们都滚开,医院,去医院!“ 照石和兰心赶到医院的时候,正海已经被巡警带走了。手术室的灯亮着,弹簧门随着人们进出,前后摇晃,摇摇欲坠的样子。医生护士都带着大口罩,遮住多半张脸,只剩下一双眼睛看起来十分吓人。兰心躲在照石的怀里瑟瑟地抖,照石无力安慰,他的心也在颤抖。 莲舟悄悄放下了出门的行李,按照照石的吩咐去了母亲的房间。静娴隐隐听到是浣竹的孩子有什么问题,叹息着和莲舟说:”这女人生孩子啊,就是往鬼门关上走一遭。我知道孙家是想要个男孩子,不然我可舍不得你姐姐再生了,她从小身子就弱,三灾八难的,能平平安安地生下意芳,我就谢天谢地了。” 母子俩正说着话,孙太太来了,一边哭一边往楼上跑:“大奶奶,大奶奶,您可要救救正海呀。”静娴听到这话倒纳了闷,不是浣竹进了医院吗?她不担心自己孙子好坏,怎么倒说起儿子来了。孙太太也顾不得什么礼数,进了门就说:“正海和浣竹两个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吵起来,还动了枪。惊动了租界巡捕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没一会儿,就从巡捕房送到警备司令部去了。” 莲舟心里明白,在租界里开枪是很严重的事件,正海不愿和捕房打交道,容易暴露身份,大概是亮了军籍,自然就转去了警备司令部。他没法说出事情,只得安慰孙太太:“您也是急糊涂了,转去警备司令部还不好吗?给姑父打个电话就是了。只是也不急这一时,过去了总要说清楚是什么事。再说,正海哥到了那儿,自己也会想法子找姑父的。” 静娴牵挂着浣竹,听了这个话,觉得大概是两人发生了口角,大概是动了胎气,不免心里不高兴:“这个正海也是的,怎么这么冒冒失失的。还跟媳妇动起枪来了?孩子在肚子里听到枪声能安稳吗?儿子不想要了是不是。我们浣竹话都不能说,能怎么招惹他呀。”孙太太才忙问:“浣竹到底怎么样了?我接了巡捕房的电话,急急忙忙地赶过去,他们正押着他去龙华,正海就冲我喊一句让我去看浣竹。我以为浣竹跟他生气回家来了。”静娴哼一声:“刚接了电话,说是不太好,送医院去了,照石和兰心已经过去了。” 莲舟在一旁听的心惊,正海和浣竹从小到大没红过脸,在这个当口儿发生这样大的冲突,肯定不为别的,是为了他的事。莲舟默默坐在一旁,仔细盘算了事情的细节,他猜到正海离开家肯定要调查他和慧秋。而浣竹之前帮他隐瞒过慧秋的信息,正海或许察觉了?即使他已经猜到这样的答案,还是无法相信正海会用手枪指着浣竹。他们三人一同长大,莲舟太了解浣竹在正海心中的位置。 莲舟请孙太太在房里陪着静娴说话,自己回房间去急急忙忙写了封信给照石。他估计今晚恐怕是没有时间跟照石谈了。不过,正海一时半会儿是没有时间管他的事,他倒可以略喘两口气。写好给照石的信,莲舟想了想,又低头写了一封给静娴,细细地封好,就放在书桌上。望望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医院里还没有消息。莲舟上楼和静娴说:“娘,一会儿我让云罗把晚饭给您和孙太太端上来,我上医院看看去,有什么消息,一会儿回来告诉您。” 他此时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打算先寄存起来,去医院看一眼浣竹,把信留给照石,就要离开了。想到这里,莲舟过去搂了搂养他长大的母亲,“娘,您别担心,有莲舟在呢,什么事儿都没有。”静娴点头:“嗯,有我儿子在,娘什么都不担心。” 莲舟下楼,把给照石的信,放在照石的房里,拿起行李,悄悄地出了门。 黄昏的斜阳照在公馆红色的瓦顶上,白色的窗棂泛着金光。冬季的院子有些瑟瑟,紫藤架和梧桐树都只剩了了枯枝残叶,没精打采地瑟缩着,好像一到冬天池塘里的鱼都会藏起来,他从来没找到过。路过门房的时候,黄老伯问:“小少爷,这么晚出去,不叫车子吗?”莲舟摇摇头:“我去路口叫黄包车” 莲舟走到门口,停了一下,回来还没来得及和意芳玩一会儿,他扭头看了看公馆的房子,似乎能听见意芳在里面咯咯地笑,于是嘴角也向上翘了翘,离开了。 莲舟把行李存在火车站,又坐车去了医院。 莲舟看见照石和兰心的第一眼,腿就发软,照石坐在走廊的长凳上,胳膊撑在膝头,脸埋在臂弯里,兰心趴在照石背上,手里拿着一条丝帕,哀哀地哭着,甚至不去擦一擦泪水。莲舟跑过去:“二叔,二叔,我姐怎么了?”兰心哀哀地叫了一声:“莲舟”又开始哭泣。莲舟心里着慌,使劲用手晃这照石:“二叔,你快说,我姐到底怎么了。”照石把头抬起爱,脸上也布满泪痕:“去看看你姐姐吧。” 照石带着莲舟进了一个没有标牌的房间,那不是病房,房间里只有孤邻邻的一张床,床上盖着白色的被单,被单下面仿佛有个人。 莲舟冲过去一把掀开白色的被单,搂住浣竹冰冷的身体,“姐,你怎么了,你看看我啊。我放假回来了,你还没见着我呢。”他把脸贴在浣竹的脸上,想用自己的体温暖一暖冰冷的身体:“姐,我回来了,我给你暖暖,暖着就不冷了。你别睡,你看看我,你说放假回来给我买新皮鞋的。” 莲舟就这样抱着浣竹,喃喃细语,说着悄悄话,从大学说到小学再说到他刚来沈家,“姐,我把你的麦芽糖都吃了,娘说给我买糖吃,我不要,我让她给咱们俩买风筝来着。我要老鹰的风筝,你要什么样的,你要燕子的还是金鱼的?”可惜,姐姐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照石和兰心也顾不上再哭泣,两人一起把莲舟拉出房间,兰心只能劝莲舟:“别闹了,你姐姐爱安静。” 是啊,姐姐是个多么安静的女人啊。不声不响,她悄悄地拿了正海的万花筒给他玩,悄悄地帮他收拾了丢的满处都是的功课,悄悄地帮她藏起了惊天的秘密。想到这儿,莲舟突然爆发:“孙正海,你还我姐姐!” 莲舟的吼叫提醒了照石:“正海和浣竹到底怎么了?”莲舟也才想起来,二叔还不知道正海和浣竹发生了什么,此时也是直白说明自己情况的时候。 “姐姐和正海打起来了,还动了枪,正海被巡捕房抓走了,又押去了警备司令部。二叔,正海是什么身份我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情况,我猜你也知道了。我的身份,姐姐早就知道,慧秋去年年初被捕,有通告文件,姐姐帮我藏起来,没给正海看。昨天的事情,大约正海想起来这件事了,所以我猜他是来找姐姐要文件的。”说完,他眼泪又流下来。 “二叔,我身份基本暴露了,虽然是暴露给了正海,但是我现在已经不能相信他,所以我可能,可能要离开了。” 第一百四十章 回家 沈公馆是上海滩上较早的一批洋楼,在法租界已经屹立了半个世纪,在1936年的公历新年到来之际仿佛是要垮塌了。建筑还迎着腊月的寒风矗立,洋楼里的人,脸上都是颓败之气。一夜之间,浣竹死了,莲舟走了,正海身陷囹圄,静娴因此缠绵病榻,沈家的这根主心骨被这接二连三的打击搓磨的形容枯槁。 军方和政府为了战和之事剑拔弩张,照石无心过问,请了长假,留在上海,在静娴床前侍奉汤药。兰心除了学校、家里,还得把账本子翻出来,理清楚工厂、店铺的事,而香港的公司则完完全全托付给了孝鹏。照泉也搬回了沈公馆,毕竟照石是个男人,照顾起来多有不便。桑枝每日抱着意芳远远地躲着,生怕静娴听到意芳叫爹叫娘的哭声,惹了静娴伤心。 陈象藩已是三番五次地打电话回来,叫照石去看一趟正海。起初照石不肯去,后来陈象藩在电话里说一句,“你要是不来也行,帮忙通知孙襄理,来给他们家正海收尸,杀妻罪名就要成立了。” 照石愕然。 照石亲眼看着浣竹一点点流尽了身体里的血,身体一点点的冷下去,直到嘴唇都没了眼色。他深恨正海,但也知道浣竹死于流产导致的大出血,并不是正海下了杀手,如何就能成立杀妻的罪名? 不得已,照石还是去了一趟警备司令部。 正海拖着手铐脚镣转过身来的时候,照石惊呆了。这也是他从小看大的孩子啊,那个骄傲的、强壮的、黑色瞳仁熠熠生光的正海,如今满面胡须蓬头垢面,大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看到照石的时候他的眼睛才动了动,他的嘴唇已经干裂起皮,但却哑着嗓子叫了一声:“二叔”看到这样的正海,照石已经不忍心再拒绝他的这一声称呼,他的接纳,让正海觉得四处漂移的灵魂在这一刻渐渐地归了位。 正海的卷宗照石已经看过了,他的供述是,他发现浣竹偷了文件,着急索要,浣竹不给,于是他拔枪射击未中,浣竹躲避时撞上桌角导致流产死亡。 照石盘腿坐在正海对面,看着他说:“正海,你说了假话。”正海抬眼,愣愣地看着照石,仿佛他只是耍心机被照石抓住,正站在书桌前挨训。 “你看着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你是不是撒谎了。”正海看着照石,像小时候一样,他知道他躲不过。 照石叹口气,“我沈照石和鲁易杰教的射击,怎么会把子弹打到天花板上去。我教养大的正海,怎么会舍得把枪口对着他挚爱的浣竹。正海,你瞒的了别人,瞒不了二叔,你宁愿让枪口对着自己,也不会对着浣竹的,你忘了我们曾经上过的刑讯课了吗?” 正海抬头看着照石,灰败的眼神宛如外面阴云密布的天色:“可是我的浣竹没有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宁愿和她一起死。”照石扳着正海的肩膀:“你和他一起死,我不拦着,可是你不能这么死。杀妻的罪名被枪毙,你作为什么身份死?浣竹的丈夫还是党X国的军人? 沉默,无边的沉默 “嗒”的一声,照石打亮了打火机,点了一支烟。“你不是为你自己一个人活着,也不是为了浣竹。还有你的爹娘,你的女儿,你要看着意芳小小年纪没爹没娘吗?她还不到两岁呢。你再想想,你干娘也好,我也好,教养你这么些年,你要读书送你去日本,你要报国训练你本事,难道因为你是浣竹的爱人吗,因为你是正海啊。” 正海抬眼问:“如今我还能做什么呢?” 照石问他:“你在警官学校的时候跟我说什么来着?你说我教你的第一首诗便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如今国难当头,你倒是视死如归了,你死的值得吗?” 正海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二叔,关于浣竹出事,有些事我说不清楚。” 照石此时不得不直面浣竹离世的原因,之前他始终在猜测,他不想有人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浣竹到底是怎么没的。当他听说浣竹参与了正海的工作,并且帮助正海收报发报的时候,感觉全身每一处血管都充了血,若不是进入监狱需要交出武器,他这时候恐怕已经拔出枪来对着正海了。 枪虽然没有,拳头还是有的。照石此时讲不得什么擒拿格斗,只是挥舞拳头毫无章法地砸向正海。正海早已不是那个梗着脖子咬牙死挨二叔板子的青年,他羸弱不堪,根本经受不起这样的攻击,几下就让他委顿在地。手铐脚镣哗啦啦地响,牢房外的看守敲敲门问了一句:“没事儿吧?” 照石住了手,丢下一句话,“就说你擦枪的时候不小心走火,惊动了浣竹的胎气。其他的事,我找你姑父处理。”接着骂了一句:“连个慌都不会编,什么狗屁蓝衣社!” 孙襄理因为正海的事情,无颜再留在沈氏集团工作,辞掉了所有的职务回家去做寓公。静娴没有阻拦,而孙襄理原有的股份还是留给他。一时间,沈氏顿失膀臂,兰心之力无法应付,静娴不得不在病榻上强撑,最终还是唤了照泉来。三人商量来商量去,女工学校的事情托给了照泉,工厂的事情都交给兰心,所有的铺面仍由静娴打理。这样一来,家里的事情便无人处理,不得不都委托了桑枝来管。照泉笑道:“咱们家也够一出《杨门女将》了”照石和兰心却都担忧静娴的身体,还能否撑得住。照泉心大,倒劝照石:“你放心吧,大嫂这么多年什么没经历过?她这个人,就是劳碌命,过不了两天安生日子。日子越是困难,她骨头越硬,倒是你要好好打点起精神来应付,别再给她找麻烦。” 果然如照泉所说,静娴这样的人,事情压下来,脊梁就更挺了,重新主事的当天,就下楼去餐厅吃早饭。顺带交待,以后桑枝带着两个孩子一起上桌吃饭,也算是正式委任桑枝做了管家。照石明白静娴让阿毛和小妹一起来吃饭的原因,她看不得餐桌上空落落的座位,她怕自己天天想着浣竹和莲舟,甚至是正海。 沈家在几个女人的守护下,伤口渐渐愈合。转过年来,国共双方也进入了谈判的日程,逐渐释放政治犯,照石记着莲舟临走前的嘱托,为慧秋的事情上下奔走。当慧秋看到南京城里初春的阳光,她已经在牢狱中生活了三年。 慧秋看到监狱门外等他的军官,有些恍惚。三年前她若是看到这样的军装,恐怕是满心仇恨,而今天,这身毛呢军装是来接她回家的。照石转过头,慧秋一眼便认出他来,尽管素昧平生,这张面孔却很熟悉,和莲舟和冷先生都有些相像。慧秋抿了抿嘴,没有出声,照石有些尴尬,还是上前几步问:“你是林慧秋吧?我是莲舟的二叔。”慧秋点点头,她已经不太习惯和人主动交谈了。 照石带她上了车,车子发动起来,她才在后座问:“我们去哪?”照石笑了笑:“我们去火车站,回上海。”慧秋不再言语,过了半天,她又问一句:“莲舟呢?他在哪儿?”照石停顿了一下:“唔,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总之是去工作了。他没说要去哪里,悄悄地走了。临走前给我留了一封信,说你在南京,让我想办法。之前我想不了什么办法,只能托人让你好过些,现在双方谈判了,你的事情就好办了。”慧秋这回知道她的新囚衣、她碗里的那点肉片是从哪里来的了,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您了。” 照石领着慧秋走到沈公馆门前的时候,突然停住“嗯,慧秋,有个事情我要跟你说一下。你知道莲舟有个姐姐吧,他姐姐去年没了,姐夫也离开家了。我说这个没别的意思,你在莲舟他娘面前别提起这个,免得她伤心。”慧秋点点头,仍是不说话。 慧秋跟在照石身后进了门,看起来挺开敞的一间屋子,靠墙是一排镶着玻璃镜子的柜子,柜子对面有一张沙发。她正忖度这是个什么地方,照石却冲她招手,“你瞧瞧哪双拖鞋合脚。”慧秋方明白,这不过是一间门厅,换鞋换衣服的。她刚换好拖鞋,就见照石脱了大衣挂好,又向着她说:“慧秋,把外面的厚衣裳脱在这儿吧。慧秋脱掉外套,里面还是被捕那天身上的毛衣,她瘦了太多,毛衣空荡荡的,有些冷。进了门便是挑空的客厅,水晶灯垂下来,亮的直晃眼睛,一个穿着碎花夹袄的姑娘迎过来,向这照石微曲了膝道:”二爷回来了。“说罢便接过照石手里的行李,照石道:“这是小少爷的朋友林小姐。”那姑娘便也曲了一膝:“林小姐好,我叫云罗,有什么事情您只管吩咐。”慧秋此时已知这是家里的丫头,便微微点头。云罗道:“大奶奶同姑奶奶和二奶奶都在楼上呢,二爷和林小姐在客厅等一会儿?”慧秋虽然早早离开了家,但也知道在这样的世族大家里,哪有晚辈等着长辈来看自己的道理,忙道:“麻烦通传一声,要是方便,请二叔带我上去拜见吧。”照石在一旁颔首:“行李云罗帮我拿到房间去,不必通传,我带你上去就行。” 第一百四十一章 伤痕 三人一起上了楼,慧秋摸着楼梯的把手心想,这大约是莲舟小时候总偷偷滑下来的地方。云罗在二楼拐了弯,照石带着慧秋往三楼去。慧秋暗想,三楼大概就是莲舟他娘的房间了。因此到了门前便不肯进去,只看看照石。照石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敲门进去同静娴、照泉打了招呼便道:“我把慧秋带回来了,在门外头呢。”静娴站起来,往门外迎道:”怎么不进来,站在外头做什么?“ 慧秋并没想到静娴会迎到门口来,当家的太太们总是派头十足,要端坐在正位等着人来请安行礼的。 门一打开,她便愣住了。眼前这位夫人头发虽然烫过,却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墨绿色的丝绒旗袍外搭着一块银灰色的披肩,莲舟给她看过无数次母亲的照片,慧秋知道眼前这位气质出众的夫人便是莲舟的母亲,然而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倒是静娴一把把她搂进了怀里:”我的好孩子,你受苦了。” “孩子好端端地回来了,你哭什么呀。”慧秋这才看到后面还有一位与莲舟母亲年纪相仿的妇人,只是没有盘头发,把一头卷发别在耳后,穿一件紫色绉缎的旗袍,罩着藕荷色的毛线开衫细细的眉毛和直挺的鼻梁与莲舟类似,却生着一双丹凤眼,配着略高的颧骨,显得有些脾气。慧秋明白,这位大概就是莲舟的姑姑了。于是自己定了定神行礼道:“伯母您好,姑姑您好。”姑姑果然直爽,拉起她的胳膊进门,“还有一位没行礼呢。”屋里的这位年轻些,也烫了卷发,却留着整齐的刘海,也没有穿旗袍,是咖啡色的灯芯绒裤子配了奶白色的毛线衫,慧秋忙道:“婶娘好。” 照泉高兴起来,冲着静娴道:“我们莲舟还是有眼光,这姑娘有多聪明,进门来没一个人介绍,她都认得。”慧秋被照泉说的不好意思:“莲舟常和我提起家里几位长辈的,也给我看过照片。”静娴看到慧秋难免思念莲舟,只拉着她的手说:“孩子,回家来就好好养养,就当这儿是自己家里,别客气。”又转向兰心道:“你去翻翻看有没有合适这孩子穿的衣裳给她找几套,再让厨房煨一锅鸡汤吧。还有,让人把莲舟的房间收拾收拾,给慧秋住。”兰心抿嘴笑道:“嫂娘太小看我,照石打电话说要带慧秋回来,我都预备下了。只是这孩子太瘦,我的衣裳恐怕有些大,先凑合着吧。洗澡水早烧上了,我带慧秋下去先洗洗澡,换换衣裳。晚饭还早,厨房炖了冰糖燕窝,嫂娘和姐姐都尝尝,一会儿慧秋洗了澡也喝一碗啊。”慧秋很不自在,因为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出现过人们都围着她转,这令她不知所措,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兰心下了楼。 兰心坐在客厅里等着慧秋洗澡出来。过了许久不见人影,想她大概满身尘垢,也得趁这个机会重新梳理心情,便不催她。过一阵听见流水声已经停了,人却不见出来,兰心担忧,敲敲门也没动静,便顾不得其他,推门进去。大概是水热了些,洗澡间里缺氧,慧秋倒在洗澡间的门口,闭着双眼,牙关紧咬,胸口一起一伏,呼吸急促。 兰心大惊,赶忙叫云罗来帮忙把慧秋抬到床上。洗澡间里光线不好,待到兰心拉了被子过来要给慧秋盖上时,看到她半裸的身体,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二奶奶,怎么了?”还好云罗忙着去开窗透气未及细看,听见兰心的声音才转过头来。兰心一边给慧秋掐人中一边挥手“没事,你快去快去叫医生来,把门也打开。” 室内通了风,慧秋的呼吸逐渐平稳,脸上的虚汗也渐渐褪下去。她一睁眼,猛然意识到自己没有穿衣服,立即抓住身上的被子,裹的严严实实。兰心轻声说:“慧秋,别紧张,放松。这是在家里呢。我倒了糖水,你喝一点。”慧秋仍然警惕的环顾四周,兰心道:“这是莲舟的屋子,你正睡在他床上呢,别害怕。” 屋子里很安静,只能听见慧秋略有些粗重的呼吸,半晌才听见她说:“婶娘,您能不能先出去一下?”兰心明白了她的意思,指指床头,“衣服都放在这儿了,你先躺着,一会儿觉着没事了再穿,需要帮忙就喊我。起来的时候慢一点,千万别太猛了,医生一会儿就来。” 一出门,兰心安排云罗在门口等着,自己捂着嘴往楼上跑,生怕在客厅里哭出声来被慧秋听见。照石正在房里,兰心没头没脑地扎在他怀里大放悲声。照石吓了一跳,“怎么了,你别哭呀,快和我说,出什么事了。”说着,一只手托住她的脖子,一只手掏出手绢来替她擦眼泪。兰心这才哽咽着说:“慧秋,慧秋那孩子太可怜了。她身上的伤疤,人看了都要做恶梦,她是怎么活过来的啊?” 照石拍拍她的背:“身上的伤疤能治,能穿衣服遮住,心里的伤,还不知道要怎样好呢。回来这一路上,她都十分警惕,我和他讲话凑的稍微近一些她的眼神就很惊恐。”照石当然知道那些刑讯的手段,即使是模拟的课堂上也常令那些男学员们感叹生不如死,而慧秋所经历的必然要更加惨烈。他叹道:“我们这个家和莲舟,欠慧秋的太多了。”营救慧秋的时候,照石想法子调阅了她的全部卷宗,根据问询记录来看,慧秋所要保守的,就是莲舟这个秘密。为了保全他,慧秋几乎粉身碎骨地献出了一切。 两人正难过着,云罗来敲门:“二奶奶,杜克医生来了,那位林小姐说什么也不肯让大夫给瞧,就缩在床角,您快瞧瞧去。”兰心知道,这正应了照石方才说的话,急急忙忙下楼去和杜克医生说:“这位小姐受了些惊吓,您别在意。她刚才洗澡的时候晕倒了,我想大概是大脑有些缺氧,所以您留些药就好。”杜克医生耸耸肩:“如果她体力还好的话,倒不妨出去走走,多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她看起来很紧张,我想可以留一些镇静的药物给她。” “真是太感谢了” 杜克医生说:“我也许快要回国了,不过我离开前一定会来做正式道别。”兰心微笑着说:“虽然我很遗憾要失去一位好医生,但还是祝贺你能回到自己的家乡。” 兰心还是给慧秋吃了少量的镇静药,让她睡了一小会儿。待慧秋睁开迷蒙的双眼,天色已经暗下来,为了通风,窗户还开着,她身上又多了一条毯子。 慧秋终于穿好衣服出现在了客厅里,兰心立即从沙发上起来:“慧秋,你好些了?”慧秋不好意思地点头:“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兰心也不再跟她多客气:“正好,就要开饭了,咱们一起去餐厅。” 餐厅里,静娴已经坐在上首,两侧是照石和照泉,兰心在照石旁边坐下,又安顿慧秋坐在她身旁。桑枝带着阿毛坐在照泉旁边。自从桑枝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吃饭,兰心就不便再替静娴盛饭布菜,为的是怕桑枝不自在。取而代之的却是桑枝的女儿小妹,虽然静娴给取了学名叫做周纯,家里人还是习惯叫着小妹。照泉笑她:“你做了儿媳妇的活,敢么是要嫁给我们家做儿媳妇?”小妹却撅着嘴说:“姑奶奶再莫要哄我,二奶奶身边坐的不是儿媳妇么,这家里那还有个儿子来让我做媳妇呢。” 桑枝赶忙道:“说话越来越不像样,都是大奶奶惯的你。”照泉笑:“你这闺女从小讲话就有趣,合我的胃口,干脆我家里娶回去做儿媳妇。”小妹一边端了汤给静娴一边说:“大奶奶也不替我们说句公道话,由着姑奶奶一回两回的哄我,表少爷又不是没领少奶奶来过。”照泉仍旧逗她:“我哪里哄你了,我家里孝鹏还没娶媳妇呢。”小妹气的跺脚,又不知道怎么说,半晌才冒出一句:“孝鹏少爷比小少爷还大好几岁呢。”照泉这下更是笑的前仰后合,连照石都忍不住差点把嘴里的一口汤吐出来。照泉指着桑枝道:“你瞧瞧你这闺女才多大一点,倒知道嫌弃孝鹏岁数大了。”静娴此时才不得不说:“你也是的,这么点儿的孩子,你没事呕她这个做什么。” 慧秋并不认识桑枝母子,她见阿毛看起来比莲舟还小很多,并不像是这一家的孩子,便有些奇怪地看着兰心。兰心这才明白,忙介绍说:“这是周嫂子,原来是嫂娘的陪房,如今是我们这里的大管家,缺什么少什么都找她要就是。” 慧秋暗自神伤,自己的亲娘原也是个陪房丫头,竟然被从小伺候大的小姐折磨致死。除了命运的不公,她竟不知要如何感叹了。她带着一些感激看了看主位上的静娴,似乎要替莲舟和周嫂子感谢静娴,感谢她没让这些人也如自己和亲娘一样悲惨。 第一百四十二章 窗花 转眼就到了浣竹的周年,照石兰心不敢惊动静娴,两人偷偷地到公墓去看望浣竹。浣竹的墓在一处向阳的缓坡上,安静祥和并没有肃杀阴森的气氛。照石看到墓碑前有一大束红玫瑰,他知道正海刚刚来过。 两人离开墓园时,果然看见正海在远处的树荫下抽烟。照石让兰心先回去,自己掏出香烟,去正海那儿借了火,两人沿着墓园的篱笆墙慢慢地走。照石此次回上海,除了送慧秋回来,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找正海。正海在陈象藩的帮助下,无罪释放,保留军籍,他自己却心灰意懒,不愿意再看到电台和文件。照石终究不忍心看着他这样委顿下去,在南京找了鲁易杰,他当年在军需处,认识的人多,路子多些,拜托昔日黄埔的同学,想把正海安排到税警总团。无奈偏偏没法一纸调令解决问题,税警总团的孙团长也是个有个性的,不许随便谁家的太子爷都塞到他的麾下,非要通过考试才行。如此便逼的照石不得不来劝慰正海要他去参加考试。 好在这个劝导并没有太费力。正海的脾气,拧起来谁说也没用,但他想明白的事情,执行起来总是雷厉风行的。 一周之后,照石再见到正海时,他理了头发,胡子也刮的干干净净,黄呢的军装,少校军衔的金星闪着光。大约是第一次正大光明地穿了军装,人还显得有些兴奋,难得地露了笑脸。照石拍拍他的肩膀:“好好考啊,前三名,记住!” “是”正海立正,敬了军礼。 考试的内容并不复杂,无非是射击、格斗、战术、通讯,正海这样的经历,虽然对协同作战不太了解,但是单兵能力却异常惊人,特别是射击和格斗,在参加考试的人选中遥遥领先,总成绩也是第一名。 正海从考场上下来,站在照石面前,像是小时候举着第一名的成绩单给他看,眼睛里带着他与生俱来的骄傲。那孙团长也是爱才之人,笑着说:“不愧是我的本家,真乃一员虎将。”照石也道:“你可真好意思,现放着我这个二叔在跟前,你倒要来认本家。怎么样?还不给个团参谋干干?”孙团长沉吟了一下:“鉴于他的背景,我是想让他先干个副营长,熟悉熟悉军队的作战方式,你们特训班的那一套,我也有所耳闻,但战场上的事情,毕竟不一样,对吧。咱们一起守过闸北火车站的,别人不明白,你肯定心里清楚。”照石当然明白孙团长的意思,无奈地笑笑:“早知道当年不如把在黄埔学的本事教给他,今天倒合用了。”正海却在旁边道:“请团长先给我一个连,我就从连长干起。” 原本还在讨价还价的照石和孙团长都愣了一下,然后不约而同地伸出大拇指:“好样的!” 慧秋毕竟是年轻,在家里养了几天脸上就见了红润,见着人也能说几句话了。虽然和静娴、照泉讲话还是有些害羞,但与兰心却熟稔起来。特别是桑枝家的小妹,倒成了慧秋的小尾巴,每天跟前跟后。慧秋大约是觉得小妹同她一样,亲娘都是给人做丫头的,对她也格外亲近些,给她讲北平的样子,北方人的饮食和样貌。意芳爱上了慧秋的京腔,卷着舌头讲起话来,拍着巴掌给静娴念“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房子。”桑枝在一旁表情有些严肃地问静娴:“这个林小姐是不是共产党?我们家小妹天天和她在一起,不会也信了共产党吧?哎哟,现在连意芳也和她学。” 静娴笑“怎么,你们家小妹天天惦记小少爷,做了共产党才好去找呢。”意芳在一旁问:“外婆,什么是共产党?”桑枝抱起意芳,看也不看静娴:“我们不要听外婆说胡话。“ 转眼即到春节,兰心与桑枝一直想要热热闹闹地过个节,这个家里实在是清冷了太长时间,伤痛再难抚平,生活也总要继续。于是兰心特意提前给工厂里结了帐,也放工人们早早回家过年,自己回去和桑枝筹谋,还叫了照石来帮忙。照石撇撇嘴,“过年也无非是鱼圆、汤团和年糕咯。往年都是莲舟干择芝麻的活,如今终于不用他了,也不知道这小子能不能吃上一碗黑芝麻的汤团呢。”兰心推着他道:“这样的丧气话说给我也罢了,可不许到嫂娘面前胡说八道。”照石点头:“这点分寸我还有的啊。明天去买些纸来写春联,呵,莲舟都不用择芝麻了,我还得写春联。这个活计竟然交不出去了。” 第二天晚上,趴在铺了白纸的桌上择芝麻的人换成了小妹,阿毛则在一旁推着石磨磨糯米粉。照石把红纸铺在餐桌的另一端,一边写春联一边看着两人干活。厨房里的桑枝和兰心则一个煎蛋饺一个做鱼圆。慧秋没享受过一家人在一起过年的乐趣,也好奇地过来看。兰心见她主动和大家凑在一起,很是高兴,便问她:“你们北方过年,都有什么风俗?”其实慧秋也不了解,她从前总是躲在角落里默默看着别人热闹,过年于她来说,无非是家里人都忙碌起来,顾不上她,就可以少受些折磨。她只记得祭灶的时候有崩掉牙的关东糖,一年里唯有这时她可以吃到一口甜食,再有便是从前护士学校里一个同学剪的窗花。 她拿了剪刀来,就着照石写废掉的两张红纸,剪了个“喜鹊登梅”和一个“竹报平安”,送给小妹。小妹看这个兴奋起来,把装芝麻的盆子推到一边,凑过来说:“林小姐,你教教我,这是怎么剪出来的。”桑枝却在厨房里嚷:“小妹,你好好的择芝麻,回头我要是发现里面有砂子,鸡毛掸子可不长眼睛的。”小妹做个鬼脸不情不愿地坐回去继续干活,慧秋却在她旁边坐下,帮她一起择芝麻。 兰心用胳膊肘撞了撞桑枝,冲着慧秋说:“你要是这会儿有些精神,倒来厨房帮忙切板油丁子吧。”慧秋笑笑,挽起袖子来,洗了手,便在厨房里寻了个亮些的地方,一边切板油一边看着兰心做蛋饺,诧异道:“这东西倒有趣,只是这么大一家子人要做多久才够吃啊。”兰心说:“不过是个汤菜,过年应景而已,哪里就用它填肚子。我原来也不会做这个,还是嫂娘的教的。”慧秋点头:“我们北方过年就是包饺子,家里要是人多,都提前包出来,放在外头,一晚上就冻硬了,一眼望过去总觉得有好千个,铺了一院子。”接着低头说:“莲舟很爱吃饺子的。”兰心知道她牵挂莲舟,也无法开解,只得转移话题:“哟,这刀工可真不错,慧秋干起活来可真是一把好手。”照石在餐厅里笑兰心:“你当谁都跟你似的,就会煮咖啡,哦,现在还多一样本事,做蛋饺。”桑枝道:“那是二奶奶命好,托生在祝家做大小姐,自然不要她做什么的。” 慧秋看着客厅里的座钟问兰心:“这么晚了伯母怎么还不回来?”兰心道:“今天铺子里结账,嫂娘回来恐怕是很晚了。”正说着,客厅的门响,听见云罗的声音:“大奶奶回来了。二奶奶让人炖了白果汤,您在楼下喝还是我给您端上去?”静娴说:“就在餐厅里,喝了再上去吧。”紧接着意芳的脚步声也在客厅里响起来,“外婆,外婆,给囡囡带糖炒栗子了吗?”静娴抱起她“晚上吃栗子不消化,囡囡和外婆一起吃白果吧。”一边说着一边往餐厅走,这才看见热热闹闹的一家子人。 意芳看见桌子上慧秋刚剪的窗花,伸着小手要够,小妹赶紧夺过来:“这是林小姐送我的,你小孩子没轻没重,扯坏了。”意芳看了看小妹,没说话,低头吃静娴递给她的白果。小妹便不理她,继续盯着桌上的芝麻。过了一阵,意芳吭哧吭哧自己爬上凳子,趁着小妹不注意,便一把抢过窗花。待小妹反应过来,要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那张喜鹊登梅上的喜鹊被生生拽了下来。小妹忍不住发火:“你,你,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说了你不能玩的。”意芳却瘪着嘴哭起来:“周妈妈,周妈妈” 桑枝跑出来,不由分说地在小妹背上拍了两巴掌,“你多大了,跟囡囡抢东西?”小妹撅着嘴不说话,慧秋也出来打圆场:“囡囡不哭了,阿姨给你剪个新的。”静娴抱起意芳:“乖,不哭了,跟外婆上楼。”临上楼前和桑枝说:“不怪小妹,是意芳抢她的东西。” 桑枝还在唠叨小妹,照石在一旁说:“周嫂子,没多大的事,别说她了。我在一旁看着呢,确实是意芳抢了小妹的东西,唉,这孩子。”接着就又和桑枝说:“快把这事揭过去吧。你最知道嫂娘的,这搁在从前家里孩子敢这么着,早就教训上了。如今也是心疼意芳没娘,嫂娘竟是一句也不肯说她的。唉,意芳这孩子,这么小哪长出的这些心眼呢,也不晓得像谁。” 晚上回到房里,兰心和照石说:“今天慧秋跟我讲,她想过完年回北平。你说她这样回北平去会不会太危险。”照石也叹气:“咱们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啊,莲舟一点消息都没有。慧秋在上海举目无亲,恐怕也没什么跟自己人联系的办法,大概回到北平还认识些人。不过,我估计莲舟也并不在北平,说不定已经去延安了呢。” 第一百四十三章 重逢 莲舟的确不在北平,但也并不远,他已经化名赵嘉明成为天津《大公报》的副刊编辑。当然,孝鹏给他安排的这个身份也是有用意的,文学副刊的编辑更便于接触天津和北平的左翼文艺界人士,可以继续开展营救工作。而且这样的身份也很便于和孝鹏联络,毕竟文学副刊每天都能收到一大袋子的读者来信或投稿。 孝鹏化身一位笔名叫做“云遮月”的文学青年,不断地向莲舟负责的栏目投稿,或是诗歌或是散文,在那些文字作品中或者是个藏了信息的回文诗,或者每隔几字抽出一字又是一封含有秘密信息的信件。这样古老的加密方法非常有趣而实用。 赵嘉明编辑在春天里收到一首短诗: 慧质本天成, 秋心耐霜冷。 返照铜镜里, 灯下几相逢。 莲舟面上笑着,用红笔在诗稿上批了两字“不通”心里却扑通扑通地乱跳。 慧秋,他的慧秋回来了。 看这信上的意思,慧秋应是去了取灯胡同,那地方二叔知道,大概是二叔透露给她的。而孝鹏大概也相对放心莲舟往那里去一趟,毕竟冷先生总是会拼尽全力掩护他的。莲舟叫不出爹,心里仍然叫那人冷先生。 好在京津离的很近,莲舟也时常往返。他得到消息后立即想法子请了几天假,回到了取灯胡同冷先生的家。取灯胡同那处小院的院子比报房胡同小得多,大概是从旁边的院子里隔出来的,除了三间北房还齐整,另有两间东厢房,西边就是院墙了,也没有倒座,大门两边各有一间小屋子。冷先生曾说这院子大概从前是个小庙,门边的小屋子或许是山门从前的门洞。东厢的邻居已经搬走,这小院已经被冷先生整个地租了下来,门前还挂了个招牌“冷氏正骨”。莲舟心知,大概是照石寄了钱来,冷先生才开起了诊所。 冷先生得到上海寄来的钱,自然明白这是沈家知道了他的下落,然而寒假结束,他也没有等到莲舟回来。他去北京大学打听,说是莲舟退了学,到香港念书去了。他心里不舒服,觉得宁愿穷着,能和儿子在一起也是好的;但他心里也明白,静娴不肯原谅他,不愿把儿子留给他,既然知道了他的存在,自然不会让儿子再回来了。他不敢埋怨静娴,想到这个名字,他的底气就全空了。 父子两个终究是在院子里见了面。北平的春天风很大,吹的莲舟不得不用手按住头上的帽子,眯缝着眼睛狼狈不堪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动了动嘴唇,还是没能叫出声来,一阵风吹过来,冷先生几乎打了个趔趄,刚说一句:“回来啦?”风就把后半句话噎回嘴里。他知道,莲舟是来找慧秋的,指了指北房,几乎不张嘴地说了一声:“在屋里呢。”莲舟点了点头,推门进去。客厅被改成了诊室,还有一张小床摆在东墙下,是给腿脚不好的病人用的。西边是一张书桌,慧秋正低着头写什么。 “慧秋” 那个大眼睛方脸盘的姑娘抬起头来,她瘦了。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没有说话,最终莲舟过去,想要拥抱他朝思暮想的姑娘。慧秋却如同触了电一般躲开了。莲舟一愣,随即觉得大概是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不好意思地把僵在半空的手放在脑袋上,才发现进门来还没摘帽子。他摘下礼貌放在桌上,又整了整蓬松的自来卷:“嘿嘿,北平风真大,路上差点把帽子吹跑。” 慧秋没说话,但眼睛一直看着他,甚至舍不得眨眼,仿佛眼睛眨一下,眼前这个人就又不见了。莲舟也只看着慧秋笑,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忽然想起来,“哦,你不知道吧,我在天津,今天从天津来的。嗯,是二叔让你来找冷先生的?”慧秋点点头。莲舟想了想,既然是孝鹏通知他慧秋的消息,说明孝鹏是安排两个人一起工作的,于是问慧秋,“二叔带你回过上海吗?”慧秋想起沈公馆里第一大家子人,知道莲舟也很久没跟家里联系过了,才说:“我在你家住了两个月,就住在你房间里。你娘和叔叔、婶娘都好,意芳也很好,姑姑常住在家里帮忙的。”莲舟问:“你见过孝鹏哥吗?就是姑父的儿子。”慧秋又点头“见过的,初二来拜年,你娘很喜欢他的样子。”莲舟把脸凑近慧秋,慧秋又往后躲了躲,莲舟笑:“你怕什么?我是要跟你说,孝鹏哥是我们的同志,不,是领导,是个大领导呢。”慧秋瞪大了眼睛:“真的?”接着就恢复了从前单纯爽利的样子:“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他那么年轻,就是大领导?”这回轮到莲舟点头:“比咱们北平市委的领导官还大。一直做党的地下工作的,所以人家经验丰富,咱们才看不出来。”慧秋瞪着眼睛仔细回忆孝鹏的一举一动“嗯,他看起来是个很听话很小心的人啊。进门就给你娘磕头,和你娘还有你姑姑、姑父说话的时候几乎都是站着,就算让他坐下也小心翼翼地只坐一半椅子。我当时心里还想,大概你姑父是个很厉害的人,把他吓成那样。” 莲舟笑的打跌,“你可看错人了,孝鹏哥在外头八面玲珑,是商业储蓄银行的董事长秘书,你知道董事长是谁吧?嗯,对,就是我婶娘。而且,他其实胆子特别大,搞到过很多重要情报。还有,我姑父一点也不厉害,他可害怕我姑姑了,嘿嘿。我们家啊,我娘最厉害,他们都怕我娘。”慧秋撅着嘴:“我早听你说过的,可是你娘看起来也不厉害啊。也没你说的那么能管教小孩子,把意芳宠的无法无天。” 说起意芳,莲舟掰着指头算了算,“唉,都快三岁了。我娘宠她还不是因为我姐。你快,快再跟我说说,你在我家都见着谁了,干什么了?你从头讲,从你进我家门看见的东西开始讲,让我听听,看家里变样没有。” 慧秋和莲舟坐下来,两个人一起一点一滴地回忆家里的每个细节,直说了几个小时。莲舟突然想起来:“冷先生呢?这么久,人去哪了?”两人一起寻了出去,却见冷先生一个人坐在南边一间小屋改成的厨房里,喝着一盅白酒。看到两人,冷先生笑着问:“这么快就说完话了?我想着你们两个总得多聊一会儿。” 莲舟说:“天不早了,咱们三个出去吃点吧,我请了假,今天不走。”三个人在外面吃了饭回来,天就黑了。冷先生说:“要不你们俩住我屋里,慢慢聊着,我不打扰你们就睡东厢去。”莲舟觉得有些事的确不便于让冷先生知道,他回避一下的确比较好。可是慧秋突然局促起来,莲舟拉了一下她的手:“我娘你都见了,这会儿紧张什么?”慧秋把手抽出来,在衣襟上蹭了蹭。莲舟皱了皱眉毛:“你怎么了,我就是觉得咱俩在这屋里说话方便些,也没别的意思啊。” 冷先生道:“慧秋,你去把被子抱过来吧,我这儿没别的,就是床多,现在又没病人,随便住。”慧秋出了门,冷先生才和莲舟说:“你回头慢慢跟她打听吧。自打这孩子回来,就不让人碰,女的还罢了,男的稍微离的近些她就往一边躲。她从前是护士,什么不见,哪里至于不敢让男人靠近呢。怕是在监狱里遭了什么罪了。”以莲舟的生活经历,哪里能理解冷先生这话的意思,瞪着迷茫的眼睛看着他。冷先生只得说的更明白些“我担心这姑娘,在监狱里让人糟蹋了。”莲舟大惊,他穷尽自己的一切想象也不会料到有人禽兽至此。正吃惊时,却听见外面一声门响。 “糟了”冷先生道“给这姑娘听见了,你快瞧瞧去。别急,慢慢哄着。” 莲舟跑到东厢房,慧秋正把脸埋在被子里呜呜地哭。莲舟刚刚走进,她却立即缩到角落里:“你,你,你别过来。” 听了这话,莲舟只得站住“慧秋,是我啊,我是莲舟啊。你别害怕,我不碰你,我就站在这儿。天冷,你别蹲在地上,看着了凉。”慧秋慢慢站起来,坐回床上,怀里抱着被子。莲舟点头:“嗯,你就抱着被子吧,这样暖和。我就站在这儿跟你聊天,咱们刚说我家里的事还没说完呢,你说你过年给我娘包饺子来着?她爱吃吗?你还什么时候给我包饺子啊,我馋死了。”慧秋慢慢地平静下来,指了指椅子的方向:“你别站着,坐下说罢。” 莲舟攥紧了拳头,他太想问问慧秋到底在监狱里经历了什么,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只得说些其他的。“自从你出事,我就不做宣传部的工作了,一直负责北平和天津的左翼文化人士的转移工作,把他们转移到上海的租界,然后再从上海去香港、南洋甚至欧洲、美国。我一个人孤邻邻地在这儿工作又孤单又紧张,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不过,我想你还是暂时呆在北平,天津报馆里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单身汉,突然带个女人回去容易让人怀疑。你在北平冷先生这儿相对也安全些。回头天津那边有些人,我先转移到这儿来,然后咱们想办法让他们从北平到上海去。” 第一百四十四张 围城 民国二十六年的平津两地,军情政局都乱的有如一锅粥。这样的局面间接地使得莲舟的工作格外忙碌,辗转于北平和天津之间,冷先生的小诊所里也输送出大批的左翼人士。 莲舟很喜欢北平,虽然比不上上海繁华富贵,但北方的爽快明丽也让他十分舒服。即使是盛夏的骄阳也让他觉得燥热的痛痛快快,不比江南这个季节里的梅雨,闷湿的空气令人无处躲藏。他带了草帽,在胡同院墙短小的影子里一溜小跑地进了小院。冷先生在西院墙下面搭了席棚,坐在阴凉里喝茶。见莲舟回来,招呼他坐下吃西瓜。 “慧秋呢?” 冷先生向北屋怒了努嘴。 “有病人啊?” 冷先生点头,“小点声,是个当兵的,好像是哪个大长官的卫兵,说是让车个撞了,还有外伤,慧秋正处理呢。” 莲舟奇怪:“不上医院怎么跑这儿来了?” 冷先生一脸神秘,“不知道,一来就说让保密,不许说出去”莲舟哼一声,“宋哲元和张自忠两人夺权夺的鸡飞狗跳,这位没准就是从天津过来的。”冷先生摆着手说:“管他呢,你今晚有空吗?要不还是请玉蝶春吃顿饭吧,这事情过去一年半了,还没谢谢人家呢。”莲舟挠头“当时借了她多少钱啊?我身上怕是没带这么多。”冷先生说:“我这儿有,我先还她吧,二百块钱,应该能凑出来。” 丰泽园的包房订好了,冷先生让人送了请帖过去,请玉蝶春这样的人出饭局,只有请帖总不合适。莲舟不得已找出一对从上海带来的珍珠袖扣,放在请帖的信封里。送请帖的人回了话,说晚上七点钟准时到,珍珠袖扣却退了回来。 莲舟在上海也曾见过福州路上“出局”的清倌人,坐在龟奴肩上,一路扛进酒馆茶社,不知北平又是怎样的风情。楼梯蹬蹬地响了一阵,一个小伙计掀开帘子道:“两位爷,玉蝶春姑娘来了。”那玉蝶春在帘子外面先笑:“冷先生,下回请喝咖啡就好了呀,不用弄的这样子。”甫一几门抬头来看时,笑容就僵在脸上。 “小少爷” 莲舟原本不大好意思看进来的人,一听来人叫他小少爷,才定神看进来的姑娘。 “素绢!怎么是你啊素绢!” 莲舟站起来,上前去拉住素绢的手:“我到处找你也找不到,都之前的绮云说你被卖了,我娘和二叔托了好些人找你,你怎么到北平来了?怎么不和家里联系?” 素绢落寞地笑笑:“我掉进这样的坑里还怎么联系?我当初是个小丫头时大奶奶都不乐意用,还害的二奶奶和周嫂子都挨了骂。如今这样的不干净,还指望回家去么?”提起这个事情,莲舟深觉得自己对不起素绢:“若和家里联系,好歹能赎你出来,我娘还念叨过你的。”冷先生却知道以玉蝶春如今的身价,也不是轻易能赎的,莲舟必得和家里商量才行。但莲舟和他说过,他已经和家里断了联系,还连哀求带恐吓要他不许告诉照石,更不能让人知道他是沈家大爷。这样看来,这个事情倒难办了。 莲舟问素绢:“那天我去会乐里找你,绮云说你给人打断了肋骨。可有什么大碍没有?好了吗?”往事不堪回首,素绢不想回忆会乐里的魔窟,简单地回答:“没事了,到了北平来,筱老板请冷先生给瞧过的。”冷先生在一旁接过话:“除了阴天下雨恐怕有些难过,别的倒没什么大事。”一时间,伙计上了酒菜,三个人坐的却十分尴尬,往事无法提及,将来又难以预料,而这饭局原本还钱、感谢的事,更是无从谈起了。“ 外面响起了枪炮声,莲舟一惊。素绢倒很淡定:“日本人又搞演习,没完没了地响炮。”说完看看莲舟:“小少爷还是那么不安分,要我说,你还是回上海吧。这北平城估计迟早要落在日本人手里呢。”莲舟反问:“不是有二十九路军么?怎么就一定守不住?”从前素绢在沈家战战兢兢诸事不只,如今的玉蝶春是八大胡同里的红人,军政要人甚至日本军官什么人不见,什么话不听,消息倒灵通的很。 “你当张将军真守在天津吗?我这些日子都见过他好几回了,饭局上必定有日本人在,这是什么好兆头吗?所以,你还是快回上海去吧。”莲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假意答应:“嗯,你说的对,我还是回上海的好。我回去就和我娘说,让她想法子赎你出来。”素绢对这话不以为意:“我们这儿如今都是下九流的路子,我的后半辈子还是自己张罗吧。大奶奶的法子是救不了我了。” 三人说着话,倒听外面枪炮声猛烈起来,于是匆匆地道别。 第二天一早,莲舟打算回天津去。半天过去,人又转回了取灯胡同的小院。北平封城,出不去了。莲舟被困在北平十天,眼看平津局势日益紧张,也别无他法。直到第十天上,慧秋才说:“要不,悄悄地给孝鹏哥去个电话?”莲舟摇头:“孝鹏哥知道你在这儿,他不派人来联系,就说明要让我们保持静默,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主动联系他。” 可惜,二十九路军已不是喜峰口上的二十九路军,溃逃的溃逃,战死的战死,七月三十日,北平城破。 莲舟让冷先生摘掉的了挂在门口的招牌,以免日本人的伤兵住进来。刚刚关了院门,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冷先生开了门,却是素绢脸色惨白地站在门外。 待喝了水平静下来,素绢看着面前的三个人忽然嚎啕大哭。莲舟拉住素绢对手:“别哭别哭,出了什么事,你快慢慢说。”慧秋在一旁拿了手绢替素绢擦泪,用胳膊肘挡开了莲舟的手,莲舟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缩到桌子的另一边。 “昨晚上,有人叫酒局,是政府里财政局的一个什么官。大概是之前就投靠日本人了,我出过他请日本人的饭局。这回恐怕等着日本人进了城,就要高升,为这个才吃酒。陪完了酒就留我过夜,谁知道一早起来,听说他主子进城了,急急火火地把我从床上拉起来打发回去,自己大概赶着给人磕头去了。” 莲舟和慧秋都攥着拳头,城外大兵压境,北平城里依旧纸醉金迷,城破的前一晚,堂会酒局一样不少。南苑的守军在大红门,血流成河,这里却借着酒劲倒凤颠鸾。 “我见时候还早,缀锦楼没派人来接,只好自己坐洋车回去,刚到陕西巷口,就看见一队日本兵搂着几个姑娘往外走,衣服都乱糟糟地敞着。巷子里有人喊叫,好像还有枪声,巷口的几个姑娘也着了慌,尖叫着要跑掉。一个日本兵朝那个跑的最快的放了一枪,那姑娘就倒了,哎呀,她全身都是血,地上也流了一大摊,其他几个人都不敢动了。拉洋车的也吓坏了,把我放下就跑,我哪敢再往里边走,就躲在永安堂药房的门洞里。结果,看见那几个日本兵,把那几个姑娘按在永安堂的院墙上,拉下裤子,当街就,就干那事儿,后来还来了几个,就在大街上拎着裤子排着队等。我躲在院墙后面的门洞里,听见那几个姑娘开始还哭叫,后来就没声儿了,就只能听见那些畜生笑。我听着没声儿了才敢出去,就看见那几个姑娘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衣服也没穿,也不知道死活。我不敢过去看的呀,赶紧跑,一直跑到这儿来。” 莲舟和冷先生都听的心惊而慧秋脸色惨白,突然就往门外跑去,莲舟紧跟着往门外跑。慧秋回了房,锁着门不肯出来,莲舟只得蹲在门口说:“慧秋,你不舒服就躺会儿,我就在门外,有事儿叫我。” 冷先生和素绢说:“以后别当着她的面说这些。”素绢不明所以,“这姑娘是?”冷先生停了一下说:“莲舟的未婚妻,姓林。”说完心里暗念,一会儿得和莲舟商量下,看要怎样答对素绢。 莲舟坐在东厢房的地上,背靠着慧秋方面的门,默默想着心事。日本日禽兽至此,他一个大男人不能上阵御敌也无法在后方出力,被困在这小小的院子里,每天听鸟叫蝉鸣,看天上鸽子飞过。他现在手里连一件武器都没有,若是这时候日本人破门而入,他恐怕连保护慧秋的能耐都没有,大概唯有和慧秋携手赴死。 素绢看见莲舟坐在地上,就要过来拉他起来:“小少爷,地板上多凉,怎么好坐在这里。”莲舟抬头看看她:“这么多年,说话倒还是上海的口音。”素绢却干脆用上海话笑着说:“你不晓得,这叫做奇货可居呀,我讲上海话嘛,总是有客人觉得跟其他人不大一样,要尝尝鲜嘛。”莲舟听到着乡音,顿觉亲切,两人竟然你一句我一句地攀谈起来。 “嘭”的一声,门开了。 莲舟靠着门,忽然落了空往后闪了一下,素娟赶忙伸手拉他。 慧秋看着两人,只说一句:“躲开,让我出去。” 第一百四十五章 淞沪 慧秋气鼓鼓地踢踏着步子出去了,莲舟犹没发觉有什么问题。素绢心里暗想,这小少爷果然都是别人围着他转,竟然一点也看不明白别人的意思,倒也不说破,依旧陪着他说话。冷先生看不过去,来叫莲舟,看他扔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素绢则坐着旁边的条凳,两人还在讲。他不好说什么,咳嗽了一声,素绢从前只觉得他性子清冷,不爱讲话,再没想到就是沈家的大爷,这是便闭了嘴,不再说话了。冷先生也用上海话讲:“坐地上讲话像啥样子呀。”莲舟一时有些尴尬,自打知道冷先生就是亲生父亲,两人之间客气很多,却从不亲近,冷先生也从未把他当孩子说过什么。突然讲这一句,倒让莲舟想起照石来,从小到大都是照石在他身边耳提面命,不许这样不许那样的。他就势站起来,冷先生却又说:“慧秋好像是不开心了呀,你去哄哄吧。” 莲舟这才反应过来,出了东厢房去找慧秋,却被冷先生拽回了北房。在冷先生的房间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莲舟更加局促。门关上,没了穿堂风,闷热的要命,莲舟出了汗,顺着脖子往下淌。冷先生声音不大,嗓音里带着些无奈的沙哑“我知道,你也清楚我是谁了。我没养过你,不指望你认我,也不求你能叫一声爹,更没什么脸面管你。你只当我是个有了岁数的人,多少见过些世情冷暖,有些话不得不说给你听。一是刚刚玉蝶春问我慧秋是什么人,我说是你未婚妻,她这样的人,最能揣摩别人之间的关系。你这个事情,连照石都不让知道,何况是她。二是你当着慧秋的面,和她讲话要当心些,别让慧秋误会,伤了她的心。女人嘛,在这个事情上都是很在意的。”莲舟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慧秋不是小心眼的姑娘,不会的。” 冷先生倒笑了,“你呀,还真是个傻小子。再大度的姑娘,没有不在意这些的,就连你娘~”说到这儿,他突然顿住了,没法再继续,总不能和莲舟说你娘年轻的时候也会为这些事闹脾气的,只得转了方向“我也没别的意思,那玉蝶春从前在你家里肯定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而现在毕竟不同了,靠的就是哄男人高兴吃饭。她以后的事情没着落,未必不在你身上打主意,你警醒些。要么,我想,你干脆和慧秋早点结婚,她也放心。” 听了这话,莲舟有些丧气,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来。他到底不能真的把冷先生当作是自己的父亲,若是在静娴或者照石面前,他断不会这样大喇喇地就坐下了。“又不是我不愿意跟她结婚,我提了好几回了,她一听这话就哭,没办法啊。”冷先生给他想了个主意:“不如,你趁着玉蝶春在这儿,再和她说,没准就能答应。另外,玉蝶春到底怎么办啊,她这样的人,总跟你们小两口住在一个院子里算什么事啊。”莲舟道:“我打算送她回上海去,我娘或是我二叔肯定会帮忙的”冷先生大概也觉得这是个最好的办法了,“最好九月份之前就走吧。我和她说你还在北京大学读书,现在是暑假。” 小院南边的两处小房子,一个做厨房用,另外一个做了库房。那屋里没有窗户,黑洞洞的,就头顶上一个昏黄的小灯泡,莲舟把门打开,阳光一下都挤进去,照在慧秋脸上,她正在整理药品。天太热,慧秋出了一头汗,汗水打湿了头发,黏在脸上,亮晶晶地闪着光,脸上不知在哪蹭了灰,有一道印子盖在已经红扑扑的脸颊上。莲舟“噗哧”一声笑出来,“小花猫,长胡子啦。”说着就伸手帮她擦,慧秋又躲开了。 莲舟索性关了门,靠在货架上看着慧秋:“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自从回到北平,一点也不肯让我靠近。但是慧秋,你相信我,我心里就你一个人。我是要娶你的,我娘同意了,组织也同意了。你要是不肯嫁给我,我就只好一杯打光棍。不过,你大概是现在还没准备好吧,没关系,我可以等的。只是,时间不要太久才好呀。日本人已经打进来了,我们大概就快要参与真正的战斗了,我可不想还没娶过媳妇就牺牲了。” 慧秋听他说这样的话,也急了,就要伸手过来堵他的嘴,被莲舟把捉住了手腕,她想要把手抽回去,一用力,袖口落下一些,莲舟看到一出狰狞的伤疤,他立即缩了手。“慧秋,你身上有伤,还有哪里有,给我看看。”慧秋一个劲摇头,只想夺路而逃,可是这房间太小,两个人错身都不够,她无法越过莲舟逃出去。 莲舟看着她:“你是因为这个才不肯跟我结婚的吗?你怎么这么傻啊,我的傻姑娘。”慧秋听了这话,突然委屈起来,蹲下身子,把脸埋在臂弯里呜呜地哭。莲舟也蹲下,但并不敢再用手捧她:“你别哭了,自从咱们再见面,你就和个小哭包似的,总是哭。你之前受这么些伤,肯定特别疼,你一直都没哭,对不对?我和你说,傻丫头。我就是喜欢你,喜欢你这个人,你那么勇敢,我向你学习还来不及,哪敢瞧不起你。你身上的那个,叫做英雄的烙印,知道吗?来,我的英雄,把手给我,我拉你起来,好不好?” 慧秋把脸抬起来,大眼睛愣愣地看着莲舟,莲舟伸手扶住她,这一次,她没躲开。终于,莲舟忍不住搂住她,用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头发,帮她把脸埋在自己的肩头“我等着呢,你准备好了,咱们就结婚。”一说这个,慧秋又有些抵触,离开了莲舟的怀抱,莲舟也不着急,“没事儿,你别哭了就行,看让人笑话。”想起外面的素绢,慧秋又有些委屈的撅了嘴。莲舟赌咒发誓:“我真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对不起她,之前因为我的错误,才害她进了那种地方,所以现在还是希望能补偿一些。我和冷先生商量了,九月之前就送她离开北平,让她到上海去。”说完,又傻乎乎地笑了:“我以为你不会小心眼呢,不过看你为这个生气,我有点高兴。” 莲舟高兴完,又觉得如今北平已是国破家亡的状况,自己还和慧秋在这里儿女情长,似乎是有些不合时宜。然而人就是这样,在残酷的现实摆在面前之前,总是得过且过,没法把每一天都真正当成末日来过。他瞥见架子上的药材,突然问:“我们的存货有西药吗?消炎类的?”慧秋道:“还有,但是不多了。原本冷先生那些中医正骨的法子是用不上那些的,是我发现很多病人除了骨头受伤,都还带有其他的外伤。另外,正骨之前,给病人用点止疼的药物也能减轻点痛苦。”莲舟说:“你想法子把这些药藏好吧,战争来了,消炎药和止疼药都会是违禁物品,一旦给人发现就危险了。嗯,一会儿吃了晚饭,我得和冷先生一起把那些床拆了,不能让人看出来我们这儿从前是诊所,不然冷先生也会有危险。” 莲舟刚刚把素绢送上回上海的火车,他就后悔了。因为上海也迅速地陷入战火。 在上海最先闻到火药味儿的自然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副司令长官陈象藩。他碰上了个棘手的问题,虹桥机场的守军击毙了酒后在机场撒野的日本兵,这事本来不算大,然而在如今火药桶一般的上海,这无疑是点燃火药的一根引线。他接了电话就立即前往虹桥机场,路上还计划要好好地打保安队队长一顿军棍,这个时候,倒什么乱!结果跑步前来的保安团团长吓了他一跳,不是照石是谁?陈象藩的长官威风也没出耍了,照石如今升了上校,就低他一级,可人家那是南京的王牌军,嫡系的嫡系。十九路军撤走,他还能留在上海,说起来也是拜照石的疏通,他不得不感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他坐在车里笑了笑“能把保安团这身破衣裳穿成这样的,也就是你沈家二爷了。”说完,冲司机挥了挥手,回了警备司令部。陈象藩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这样的阵势还能看不出来么?一二八之后,上海不能驻军,照石他们想摸进来,也只能假装是保安团了。可惜,他这个节制保安团的警备司令部副司令却不知道这回事儿,这张将军到底没把他当自己人啊。话虽这么说,王牌军都进了上海,傻子也知道是要打仗了。他叫来卫兵,“去,开车把太太送回娘家去,让她问问看家里的地下室能不能住人,若是不能住,叫一个班的人去给打扫打扫,搬搬东西。” 照泉就急吼吼地回了沈公馆,后头还带着一个班的士兵。静娴站在公馆门前的石阶上笑她:“司令太太果然威风,回娘家还带着卫兵。”照泉也顾不得和她斗嘴,一面指挥人把她带回来的金银细软往里搬,一面解释:“老陈说要打仗了,怕我一个人在家不安全,让搬家里来住。还说让这些兵给收拾收拾地下室,没准过些日子就得住地下室了呢。哦,对了,我给孝鹏打了电话,让他这些日子下班也回这儿来。哎哟,还好我那两个孩子早早送到国外去了,不然要担心死,家里也住不下了。” 静娴听的一头雾水:”不是北平在打仗吗?怎么上海也要打?日本人跑的比火车还快?“照泉左顾右盼:”兰心呢?“静娴道:”妇女委员会开会,也是说什么全民抗战的事儿呢。“照泉这才悄悄说:”老陈和我说,他看见照石了。化装成保安团,驻防在虹桥机场呢。他说照石那是御林军,能派到上海了,准是要打大仗。他还说,要是白天听见飞机声,赶紧去地下室里躲着,日本人虽然不敢炸租界,那也架不住炸弹不长眼啊。“ 照泉如机关枪一般唧唧呱呱说个不停,静娴也在心里盘算若真是打起来,这一大家子人要怎么办。一二八之后,她把租界外的铺子都关了,资产转去了香港。后来照石不断劝说把租界外面的工厂也关掉,搬迁了一些去武汉和重庆,如今要是租界里也不安全,想把工厂搬走可来不及了。就是这一家子人想伴奏都不是容易的事,照石和老陈都在打仗,莲舟下落不明,剩下这一家子孤儿寡妇,唯一指望的上的男丁竟然就是陈孝鹏一个了。她不由得叹气,”要说,到了关键时候,倒是姑爷这人靠得住,照石到了上海也不晓得回家一趟,莲舟更是连他娘都不认了。唉,我怎么养了这么几个孽障。“ 第一百四十六章 合作 到晚上孝鹏和兰心回来,听说照石回了上海都吃一惊。 兰心自是为上了战场的照石担忧。而孝鹏心想,看起来上海难免一战,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若是让日本人稳扎稳打拿下了华北再来打上海,不如直接在上海开战。华北的军队老蒋节制不住,华东可都是照石这样的嫡系,强行把日本人的战略由南北转东西的确更有利于长期作战。更重要的是,尽快整编华东华中地区的游击队进入战斗序列更加迫在眉睫了。这样重要的战略情报,竟然就从自己父亲的嘴里透露出来。也难怪,在他父亲眼里,大概就是这位母亲是最重要的天下大事。 将将过去一周时间,上海滩上就响起了枪炮声,飞机也开始在头顶上盘旋。十里洋场又进入战时状态,每天早上用过早餐,飞机的引擎声就从远处传来,一家人就去地下室里躲避,待到夕阳西下才又回到楼上。 也每到这时,意芳才能在院子里的草坪上跑一会儿。有天吃了晚饭,桑枝刚抱了意芳去门前草地上拍球,就听见她又蹦又跳地叫:“爹爹,爹爹!”转头才看到正海站在公馆大门口,正向里面瞧。意芳已经三岁多,看见正海就往门外跑去,桑枝在后面几乎追不上她的脚步。正海抱起意芳,在脸上亲了亲“乖囡囡,想不想爹爹啊?”意芳在他怀里扭着:“爹爹,举高高!”桑枝在一旁左右为难,她不敢放正海进门,但又不好意思把意芳从亲爹怀里夺回来,只得在一旁干站着。意芳玩够了,趴在正海肩头,用小手抠着正海肩上的徽章,她没见过穿军装的正海,但却见过照石穿军装,笑嘻嘻地说:“爹爹和叔公是一样的,爹爹也会打枪。”正海摸出手枪退出子弹,把枪拿给意芳,“爹爹会打枪,等囡囡长大了,爹爹教你。“桑枝在一旁说:“正海,这东西不好给孩子玩的,你快收起来。要么,我进去讲一声,你也好带着囡囡进去玩。”正海却说:”不必了,我这就要走,部队要集合,我就是来看看意芳,我不进去了,免得娘心里不好受。“说完,又把意芳抱在怀里,使劲搂了搂,小孩子被箍得紧了,扭来扭去地嚷:”不要不要“。正海忽然流泪:”囡囡,再给爹爹亲亲。在家要乖乖听外婆和周妈妈的话呀。“意芳看到正海的眼泪忽然敏感起来,也哇地一声哭了,”不亲亲,爹爹不走,囡囡不要爹爹走。“正海只得抚着她的后背哄着:”乖囡囡,不哭呀,爹爹去给买洋娃娃和朱古力好不好。“他一边哄着一边看了看手表,集合的时间快到了。桑枝看出正海着急要走,只得强行把意芳从正海的怀里抱过来,意芳又踢又打,正海都不好意思起来,桑枝直冲他摇头,”别管了,快走吧。“ 正海无法,只得狠了狠心,走了。 桑枝正要抱着意芳回去,身后又有个小孩子的声音:”爱哭的孩子不勇敢。“桑枝回身,看见一个瘦削的女人和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站在后面,手里领着个三四岁大的男孩子。 ”桑枝!“ 天色已经暗了,桑枝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了一番,那女人笑:”你看什么啊,我是晓真哪!“ 接着看向意芳:”这是浣竹的孩子吧,眉眼看着就像,只是这小脸儿跟他爹似的。“桑枝有些紧张地和晓真说:”快别提了,浣竹小姐没了,千万别在大奶奶面前说这个事。“接着才问:”这位是?“晓真笑了笑,这是我爱人,叫李国峰,和照石是同学。“说完又向国峰介绍:”这是桑枝,是我的好姐妹。“桑枝道:”我夫家姓周,家里都叫我周嫂子。咱们别在门外站着了,进去说吧。“晓真一边走一边问:”家里都谁在?“桑枝说:”大奶奶、姑奶奶和二奶奶都在,还有陈姑爷的儿子孝鹏少爷。听说上海要打仗了,姑爷、二爷都打仗去了,正海也去了。“晓真问”莲舟呢?没在家?“ 桑枝不知道怎们回答,静娴和她说,要跟外人讲莲舟去香港念书了,可晓真到底算不算外人呢?她看了看国峰,这个人不认识,暂且还是算外人吧,于是说”莲舟少爷去香港读书了,好久没回来了。“晓真听了这话,和国峰对望了一眼,两人都知道这恐怕不是真话。 晓真和国峰从天而降,对静娴来说也是个莫大的喜事。她似乎忘记了从前的各种不愉快,高高兴兴地看着晓真一家三口,仿佛是带着丈夫和儿子回娘家的女儿。静娴把晓真的儿子拢在怀里问:”你几岁啦?告诉孃孃,你叫什么?“那孩子仰着小脸说:”我叫李靖安,我三岁半了。“静娴看着晓真说:”这孩子可得好好养养,没有意芳高,还是小哥哥呢。“晓真噗哧一声笑了:”不是哥哥,是叔叔呢。孩子是在靖安县打游击的时候生的,大人都吃不饱,哪有奶X水来喂他啊,可不是身量不足吗。“静娴叹气:”唉,你也是遭了罪了。是因为国共合作了,所以又回上海来了?“ 既说到正是,晓真把靖安从静娴的怀里拖出来,交给桑枝,”去跟周妈妈一起找意芳玩去。”看着一大一小出了门才和国峰一同站起来:“姐姐,我们这次来是有事求您。我和国峰马上要入新四军参加抗日,想把靖安托付给您。从前不敢来找您,怕给您添麻烦,如今合作了,总算不至于给您添个通共的把柄。这孩子长年跟着我们东跑西颠的,我真怕哪天出什么事。”静娴点头:“我明白,我都明白。家里不缺孩子一口饭吃,又能给意芳做伴,我没什么不愿意的。就是有个事我要问问,既然现在合作了,为什么没有莲舟的消息?这孩子上哪去了?”晓真说:“我最后一次给他写信还是民国二十四年,送信的人说他收到了。但我们那会儿没有固定的地方,他也没法和我联系。若说到现在都没信儿,就有一个可能,他在敌占区。比如,北平、天津、热河之类的地方。那边日本人抓抗日分子,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只要抗日,都要抓,所以还只能秘密工作。” 静娴的心更加纠缠在一起,之前若是莲舟被抓,她总觉得还有照石和老陈可以上下活动,想想法子,那慧秋不也给放出来了吗。如今他若是给日本人抓了去,那可就真是丢了小命了。想到这里,静娴突然问:“我问你,莲舟是不是从你这儿入的共产党?”晓真一下子慌乱起来,唯恐静娴知道了真相不愿意再看见她,但她越慌乱,静娴就越肯定自己的猜测。倒是李国峰在旁边说:“姐姐,我也随着晓真叫您一声姐姐吧。晓真常同我感念您的恩情,若不是您深明大义送她去武汉,恐怕她也没有机会接触更先进的思想,或许就是您的身体力行,让她知道作为女人不应该是男人的依附,而应当有自己思想和生活。她因为感受到思想的好处和力量才希望让更多的人也有这样的生活,所以她在照石觉得迷惘时推荐他去了黄埔,在莲舟觉得要为更多的人谋求好生活时介绍他靠近了党组织。姐姐,我明白您担心孩子,但我想您从心里是支持照石也是支持莲舟的,不然我在黄埔的时候哪能盖上您家里捐来的棉被呢。” 静娴并不需要别人来给她讲道理,她是这世上最明白道理的人,然而一个母亲的心,哪里是用这些道理能说清楚的呢。她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你们如今都是为人父母的人了,也知道不能让孩子过颠沛流离的生活,现在我也不能说什么,将来等你们的孩子大了,自然就明白了。”国峰却笑着说:“我们如今提着脑袋打仗,不是为了将来孩子们打了都能过上好日子吗。”静娴不再说什么,站起身来“我去吩咐一下,给您安排一间客房,靖安就留在家里吧。” 小孩子总是很快就玩到一起,意芳说什么也不肯管靖安叫叔叔,也没人在意,由着她哥哥长哥哥短的。靖安看到父母从楼上下来,高兴地跑过去:“娘,意芳他们家的房子好大,我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她有好多玩具,还有好多糖。”国峰在一旁笑:“别说你没见过,连你爹都没见过。”晓真拍拍儿子的脑袋:“我可跟你说过的,到孃孃家来要听话的,不许调皮啊。”接着就看着家里人说:“这孩子在乡下野惯了,也没什么规矩,别见笑。”静娴在一旁和照泉、兰心说:“晓真两口明天就走,孩子留在这儿。”兰心忽然笑了:“嫂娘,外头都说您是商界的巾帼英雄,我看哪,您是教育界的奇才,其实是专管教小孩子的。”照泉却和晓真说:“你这回可别指望把孩子留给她能教出什么好样子来,她现在把个意芳娇惯的无法无天,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国峰在一旁说:“这我可不信。我们在军校那会儿,别人是提起校长的名讳就立正,照石是提起大嫂就立正。那会儿总学《曾胡治兵语录》结果照石总是上课犯困,说那些东西他大嫂都说过,我还起哄让他写个《大嫂治兵语录》呢。”静娴听的直摆手“哎呀,这孩子真是丢人都丢到军队去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战备 月光如水,靖安疯玩了一个晚上,抱着意芳送给他的小汽车沉沉睡去。桑枝与晓真靠在床上聊天,小妹也在一旁响起均匀的鼻息。晓真笑道:“当年你出嫁前我和你说话的样子好像都没变,只是如今你身边多了这么大个闺女。”桑枝说:“这算什么,你没看见我儿子跟都快跟你男人一样高了。”晓真问她:“你打算这辈子就在这里了吗?”桑枝道:“我可不像你。我那会儿就安安心心地准备嫁人,你就撺掇我要找个可心意的,如今又来问这个。怎么样,你如今是嫁了可心意的人了?" 晓真愣了愣,国峰算是她的意中人吗?也算的。她和国峰结婚的晚上,偷偷的流了一会儿泪,心里总觉着有些遗憾。她并不后悔嫁给国峰,只是遗憾终究是不能跟照石在一起。她怨不得别人,是自己横不下那条心,不敢往前迈那一步,所以终究是失去了。后来和国峰的生活虽然紧张而艰苦,但也有趣有活力。虽然在她看来国峰的样貌、谈吐样样不及照石,但却不像照石那般遥不可及,国峰给他的一切都是真实而温暖的。 在北平独居的日子里,她才发现,国峰已经成为他真正的另一半,她朝思慕盼等这团圆的那天,所有的紧张、担忧都系在国峰身上。待到了江西,两人从包围圈中突围的那一刻,紧紧地抱在一起,晓真觉得这辈子已经离不开这个男人了。接下来的游击生活居无定所,又有了嗷嗷待哺的靖安,然而国峰始终胆大又乐观。晓真和桑枝说:”在这家里的时候,总觉得我是个命苦的人,无助又绝望,只好想着依靠大奶奶过一辈子。后来我才知道这世上比我们悲惨的人太多了,有人稀里糊涂地就结束了生命,有人就想要改变命运,还有人是甘于穷困,为了更多的人能过好日子。我们在江西的时候,有段时间真是什么都没的吃,大人都要断粮,我哪有奶X水喂靖安。只能给他吃米汤,后来连米汤都没有了。还是国峰胆子大,大晚上的潜到敌人的大本营,偷了一袋米和几块白薯回来。结果还被批评,他也是很大的干部了,嗯,差不多跟照石一样的官,结果公开做检查,检讨自己无组织无纪律。后来偷的那袋米还充了公,幸亏我之前把那几块白薯藏起来,不然这会儿还有没有靖安都不知道呢。“ 桑枝说:”你瞧瞧,挣蹦了半天又能怎么样,你不也知道还是这家里好些,不然怎么把儿子送回来。嗐,这世上有人讲故事就得有人听故事,你就是那个讲故事的,我就是听故事的。所以也没你那么多想头,之前就是都听大奶奶的,后来结婚就听男人的,男人没了就回这儿来接着听大奶奶的,将来儿子长大了,听儿子的就是。“晓真笑笑:”这大概也是一种活法。不过,你是幸运的,虽然男人没了,好歹还能指望和大奶奶的情分,这世上又有几个大奶奶这样的人呢。“桑枝道:”这可是句实话。我这个人说起来命不好,从小托生在奴才家里,嫁个男人又命短。上辈子全部的造化都应在大奶奶身上了。你认识莲舟少爷的那个未婚妻吗?那姑娘的娘也是个陪嫁的丫头,说是就死在自己主子小姐手里了。“晓真点头“慧秋我认识的,也是个苦命的姑娘。所以说,我们也不能指望碰到活菩萨,只能像慧秋这样斗争到底。” 桑枝摆摆手:“你又来了,说的容易。我听见二奶奶和大奶奶说,那慧秋在监狱里吃了不少苦头,被打的浑身没一块好地方。你没给抓起来,就阿弥陀佛了。”晓真推她一把:“赶快呸呸呸,难道还想我被抓起来不成。”桑枝道:“你如今有了男人也有了儿子,难道不害怕吗?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儿子怎么办呢?”晓真忽然转过身,直直地看着桑枝,目光里交织着希望、悲伤和感激“桑枝,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靖安就托付给你和大奶奶了。你们不用瞒着他,告诉他,他是共产党的儿子。”桑枝犹自感慨:“放着好好儿的日子不过,唉,还有那个莲舟,千娇百宠的小少爷不当,也跟着你们闹,闹的大奶奶一夜一夜地睡不好觉。 晓真也知道并不能指望在一个晚上让桑枝理解她和她的事业,只要她肯答应看顾靖安,就是最大的支持了。 国峰有些遗憾没能见到照石,但同时也感到庆幸,照石这样的精英上了战场,是对抗战最大的支持。这时候顾不得两党纷争兄弟情义,只要能上阵打日本人,就是最好的安慰。 第二天一早,晓真和国峰趁着靖安还在酣睡,静悄悄地离开了沈公馆。这一天却没有听到飞机的声音,一家人正坐在客厅里起疑,照石却突然回来了。 静娴免不了埋怨,回了上海也不跟家里联系,照石只得微笑听着,待她讲完才说:”嫂娘,如今的上海于我来说,不是家,是战场。“静娴问:”真的要打吗?上海这么大个城市,人又多,真打起仗来可是了不得的。“照石道:”我回来,是因为上面下令让再等等,说是希望英法斡旋能外交解决。“静娴点点头:”对对,能解决最好。“一向默不作声的孝鹏却突然在一旁说:”我看这事情,外交解决不了,政府这是在贻误战机。本来,选择在上海开战,是对的,可以掌握一些主动,现在恐怕是危险了。“照泉在一旁瞪了眼”瞎说什么,怎么在这样的大城市打仗还对啦?你个小孩子哪里知道政府能不能解决这个事情。“唬的孝鹏站起来,低着头不敢吭声。 照石道:”大姐,你和孝鹏发什么火。他说的是对的。国军要是把部队调到华北去打,这么长的补给线,中间一旦让人掐断,立即功亏一篑。“静娴问:”那在上海能打赢吗?我就奇怪,日本那么小的一个国家,怎么那么大的胆子敢来打仗,一命抵一命地打,他人也不够啊。“照石笑了”嫂娘,从前日本纱厂工人多,还是咱们的纱厂工人多?“静娴道:”自然是咱们人多,但是出的纱却不一定多,人家的机器好。后来咱们买了德国的机器,才逐渐赶上的。“照石点头:”这是一样的道理,人家人少,但是装备好,有大炮,我们没有。我这样的王牌军也有德国装备,但是跟咱们厂里的工人一样,还得学会用才行。一二八的时候,我还没见过坦克,如今国军也有了,可是开坦克的并还没上过战场,能不能开好就不一定了。“静娴紧张起来:”那你的意思是?咱们要输了?“ 照石叹气:”我回来就是跟嫂娘说,家里还有什么在租界外的生意都尽快处理了,能转去香港就转去香港,或者想想法子往内地搬,武汉、西安或是重庆,就连家里也做好搬迁的准备吧。“静娴听了有些不高兴”你这是什么话,仗还没打倒先想着保不住,要搬家了?我是不愿意你当兵打仗,但既然去了,总要有些男儿气概才对。“ 照石道:”嫂娘,这是我怕家里不稳当。我自己却是报了拼死的信念的,就是您说的,一命抵一命,他们人也不够。但是要长久的打下去,咱们就得有补给,经济不能垮,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静娴正玩味照石的话,还没回过神来,却突然看见照石跪在她面前:”嫂娘,高堂尚在原不应该轻言生死,如今是国家危亡,照石也不敢惜命。我手下的士兵都是写了遗书的,我能回来再跟您见一面已经是意料之外。请您和姐姐多多保重,另外替我看顾兰心,照石不孝,就此拜别。“说完,便给静娴磕了三个响头,转身离去。家里的几个人都愣在当场,待兰心追出去时,已经只剩下一个昂扬的背影。 兰心食指交缠,握的没了血色,她与照石此番生离死别,却没留下一句话,所谓巾短情长,两人若是话别,怕是一天一夜也说不完,不如不说,留着还能回来的念想。兰心怔怔地站在院子里,吸着空气里的硝烟味,眼前的背影迷迷蒙蒙。一只手搭在她的肩旁上,是静娴,“兰心,回去吧,外头太热看中了暑。” 兰心回到客厅,看着依旧坐在那儿的照泉、孝鹏和桑枝,突然笑了笑,“是军人,总免不了有上战场的那一天。我不难受,我就是想帮他,不知道有什么法子。”静娴在一旁说:“还像一二八那回一样,把女工学校腾出来,做医院。”孝鹏问:“舅母,咱们的纱厂能生产医用棉纱吗?伤兵若是多起来,棉纱可是紧缺物资。”静娴点头:“照泉,你去学校里,召集看能不能召集一些教师和学生,把教室里的书桌拼起来,改成病床。兰心,把库里存的棉布也让人送到学校去做被单用,把厂里的工程师找来,让他们琢磨一下看能不能改造现有的机器生产些医用棉纱,质地类似就可以。组织一些女工到学校里帮忙,教点简单的护理知识。孝鹏,你去账上支些钱,看看租界的诊所和药店还有多少消炎药和止痛药,尽量多买一些。再买几口大锅,一时半刻没法消毒,就在学校的食堂里,上锅蒸。”说完,她看见阿毛和小妹也瞪着亮闪闪的眼睛看着她,静娴笑了“阿毛,去学校给姑奶奶帮忙。小妹在家里帮你娘照看意芳和靖安,回头厨房里做了饭,去给学校送饭。” 沈氏纱厂的第一批仿医用棉纱生产出来的时候,第一批伤兵也下来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换将 待所谓的伤兵抬到女工学校改造的临时医院,静娴和兰心她们都傻了眼,这哪里是伤兵,分明都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一问才知道,国军的空军和日本人先在天上开了战,国军的飞行员是才开始训练的,很不熟练,一颗炸弹丢在租界里,炸了人声鼎沸的大世界,立时死伤两千多人。照泉在一边咳声叹气“这些人也是的,仗都打起来了,还有心思去大世界那种地方,脑子都坏掉了啊。”兰心道:“我们家要不是有姐夫和照石,也想不到仗能打成这样啊,都以为租界是世外桃源呢。谁知道那炸弹都是不长眼睛的。” 话虽说着,受伤的人一批一批地抬进来,大家都开始忙碌。兰心带着女工学校的几个学生充当了临时护士,大夫则是静娴从租界熟悉的诊所里请来的。一干人直忙到夕阳西下小妹提了大食盒来送饭时才发现一直都饿着肚子。静娴又赶忙打发孝鹏去外面餐厅里订餐来给大夫们吃。小妹一边添饭一边和静娴说:“大奶奶,我哥不见了。”静娴一惊,但立即就反应上来,阿毛一定是去了前线,“叫你娘别急,你哥大概是去找二爷了。”小妹瞪着眼睛问:“大奶奶,你是庙里的菩萨么?还会卜卦?我哥留了个字条,就是说他去找二爷,他要打仗去。还让我劝劝我娘。可是她听了这话就哭,我也劝不住 。”静娴道:“我们今晚都不回去,就住在这里了,明天一早让你娘来送饭,就说我说的。你自己在家能看住意芳和靖安么?”小妹点头:”我可以的。不过,大奶奶,回头您管管意芳,她总是欺负靖安,昨天还把靖安从楼梯上推下来了。那靖安也有意思,摔那么一下也不哭,他说不能哭,哭了敌人就听见了。“静娴也无法”等忙完这阵再说吧,意芳再不听话,你就好好地管教她。“小妹倒是答应着回去了。 阿毛听说照石所在的部队就在虹桥机场,待他到了机场,却发现部队都撤走了。远处停着一辆军车,他凑过去看,见那车里坐着个军官模样的人,就问”长官,您认识沈照石吗?“车里的军官冲他笑:”认识啊,你找他做什么?“阿毛高兴起来:”太好了,您快告诉我他在哪,我要找他去,我要当兵。“那军官说:”你多大了?叫什么?是沈照石的什么人啊?“阿毛大声说:”报告长官,我叫周继,继承的继。我是他们家管家的儿子,我虚岁都十六了,可以当兵了。“那军官拍拍身边的座位,上来吧,我带你找他去。他现在应该已经到江湾了。” 阿毛跳上车,高高兴兴地坐在军官身边。军官问他:“坐过汽车吗?”阿毛翻了个白眼:“我们家的汽车比你这个高级多了,从前小少爷还带我坐车去公园玩呢。”接着又得意地说:“我家二爷和大少爷都出来打仗,还有姑奶奶家的陈姑爷。”那军官也认识陈象藩就问阿毛:“你怎么不找陈姑爷去,他不是比沈照石官大?”阿毛撇着嘴:“谁知道你们国军的长官怎么想的,明明二爷本事大,小少爷说二爷枪法好,还懂那个什么,嗯,侦查。二爷是黄埔毕业的,第二名呢!”那军官点头“是,你家二爷在黄埔是个很优秀的学生,文武双全。你怎么样啊?读过书吗?”阿毛点头:“我读国中啊。不读书怎么行?我娘还不扒了我的皮?嘿,我就是不想读了,才来当兵的。”那军官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哦,原来不是为了抵抗侵略啊,那我们不要。”阿毛不满意“你说不要就不要啊,你有二爷官大吗?”前面的司机忍不住了:“小东西,你当这是谁啊,他是张将军,是你家二爷的长官。”阿毛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我是为了抵抗侵略,同时又可以不读书嘛。你不知道,我家大奶奶可厉害的,家里孩子读书考试都要前三名的,我不考倒数三名就不错了。”张将军见阿毛直爽可爱倒大笑起来。 两人正聊的高兴,天上突然响起了飞机引擎的轰鸣声。张将军立即带着阿毛跳下车,躲在路旁的庄稼地里,炸弹雨点般落在汽车旁,终于有一颗炸弹引燃了汽车油箱,车爆炸了。巨大的冲击波扬起路上的沙石,张将军把阿毛的脑袋捂在自己的胸口下,躲过一劫。天上的飞机大概看到汽车爆炸,叫嚣着远去。 阿毛和张将军以及司机才拍着身上的尘土站起来,张将军问司机,到江湾还有多远。司机想了想道:“还有四十里吧。”张将军又回头问阿毛:“没车了,你说怎么办呢?”阿毛却一脸鄙夷的表情:“你们这些长官真是的,没车就没法子了吗?走着去呗!我都是从法租界走到虹桥机场的呢。”张将军像是恍然大悟般地说:“对啊,我们走着去啊!” 还好,半路碰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传令兵,张将军把他的自行车要来,后座上带着阿毛,两人摇摇晃晃地往江湾去了,留下目瞪口呆的司机和传令兵。 到了江湾的司令部,张将军叫来照石,“这小子你认识吧?”照石这才发现了阿毛,阿毛看到他很高兴,还拍了张将军一下:“嘿,你还真没蒙我。二爷,我来报名当兵的。”照石斥道:“胡闹!不许跟长官没大没小!你不好好在家呆着,看你娘知道了不打折你的腿!”阿毛道:“怎么,就兴您当兵,我们就不能当兵么?”照石问:“你偷偷跑出来的?那不把你娘给急死!”阿毛撅嘴:“我给她留了纸条的,就算我娘不认识,我妹妹也认得啊,再说大奶奶也会替她看。二爷,我不想读书,我也不是读书的料,您就让我一起走吧。”张将军在一旁说说:”行啦,十六岁的大小伙子不来当兵打仗难道还留在家里给你管家吗?“阿毛咧着嘴笑:”长官,您说的对,我在家里,我娘不是让我帮她看孩子,就是让我念书。二爷,我这脑袋瓜子,您打死我我也念不成小少爷那样。“照石噗哧一声笑出来,如今莲舟都成个无法逾越的目标了。他叫个卫兵过来”你去带他换身军装,回头给我当卫兵,我有这一个卫兵就行,你们都下连队打仗去!“ 阿毛倒不干了,“我不要当卫兵,我要去打仗!”照石气的扬起巴掌就要揍他,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张将军。张将军也没空断官司,问照石:“你们这个旅还有多少人?”照石才说:“公大纱厂打掉了一千人,预备队还没上来,剩下的人还能整编成两个团,而且只剩一个团长一个副团长。”张将军皱皱眉“你们司令部还有几个校官参谋?”照石道“就我和少校鲁易杰。”张将军一挥手“你们俩,下去当团长和副团长,转移阵地去罗店。”照石有些为难:“长官,您看天上的飞机,打的人伸不出脑袋去,怎么去罗店啊?”张将军不耐烦了:“阿毛,你跟他说咱们怎么来的?”阿毛说:“走路啊!”张将军拍了桌子:“我都能走着来你这儿,你不能走路去罗店?” 照石一磕军靴的后跟“是!” 张将军也不含糊“十分钟后集合你的队伍,马上出发!把这孩子带上!” 照石的队伍走到杨行就停下了,有消息说日本人要从张华浜吴淞口一代登陆。不可思议地是,这个军令不是来自张将军而是他更熟悉的一位黄埔教官——程楠。他刚刚被任命为淞沪战场北区司令长官。照石所在的团接到命令在杨行就地驻防。阿毛说什么不肯给照石当亲兵,鲁易杰嘻嘻哈哈地说:“得了,人交给我吧。小子,日本人的军舰来了,咱们去岸边等着,他们敢上岸就打死他!”阿毛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兴高采烈地跟着鲁易杰手下的一个营去了张华浜。 但战场上也还是有令人尴尬的事情发生,张将军离开江湾转天就到了南翔。守在南翔的却是陈象藩手下的保安团。陈象藩皮笑肉不笑地接待他,令张将军心生疑惑,他还没问出来时陈象藩倒问:“您怎么有空上我这儿来了?”张将军道:“我是兵团司令,还不能来你这儿督战吗?”陈象藩咧了咧嘴角:“不会吧,您不知道吗?我昨晚刚收到的命令啊,分了三个战斗区域,我们这儿是北区,归新上来的少将程楠管啊!您不是管中区吗?难道我记错了?这怎么可能!我老陈再混,也不至于弄错自己的长官啊!” 张将军被陈象藩闹了个大红脸,就在保安团的司令部给国防部挂了电话。陈象藩在一旁一边抽烟一边看着他眉头越锁越紧,抓着电话的手都在抖!最终他只说了一句话:“调整我的防区不通知我,你们是什么意思!”说罢,把听筒丢在桌上,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登陆 阿毛,不,确切地说是士兵周继趴在他的战壕里,眼看着一队一队的日本兵踩着战友的尸体登陆了。几个小时前,他的营长把全营的名单交给他说:“小子,这东西你拿着,活着回司令部,把他交给团长,我今天没别的,就是得让我的弟兄们在英烈谱上留个名字。”他脑袋里全是震耳欲聋的枪炮声,炸弹扔进河里,炸起巨大的水花,那水花是红色的,血红血红。阿毛是第一次拿起枪,根本不知道要怎样瞄准,两眼一闭只管向对岸扫射。旁边一个老兵,捅桶他:“子弹不要钱啊?我跟你说,这个连发的声音就是怕,怕,怕。你瞄准一个打一个,那枪声就是不怕,不怕,不怕” 阿毛就端起枪瞄着冲锋过来的鬼子,不怕,不怕,不怕。有鬼子中枪倒下,可还是有很多子弹在他面前爆炸,腾起黑烟。炸弹和枪炮吐出的火舌使空气里翻着热浪,他有点热,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再伸出手心来看时,那湿漉漉的感觉竟然不是汗水,是血水。阿毛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疼,没受伤。回头看见刚刚还在他旁边骂骂咧咧的那个士兵,脖子歪在一边,已经断了气,自己脸上的血,大概是他身上迸溅出来的。他顾不上多看两眼,架起手里的那支中正式,又开始,不怕,不怕,不怕。 战斗从中午持续到黄昏,不知道是如血的残阳映红了河面,还是殷红的血水染透了层云,天地间都是血红的一片。枪炮声,厮杀声越来越小,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焦土和血腥的味道。这几个小时里,阿毛的营长战死,连长战死,班长战死,最后,连那个教他不怕的老兵也死了。他躲在战壕里,藏在两具尸体下面,他不怕死,他还有个任务,那份名单,那份让全营人登上英烈榜的名单还在他手里。 登陆的敌人都过去了,趁着夜色,阿毛摸回杨行的司令部。敌人已经从张华浜登陆,鲁易杰留下一个团守在吴淞口,带领剩下的部队也回到杨行。照石抖着手看完那份名单,又转手交给鲁易杰,“都是你们团的,你收着。这小子也是你的人,你看着办。” 鲁易杰黑着一张脸问阿毛:“你们营接到的是什么命令?”阿毛回答:“报告长官,命令是死守张华浜,人在阵地在。”鲁易杰拍着阿毛的胸口问:“我问你,阵地呢?啊,阵地呢?”阿毛低了头:“阵地丢了,我们营的人,全死了,就剩下我一个。”鲁易杰声音陡地提高:“这叫临阵脱逃,你知道不知道?”阿毛怯怯地看了鲁易杰一眼,又看了看照石,可是照石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还没反映过来,就被拖去院子里打军棍。第一棍打下来的时候,阿毛的眼泪就掉下来了,这个疼痛可不是家里的鸡毛掸子能比的。他哭着叫娘,娘也听不见,叫二爷,二爷也不理他,最终阿毛嚎啕大哭,“班长,呜呜。连长,营长,呜呜~” 待到四十军棍打完,他再抬起头时,行刑的那个士兵,竟然和他一样,眼睛里、脸颊上都是泪水。 夜里,阿毛疼的无法入睡,一只大手覆在他的后背上。黑暗中他看不清脸,但也知道是二爷来看他“二爷,啊,不,不,沈团长。”他觉得二爷在黑暗里笑了一下,问他:“后悔了吧,还想打仗吗?”阿毛摇头:“二爷,我不后悔。我不后悔来打仗,也不后悔跑回来。我比营长还幸运呢,他丢了命,我才挨了四十军棍而已。”照石在黑暗中点头:“是,你小子拿起枪就是国军的王牌部队,上来就用中正式,很幸运了。伤好了还回鲁团长的团吧,他打仗也是好手,从前是你大少爷的老师。”说完,照石摸了摸阿毛后脑勺的头发“以后再委屈也别叫娘了,叫二爷更不行,丢人!” 阿毛在黑暗里重重地点头,牵动了身后的伤,轻轻地“嘶”了一声。 照石的部队转战罗店,在那里意外遇到了补充上来的税警总团。程楠的意思是,两支部队交替换防作战,这样都可以有一些喘息的时间。 照石不同意。 税警总团五个团在江湾打的剩下两个,补充进来的全是新兵。照石指这那些年轻又懵懂的面孔说:“这些人,有几个知道怎么瞄准敌人的?有几个会利用掩体的?能把子弹装进枪里就算不错,怎么独立作战?作战部队必须合编,老兵带新兵。” 程楠倒也认可这个办法,另外补充了一条,一个班有三到四名老兵的,负责夜间战斗,不到三名老兵的,负责白天。白天以隐蔽为主,注意观察敌机,夜间敌机和大炮都不能用,重点进攻,对付坦克,还是你们沈团长一二八时的老办法,集束手X榴X弹。“ 就这样,罗店开始拉锯战,白天敌人用轰炸机和大炮占领了阵地,晚上又被夺回来,一个小小的江南小镇成了名副其实的”血肉磨坊。“ 兰心只要看到教导总队下来的伤兵就要问有没有看到照石,有人说没看到,有人说在虹桥机场见到,又有人说在闸北火车站见到,还有个连长告诉兰心,司令部里已经没人了,参谋处的人全都下去带人上前线,下面有团长阵亡,照石也下去代理团长了。伤兵一批一批地下来,好消息是,还没有战败,阵地还在。 然而好景不长,临时医院的伤员越来越多,临时充作病房的教室都住不下,走廊的地上也全是人。所有能动员起来的人,都来帮忙,整个学校里充斥着消毒水和血腥味。人们嘶吼着,呻吟着,与敌人与生命进行殊死搏斗。学校门外划过刺耳的刹车声——又有伤兵到了。两个战士抬着担架进来,上面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让开,让开,大夫呢,快救人,救我们团长!” 兰心听见“团长”两个字,心就要跳出来,急忙领着抬担架的士兵进了校长办公室——这是最后的空间,已经没有床了。校长办公室原本是留给静娴和照泉休息用的,担架抬进来,静娴从沙发上起了身,这里成了最后一张病床。她绞了纱布来给担架上的人清理伤口,刚刚走近,看到那血肉模糊的身体,胃里便翻江倒海,饶是她见过许多伤号,仍然忍不住。她擦干净那张沾满血迹和泥水的脸时却愣住了,回头看向静娴,“嫂娘,是正海。”静娴正要走过来看时,兰心大叫:“嫂娘,您别看,别看。叫大夫,叫大夫来,他得做手术。” 税警总团的装备是很精良的,单兵的轻型装备并不见得比日本兵差,但是若论重装备则是天壤之别。然而想要占领敌人的工事,没有大炮坦克,就只能拿人命往上填,正海那个团也跟阿毛他们一样,他本是一个连的连长,结果,团长牺牲了,营长成了团长,再后来营长也牺牲了,他这个连长成了团长。他也并没有更大的本事,除了枪打的准,他从小在学校里跟大孩子们打架的法子倒派上用场。因地制宜,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 他的阵地在一片陡坡之上,拿望远镜往下一瞧,正海差点笑出声来,陡坡下鬼子的藏身地是一片储煤窑。敌人躲在里面,枪打不着,若是用炮轰,肯定土坡也得炸塌,直接和鬼子同归于尽。而这个煤窑是哪里的呢,是他阵地后方的纺纱厂。这个纱厂原就是沈家的产业,一二八后在照石的劝说下才转手出去的。纱厂的地形,正海再熟悉不过,叫来一个连的士兵,”去,去纱厂的仓库里找棉花,再去各车间的维修室里找机油。“不一会儿,他要的东西就都搬来了。正海让士兵在棉花上浇上油脂,一个个巨型火球顺着陡坡就滚进了煤窑,纱厂里成山的棉花,很快就堵住了煤窑的洞口,里面的几百号鬼子都烧成了灰烬。他不但守住了阵地,还向前推进了一段。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换防的部队就要上来。正海看看前方小楼的敌人据点,挥挥手道:”手X榴X弹马上运上来,咱们把这个据点解决了再下去。别让换防的兄弟部队说咱们战场没打扫干净。“结果天亮了,自己部队的手X榴X弹没到,敌人的炮弹先到了。一颗炮弹当空爆炸,他按着两个卫兵卧倒,爆炸声震耳欲聋,顷刻间血光冲天。两个卫兵一息尚存,而正海已经昏迷不醒。 医生从正海的身上取出二十多块弹片,更严重的是,他的左手没有了。待他醒来,看见的是静娴流泪的眼。正海想伸手替静娴擦擦眼泪,看到的是刺目的白色绷带,那一刻他就全明白了。静娴拉着他的胳膊,把残缺的小臂放在被单下,抖着嘴唇哽咽了一声:“孩子。”正海却咧嘴笑了笑,露出白而整齐的牙,“娘,右手还在呢,还能拿枪。”静娴再也忍不住,拍着正海哭道:“你们这些孩子,一个一个的都不听我的话,我就想你们好好读书拿住笔杆子就行,那枪杆子是那么好拿的?现在知道厉害了?”正海伸出右手来抓住静娴:“娘,您别哭了,等回头打败了日本人,我们都乖乖听您的话。娘,我前两天看见二叔了,他也是团长,我也是团长,我跟他一样,您看我都追上二叔了。” 第一百五十章 孤军 正海病情稳定退了烧以后,静娴才通知孙襄理来接他回去。此时照泉却接到了陈象藩的电话,催她们赶快回家去。 待大家都坐在客厅里,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场阵地已经丢了,国军防线已经退到苏州河。这仗赢不了了,都收拾东西准备去重庆吧。”照泉问:“不是说万一不行就去武汉吗?怎么是重庆?”陈象藩道:”上海眼看要沦陷,南京估计也保不住,国民政府也要迁都重庆了。我已经让人在重庆找了两处相邻的住处,肯定没有这里宽敞,凑合住吧。“一家子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如何是好,陈象藩见这样也不是事儿,只得指挥孝鹏:”去回家去帮你母亲收拾东西,你母亲恐怕要在这边帮忙的。一周后有往重庆去的包机,我已经定了位子,到时候叫副官来接你们。“孝鹏站在一边,忽然怯怯地说:”爹,祝董事长那边恐怕还有好些事情,舅母在上海也还有很多生意没法牵到重庆去,要不我留在这儿。“陈象藩打量了孝鹏一番,说了两个字:”随你。“就要告辞离开,孝鹏迟疑了一下问:“爹,您去哪?”陈象藩跺跺脚”去杭州湾,阻击敌人登陆。哼,保安团连个炮兵营都没有,拿什么阻击!“一边说一边向门外走,兰心叫住他,问:”姐夫,那照石呢?“ 陈象藩叹口气:”他那是御林军,这几天就要换防,恐怕是要去守南京。哼,七十万人都守不住上海,南京也是迟早。“ 部队转移苏州河以南的消息传来时,照石就知道这是要撤退的信号了。程楠来找他,希望他的团能留下来分守闸北据点,照石明白这是掩护大部队撤退。他苦笑了一下,指着门外的士兵和程楠说:”您出去点点数,我这个号称团长的人,手下能整编出一个营就算不错。就这一个营的人数,八一三之前上过战场的老兵不超过八分之一,到这时候打过虹桥机场和公大纱厂的恨不得都算老兵了。闸北这个地方现在炸的连个能隐蔽的小土丘都没有,我再让这些新兵蛋X子分兵据守,你还不如拿起机关枪把我们这些人现在就扫倒了算了。“ 程楠也跳起脚来”那你说,你说让我怎么办?“ 俩人正吵着,鲁易杰进了门,他敲了敲桌上的地图问:”老沈,闸北这一片,哪处建筑最坚固,能当据点用?“照石看都不看地图,”商业储蓄银行的金库“。 这话说完,屋里三个黄埔老兵都明白,金库当然是先天条件最好的据点,都是坚硬的钢筋混凝土,连炮弹都拿它无可奈何。”鲁易杰转向程楠“程教官,我和沈团长的人不要整编了,我们两个团,整编在一起都凑不够一个满编的团。一会儿我们合计合计,各带一半人,我留下下,让沈团长跟你们大部队走。” 照石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鲁易杰:“留下?留下就是死。”鲁易杰呵呵笑着:“所以我才说不要整编,一个团留下死一个团,一个营留下死一个营,那还是少死一点,留下一个营就行了。当军人的迟早是个死,我没你这福气生在十里洋场的上海滩,好歹死得死在这儿啊。还是银行的金库,啧啧啧。小弟自打去了黄埔,成绩不如你,进了国军,军衔不如你,这回可得高你一头,提前名垂青史。” 照石没话可说,自从和姜璞、国峰分道扬镳,鲁易杰就是他关系最密切的同学,这个人既有姜璞的练达又有国峰的顽皮,没想到还是这样一位孤胆的英雄。那座金库的位置,一旦鲁易杰退守,西面和北面就都是日本人的阵地,南边是苏州河,过了河就是租界,那才是真正的孤岛。鲁易杰却丝毫不以为意:“你呀,回吴福线上的水稻田里守工事去吧,我可要在上海租界喝咖啡了。” 事实自然没有他说的那么云淡风轻。 金库里储备倒是很充足,早在张将军在闸北布防时,就看中了这个可以作为大型工事的建筑,在里面储备了足够的弹药、粮食和饮用水。鲁易杰看了阿毛给他送来的清单笑着说:“看见没, 这地方的存货够咱们在这儿守三年。叫大家集合,准备建筑工事,把沙包麻袋都运到空场上去。” “是!”阿毛跑步出去,他俨然是个老兵的模样了。建好了掩体,阿毛又跟着鲁易杰上了楼顶,鲁易杰指着远处问:“你要是鬼子,打算怎么攻进来?”阿毛撅着嘴,“我才不是鬼子呢。不过,傻子都知道肯定要用前面那堵墙当掩体啊。”鲁易杰点点头:“对,人家大老远从日本来,咱们得送点礼物,去找几个人搬二十颗手X榴X弹和一颗大炮弹。”阿毛挠挠头:“真要送给他们啊?还有炮弹呢!” 鲁易杰踢他一脚:“长官命令,赶紧去!” 二十颗手XX榴弹和一颗迫X击X炮X弹被埋在掩体下面,重要的是,手X榴X弹上都留了绳索。日军士兵刚钻进掩体,绳索被拉动,手XX榴弹引爆迫X击X炮弹,把进入掩体的士兵都炸开了花。阿毛躲在仓库围墙后面乐的前仰后合,鲁易杰拍拍他的脑瓜说:“打仗得用脑子,你明白么?”阿毛摸了摸脑袋说:“哎呀,我脑子不灵光啊!要么怎么读书也读不好的。”鲁易杰笑:“你哪里是脑子不灵光,你是贪玩才不好好读书的吧。那也是你二爷忙起来没空管你了,当年我可见过他管教你家大少爷,好家伙,比军法还厉害,你小子怎么没给家法打死。”阿毛嘻嘻笑着:“这是我妹妹的功劳,她见着小少爷挨打,吓坏了,哭死哭活地不肯去上学。大奶奶哄着她,又让我们兄妹俩跟小少爷一起读书,小少爷比我还能玩,还带我在池塘里钓鱼。”说起钓鱼,阿毛灵光一现“团长,咱们这儿正好可以钓鬼子啊!” 鲁易杰也来了精神:“你说说,怎么钓?”阿毛却反问:“团长您真的是神枪手吗?”鲁易杰道:”回去问问你家二爷和大少爷,看看你鲁团长到底是不是神枪手。“阿毛拍着大腿说:”您一会儿上楼顶上等着,保证让您看见鬼子狙击手的位置,到时候您一枪一个毙了他们就是。“ 鲁易杰上了楼顶,没一会儿就看见楼下的窗户用长竹竿挑着一顶钢盔出来,看上去像个傻乎乎探头探脑的小兵,鬼子的狙击手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子弹乒乒乓乓地朝着钢盔打过来。而他在楼上居高临下,喷火的枪管自然尽收眼底,果然一枪一个地结果了对面的敌人。大家见识了团长的真本事,都欢呼起来,顿时军心大振。 到晚间,鲁易杰让大家把金库所有的灯都关上,方圆几百米内一片漆黑。阿毛端着枪在金库东南角警戒,这里是通向外界的唯一通道。此时已是十月底,更深露重,阿毛还穿着九月份领的军装,忽然听到附近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立即警惕起来:”什么人?“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传过来:”长官,我找周继。“阿毛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这不是小妹的声音吗?她怎么来了?难道也是逃家出来打仗吗?他立即道:“小妹,是你吗?我在这儿呢。” 小妹踉踉跄跄地跑过来,抱住阿毛:“哥!” 阿毛叫了人来替他警戒,把小妹拉到一边:“你怎么跑来的?不要命了你?娘和大奶奶知道吗?”小妹说:“我当然是悄悄跑来的了,昨天在报纸上看见你们团长的照片了,那人我见过啊,大小姐和大少爷结婚的时候他来过咱们家。”阿毛皱皱眉毛:“你这脑袋瓜记的东西还挺多,你那会儿才多大点?我都忘了。”小妹告诉阿毛:“我见着大少爷了,他和咱娘说你在鲁团长这儿的。大少爷受了重伤,左手都没了。哥,你没事儿吧?”阿毛想想张华浜一个营的战友,有些黯然。小妹说:“我昨天站在租界的楼上看见你们打仗了,哥,你真厉害。大家都说,有你们这样的人在,一定不会万国。”阿毛点头:“嗯,肯定不会亡国的。”小妹伸手在怀里摸了半天,拿出一卷布递给阿毛:“哥,这个给你。”阿毛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着外面的月光看了看,竟然是一面国旗!湿漉漉的,上面还带着妹妹的汗水。 阿毛把国旗揣进怀里:“明天一早我就把它交给团长,我们就在这儿升旗。你别耽误了,趁着天黑赶紧回去,不然家里得急死。”小妹这才说:”哥,我们过几天就要去重庆了,大奶奶说上海不安全。“阿毛点点头:”嗯,你快回去吧,回去好好听娘的话啊。哎,我离开家,娘没说什么吧。“小妹瞪着眼反问:”你说呢?“阿毛笑:”娘肯定说,等我回去,要打断我的腿。“小妹做个鬼脸”娘说你脑子糊涂,去当兵都是给二爷添乱。我替你说好话,还把我劈头盖脸骂一顿。“阿毛说:”你回去告诉娘,我一打仗脑子就清楚了,所以最应该当兵。“说完拉着自己的领子给小妹看:”你看,你看我已经当班长了。“小妹很稀罕地摸了摸哥哥的班长领章,很严肃地说:”嗯,我回去告诉娘,你现在是长官呢,她不能再揍你了。哥,你们明天早上一定要升国旗呀,我到租界的楼顶上去看,你们升旗我能看到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撤退 照石并没能按照他想象的那样去守卫吴福线上的工事,这个所谓的”东方马其诺防线“根本就是个笑话。修建好的工事没有人看管,锈迹斑斑的大铁门都锁着,四下一打听,钥匙都在当地保长手里,再一问,保长听说打仗,躲起来了,找不到人。照石听的气闷,也顾不得其他,手一挥,继续撤退,不管了。他心知,这样毫无组织的撤退,若不快些行军迅速回南京,路上还不定出什么岔子呢。 果然,日军新的师团从守卫松懈的金山卫登陆,陈象藩就在附近,然而敌众我寡,装备又差,抵抗了一会儿便无心恋战,撤下来了。这次登陆使上海战局完全扭转,驻守在上海的大量军队开始撤退。而刚刚登陆的日军迅速戒断了上海守军和后方的联系,一时间人仰马翻,已经不是有序的撤退,而是抱头鼠窜的大溃退,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 连程楠都不得不仰天长叹,毕竟这场战争太过惨烈,大家的消耗都到了极限。程楠看着溃败的军队悲从中来:”都说曹操当年败走华容有多么狼狈,如今我们比曹操还不如。“ 照石的部队撤下来的早相对完整地回到南京整编,而陈象藩就没那么好运,一路乘坐汽车撤退,结果和日军遭遇,他倒警惕性高,踢开车门跳进路旁的水沟,靠着在水乡长大的好水性,游出去几里,才算是保住了一条命。 沈家离开上海时,陈象藩和照石已经撤离,正海在租界里养伤,唯一令人牵挂的是在银行金库里守了四天四夜的阿毛。他们也接到了撤退的命令,然而一撤出金库进入租界,就遇到了更大的麻烦。日本人要求租界当局引渡金库守军,但租界迫于金库守军这些天来的威名和民众的巨大压力轻易不敢引渡,但也不敢释放,竟然找了个地方把几百人都羁押起来。就这样,苦守金库多日的军队,缴了枪,成为打了胜仗的俘虏。 静娴只得劝慰桑枝:”好歹就在租界里,想去瞧瞧也是能见到的。总比落在日本人手里强的多。“桑枝别无他法,只得默默地流着泪点头。 静娴收拾完家里的细软,把上海所有生意的账册都理出来交给孝鹏:”隔的太远,通信也不方便,你自己便宜行事吧。若是你也看顾不了,就想法子变卖,剩的钱都捐给国军就是了,我只当是给照石多吃一口好的。另外,家里总要留人看着,我怕莲舟万一回家来。另外,正海受了伤,还在家里养着,孙襄理那边你得空也照应一下。兰心和我走了,祝董事长怕是心里不舒坦,你方便时开解开解他。“兰心在一旁道:”我是沈家的媳妇,跟着您一起走也是应该的,我爹也没什么想不开。“ 静娴又想了想道:”重庆那边房子小,我就带了桑枝和小妹去。家里其他的人,云罗他们,若是有了去处就放他们去,没有就在这儿住着,毕竟是租界,总比外面安全些。你这个孩子一向办事妥当,我就不多交代了,免得你嫌我啰嗦。“说完,将一大串钥匙都交给孝鹏,末了补充一句:”要是有莲舟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孝鹏十分认真地回答。 孝鹏现在也没有确切的莲舟的消息了。自从上海开战,转送左翼人士的工作就停止了。组织上考虑了莲舟和慧秋的工作经历,留他们在北平组建交通站。日本人对于两党抗日人士的搜查极其严密,有大量同志和民主人士需要转去延安和其他根据地,如何让大家安全地离开敌占区成为一项极其重要的工作。 莲舟接了任务,有个党内重要领导要经过平西根据地离开北平前往延安,为保证安全,需要探路。慧秋不假思索地说:“你一个人不行,我跟你一起。”莲舟也深知,探路必然就是有可能存在危险,他还没来得及拒绝,慧秋就说:“你一张嘴就是南方口音,到时候都没法解释。我跟你一起,就说是从当地嫁出去的媳妇,人家也容易相信。”莲舟想想觉得有道理倒也没有反对。 出发那天,莲舟换上了黑布鞋靛青的棉布棉袍,扎着裤脚,慧秋则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兰花大襟小袄,包着头巾,俨然是一对回乡走亲戚的小夫妻。两人从前门上了长途汽车,一路上经过数不清的检查站,有伪军来问时,慧秋都说她娘家在房山,嫁给了城里沈记绸缎店的伙计,她娘家妈生了病,两人要回娘家去看看。 长途汽车只能到房山县城,下了车,两人找个小饭铺吃了一碗面条,就打听着往联络站所在的镇子走。根据之前说好的情况,到了房山就不能再假装回娘家,而是说听说姓田的一家有好石匠,要给家里过世的老人凿一块碑。房山这地方出石头,以石匠为生的人多的是,大家都习以为常。 两个人从中午走到黄昏,好容易才到了惠南庄的联络站,刚到村口,莲舟就揉着膝盖哼唧:”哎哟,可累死我了,再走不到,我非睡在田埂上不可了。“慧秋抿着嘴直笑他,也没说话,拉着他找到村子里那户姓田的人家,一个和莲舟差不多的小伙子开了门,慧秋就问:”田大爷在吗?“那小伙子摇头:”我爹出去了“莲舟则说:”你是田大哥吧,我从北平来,要凿一块碑的,托人来说过。“ 暗号是对上了,青年点点头,把他们让进小院,一关上门,他就咧嘴笑起来:”你们可来了,我还当时路上出了什么岔子呢。“ 莲舟抹抹脸上的汗”倒也没出什么岔子,就是路有点远,田大哥,我,我想喝点水。“那姓田的青年,拍拍脑门:”你看我,快进屋进屋,我给你倒水。“屋里没有桌椅,只有一盘炕,莲舟坐在炕沿上,接过田大哥倒的一碗水。田大哥很热情,看着慧秋道:”不用客气,妹子也脱了鞋炕上坐吧。“慧秋笑:”大哥您别忙活,我们歇会儿就行,他是南方人,只能坐炕沿上,不会上炕。“说的莲舟和田大哥都不好意思起来。 在惠南庄住了几日,田大哥的父亲带着莲舟和慧秋前往平西根据地。他们趁着月光出发,走在田垄上,一路上越沟过坎,莲舟跟在田大叔后面走的气喘吁吁,而这位五十多岁的大叔却始终气息平稳,还不断地招呼莲舟和慧秋小心路上的不平坦处。莲舟在月色下看到慧秋也冒出了汗,就要接过她手上的包袱,慧秋却说什么都不肯。莲舟道:”咱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慧秋摇头:”这是革命,革命哪能让你替我?“一句话,倒叫莲舟不好再说什么了。 大概走了五里路,就到了敌人的封锁线,铁丝网外的据点上挂着探照灯,亮着惨白惨白的光。田大叔提醒:”小心,探照灯照过来的时候一定要卧倒。“话还没说完,一束白光照射过来,莲舟纵身一跃将慧秋扑到压在身下。”小心!“慧秋一直躲避莲舟,然而在这样的危险状况下却避无可避,她缩在莲舟的胸膛前,轻轻地发抖,莲舟在耳边说:”别怕,我在呢。“ 光束过去,田大叔带他们走到一处铁丝网断裂的地方,三个人瞧瞧翻过去,绕开敌人的据点,又碰到封锁沟。那封锁沟将近三米深,三人只能叠罗汉一般地过去,此时慧秋也不得什么,连拉带拽,总算成功跨过。 直到后半夜,三个人爬上一处小山坡,田大叔指着远处月光下的村落:“看到没,到了!”莲舟看到远处站岗的士兵,问田大叔:“那是八路军?” “可不是吗?” 虽然莲舟入党以后都在上海和北平参与工作,但他从经手的材料里看到过太多红军反围剿长征的事迹,一想到眼前人就是长征过的英雄,他就激动起来,心砰砰跳的厉害。田大叔经常来往这里,跟八路军战士很熟,替他们介绍:“这是从北平来的同志。”那小战士过来握住莲舟的手:“欢迎你啊同志!”一向能言善辩的莲舟忽然觉得说不出话来,嘴里一直念叨着“同志,同志。” 他参与当的工作五年多了,一直隐蔽地下,跟晓真、国峰和孝鹏的接头都十分隐蔽,他们都是自己的亲人,但很少有机会能放心大胆地叫一声同志。而这个小村庄,让莲舟真正感受到了“国破山河在”在内忧外患的国家里有这样一个月光如水的村庄,天是自由的天,地是国家的地,人是自己的同志。目睹过北平城破,沦陷屈辱的人,对这一切哪能不充满了热爱,他激动地抱着慧秋:“你看,我们回家了!” 田大叔安顿他们住下来,莲舟问他:“大叔,我看您家里生意还不错,怎么愿意来做交通员,多危险?”田大叔呵呵笑着:“我还没问你嘞,一看就是城里掌柜家的公子,怎么干这么危险的工作啊!”慧秋听田大叔说莲舟是掌柜家的公子,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第一百五十二章 南京 照石到达南京的时候,静娴和照泉也带着一家人到了重庆。若不是陈象藩提前安排了重庆的朋友来帮忙安顿,静娴真是感觉要脱一层皮。飞机从上海起飞时为了躲避日本人的飞机,飞的格外高,意芳和靖安两个孩子因为机舱压力而耳朵疼,一路从上海哭到重庆。他们在重庆的房子也建在半山上,若没有汽车来接,抱着两个孩子爬坡就要了人命。一层是一间小客厅,和一间厨房,和一间客房,餐厅也只得设在厨房里。二层则是三间卧室,静娴和兰心一人住着一间,桑枝带了小妹和意芳住在楼下的客房,靖安只得每天和静娴同住。兰心担忧静娴每天带靖安睡觉休息不好,就提出要靖安来和她一间房。静娴道:“若是这孩子没了爹妈,你不说,我也安排她和你住一起。只是,晓真他们迟早会接靖安走,你若是一直带着,将来孩子走的时候,心里过不去。”最终,兰心搬去了照泉那边,反正陈家一时半刻没有人回来,照泉是一个人守着一套房子。小妹带了靖安睡觉,意芳仍旧跟着桑枝。 意芳和桑枝一起习惯了,谁也哄不走,而靖安大概从小随父母四处转移,跟什么人在一起都行,从不哭闹。桑枝平日要带孩子,小妹还小,不得已只得再雇个厨子来家里做饭。重庆的厨子没有辣椒不能炒菜,一家人每顿饭都吃的汗流浃背。意芳从不妥协,夹菜的勺子上若是蹭到辣椒也要哭闹半天再不肯吃饭,而靖安倒好,自从有了辣椒每天倒多吃小半碗饭。他总是瞪着眼睛看着意芳大哭大闹,一脸的不理解还别过脑袋去问兰心:“小孃孃,意芳为什么哭呀?” 兰心没回答靖安,倒是看着静娴说:“这孩子天天这么闹也不是办法啊。”照泉在一旁说:“这才是一物降一物,意芳这个小东西算是把大嫂给治住了。别说照石了,就是浣竹那丫头从小不能讲话,也没见她娇惯一星半点。”一家人太久没有提过浣竹的名字,冷不丁说出来,大家都愣住,连意芳的哭声都小了。照泉有些不好意思,但她停顿了一下,干脆抬起头来:“嗐,这也不是什么提不得的事情,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活着的人总得好好过日子。所以,大嫂你也别一味惯着意芳,这孩子将来要是能和浣竹一样温柔知礼善解人意,您看着不也高兴吗?” 照泉说完就又冷了场,半晌静娴才说一句:“我现在也不知该怎么样了,宁愿他们都娇纵的没了本事,哪里也去不了,才好乖乖地呆在我身边。不然一个一个地都在枪林弹雨的地方讨生活,每天都不知死活,这日子要怎么过?上海打一场仗,正海少了一只手,阿毛给关在租界里。现在南京又要打,谁知道照石能不能活着回来,莲舟那个孩子,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就不想家吗?” 兰心虽然牵挂着照石,但却笑着问静娴:“若是照石临阵脱逃或是投降日军做了汉奸,您让他进门吗?”一时间,又安静下来,桑枝却在一旁一边为意芳吃饭一边说:“囡囡不能哭了啊,再哭外婆要生气的,哥哥也笑话你呢。” 话音才落,静娴就和桑枝说:”你别喂她了,让她自己吃。“意芳一听这话,便又瘪着嘴要哭,桑枝忙要抱她过来哄,静娴道:”不要抱,她自己吃就吃,不肯吃就不要吃了。“说完便离开餐厅上楼去了,留下意芳嚎啕大哭,桑枝叹道:”这一老一小都脾气大的来“照泉和兰心都忍不住笑,两人挽着手出去了。 没过一月,委员长也搬来了重庆,彼时的南京已经成为孤城一座。陈象藩随着西迁的政府回到重庆来开国防会议,一家人围着他问上海的情况,他也很无奈,只说一句:”你们知道什么事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吗?现在京沪一线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了。照石人在南京,驻守紫金山。“照泉问:”能守住吗?“陈象藩哼一声,”能守住他老蒋来重庆干嘛?“接着又怕静娴担心,安慰了一句:”守南京的是我在湖南的老搭档唐将军,我已经和他打过招呼,让他照应照石。“虽然大家都知道这只是一句安慰,打起仗来谁能照顾谁呢,但也都用这句安慰彼此安慰着。 陈象藩没敢告诉他们,日军从上海到南京一线没有后勤保障,司令部下达的命令是”就地征发“这以为着就是抢劫,随之而来必然是杀戮、强奸和纵火,总之通往南京的道路已经成为一条血路,一旦城破,后果不堪设想。 守南京的唐司令视察了守在紫金山的教导总队。从上海回来后,照石升了少将,他却再不愿意在司令部里当参谋,即使现在他现在的军衔已经可以做总队参谋长了。他向总队长程楠申请下去带兵,当不了旅长,继续当团长都行。这时候,要求带兵是最容易的,谁不想呆在总队司令部里多活几天呢。 照石奉命带着两个团驻守在紫金山的第二峰老虎洞一线,居高临下,看得到巍巍中山陵。夕阳西下,他带着参谋主任站在旅部门口吸烟,两人都不做声,照石抽完一支,看着参谋主任说:”你知道明天意味着什么吗?“那参谋主任说:”我知道,死。“照石摇头:”不,是为国捐躯。你看我们真是王牌军,死也能死在总理面前,比很多人幸运。“太阳落下去了,留下血红的余晖,起码明天还能看到它升起来的样子。 程楠在淞沪战场上才见识过照石带兵能力,他并不是勇冠三军性如烈火的猛将,但在迂回包抄时头脑清醒,驻守阵地时冷静坚决,而在教导师和警官学校的经历都使他特别擅长迅速地培训新兵投入战斗。即使如此,照石此刻的心情也很悲观。在上海打的太惨烈了,部队都没有换过劲来,安稳觉都睡不上一个,拿什么打仗呢。 好在紫金山的阵地教导总队已经经营多年,碉堡坚实,战壕纵横大概还能支应一阵。第二天天亮不久,第一批冲锋的敌人就上来了,照石的部队利用熟悉的地形,冲锋枪加手X榴弹X击退了来犯的敌人。很久都再不见敌人的动静,照石正纳闷,参谋主任指着远处飘忽的气球大叫:”看,敌人的观测气球!“照石立时紧张起来,在上海,他们吃了太多观测上的亏。日军的飞机可气球可以准确画出照石他们的排兵布阵,准确测定双方战场的距离,火炮总是精确打击我方阵地。而照石他们的军队都是瞎子,火炮只能闭着眼睛往敌人阵地放,往往敌人都撤退了,炮还没停。这还不算,敌人拿到的地图几乎都是实时的,而照石看到他下面连长手里的地图竟然还是前清时期画的舆图,当时就哭笑不得。 果然气球飘远没多久,敌人的野战重炮就锁定了照石的阵地,碉堡和观察哨瞬间硝烟弥漫成为一片废墟。照石不得不留下一个营死守老虎洞阵地,自己带着余部收缩防线,往第二峰上方驻守。阵地调整后,他只下了一条命令”死守不退!“ 第二天的风向变得极为不利,敌人用了燃烧弹,整个紫金山都开始燃烧。驻守在老虎洞的营长已经受了伤,子弹也快打光了,士兵们把所剩的手X榴弹也都投了出去。敌人也是杀红了眼,一批一批地倒下去,又一批一批地冲上来。当他们冲上老虎洞阵地,等待他们的是映着火光的明晃晃的刺刀。 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没有任何枪炮的声音,一个营的士兵和敌人展开了白刃战,时光仿佛倒流到了冷兵器的时代,冷硬的金属刺入人的躯体,血光四溅。营长和手下的官兵全部壮烈殉国。 暮色降临后,敌人的攻击才渐渐减弱,辎重营上来补充军火,照石也开始巡视阵地。他听见战壕里一个士兵跟他的战友说:”如果你能活着,可别忘了我,把我牺牲的消息告诉我娘和我媳妇,如果我活着,也会和你一样,负起同样的责任。“旁边那个士兵说:”我爹娘都死了,又没娶媳妇呢。“刚刚的士兵说:”那,如果遇到危险,我先上,让你活下来,一个爷们儿总得知道跟媳妇睡觉是啥滋味。“他的朋友说:”还是我先上,我死了也没人挂念,别让你媳妇当寡妇。“ 照石听的心里不是滋味,他不怕死,但是他不忍心让静娴难过,也不忍心让兰心成了寡妇。接下来的一天战斗仍然继续,照石手下虽然伤亡惨重,但仍然紧紧扼守第二峰。敌军左右两翼虽然进攻的很艰难,但能一点点地推进阵地,而唯独进攻第二峰的中央部队十分焦灼无法前进,一名少佐当场阵亡。在这种状况下,敌人”避难就易“开始让攻击南坡的部队像两侧靠近,这样第二峰的阵地上正面的敌人忽然变少,照石终于得以喘息。 第一百五十三章 国殇 辎重营的士兵来补充第二批弹药,照石一点数,发觉手X榴弹和重机枪子弹的数量少了很多。就留下带队的连长询问,结果那连长说:”我们长官说,你们这个旅枪法好,多配了些子弹,让把手X榴弹送到第一峰那边去了。“放屁!”我们这儿的人要是会拼刺刀是不是还不用运子弹了,大家直接跟鬼子拼刺刀?“那连长也惹不起照石,只得说”长官,我也没办法啊,这是上面的命令!“照石不耐烦:”你们营长是谁?让他来见我!“ ”谁找我啊?“照石话音刚落,辎重营的营长就进了门,不是别人,是照石的老相识,刘敏达。从北伐到抗战,这人管军需辎重很多年了,刘敏达皮笑肉不笑地说:”老弟你瞧,你是平步青云,我这官倒越做越小了。“后来照石才知道,刘敏达在淞沪警备司令部因为监管不力让一大批炸药进了水,被降了职。他托了黄埔同学的老关系调到南京,虽然是降职使用,但毕竟德国装备的教导总队,他还以为在御林军总能跟委员长共进退,在这个时期是最保险的。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教导总队被留下来守南京。照石念及当年的黄埔之情,压了压火气”这会儿咱们也别扯升官发财的事了。先说弹药吧。“照石话没说完,刘敏达就接过话锋:”老弟,你们第二峰敌人推进的慢,我自然先紧着更困难的地方。“照石问:”那你就不能多派点人过来吗?敌人在这儿推进的慢也是我们打的狠的缘故。“刘敏达却说:”你们这边双方都是精锐,炮火猛烈我们送弹药的兄弟给流弹伤了好几个了。“照石一拍桌子:”你这什么话,你们辎重营的弟兄是弟兄,我们这儿的就是炮灰?好啊,那让他们来守阵地,我带人去送弹药!“两人正吵着,程楠来了电话,照石忍不住火,在电话里跟程楠发了一通牢骚。他这里是一线阵地,程楠也得安抚,就在电话里说:“行行,我知道了。打电话是通知你下午去司令部开会,刘敏达也去,你和他说一声。回头再帮你们断官司。”照石没好气地说:“现在这边打的正厉害,哪有空开你们那些又臭又长的会!”程楠也没发作,在电话里说“得得得,你在前线呆着,派参谋主任过来也行。我可跟你说啊,必须得派人来,别回头让人说你骄横。” 刘敏达接了开会的消息,转头和连长说:“再补些手X榴弹上来。”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令照石想不到的是,下午五点的会议上,唐长官亲口念了委员长的电令“放弃南京,开始撤退”参谋主任要回紫金山通知照石撤退的消息,被程楠拦住了。程楠说:“时间紧迫,能撤多少人是多少人,你带着司令部里的人先走,我留下通知他们。”然而令程楠没想到的是,第二峰上的战斗异常惨烈,电话线已经炸断,照石和副旅长已经拿着枪跳进了战壕。南京城里和城外的部队都开始撤退,而照石始终不知道消息,还带着部队死守第二峰。直到晚上十点,枪炮声渐渐低下去,副旅长谢冠群凑过来说:”沈旅长,你看旁边第一峰,好像已经停火了,他们是不是撤了?“照石招手叫过来一个侦察兵,让他去四周阵地了解情况。又过了一个多小时,那侦察兵回来:”旅长,撤了都撤了。第一峰和光华门的教导总队都撤退了,城外到处都是鬼子!“照石听到这个 消息如五雷轰顶,他不知部队是向其他方向撤退,还是收缩防线进了南京市中心。而他们又成了一支在敌人包围下的孤军,即使此时敌人忙着占领各处的阵地没有时间和他们交锋,如果国军真的是放弃南京,那他和他的部队就是群狼环伺下的羔羊。他看看四周的战士,赫然发现大家都瞪着眼睛在等他决定。谢冠群说:”旅长,如今是战是退,弟兄们都听你一句话。你说战,咱们就一起死在紫金山上,你说退,咱们就再想办法。“照石问:”谢旅长,咱们还有多少弟兄?“谢冠群和旁边的几位交流了一下说:”大概还有两个营不到,大概四百人的样子。“照石又沉默了,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这些话他从小看到大,真到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可以不顾一切,但却没有勇气让这四百人与他一同赴死。他想起在军校里,闫明说的话,作为指挥官,自己勇于牺牲根本不算本事,能让手下的兵活下来继续战斗才是本事。 思索良久,照石抬头来和谢冠群说"撤退。清点人数,咱们一人一半。你带人向外突围,我带人进城,如果城破或是外面无法突围,咱们都去挹江门,下关码头见吧。”此后的很多年,照石都不知道自己当晚的决定是不是正确,或许,死神降临的时候,所谓选择不过是选一种死法而已。 照石带领部队进城的时候,看到从中华门退下来的一支部队,希望能从正面突围出城。照石好心和那师长说:“外面炮火猛烈,突不出去了,现在看样子日本人还没进城,还是城里安全。”那师长道:“横竖一死,总得拼一下,雨花门已经被敌人攻陷,老兄你和我们一起突围吧。”照石还想着和谢冠群的约定,决定带着部队穿城而过,去下关码头。到了下关码头,眼前的景象却是他从未想象过的,眼前几十万军民站在长江边,而长江上船只寥寥,无法横渡。当兵的都人困马乏,居民们都扶老携幼,没有任何组织,茫然地看着路灯照耀下灰惨惨的江面,竟然有人因为绝望,接二连三地投江而死。他回头看时,自己带下来的二百人,已经失散了一半,照石知道这南京城三面被围,只有这一面靠着长江天险。而一旦城破,敌人必然从四面八方向长江掩杀二来,于是只得扯着嗓子归拢剩下的人马:“跟我回城去,和鬼子巷战,横竖拼完这条命。”一行人又返回城内,这一次,他们是真正地回到了魔窟。 照石他们再度进城已是十二月十三日的凌晨,黎明前的南京死一般寂静,而当太阳升起时照见的不是生命的光辉而是敌人阴森的獠牙。 天亮后,日本军人蜂拥入城,照石他们一百来人无法做任何抵抗,却又显得目标很大不便于隐蔽,他没有办法,只得把一百人又拆成五个小分队,各自利用路边的商店、汽车作为掩体,向一些没有在大队五中的散兵游勇射击。照石一路带着人往光华门退,教导总队司令部在那附近,地形比较熟悉,大概还可以维持。结果在光华门下的一处民房里,他看到了魔鬼。日本人把被俘的中国士兵赶上城墙一字排开,接着一声令下,日本兵开始冲着中国战俘的胸口或腹部猛刺,战俘们一个个跌落城墙下,喷涌而出的鲜血在天空中炸开血花。饶是照石身经百战,也没见过成百上千人这样在他面前同时被刺死的景象。不得已,他只能再度寻求沿长江离开南京的方案,带着人往水西门去。 没想到半途就遇到了从下关杀下来的日本兵,他们混在几万老百姓中被敌人圈进一家工厂的空地。一个日本军官跟翻译嘀咕了一阵后,翻译上前喊话,问集中在空地上的人:”你们想怎么死,是刺杀、砍头、焚烧还是枪决?我们都可以满足。“人群中顿时一片哭号,那个军官招手叫过一名中国青年。那青年正不知所措,军官反手一刀,青年的人头滚落,血柱直射天空。照石死死捏着裤兜里的手枪,他离那军官太远,射击恐怕不能射中,一旦失手,他死事小,这空场上的几万百姓恐怕都要遭殃。那青年身首异处,人群炸了窝,开始四散奔逃,随即引来后方制高点上日本人的机枪扫射。混乱中,照石发现空场一侧有一排茅草房,于是招呼身边的几个人一起躲进去。日本人只顾残杀空场上的人们狂欢,竟然没有注意到照石他们躲进茅草房。直到屠杀结束,深夜来临,照石看看身边,只剩下十二个人了。 午夜时分,阴风扑面,大街上只有残垣断壁和游魂一般的日本鬼子,或许道路两旁的民房里还有残存的市民,但是没人敢点灯,怕引来鬼子。这一处六朝金粉秦淮故地竟成了黑暗的地狱死城。照石带着几个士兵在废墟里休息了三个钟头,开始继续寻找逃生的路线。他猛然想起,战前成立过一个安全区,是个非军事化的中立机构,希望能给广大市民和无家可归的难民带来帮助,虽然这个安全区现在对于陷入巨大灾难的南京来说已是杯水车薪,但那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主席曾经去政府开会,照石见过一面,是个西门子公司的德国人,他曾经跟那个叫拉贝的人攀谈,还惊异地发现,这个德国人跟他们家的杜克医生竟然是中学同学。 于是,在天亮前,照石带着十几个人向安全区撤退。直到早晨八点,照石在最高法院难民所见到了拉贝。 第一百五十四章 避难 若说照石此前的一切决定都是危急情况下的迫不得已,而此时的决定却令他悔恨终生。拉贝盛情邀请照石前往他的住处休息,离开之前听到手下的十二个士兵跟拉贝的工作人员争吵。照石走过去问:”到人家的地盘要听人指挥,吵什么?“一个连长说:”长官,他们的工作人员要我们交出武器。我们是军人,怎么能交出武器呢?“照石转脸看向拉贝,而拉贝却说:”沈先生你知道的,这里是非军事区,所以不能带武器进来。本来,这里只能向难民开放,军人是不包括在内的。但是,日本人的罪恶我们也看到了,我很愿意留下你的士兵,可是为了难民的安全,他们不能带枪住在这里。不过,我向你保证,这里是安全的。“ 照石思考了一会儿冲连长点点头:”把枪交给他们吧,大家好好休息,等局势稳定下来,我们再想办法。“既然长官发了话,士兵们把枪都交出来,住进了高等法院难民所。 在拉贝的住处有个午餐会,与会的都是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委员们,包括鼓楼医院的特力莫医师,金陵大学的李格思教授、基督教青年会的费奇牧师和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教导处主任魏特琳女士。他们听说照石是已经战斗了两天两夜的中国将军,都十分激动地上来拥抱了他。而魏特琳女士手腕上的一块手表吸引了照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女士,这块手表是你什么时候买的?“魏特琳十分惊奇地指着自己的手腕说:”哦,你是说它吗?这是我两天前刚刚买到的,是一位住在我们学院里的一位女士卖给我的,大概她有些拮据,而难民们也买不起这样的手表,这可是十分经典的瑞士款式。“照石微笑着问:”女士,如果方便,可以让我见见卖给你手表的女子吗?我觉得这块手表像是一个朋友的旧物。“魏特琳女士倒很大方,摘下手表拿给照石看,”嗯,你瞧瞧,如果真的是,明天你到我那里去,我帮你找她。“照石接过手表来左右端详,脸色渐渐地变了,他直觉认为这块手表就是当年晓真出嫁他替大嫂去买给她作为嫁妆的。难道晓真也在南京,并且进了难民营?他忍不住问:”女士,麻烦您回忆一下,那个女子是不是很瘦,皮肤也很白,细眉细眼的样子。“魏特琳想了想:”仿佛并不是很瘦,皮肤倒很白皙,眉眼嘛。抱歉,在我看来你们中国女子长的都差不多。沈先生,您不用猜了,明天见到她不是就有答案了吗?“照石叹息:”其实,我倒希望并不是她本人。“ 第二天一早拉贝开着车送照石去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难民所,照石一再声明他可以自己去,但拉贝说什么也不能同意,照石的身份太危险,而他自己那张欧洲人的脸就是天然的通行证。他们抵达时,魏特琳已经带着一个女子在女生宿舍门口等他们了。照石刚一下车,那女子便尖叫一声:”二爷!“接着便跑过来扑在照石怀里,呜呜地哭起来。照石竟然没反应过来,扳着她的肩膀,仔细地端详,那女子看着他哽咽着说:”二爷,您不认识我了?我是素绢哪!“照石这才想起来,眼前人是那个终日低着头不说话的小丫头,这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还有那块手表是怎么回事?“ 素绢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吸着鼻子说:”那块手表,是小少爷给我的。我让人卖到北平去,碰到了小少爷。北平沦陷,日本人烧杀抢掠,小少爷怕不安全,打发我回上海,他交给我这块手表,说是让我带给您,您认得。我来的路上,火车开到南京就不走了,说是上海开战了,我只好从南京下车。临走的时候,小少爷和我说,您在南京的教导总队,我去找过一趟,他们说您到上海打仗去了,我只好在南京住下来。结果南京也打仗,我哪也不认识,跟着夫子庙的几个姐妹,就跑到这里来了。“ 此时照石已经明了,他有些抱歉地问拉贝:”不知道您是不是方便,让我也把这位女士带到您那里去呢?她是我失散的家人。“拉贝笑着说:”当然可以。“他们正要离开,最高法院难民所的工作人员急急忙忙地跑来说:”先生,先生,日本人闯进了难民所,把两千人都押走了。“ ”押走?押去哪里?“ 那工作人员摇头:”不知道,但是看样子是押出了安全区。“照石的眼前瞬间黑暗了,出了安全区,所有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他的十二个弟兄,几天来跟着他一直战斗在地狱里的弟兄,刚刚以为自己逃出了生天,交出了武器,就这样又被送入虎口。照石抓住拉贝的肩膀,拼命摇着他的身体:”你说过,那里是保证安全的,你保证过!“ 拉贝也无可奈何,”沈先生,我也十分悔恨,我没想到日本人竟然如此践踏国际规则。抱歉,我真的很抱歉。“刚刚跑过来的工作人员却说:”先生们,你们先不要争吵,我要说的是,有一队日本人已经向着这里来了。“ 魏特琳女士立即紧张起来:”沈先生,你快带着这位女士到宿舍楼里去,剩下的事情由我们周旋。“接着她又看向拉贝:”先生,这里都是妇女和儿童,如果日本人进来,那是十分可怕的。“拉贝想了想,说:”亲爱的魏特琳女士,请你放心,我会让他们离开,尽管这要用到我非常不想用的一样东西。“说完他掏出德国纳粹的臂章戴上,向校门口走去。 拉贝的臂章发挥了作用,日本兵鞠着躬离开了。拉贝开车带着照石和素绢回到住所,一路上还免不了安慰:”沈先生,这的确怪我,我太盲目自信了,以为那些日本人不敢这么做。“照石红着眼睛说:”他们都是魔鬼,有什么不敢!“接着声音又低下来”拉贝先生,你知道吗?我是旅长,我手下有一支两千多人的部队,精锐部队,都是德国装备。现在没有了,一个人都没有了。“拉贝轻轻地说:”先生,你应该记住的是你们杀死了多少敌人。“ 接下来的日子,屠杀一直在继续,而每一次屠杀的人都数以万计,死的人越来越多,人心也就越来越麻木。照石的心从愤怒到悲伤,从悲伤到无助,最终已经没了感觉。基督教青年会的费奇牧师打算离开南京到上海去,照石权衡利弊最终打算扮作费奇的助手,和他一起回上海。费奇很乐意带着照石,只是有些担忧”沈先生,我坐的是日本人的军列,你确定你可以跟这些世界上最丑恶的人坐在同一列车厢里吗?“照石像他一样耸耸肩”我和他们在一起是为了能尽快消灭这些丑恶。而且费奇先生,我想如果出现了突然状况,我还可以作为军人保护你,我知道马吉先生交给你一些重要资料,那是日本人在南京屠杀民众的电影胶片。”费奇点头,“好的,我非常乐意接受你的帮助,谢谢。” 照石有些激动:“应该表示感谢的是我,谢谢您还有拉贝先生,马吉先生,魏特琳女士,谢谢你们为我,为南京人民,不,是为中国人民做出的努力。” 费奇说:“沈先生,你们中国人民的感激时常让我心中充满温暖。与你们遭受的苦难相比,我们的损失和不方便显得微不足道。近期的未来看样子不会光明,但你们中国人有一种不可征服的忍受苦难的能力和毅力,还有许多其他的优良品德。正义最终必将赢得胜利,无论如何我都是快乐的,我将自己的命运和你们连在了一起。” 照石握着他的手,“费奇先生,您说的对,南京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我们的斗争才刚刚开始。我们走吧,费奇先生。”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景殿】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